四日记
2025-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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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专栏元月落地,于我是记忆重游,读者、友人诸多鼓励。因为启程前的“坏兆头”、状况频出,易造成惊险章回小说印象,怕开了个坏头,续篇令读者失望。拜全球化之赐,其实太阳之下早已没太多新鲜事,不外乎日常民生、风土亲情,只是穿着各自的衣裳,人种、肤色、语言、制度和文化。初抵一国一港一城,我习惯在黄昏街头找几扇头顶上敞开的窗户,听窗内人声,看晾出的花衫被褥。我会问自己,我能在此生活吗?世界毕竟是异乡。做世界公民,说说容易。我是个旅行者(Traveller),而非旅游者(Tourist),两者的差别是:身在异土,你是否珍惜空落落的魂不守舍,珍惜水土不服、胃里返酸。旅行是花钱过几天人家日子,刮一刮文化的表皮,再找回自己及回家的路。启程前骨折,看只是伤皮肉,或也让我以弱者之身,疼痛中上路,打掉点莫名自信,敬畏异土。
2023年12月12日,星期二
海上航行日(Sea Day),加勒比海域
3/274,第三天。早晨5点,11层甲板,疾走6圈。本船“海洋旋律号”,德国造,挂巴哈马国旗,注册港在拿骚,国际航运界船东的标准操作。2003年下水,船总长293米,高63米共13层,最高船速25节(knots),即每小时29英里。本次环球航程,追夏季而行。我行李箱里,除了地理大发现老地图册、邮轮手册,《经济学人》口袋书统计年鉴,政治学学者施展还推荐了多册海权与海洋法的书,如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的划时代经典《海权论》。临行前网购了几只塑料地球仪,可吹气那种,现在就挂在阳台窗边,随风而动。
每天黄昏,房间会收到明天的日程与“节目单”,包括日出日落时间、位置的经纬度、气象预报、港口信息(若抵港)以及娱兴演出和讲座。船上很多临时起兴的群众组织,如美国老兵协会、编织爱好者协会、合唱团、读书会、单身同乐会、同性恋聊天会。12层图书馆的外墙上有个告示板,想干点啥的可留言,想学意大利语、打德扑、练瑜伽,有人愿意就行。有人留言想找船上的写作者抱团取暖,我按时赴约,对上暗号,也就我俩。他是美国教授、网络安全专家,正写惊悚间谍小说。这几年中美关系交恶,民间也多了不少猜忌。一张中国人脸请教他一些专业“网络安全”“网络战”问题,听上去总有点收集情报的嫌疑。
我坐过五六次邮轮,去欧洲、阿拉斯加、亚洲。对海,我是喜欢的。我承认自己有点多感,但海不怕多感,再多它也收下。在海上漂,除了海还是海,除了水还是水,地球即海。今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像腌熟的咸鸭蛋黄,桔红色、边缘毛拉拉的、透亮,动画片似的一格一格住上挪,万千金针对着海平面扫射,刺亮着溅开。海风击脸,猛地热起来。太阳挣脱大海的一刹那,牛皮糖似地粘在海平线上,依恋间,慢慢才跳出。甲板上站满了人,面向朝阳,一阵密集的快门后,众人突然停了,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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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后,途经四层的酒吧兼舞厅区,见到一群中国同胞正围坐着开会,足有二三十人,C位训话的是导游。我站在一旁蹭听。事后知道,只要是海上航行日,他必在10:30召集他的势力范围,时长10分钟。今天主题是“不可抗力”,中心思想是:“邮轮海上航行,随时受风力气候影响。为安全起见,船长改变行程或跳港是常有的事。极端地说,若恶运当头,海上接连雷击风暴,即便上岸全部取消,只能在海上漂,你也得认账,别梦想什么索赔的事。这就叫不可抗力。”听说现在不少国人对旅游合同过于“原教旨主义”,“神圣不可侵犯”,连“不可抗力”都不认,导游只能丑话在先了。记得前些年带父亲由上海去日本,因风暴船长决定跳港,一些中国客人不满,聚集抗议。我路过,劝他们别闹,在海上得听船长的。
上船前,我关了微信朋友圈,留言闭关,决定九个月旅行期间不写一字微信,彻底逃遁。2013年我曾参与南极科考行,船上网络只能接海事卫星,贵得离谱,于是断网。若真是天大消息,它总会把你一网打尽。到乌斯怀亚下船,我发现断网十多天,世界非但健在,且还过得不错。此行环球,船上全部使用马斯克的星链“Starlink”,对全程票旅者免费,可24小时挂在线上发朋友圈,但我抗拒诱惑。
晚18:00,订了Chef’s Table(主厨餐桌),食客9人,多是美国人,皆正装出席。六道菜,每道配不同酒(pairing)。主厨牙买加人,身胚巨大,腿稍瘸。男侍应生像是东欧的,一问来自战火中的乌克兰,家就住敖德萨附近。冲突爆发前一个月,父母觉得不对劲,让他快走。他先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暂住。因为会说英语,很快在邮轮上找到这份活。乌克兰正加紧征兵,他说他不愿上战场,不知何时再回家。他告诉我,妻子也在船上,俄罗斯人。
坐我对面的是一对美国老夫妻,先生是犹太人信犹太教,太太信罗马天主教,两人和平共处已过了一辈子。太太说,犹太人过逾越节(Passover),他们就带孩子去祖父祖母家。为照顾丈夫的宗教情感,她平日不去教堂礼拜。餐桌太长,言谈不方便,很快分裂成小圈子。邻座也是美国人。她告诉我,现在美国人去古巴旅行,手续又吃紧了,不可单独自由前往,必须通过联邦政府准许的若干专门机构,以“教育”“考察”的团体名份—难道美国还怕卡斯特罗洗脑?
听说昨天一老人因身体突发状况紧急下船,码头上来了救护车。我手头有个统计数据,由“国际旅行医药和全球健康学刊”发布,2000年至2019年期间,全球邮轮上共发生623起死亡事件。很多老迈者常年有一半时间住在船上,船是最后一个家,吃、住、洗衣、打扫都有着落,有社交圈,有乐,也不用开车了。一位佛罗里达旅客告诉我,住邮轮比在迈阿密租高档老年公寓便宜许多。新冠后,有的索性卖了房子上船,每年上岸一个月,体检、看病、洗牙,会会老友。岸上客栈,海上为家。
2023年12月21日,星期四
格林纳达(Grenada)首都圣乔治
凌晨,缓缓入港圣乔治,矮山环绕,至多百米高,数百栋色彩斑斓的民居落在山坡,像是挤在调色板上,蓝、黄加粉红。有些国家太小,地图上难找,格林纳达算一个。它位于东加勒比海向风群岛最南端,南距委内瑞拉海岸约160公里,国土总面积344平方公里,人口仅12万,跟马尔代夫相仿。它是大英帝国前殖民地,1974年正式独立,建国快50周年。
我第一次听说格林纳达是读大学时。1983年,里根总统认定该国已成为苏联和古巴的基地、势力范围,输出恐怖行动、颠覆民主,10月下旬决定出兵,八天后推翻其亲苏政权,令格林纳达一夜成名。半年多后,里根历史性访华,在复旦相辉堂演讲。当时我在台下听,虽没听懂几句,但想到过格林纳达。
都城建在山坡上,马路三四米宽。街上最多的是服装铺,每家门口都站着一排模特架子,全身或半身,或男或女,多双目圆睁,估计是模具的问题,身上多是色彩艳丽休闲服。店主躲店里,并不吆喝揽客,只让模特架子自己发力。有的男模特架子额头贴张白条,像是感冒退烧贴,是货品信息和价格。也有些女裸体,穿得像鱼网的被请到里间阴凉处,有的一丝不挂立在街头。模特一律赤脚,搭配的鞋子搁在脚边。街的背阴处,多是倚墙歇脚的。临街有许多流动的水果摊,有些直接占上了街,香蕉、青柠、桔子,也不见有秤,五只桔子叠罗汉,即是一笔交易。这是“香料岛”,摊位上一小袋一小袋标着香料名,最出名的当数肉豆蔻了。
沿着主街走,墙上很多壁画。一间“警察餐厅酒吧”门侧画了一个上了手铐的黑人男子,背对马路。不远处,一挎着红双肩包的男子正紧贴路边,对着一装修的白板小便呢。女人们多丰腴,屁股大且翘得高,喜着红色,头上是好看的发绳或糊蝶结,浑身都是野性的节奏。阳光毒辣,女多撑花伞,且喜欢鲜艳的,在路上流动着。街头很忙碌,只是很少出声,无所谓的样子,像是露天看一部无声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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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一个小门洞,是个妇产科诊所,医生叫汤姆森,牌照上印有好多荣誉与证书,第一条是CBE,英国皇室册封的荣誉。既然女王授勋,那就意味尽职调查合格,病人大可放心。我照着地图往山坡上走,那里有圣乔治最大的天主教堂。教堂多建在高处,面朝大海。上帝也需要风水与幸运保佑。路边丛中有个鸡窝,鸡们都跑在街边,公的母的,几只公鸡颜值极好,眼里有光,情绪来了就叫几声,像极了小时候宁波乡下那几只,记忆一下子缝合了。地平线,足足歪了20度,一个驼背老人在向上爬行,高高隆起的背已和街面平行,脖子努力地往前伸,像只老鸟。一家理发店里边传出男女的打斗谩骂,只见一年轻女子被一中年男子狠狠推出门外,踉跄后差点摔到,不知他们是嘻闹还是动真格的。一条老狗,显然有疾,已褪毛,只露出粉红色的狗腿。
路边多破败的房屋,很多被削了顶,有些仅外墙孤勇地立着,为背后的废墟护个门面。2004年加勒比海域遭遇过一次强飓风,格林纳达在正中,被掀掉了半座岛。我不敢相信,飓风后20年,废墟还是废墟。应该是近年的又一次不幸吧。
大教堂里,除了看门的,无人影。1498年哥伦布发现格林纳达。1650年先落到法国人手里,1690年建了教堂,法语诵经。1762年英国占领,1825年就在法国教堂原址建了自家教堂,当地人开始学英语,教堂钟声照搬了伦敦的大本钟,以表示对帝国的效忠。1974年2月7日宣布独立,同年加入联合国。教堂进门处贴了一张祷告词:欢迎来到上帝居所,无论贫富,无论喜哀,无论成败,无论怀抱希望还是沦落失望,上帝都欢迎你来临。上帝的留言很像,对仍在受苦受难的子民,上帝除了宽慰,也无奈,也需要心理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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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一座只留下危墙的西式建筑,顶完全没了,只留了个空壳,四围是薄薄的外墙。路人说这是国家最高法院旧址,飓风时彻底毁了。旧址边上,有一栋灰色小楼,2层,拉链弹簧门锁着。看标牌是最高法院办公室,加上国家土地登记处。一旁还有几个停车间,有顶,门楣上分别写着“总统、总理、国会议长”字样,漆有点剥落,应该是他们出席最高法院仪式时的专用车位。
我生于大国,常难体会小国国民的心思。中国与格林纳达1985年10月1日建交。1989年7月,格林纳达政府宣布与中国台湾当局“建交”,中国即中止与其外交关系。2005年1月20日,中格签署恢复外交关系联合公报,又成友邦。
回船午餐。见到也在就餐的圣乔治码头两位海关警察,一男一女。他们应该是作为“关系户”登船享受免费午餐。数十种菜品选择,他们餐盘装得很满。太阳照拂的地方,就有人情关系。世上人情,大同小异。
半夜醒,去阳台小坐。海上宁静,偶有橘黄色闪电,从地平线上穿出,像一条条细长的蛇,间或青紫、乳白、淡玫瑰红,行踪无定。奇怪的是,海水急流,闪电静默无声。
2023年12月29日,星期四
海上航行日,前往巴西里约热内卢
接船方正式通知,因中东局势动荡,包括耶路撒冷在内的以色列行程不得不取消。我在墙上世界地图上圈出耶路撒冷、西岸、加沙地带,细长的一条。午餐与一位美国太太同桌,说及以色列跳港的事。她轻叹了口气,摇头说:“即便到以色列,我也不会下船的。船上这么多美国人,美国人总是目标,目标太大。”
夜深,又在阳台上听海。潜意识里我一直想避开今天,但日历无情,还是来了。今天是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一年前这个时辰,他因新冠去了,在上海和睦家国际医院加护病房。那天下午他开始神智恍惚,说胡话,几次把护士认作保姆,未料短短半天就走。最后急救时,一房间的医生护士与仪器。妹妹还在路上,我请医生继续胸部按压,心电仪曲线跳起过几次,只是因为胸压。跳了九十年的心脏,现已停机,好在他没受太多罪。等医生护士撤了,我和妹妹静坐他身边,最后陪陪他。我自觉清醒,又有点麻木。我说先开车回家帮老爸拿衣服吧。拿回衣服,帮他穿戴齐整,电梯下楼送他去太平间,正是严冬半夜。一时幻觉,我怎么觉着灵魂附体,那里躺着的是我。太平间的门在楼外,灵车的金属轮子发出咣咣恼人的声响。再回病房时护士已在消毒,他在人世间的最后痕迹在快速消失。我坐在门外,消毒仪的紫外线从门缝、窗户泄出,蓝莹莹像一片雾罩在病房走廊上,像是蓝色的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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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订环球船票后,心里纠结,没敢马上告诉老爸,毕竟要走九个月。2021年年末晚餐,我随意说,疫情结束想散散心,2023年年底要出远门,九个月,想写本书。我要他放心。若有事,我会马上从世界任何角落赶回。心想这些年已陪他走过近三十个国家,他应该不会责备我。他走后,我曾不断问自己:若不是我这次环球游,他可能不会这么决绝地走?他想让我走得爽气,没后顾之忧,成全我此行?我觉得不是,他求生欲强,若不是死神催得紧,他不会放弃的。
大海有眼。此刻他或许正探着头,透过黑漆漆的大理石墓碑向这边张望。这一年里,我好像梦见他两次,没有说话,都匆匆而过。醒后完全记不得细节。幸好我和他同游世界的国家、城市、城堡、教堂、餐厅都在。我拉回一整箱他的旅行相册、旅行日记。这些给了我些许安慰,肉体灭,记忆存。过去一年,手机相册里我总是慌张地划过老爸过世那几天,不敢看,只想抹去。今晚有急浪,月光下泛银白的光,船的一侧拉出长长一条银线,像是大海的睫毛。与很多同辈朋友相比,我属幸运。父亲走时,我已六旬。现在父母皆亡,前路不再漫漫。记忆面前,我是弱者。父亲最后几年,他已走不动,我仍用陪他出国旅行相诱,以刺激他的免疫系统、求生欲与虚荣心,但他已不肯上当。他知道时间不多了。这次环球,也算我替父而行吧。
2024年1月26日,星期五
智利阿里卡(Arica)
未出港口,已听得震天鼓声。走近才知是阿里卡一年一度的国际狂欢节。海滨大道两侧已挤满看客。司仪正扭着屁股主持,介绍各个方队。一侧临时搭建的看台上,是花伞的海,随着鼓点的强节奏颤动着。方队里的女人,很多是印第安人后裔,头上红翎像盛开的鸡冠花,有的闪着蓝紫色,恰如好心情的大海。方队一个接一个,当地的、国内的,有些来自邻国,像哥伦比亚、委内瑞拉,乐器上印着国名。对拉美人而言,除了为足球撕杀,葡萄语之下皆为兄弟。鼓声似乎是他们的图腾,恨不得把地球的心脏震得掏出来。方队姑娘多壮硕,腿有点短,身材不算匀称,但浑身上下都是音乐及律动的节奏,一扭一跳中,既是肉欲释放,又有神性。在拉美,一切都是放大和极致的。他们的快乐不需过滤或雕琢。他们比我们拘谨的东方人快乐许多。他们寻欢为乐,也以上帝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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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行走南美街头。无论秘鲁智利阿根廷,中餐馆外卖铺统称“Chifa”,音同粤语“吃饭”,毫不扭捏,直奔主题。19世纪中叶,大批广东人远渡重洋到南美,首站是秘鲁,中餐与秘鲁菜开始发生微妙关系,百多年混搭出色香独特的“中秘菜”,也就是“Chifa”菜品,风行南美舌尖,更是入了西班牙语字典。逛市中心时,一条冷清的侧街,有个上海餐馆的店招,窗封得暗,门似乎关着。我推开门,发现还在做生意。长长的店堂,昏暗,并不见食客。尽头一中年男子慢慢站起,走近我们。他满头黑发,服贴地包在头上。他是南美人,高大,是这里老板。我说了几句英语,他示意不会。我又用中文,他又摆摆手。走到靠墙的一排照片前,他指指一张夫妻照,用简单的英语单词说,男的,华人,是父亲。女的,当地智利人,是母亲。他又指指墙上另一张全家福,指指上面的他,一张混血的脸。我们都笑了,至少户口调查落实了。
墙上的家庭照有十多张,老的黑白照,新的彩色。最老的一幅,像是民国时期拍的,照片上四人,C位的是奶奶,手里捧着一娃,性别不详,两侧各有一儿子,头靠向母亲。“No Fumer”(请勿抽烟)告示旁挂着一幅合影,照片上有“热烈欢迎温家宝总理访问智利”字眼,里面就有他,想必他是当地侨领。
通往厨房,有个红木框小窗,送餐用的。点餐前,我去小窗张望厨房,里边4人,都是拉美厨子,其中一个朝着我笑,原来是洋人做中餐。我们不饿,只是想知道些故事,就点了两份炒面、汤、可口可乐。一会儿,智利太太跑出来,再领我们去照片墙。她的中国先生是广东人,1960年代从香港到智利,投奔移民此地的哥哥,再没离开过阿里卡,娶当地老婆,生了一儿一女。为了赚钱、照顾生意,他自己再没回过中国。他名下一家餐馆、一家外卖店,餐厅给了儿子,外卖店给女儿,并帮女儿下厨。我问儿子,你们外卖和餐厅,哪个好吃?儿子有点尴尬,说老爸的外卖店好吃。前几年,老先生鼓励智利老婆、女儿去了趟上海,让她们开开眼界、知道现在中国人多厉害,也光宗耀祖。老太太一脸皱纹,很兴奋,说上海太漂亮了,我也一下子觉得脸上有光,老先生目的实现了。
炒面上桌,份量很大,小山似的,但不像中餐,也不像智利的,难以下咽。怕他们失望,勉强吃几口,就停了。毕竟语言不太通,聊天也难,我只想快快等到老华侨放工回来。几次问儿子他爸何时回来。他打了电话,说已在路上。
老先生一进门,外边烈日之光就射了进来。他仍说一口广东腔国语。他对着照片,说旧日往事。我们桌边的墙上,描着一幅对联,几乎顶天立地。左边:全智利数中国餐馆为众;右边:阿里卡推上海酒家第。我念了两遍,不明白,或许漏了‘一’字。老先生说,这是大陆来的一位访问学者写的。我点点头,没响。墙上又有幅大合影,仔细一瞧,是另一位中国总理李克强访问智利接见当地侨领。另一侧墙上,一幅“万世师表孔圣人”绣像,加上葡萄牙文的金木水火土五行表,这应该是他全部的中国了。
他说,七八十年代阿里卡有不少中国人。近些年,中国进步得快,来智利的中国移民少了很多,年轻人几乎是零。他问了我环球旅行计划,没说什么。他来智利时才十几岁,一眨眼已老。我说,趁现在身体没问题,他应尽早回国内看看。他告诉我,他常去首都圣地亚哥,出席中国大使馆活动。在他眼里,那是最近的中国。临别,店员问是否把没怎么动筷的炒面、剩菜打包回船上。我说不用了,船上明令禁止岸上食物的,与他们道别。
人生在世,邂逅的人,绝大多数此生只见这一次,再无可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