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还是“暮”
2025-02-18张传刚
摘 要: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独自莫凭栏”中的“莫”在理解上存有否定词“莫”和时间词“暮”之争。语文教材一般都解作否定词“莫”字。梳理李煜现存词作,可以看出独自凭栏是词人的常规动作,“暮凭栏”的情况也较为常见;词人李煜是非常感性的,作“暮”解更符合词人的情感特质;“莫”“暮”在实际使用中,存在义同形不同和形同义不同的情况;暮时凭栏在唐宋诗词作品中很常见,李煜的“暮凭栏”并不是孤例。综上,可以推定“独自莫凭栏”句中的“莫”当解作表时间词的“暮”字。
关键词:李煜;凭栏;莫;暮
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其中“独自莫凭栏”中的“莫”,语文教材一般解作否定词;另一说为“暮”字义。《说文解字》:“莫,日且冥也。从日,在茻中。”“莫”的本义即“暮”。有学者专文论证,关于在该词中,作“莫”还是作“暮”,仍有争议。笔者认为,单纯从训诂的角度来探讨,并不能解决“莫”“暮”之争,一是李煜手迹已不可见,无法窥见作品原写到底为哪个字;二是现存的文字资料,有的作“暮”,有的作“莫”,不好贸然给出定论;三是即使现在能看到当初的手迹,还存在一个词义理解不一的问题。这个问题颇似硬币的AB面,单纯从某一方面来讨论,不太可能彻底阐释清楚。
要推定词人当时用的是时间词“暮”还是否定词“莫”,应梳理李煜词作的整体情况,探讨作者的遣词造句习惯,考量作者创作时的选字、用字,再结合词人创作该词时的情感状态,综合当时的创作情况进行分析,才能更接近作者真实的用字意图,得出较为确切的推定。
一
梳理李煜存世诗词作品,可以发现,李煜有着浓浓的凭栏情结,独自凭栏是词人的常规动作,“暮凭栏”的情况也较为常见。
据詹安泰校注《李璟李煜词》,李煜现存词作44首。在这些作品中,楼栏意象出现较为密集,“凭栏”行为很常见。出现楼栏的诗词多达10多首,有“凭栏”“倚阑”“拍阑”等多种形式,直言凭栏的就是本文所讨论的这一篇,另有《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倚阑”的,如《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捣练子·云鬓乱》“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栏杆。”拍栏杆的,如《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拍阑”其实也暗含着凭栏义。
由于“楼”“阑”相依,还有多篇隐含凭栏的词作。《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意在登高凭栏。《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 碧阑干外映垂杨。”《谢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凭栏远眺,对于唐宋诗人来说,是个较为大众化的集体行为。但对于词人李煜来说,他的常态是独自一人凭栏。如《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谁与上”“独倚阑”“独无言”“独上西楼”等等都是其独凭栏的描写。
李煜现存诗作中也有两篇凭栏之作,一是《送邓王二十弟从益牧宣城》“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二是《感怀》“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并且,李煜现存作品中,暮凭栏的抒写也不只《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这一篇,另有《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李煜存世作品不多,就在这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凭栏作品却非常多,凭栏成为李煜创作中借以抒怀的一个常态事件,也成为李煜本人浓重的一个心结。独自凭栏,有着无限的寂寞,无法与别人诉说伤痛,唯有独自怅惘,暗自神伤,对着空阔的四野和遥不可及的故土,进行无言的诉说。独自凭栏成为了他的习惯行为。行为习惯呈现在创作中,就会形成难以更改的思维范式。当独自凭栏成为词人的常规动作,独自暮凭栏成为其生活的常态后,是不太可能突然予以改变的。若解作“莫凭栏”,便与作家作品的整体情绪和惯性思维不一致,有违于词人的常规思维、习惯行为。
此外,解作“独自暮凭栏”,与李煜本人的另一首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正好相互对应,更符合词人的习惯心理。与唐人李咸用《遣兴》首联“风细酒初醒,凭栏别有情”对读,恰好构成对应:前句“风细酒初醒”对应上阕“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后句“凭栏别有情”对应下阕“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该篇还与唐人王初《望雪》“银花珠树晓来看,宿醉初醒一倍寒。已似王恭披鹤氅,凭栏仍是玉栏干”,有着类似的醒与不醒的意味。
二
词人李煜是非常感性的,作“暮”解更符合词人的情感特质。持否定词“莫”说的学者,多是从理性思考角度进行解读的。如詹幼馨“告诫说”,“莫凭阑,一作暮凭阑。按:莫暮古通。若作朝暮解,则意浅。莫,有自我告诫意,涵义深一层。又作倚阑干。与暮凭阑同样失之浅泛。且倚字声音没有莫字响。”[1]他认为当读作“莫”,涵义更深刻。又如谢世涯的“劝慰说”,因凭栏远眺的,正如在梦中所见一样,只有增加悲痛而已,天上人间将成为永诀,所以要劝慰自己‘莫凭栏’。”[2]不过,该词并没有反思和警戒之意的流露,更多的是描述、倾诉,甚至是控诉,唯独缺乏的是对自己的告诫。从词人现存作品来看,也鲜有反思和自警,而多是在记录、描述、诉说,更多的是情绪的宣泄,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望江南》“多少恨”“多少泪”。
李煜诗词中,既有“暮”也有“莫”,如《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七律·感怀》“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而《望江南·多少泪》“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莫”和“休”对举,此中“莫”当为否定词。《子夜歌·寻春须是先春早》“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此中“莫”也当是否定词。
相对于“暮凭栏”,有反其意而用之的。如辛弃疾说“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用的字是“休”字,而不是“莫”字,其实也正是暮凭栏的反面呈现。欧阳修《踏莎行·密密约约》“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暮)近危阑倚。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不少版本多做“莫”的本字解,笔者认为此“莫”作“暮”解更合理。“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写人的情态,“楼高莫近危阑倚”写人的动作,动静结合,表达了等到傍晚时分,登高凭栏远眺,望归人的心情。“平芜近处是春山”为凭栏所望的结果,“行人更在春山外”则是猜想。解为“莫”,出于心情或者安全的考虑,这种理解有替词中人物思虑过多之嫌。
《浪淘沙》是唐教坊曲,刘禹锡、白居易并作七言绝句体,五代时流行长短句双调小令,又名《卖花声》,五十四字,前后片各四平韵,多做激越凄壮之音。[3]龙榆生先生将该词作为双调小令定格,上下阕格式一致,平仄相同,字数一致。从语义上来说,上下阕之间对应比较工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帘外雨潺潺”和“独自暮凭栏”句,从一致性的角度来说,“雨”与“暮”词性相同,才可相对应。“雨潺潺”,“雨”潺潺而下,“暮”时凭栏而立,语义都是顺承而下,二者相互照应和谐。如是“莫”字,则气断、句断、意也断,意境被无端撕裂,不再和谐。就词作本体来看,正是凭栏,才见后句的“无限江山”,见了“无限江山”,才有了“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叹。这才是顺畅的语言表述。若解作“莫”,不凭栏,何以见无限江山,何以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叹?
三
“莫”既有时间上的“暮”义,也有作否定词的“莫”义。在实际使用中,存在义同形不同和形同义不同的情况。
“莫”在《诗经》中,已被广泛使用。《小雅·采薇》“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莫”即暮意,年末。《国风·魏风·硕鼠》“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大雅·烝民》“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国风·卫风·竹竿》“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小雅·四月》“民莫不穀,我独何害”等已有否定词的用法,不单单指向时间意义上的“暮”。
据传为李斯所写的小篆书法作品《会稽刻石》中有“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句。“莫”表示否定义,而不是“暮”义。据资料显示,“暮”字在三国吴景帝(孙休)永安五年(公元262年)《彭卢买地铅券》已经出现。“三国时代既已有‘暮’字,而且出于民间铅券,并假借为‘墓’字,也可以说是写了别字,可见‘暮’字在当时已十分通行,此字之出应该尚在三国时代以前。”[4]在其90年后,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名传天下的王羲之书法作品《兰亭集序》“暮春之初”,“暮”字再次出现,这说明在彼时“莫”“暮”可能已经分道扬镳。现传的《兰亭集序》虽然不是王羲之原作,但作为摹本,字形是与原作保持一致的。王羲之书法兼善隶、草、楷、行各体,对文字传承当有一定的了解,用“暮”而不用“莫”当不是随心而用。《说文解字》成书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至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是我国第一部按部首编排的字典。该书中仅有“莫”字,没有收“暮”字,如是漏收,则不需要再讨论;而若不是漏收,却没有“暮”字的话,那么它作为后起字的出现当在公元121年之后,最晚也应该早于公元262年。李煜对于“莫”“暮”的用法应该有所了解,所以,有些版本写作“独自暮凭栏”,也是有道理的。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莫”与“暮”有字形的区别,没有统一为“莫”或者“暮”,若认为李煜在选字时已经有非常明显的区分,也多是不可靠的。在文字的实际应用中,存在着借字或者用别字的情况。词人的作品很可能都作“莫”字,在后续流传中,才出现了“莫”与“暮”字形上的区别。这个原因的产生,也可能有后人改动的成分。因为词人的原作手迹已不可见,在诗词的后续传抄过程中,后人难免有以己之意度词人之心,对相关文字做出改动;亦可能出于简单传抄书写的需要,人为地将“暮”改作“莫”;还有可能就是在后世印刷过程中,制版人员将“暮”刻作了“莫”,并没有被人发现,导致后世流传,以讹传讹。
詹安泰先生在对该词的校注中提到,“莫凭栏”,《金玉诗话》作“倚栏杆”;《花间集补》《词综》《全唐诗》《词林纪事》均作“暮凭栏”。[5]据研究,《金玉诗话》十则,当是《西清诗话》的选本,《西清诗话》著者是蔡京之子蔡绦。[6]《西清诗话》成书于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秋,[7]距离李煜(937—978)生活的时代较近,其记录可能更为接近李煜词作的本真。其“倚栏杆”之说,可作为“暮凭栏”的佐证,同时也是“莫凭栏”的反证。还有《花间集补》《词综》《全唐诗》《词林纪事》都写为“暮凭栏”,是最直接的佐证。
四
就凭栏行为来说,李煜的“暮凭栏”并不是个例,暮时凭栏的情况在唐宋诗词作品中较为常见。一是凭栏常与“落日”“落晖”“日斜”“残阳”“黄昏”“夜”“晚”“星”“月”“宵”“夕阳”“斜阳”“落霞”等表示傍晚、夜晚之类的时间词组合出现,构成暮时凭栏的画面,如陈允平《菩萨蛮》“月浸溪桥雪。独自倚阑看”。二是有些作品直接与“暮”字组合,构成“暮”“凭栏”的意境,如张镃《菩萨蛮·芭蕉》“暮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三是部分诗词作品中直接出现“暮凭栏”的组合,如张舜民《江神子·癸亥陈和叔会于赏心亭》“七朝文物旧江山。水如天。暮凭栏”。[8]从暮时凭栏,到“暮”“凭栏”,再到“暮凭栏”,作品众多,表明“暮凭栏”行为并不是李煜本人的专属,也不是唐诗宋词作品中的孤案。而表劝诫的“莫凭栏”类作品在唐诗宋词中则很少见。
综上,就李煜该词“独自莫凭栏”句来说,无论是字形为“莫”还是“暮”,词人的本意当是为时间指向的“暮”,而不是否定词的“莫”或“暮”。不过,教材如使用“暮”字,更符合现在的汉字使用习惯,能够减少理解上的偏差。
注释:
[1]詹幼馨:《南唐二主词研究》,武汉出版社1992年版,第136页。
[2]〔新加坡〕谢世涯:《南唐李后主词研究》,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82页。
[3]参见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4]于硕:《东吴已有“暮”字》,《文物》1965年第11期。
[5]参见詹安泰校注《李璟李煜词》,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8页。
[6]参见罗宁:《重编〈说郛〉所收宋元诗话辨伪》,《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7]参见张海鸥:《〈西清诗话〉考论》,《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
[8]参见张传刚:《“暮凭栏”意象之况味》,《寻根》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