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
2025-02-14晁耀先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我的父亲去世了,走得特别突然。他那时已经85岁,也算高寿,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就在前两天,我还和同事贺老师一起去看望过他,没想到仅隔一天,他就与我们阴阳两隔了。
贺老师和我曾在同一所中学教过书,和我父亲则是在村剧团演过戏,也算同事。他们交集的时间似乎并不长,应当只是在排练和演出大型豫剧《朝阳沟》的那两三年,贺老师在剧中饰演小姑子一角,不像我的父亲,那把二胡他一拉就是三十多年。她对我父亲印象特别好,一直挂念着他的病情,甚至那天我们在朋友女儿的婚礼上遇见后,她还执意要到家里去看看。
我们到时,父亲尽管被我的表兄绑在轮椅上,可他看上去还是歪歪扭扭,脸色在一顶深蓝色的毛呢帽子和同颜色棉衣的衬托下显得十分苍白。看到贺老师到来,他显然认出来了,很想坐直身子,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嘴巴也在不停地嚅动着,可最终连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我父亲患帕金森二十好几年了,后十年几乎是在轮椅上度过的,这个曾经被人称作像牛一样强壮的男人,种过庄稼、做过剧团琴师、村青年突击队长、村白灰厂副厂长、创办了第一个私营白灰厂的人,因为疾病、因为衰老,现在只能退回到家里,退回到床和轮椅上,就连吃喝拉撒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才可以完成。
父亲刚得病时,我很担心他的心情,特意帮他修好断了弦的二胡,他看上去也非常高兴,拿在手里跃跃欲试,可过去无比灵活的手指现在就像几根木头,再也拉不出原来那样美妙的旋律,使他看上去更加落寞。二胡最终不知道被谁挂到墙上,他从此再也没有动过。好在后来他慢慢接受了病情和衰老,在被别人照顾时也没有那么不好意思了,只是十年不到,他那一身腱子肉就没了,就连说话也只剩下单字,就跟从嘴巴里蹦出来似的,到最后只能靠喉音表达意思。等摔断过两次腿后,他更是整日坐在轮椅上,与电视为伴,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了。我母亲比他大两岁,情况却要好很多,她在八十岁时才开始学习绣花,可一发竟不可收拾,做了足足有几大包袱的绣花鞋垫,却一双双又都送人了,她在人们惊讶的表情和赞美声中收获到了自信和乐趣。
我每次去他们家总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我父亲坐在轮椅上看电视,我母亲则戴着老花镜坐在窗户前飞针走线,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如同被定格下来似的。在年岁更迭中,我竟然也变得恍惚起来,仿佛时光在我们家不是慢下来了,而是被直接按下了暂停键,那个画面会如一帧照片被永远挂在墙上。
可时间不会不老,人也不会不去。
父亲最终还是走了。下葬那天,我一路护送着父亲的灵柩来到墓地,还特意跳到墓穴里整理棺材罩子,给墓穴填土,我想以我的方式送父亲最后一程。这其间,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我以为疾病和衰老对父亲来说是一种折磨,以为我一生坎坷,早就看透了生死,已经不会哭了,可每当我去看望母亲,目光却不由自主要在走廊上的轮椅和空荡荡的床上停留,当有一次听到两岁的小侄孙反复追问,老爷爷去哪儿了呢?我再也忍不住了,竟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是啊,老爷爷去哪里了呢?儿童类教科书上是这样给孩子们解释的,说老人过世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谁又曾见过死去的人再回来过?民间也有很多再生人的传说,可又有哪一个被真正证实过呢?人从生到死,走的可是不归路啊。
自此,我犹如被盗走了灵魂似的,每天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直到有一天看到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中的一段话,我才找到了答案。马尔克斯是这样说的,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你和死亡好像是隔着什么在看,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邻居、隔代,他们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你最亲密的人会影响你的生死观。
原来我是因为父亲的去世看到了死亡。
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马尔克斯所说的帘子是由长辈和时间织成的,如果时间是经线的话,那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等长辈就是纬线,由它们共同织成了那幅挂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时间过去一天,经线就会被抽掉一根,亲人死去一个,纬线也会被抽掉一条,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条挂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就会变得稀疏单薄,如一层轻纱在面前曼舞,到最后一丝不剩,只留下我们与死神对峙。
我的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父亲也去世了,现在挡在我与死亡之间的帘子已经千疮百孔,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死亡这只怪兽,它面目狰狞,正蹲守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那里是我人生的必经之路,想绕都绕不开的。好在隔在我与死亡之间的帘子虽说已经破烂不堪,却还会暂时护我于周全,让我不会很快就与死亡对阵。
但我清楚地知道,时间不会因为谁停下脚步,亲人们也不会因为子孙的挂念而长生不死,挡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终会被一根线一根线抽掉,最后什么也不剩。
我父亲去世后不久,我的大伯走了,四个月后妗子去世了,第二年,我的母亲与四姑夫也相继去世,两年之内,亲人们如此密集地离开,让我禁不住头皮发麻他们就如秋天的黄叶,会突然消失在一阵风,一场雨中,尘埃归寂不留痕。很快也不会再有人记起,他们也曾在这个世界哭过、喊过、爱过、和被爱过,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声。
我的父母和母亲都死于春天,在那个种植的季节,我在屋顶菜园播下种子,也在一个长满野花的山洼种下了父亲和母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我在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蔬菜后,却没能收获到父亲和母亲。我终于像一个深度醉酒者从梦中醒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焦虑不安,人生既然是一次单程旅行,那我该怎样度过我的余生呢?我掐指一算,属于我的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屈指可数起来,惊诧之余,如同被扔进了一个浩渺无穷的空间,茫然而又无助,我该何去?又该何从呢?细数我的人生,过去变得无比悠远却又异常空洞,仿佛我不曾来过一样,未来虽不可知,可挡在我与死亡面前的帘子却仅剩下丝丝缕缕,我甚至能看清死亡这个怪兽长着几只眼睛、几条腿和几多毛发,恍惚间,我看见它已经起身,正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没有谁在看到死亡这个怪兽时不会恐惧。我就是在那一瞬间变老的——不管我的内心是多么地坚强,不管我的思维是怎么样地敏捷,也不管我的步伐一如过去那样沉稳而有力量,我还是感觉我老了,死亡或许就在明天,在后天,在未来的某一天降临。记得年轻时,每当我说到老,说到死时,我总是笑呵呵的,轻描淡写地说,等我老了会如何如何,等我死了又如何如何,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要面对衰老和死亡,而且我也必将死亡。
人生的轨迹应当是旷野而不是轨道,人活着应当是为了寻找活着的意义,而不只是为了活着。于是,我开始计算我与死亡的距离,如果我能活到母亲的年龄,还有二三十年的光阴,要是身体尚好,脑子不糊涂,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一瞬间,我变得心静如水,却又豪气冲天,从此我想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我要在空中盖房,石头上种地,大海中垦荒,就像我在那片泥土里种上父母和母亲,期待还能长出父母和母亲一样;我也会铸一身盔甲,与死亡之兽搏斗,就算只是螳臂当车,但又何妨;我还会挥动如椽大笔,在天空中写下诗行,以证明人生不仅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还可以谱写出动人的华章。
晁耀先
晁耀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随笔、评论见于《莽原》《作品》《山西文学》《黄河》《安徽文学》《东京文学》《都市》等刊,出版小说集《逮个老鼠咬布袋》《最后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