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茧房
2025-02-13刘云芳
一
清晨的光一层层透过房子侧边坡道上的绒线树、院子里的梨树落在少女时的表姐梅燕子身上,仿佛刚从一粒巨大的尘土里把她剥出来,身体忽然就发生了变化,有了明显的曲线,就连脸上那种偏男性化的长相也在渐渐消退。虽然她只大我一岁,准确来讲,是六个月,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她身体里某种陌生的气息。
六姨轻声念叨着,一大早就洗头啊。她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帮梅燕子兑好了一盆温水。阳光在梅燕子头顶的泡沫上照出五彩斑斓的倒影来,让她的脑袋看起来像一个镶满彩色透明水晶的迷宫。清洗之后,梅燕子又拿了一条毛巾对着窗玻璃擦拭。那条毛巾她一天能洗上好几回。在我俩住的屋子里,她总是会倒上一大盆水,不断清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条离岸的鱼,对水的需求量大到令人惊叹。为此,我每天都要跟她去井边抬好几次水,才能将堂屋里的水缸填满。
那几年,几乎每个暑期,我都会跟梅燕子一起去六姨家住上一段时间。刚开始是因为六姨父在外地工作,怀孕的六姨需要人陪伴。后来六姨父辞掉工作回村了,但又承包了果园,让我们去帮着看孩子。在六姨家,我们的分工很明确,我负责逗表弟玩,而她扫院子、生火,也帮忙挑选六姨收回来的果子。她有力气,干活也利索,但脾气火暴,敢跟村里撒泼的女人对骂,能骂到对方都脸红。她没有耐心,表弟哭几声,若哄不好,她便会咬着后槽牙说起狠话来,以至于后来她去城里当保姆,要照顾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时,所有亲戚几乎都问出同一句话:她脾气上来,不打人家?
但在这个夏天,梅燕子的脾气好像被那一盆一盆的水泡软了似的,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不少。
她时常坐在门口。门前的马路上,外地的卡车不时通过,她的眼神却一直向对面的山坡上飘。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云朵上、树梢上,再往一旁滑,那里总是停着辆摩托车,一个瘦高的小伙子骑在上边,他故作不经意地将目光往这里投射。那时候,一个女孩要跟男孩玩,村里立马就会兴起各种流言,别人看她的眼神也会变得异样。人们用目光、流言很容易就织起一间牢固的茧房。所有人都被这茧房包裹着,轻易不敢越界。哪怕梅燕子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一样遵守着目光茧房形成的种种限制。一直到假期结束,我们分别回家,那男孩也没能跟她靠近。
此后,梅燕子没再去上学,辗转于好几个城市打工,从保姆到服务员,再到美发店的理发师……她当保姆的那户人家,我还去过。我跟母亲按她写在纸条上的提示坐车到五州酒店下车,再过地道桥,穿过一片破烂的房子,按照墙上的蓝色门牌号走进那小院。梅燕子听见声音便掀开门帘出来,惊喜地招呼我们进去。就算当保姆,她也有主人的架势,让我们赶紧坐下吃饭。那天晚上,她还让我把湿漉漉的袜子搭在窗台下的暖气片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暖气片。
再见到梅燕子,是三年后。她的父亲忽然在煤窑出了事。我们闻讯赶了去,只见院子里站满了人。从院子边上往对面的山崖上看,能清晰看到一个粉红色的身影正急切地下山。那是从北京赶回来的梅燕子。她手里的箱子可能因为太沉,在下坡路上不断往下出溜,她干脆撒手,任它滚落到沟里去。等她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脚是光着的,身上还沾了不少苍耳和鬼针草的种子,那双高跟凉鞋早被扔到了山坡上。梅燕子扑到棺材上,哭得捶胸跺脚。那些表亲们将她拉到屋里,把她身上的裙子脱掉,要给她换上白色的孝衣。我看到梅燕子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胸部,那是一副发育到令我陌生的身体,我惊讶了片刻,急忙转过身关门,但一旁进来的男人还是扫见了,他赶紧转过身去。梅燕子哭得肝肠寸断,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那天,整个送葬队伍里,她的声音像尖刀一样划过所有人的心。
她的眼泪不断滴到新坟的湿土上,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拉上回家的路。刚走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小伙子拎着她的鞋子和箱子从山沟里爬了上来。她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大哭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梁晓成,正是那年骑着摩托车一次次去往六姨他们村的男孩。
从那天开始,梁晓成就成了家里的常客,每天早晨,他都会骑着摩托车来,天黑前,又下山。他家住在山下,山路陡峭,骑摩托是极大的挑战。那年,梅燕子已经过了十八岁,家人也都默认梁晓成是未来的女婿。
哪怕是处对象的人,总在一起也难免会遭人闲话。为此,他们没少拿我打马虎眼。我们一起去地里挖萝卜,一起去山顶的庙里拜神。梅燕子还抽了一支签,让一旁的师傅为她解一解。我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记得回去的路上,梁晓成走在最前边,不时有蜘蛛网扑在他脸上,他并不抱怨,而是笑嘻嘻地说,还好,没落在你们脸上。
夜晚,我跟梅燕子睡在她家尚未完成装修的房子里。夜色极黑,将一切事物抹掉,只有两人在夜空里说话的声音。说话的多是她,她讲,她初中就在梁晓成家所在的村子读的,她被人骂“假小子”的时候,只有他温柔待她,还会在小卖部里给她买镶着钻石的可爱发卡。他下晚自习时,故意在不远处等她,给她手里塞火柴盒。里边并没有火柴,而是一张纸条,这就足以让她的心燃烧了。
几年前的那个夏天,梁晓成一再出现在六姨家的村子里,就是为了向她表明决心,那决心是她一年多以后在饭店当服务员时才看到的,那时,梁晓成也已经辍学,跟着他表哥跑长途车。他在饭店里点了碗面,眼睛却一直向里瞟。梅燕子看到他的时候没有说话,就像语言功能被锁死一样,不知道怎么开始。直等到快下班,他才红着脸对梅燕子说,你出来。梅燕子便随他去了饭店门口。他盯着她,不说话,好半天才憋红了脸,撸起袖子,上边赫然文着个“燕”字。那蓝色的“燕”字让梅燕子这一刻讲起来都忍不住笑。那个娃真是憨憨,多疼啊。她在被窝里说。我听着梅燕子在深夜里对未来的畅想:她要再挣些钱,跟梁晓成一起为他们未来的家多挣些家当。她会为他生至少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最好。说完,我感觉到她害羞地蒙上了被子,并且交代,这些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啊,否则我会被笑话死的。
每次,我都在她勾勒的幻梦里睡着,之后,又被她的问话声惊醒。
两年后的冬天,梅燕子如愿嫁给了梁晓成,那时,故乡的彩礼还不像后来那样离谱。人们生怕要多了彩礼,让村里人笑话:又不是卖闺女!而女孩们对夫家住房的要求,也没像后来那么统一,必须要有新房。
他们的小家就安在路边的一座老宅里,大部分电器都是梅燕子打工买来的。村里人下山赶集,都会路过那里,能看到低矮的土坯墙里总是晾着一绳子衣服。
二
几年后,我在国庆节回乡,看望了所有的表亲,临走前,在六姨家落脚。原本想搭一辆拉煤的车下山,却不想还没有挥手,一辆卡车就停了下来。那时梅燕子又剪成了短发,她麻利地从高高的驾驶室下来,搂着我亲热地说话,并且让梁晓成下来,将我的行李往车上搬。后边的车兜里满是煤炭。驾驶室里到处是梅燕子的物品,甚至还有被子什么的。梅燕子看我不解,便说,有时候我们去河北、陕西送煤,来回就是好几天,什么都得准备着。我打趣道,当年你是如何干练的人啊,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一时也离不开丈夫。他俩只是笑,却不说话。
卡车行驶到了下一个小村庄,马路中央忽然出现了个老人,哪怕卡车已经靠近,他都不动身。我正纳闷,只见梅燕子笑着下车,说,看我的!不知道她说了几句什么话,那老人便红着脸站起身,往一旁去了。梅燕子没等他挪步,就已经将他身下的凳子搬到了路边,笑着向我们挥手,示意梁晓成往前开。直到过了那一段,她才跑过来气喘吁吁地上车。
梁晓成骄傲地说,你姐有大用处呢。原来,以前梁晓成跟别人一起跑车,这一路光是来回打发拦车的人,就得给出去好几百块,给少了对方不干,多了他们也给不起。梅燕子笑着爬进了驾驶室。我问她怎么把那老头儿说服的,她笑着说,连拉带拽,连哄带骗呗。他不敢跟我动手,惹急了,我躺地上,喊他耍流氓。她和梁晓成都颇有成就感地哈哈大笑,我却笑不出来,心里竟对梅燕子生出一丝心疼来。
车子摇摇晃晃,穿过一个个山村,又跨过一道道山梁。一路上,梅燕子对我亲热得很,甚至回想了当年梁晓成骑着摩托车追求她时的情景,可梁晓成一直张着嘴笑,说,哪有啊,别听你姐瞎说。
天色擦黑之后,卡车进入到路边一个院子里。梅燕子说,到家了。她让我在她家住一晚,第二天再拉我到城郊去坐进城的公交车。夜色里,我看到三孔老式的蓝色砖窑伫立在面前。梅燕子打开院里的灯,柴火垛、鸡窝一下子显露出来。梅燕子借着灯光从鸡窝里摸出两枚鸡蛋来,说是等会儿炒了吃。那天晚上,具体吃了什么饭,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只记得梅燕子跟我同住在一个炕上。她说,梁晓成原本是跟别人跑车的,一个月下来赚不了多少,还总受老板的气,不能按时发工资。她找他们理论,最后打了一架,这才赌气买了辆卡车回来。
那段时间,她四处借钱也没能凑齐,最后还是软磨硬泡,拿了她爸用命换来的钱才贷款买了这辆卡车。所以,她必须拼命配合梁晓成,只能赚,不能赔。一晚上,她叹气,也欢笑。讲梁晓成没有上进心,也讲他听话,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她梅燕子是多么要强啊,说什么也要过成村子里最富裕的那户人家。
有关第二天离开时的细节,我已经完全遗忘,只记得第二年冬天听母亲说,梅燕子怀孕了,快生了。我刚替她高兴,不几天,又听说,孩子一出生,就因为发育不完全夭折了。她坐在炕上,伏在那一堆小衣服上痛哭流涕。而那年,我去山东旅行,路过一座古庙,跪拜时乞求的是:希望表姐梅燕子能早点儿拥有健康的孩子。
那年,母亲忽然生病,脑出血。我急匆匆赶回老家。当时,亲戚朋友们都跑来医院探望,梅燕子也关切地打来电话,说她有时间就过来。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得知她在两年前生了儿子,便打心底为她高兴。三姨在一旁夸赞,说这两年梅燕子的日子越过越好,娘家有多少东西都是她弄来的。又说,梅燕子就是有本事,可惜投生成了个姑娘。你看她出去混社会,一点儿不费力气,就把钱赚到手了,连梁晓成都比不了。
我盼着她来,想着以前她的样子,并期待着相见后的热络场面。见面之后才发现,一切跟我想象得都不一样。她一走进病房,便弥漫起一股香气。她身材变得纤细,穿着一件纯白的短款连衣裙,完全不是当年村妇的模样。她翘着手指,展示新做的美甲,又说为了染头发花了不少钱,引得一旁的长辈们不住地咂嘴。她的行为、语言变得浮夸,处处想表现出在物质上的优越感。我盯着她看,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梅燕子吗?
傍晚,她说租的房子离得不远,让我去那里借宿。再三推脱过,三姨说,你已经守在这里好几天了,快去歇一天吧,我只好跟了去。打车穿过两个街道,终于走进一个城中村。推门而入,眼前便是摆满自行车的院子,上了二楼,那一大间房子是他们临时的居所。屋子里收拾得格外整洁,与院子里的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梅燕子又是沏茶,又是切水果。聊了半天之后,梁晓成才喝得醉醺醺回来。她往他手边扔过去一把钥匙,让他去旁边那间房子住。那间房子是她一个搞塑料厂的朋友租住的,但他极少来,便将钥匙交给她保管。
夜晚,她忙碌着卸妆、护理,说第二天清晨还要去跑步,俨然换了一种活法。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因为她生孩子,梁晓成拉煤的活自己干不下去,雇了一个人,利润又薄了好几成,最后只好将卡车卖掉。她给孩子断了奶,只好跑到市里找出路。当过服务员,也推销过烟、酒、茶,去年跟梁晓成租了个门面房卖早餐。一开始还干得起劲,但每天凌晨两点就得起来发面、烙饼子,等到了冬天,他们实在懒得起床,干了不到两个月就关门大吉了。
如今,梁晓成在开出租车,她又开始推销酒。她时不时换一家饭店,常有客人来刁难,让她干掉一大杯酒才会买,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喝。我说,你酒量那么大呢?她叹口气说,边喝边吐呗。我又问,客人看出来怎么办?她指指晾在衣架上的两块白毛巾,说,把毛巾塞到胸口,让酒顺着嘴往外流。
那时我已经结婚,跟丈夫住在一间出租屋里。我以为梅燕子听到我那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经历之后会惊叹,就像当年她感叹梁晓成是老天爷赐给她的礼物时,我为她祝福一样。她却一副看透世情的态度,说,其实,你不像我没上过学,你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她说的好,指的是物质条件。其间,她的手机响起过两次,她转过身回了短信,再次转过来,说起这些年的感受。她觉得自己结婚还是太着急了。又说起当年找对象时,心里好像也在有意挑穷的,生怕别人说她为了钱……哪像现在的姑娘,钱财都说到面儿上,而且婚前都玩得很疯。他们村的女孩几乎都是未婚先孕的,结了婚不合适了再离,但没有谁会说她们有多么不好,有什么不对,就算说,也就是一两句话。
梅燕子说得对,我们小时候,村子里谁家的姑娘若在几个备选的对象中选择了条件好些的,半村子人会笑话他们,说他们家爱财不要脸、卖闺女……那些有关女孩子们德性的赞扬和谩骂,从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们的爱情观、婚姻观,以至于在婚恋的问题上,我们生怕自己是那个贪图别人现实条件的人。我也同样深受乡村里目光和语言枷锁的影响。
我跟梅燕子一起回想村子里女孩子们的经历。那些比我们大的人,她们远比我们还顺从。那时候不攀比彩礼,她们嫁到普通人家踏实过日子。但比我们小些的女孩子们,出来打过工,见过些世面,她们面对婚姻时,要房、要车、要高昂的彩礼,也会因为两三百块钱跟男方反目成仇。反正男孩子多得是,总有能答应她们条件的人可以结婚。
梅燕子说,那些当年为了现实条件结婚的她的同龄人,现在回娘家时都扬眉吐气的,不用为日子发愁。而那些绕过现实条件,挑选了爱情的人,最后还是很穷。她在黑暗里向着房顶叹口气,说,光有爱情有什么用?
没有爱情怎么可以结婚?我说完这句话,耳边就传来梅燕子的冷笑:你真是个书呆子。
我还想找话来反驳她,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有利的证据和观点。我清楚地感觉到,梅燕子已经厌倦了以前的生活。
三
半年之后,我听说了梅燕子离婚的消息,有关她的传言随之而来:人们看到她跟一个中年男人成双入对;在老家各种红白喜事上,那男人开车带她前往,随礼也相当大方。传说那人是附近县里的老板,跟他们租住在一起。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便想起了那天去借宿时,梅燕子向梁晓成扔钥匙的情景。
梁晓成自然不乐意离婚,哭过,也闹过。他为人忠厚,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这些年深得亲戚们的喜爱。但谁也说不动梅燕子。三姨说,这让别人怎么看你。梅燕子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些目光、闲话制成的茧房里逃脱出来,怎么可能再回去。她甚至得出了结论:众人的闲话也就那么几天,愿意说就说呗。可穷日子不一样,是要自己一天天过的。再说了,天底下还有比贫穷更大的笑话吗?
那些天,我总想起少年时与他们一起爬山的样子,想起梅燕子在深夜里的那些感叹与欢喜,想起他们一起拉煤时的默契,禁不住为这段婚姻惋惜。
梅燕子离婚时,坚持争取儿子的抚养权,等争取成功了,却把他长期扔在三姨那里。她很快就怀了孕,母凭子贵,住进了梦寐以求的大房子。三姨这个时候充当起了保姆的角色,那老板给三姨一份工资。事已至此,母女俩倒和谐了许多。三姨不时在网上晒起新生活,还在梅燕子生了女儿之后,晒老板赠给梅燕子的那辆汽车。村里的人都羡慕,说梅燕子果然是有贵夫人命的,又说三姨是老来福。
一年后,我父亲因为静脉曲张住院,三姨特地跑来看望,六十多岁的她正在给人当保姆,还说,要不挣点儿钱,怎么过日子。我说梅燕子的老公不是挺有钱的吗?她拍着大腿说,那都是哪一朝的老皇历了?她白给人家生了女儿,除了一肚子的妊娠纹,什么也没落下。
原来,梅燕子生下女儿八个月的时候,开车去超市购物,出来后发现车不见了。她以为车丢了,打一圈儿电话才知道被老板的原配开走了。老板的老婆还找了几个大汉上门闹过一次,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没办法,他们只能重新去租城中村的民房住。
关于她女儿的下落,有人说老板就是借腹生子,跟他老婆联手抢走了车子,又夺走了孩子。也有人说,梅燕子在老板身上没占到便宜,她自己又无法养活女儿,便收了两万块钱,送给了一户人家。我问三姨时,她的眼神含糊、躲闪,让人更加怀疑那些传言是真的。
那期间,梁晓成总是去照顾三姨和他们的儿子。这个男人常搓着胳膊上的那个“燕”字,在出租屋里的沙发上发呆,也像以前一样买菜、做饭、收拾屋子。他以为梅燕子早晚有折腾不动的一天,他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出现,然后奔向她,说,你回来吧,我不嫌弃你。梅燕子却对他视而不见,她对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婚姻充满了厌倦,甚至憎恨梁晓成身上的一成不变,可要不是那一成不变,她或许不会走到今天。不时有长辈去劝解,她才不在乎,她看到那些挣脱了道德束缚、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人都获得了巨大的好处,而她为什么不可以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三姨劝她跟梁晓成复婚的时候,她一脸烦躁,当着满院子的租客说,你看他好,怎么不嫁给他?惊得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她,她却搂着身边的男人走了。过不了多久,她又出现在这条街巷,身边换了个男人。少女时代,她身上那股浑不懔的劲头儿再次出现。在亲戚群里,她也常因为几句话,就把长辈骂得狗血喷头,没人再愿意跟她说什么。不管梅燕子是否有钱,老家的亲戚进城,只要给她打电话,她都会帮忙安排,可以说吃住行全给包了。在这些事情上,她永远是最热心慷慨的那个。想起这些,大家也都念及她的好,甚至还有人让孩子将她视为榜样。
她活在自己的逻辑里,对外界的看法不管不顾,似乎完全挣脱了目光茧房。在长辈眼里这近乎堕落的状态,在另一些人心里却有了另一种解读:女人就应该这样,怎么痛快怎么活。
三姨担心她回到村里抬不起头。但那几年,村庄里像梅燕子一样,去往城市打工后发生婚变的人不在少数。人们不再把离婚当作多么奇怪的事情,甚至发生更狗血的事情,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受到赤裸裸的嘲讽。
我看到那位为了彩礼一年嫁了三次的姑娘大摇大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镇定自若地跟所有相遇的人问好。这让我回想起同村那位略长几岁的姐姐,她因为不顾父母反对爱上一个男人,接着是离家出走,几十年都不敢踏进村子半步,直到她父亲去世。短短一二十年的时光轴上,乡村里女孩们对待他人目光的态度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这鲜明的对比,让我常常疑惑:不知道这是女性意识在乡村里的一次解放,还是什么东西的瓦解。孰好孰坏,我无力评判。
我本以为目光茧房——这种在我们村庄里存在过的事物就此消失的时候,又在网络上看到了它的存在。人言如刀子。你越在意,它越锋利。有些人被它囚禁,因此痛苦,甚至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每看到这里时,我就想,她们要能像梅燕子那样洒脱就好了。
我看到一群女人围坐在一处,议论起家长里短。我走过去,她们围着我说起话来。她们不知道,她们夸赞我出走几十年乡音未改的背后,是因为多年前她们对从远方归来说着普通话的人有过怎样的嗤之以鼻;她们不知道,她们夸赞我衣着朴实的背后,是因为我曾见识过她们用什么样的语言猜疑过那些从城里归来后衣着时髦的姑娘。她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正是制造目光茧房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语言和目光会对别人的命运起到什么作用,就像她们不知道,她们也曾被目光茧房包裹一样。
直到我听他们聊天的话题,变成谁家又要了高价的彩礼,谁家姑娘找了城里婆家。他们甚至嘲笑我某个表妹,说她傻,没眼光,放着能嫁城里人的机会不要,硬是嫁给个农村人……我忽然觉得,梅燕子根本没有冲破所谓的目光茧房,她只不过是从一个目光茧房跑到了另一个目光茧房。受这茧房里目光的指引,她放弃了贫贱夫妻,远离了自己生活的轨道。受这目光的指引,那么多人抛家舍地,放弃勤劳、淳朴的生活方式,企图走上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
这些年,梅燕子极少跟亲戚们联系。偶尔有关她的消息传来,要结婚了,怀孕了,要买新房子了。过不了多久,这消息又成了泡沫。她一意孤行,企图破茧成蝶,最终面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听说,梁晓成终于决定结婚的时候,三姨还大哭了一场。梅燕子有什么反应,不得而知。只是走在山坡上,望过那一道道山梁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梅燕子少女时的笑声,想起他们在我面前想亲近却不敢亲近的青涩爱情。
今年春天,听说梁晓成已经结婚,并且又生了一个女儿,
不知道梅燕子听到这消息后,会不会忽然沉默,会不会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山坡上骑着摩托车等她的少年。听说,她再婚了,并且如愿让男方给她买了房、车,还收到了十几万元的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