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现实
2025-02-13杜新华
一行雁掠过秋日澄明的天空。雁的叫声是我不熟悉的,不知道它们在传递什么。今日的天空里,飞舞着各种各样看不见的信息,不知是谁发给谁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伸手挡在眼前,像指缝里滤过夺目的阳光一样,希望能滤出一条来,希望那是一条我盼望的信息。
儿子,你在他乡还好吗?我可以很轻易地知道,你那里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我却不知道,你有没有带上一把伞,还是照着你的老习惯,潇洒地拉起外套的帽子,任纷纷雨点发着亮光驻留在温暖的绒面上。
而我这里的阳光,暖得像一床新棉花絮成的被子,让我想蜷在里面,做一个悠长的梦。这本来就是一个梦。我给你讲过梦吗?好像没有。那么,让我在这里讲给你听吧。
断梦一
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小村庄。但它的模样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村外有一条河,终日缓缓地流淌。夏日的蝉鸣中,总有光着屁股的娃娃在河边的浅滩嬉闹着,互相涂抹得个个一身黄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水,然后年复一年听母亲唠叨:“不许下河洗澡!”因为养大一个娃娃太不容易了,病患,意外,还有兵灾。村口的核桃树不知多少年了,只看它撑起老大一片树荫,慷慨地献出自己的叶子,给娃娃们卷着吹,或者擦屁股。结了核桃,还不等熟透,就被摘了下来,青皮流出的汁水染黑了娃娃们的小手,它也不恼,安安静静地看着树下的人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街门外立着一盘碾子,只是很久没有什么像样的粮食给它了,夏日的细风一吹,干净得像雨洗过的天空。粮食,自己吃都还不够,但总要省下一点儿来送到队伍里。年轻的子弟们在打日本呢。打走了日本,就会有好日子过了。听说,今天有队伍从村里过,打几颗枣子拿在手上吧。
来了,小伙子们来了,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气宇轩昂地走着。老雨哥伸着脖子一个劲地瞧,手里捏着个脏脏的小布包。队伍过完了,手里空了,老雨哥却耷拉下了脑袋,他的独生子没在这队伍里。他到底是爱唱爱闹的老雨哥,对着那片越走越远的灰扑扑的影子,粗嗓子吼了起来:“八路军哪,嗯哎哎呀,真不少哇,嗯哎哎呀!就是没有我的大活宝哇啊!”没听过的腔调,倒是好听。
你呢,我的儿子,我的宝?你怎么变得矮了?是让那挺机枪压的?你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娘”,便接过那几个枣子,笑吟吟的,一阵风似的,不见了。我没看清你身上的衣衫有没有补丁,也没看清你的小肚子有没有挺起一点儿。儿啊,你倒是说一声,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醒来,心扑腾腾地跳,鼻端传来一缕幽幽的枣香。那个时空里,我们依旧是母子。你,依旧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
断梦二
一间我从未到过的小屋。淡绿小花的桌布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竹子笔筒,旁边坐着憨萌浅笑的大熊猫。窗外的雨丝丝缕缕地落着,湿冷了树端点点的桂花。桌上没有摊开你的书本,儿子,你还没有回来。又去湖边了吧?做了六天的工,礼拜天也不说好好歇息,还要跑图书馆。那里我只去过一次,那么大,那么高的房子,却不是给人住的。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房子就好了。算了吧,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敢想。我还是守着这间小屋,做好每一餐、每一样小菜就好。可是儿子,你读了一天的书,肚皮不饿吗?还要跑去湖边做啥呢?落雨呢,湖边的长凳不好坐的。你去做什么呢?都说我们这里是天堂,白茫茫的一大片水,有啥好看的,总是乌泱泱一大群人去看。倒也好,这样一来,湖边从来不缺卖吃食的。藕粉不耐饥,可是你说你就是欢喜那一碗洁白的藕粉上点几点金黄的桂花。你还是去吃一碗鸭血粉丝汤吧。身上钞票够吗?下次出门,姆妈给你多带一点儿。姆妈知道你志气高,还想继续考大学,读书是好事情,姆妈支持你,家里不缺你那几张钞票。
“姆妈!”啥地方钻出来的,这么大了,还是个淘气伢儿,弯弯的眉眼像小月亮。“姆妈你看我买的这录音带!不好买到的,排队排了好久!姆妈你不知道,现在的人想学英语都想疯了,不管什么英语录音带,商店一摆出来,眼睛一眨的工夫,队伍就排得老长老长的!等我学好了英语,带爹爹姆妈去外国转转!”“哦哟,姆妈怕是没有那种福气呢。去外国吃也吃不惯,什么黄油了面包了,我看都不要看。去洗洗手,快些吃饭,姆妈今朝在菜市场买了小排呢!”
醒来,鼻端传来一缕淡淡的桂花香。那个时空里,我们依旧是母子。你,依旧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
断梦三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你。如霜雪的短褐,如黑夜的直裾,如星辰的外袍。我从来都想不到,我的儿子可以这样飘逸,这样挺拔。我看见你走在宽阔的城垣上,检查士卒们的弓箭和铠甲。我看见你走进简陋的营帐,翻阅着案几上一卷卷竹简。一阵寒风卷起雪花,扑向你身前那一炉炭火。“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五丈原的冬天不至于这么冷吧,可是你一介书生怕也难挨。不过,跟在丞相的身边,再苦你也不怕,我知道的。可我不知道,那是另一个时空的你,还是你在Cosplay呢?我分不清。你大大方方地把你的小小愿望告诉我,我兴致勃勃地陪你置办行头,陪你踏上了旅程。我们来了,什么没时间,什么以后再说,那都是借口。我们说来就来了,来这个你心仪很久的地方,依着你藏在心里很久的愿望。我退到一旁,这里是你的舞台,我只要在旁边陪着你。你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学来的。你的嘴唇翕动着,是在对你的偶像诉说着什么吧。高大的樟树默默地挡住阳光,守护着千年的时光,守护着你心中的偶像,也守护着你。我羡慕你,把童话变成现实的孩子。
醒来,鼻端飘过浓烈的熏香味道,仿佛从一尊博山炉里袅袅升起。那个时空里,我们依旧是母子,你,依旧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
断梦四
你独自一人,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街灯将两旁的房屋拉成了怪兽般的黑影,房屋里传出痴人喈喈的怪笑。你不要去吧,孩子,不要去那里!你回头看看,妈妈在这里!
醒来,鼻端只有消毒水难闻的味道。
梦,终归是虚幻。儿子,我们说说现实吧。
眼前一片光亮与黑暗交织的漩涡,我一点点陷了进去。一个声音慢慢传过来,像是天花板发出来的:“恭喜你,是一个男孩。”我的孩子,你在哪里?眼前很多个你,像万花筒般旋转着。你,拿着一个美丽的小盒子,悄悄地笑着,像是守着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小秘密。其实妈妈也知道的,那里面有几个再平凡不过的硬币,可是对你来说,把它们大大小小排列起来,或者是轻轻敲打着叮当作响,就是最好玩的游戏。倒是失去了原本作为一笔小财富的意义。可你不知道的是,妈妈拿走了呢。你打开了盒子。是空的。“妈妈收起来啦。不给宝宝玩啦。”你平静地叙说着你的发现,你没有哭泣,没有喊叫。妈妈真佩服你。在你眼里,妈妈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使剥夺了你的玩具。
你拉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忽然让妈妈抱起来,指着绿化带里面:“妈妈抱抱看看鸢尾花。”“孩子,鸢尾花谢了呢。”你仍然平静地说出你的要求:“妈妈抱抱看看鸢尾花谢。”季节,剥夺了你心爱的盛放的花朵。
那一片海,那一片沙滩,那一串小小的脚印。海浪的呼吸中,你手执一把小铲子,认真做你的大工程。你要用沙子和海水垒一个工地,里面还停放着各种忙忙碌碌的工程车,我看不出来是什么,可你都知道。“这是水泥搅拌车,这是大吊车,这是大卡车……”海水扑上来了,懂事的你帮妈妈转移我们的小帐篷,可你的工地却被大海揽入了怀抱。海水,剥夺了你劳作的快乐。
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时间还会剥夺你很多东西。如果说妈妈的剥夺是为了保护,时间的剥夺又是为了什么呢?慢慢地,你不再游戏,不再读书,甚至不再向着这个世界展开你的微笑,那无数次熨帖着妈妈心灵的微笑。这个世界很大,很美好,很温暖,但你的小世界里只剩下睡不醒的觉、做不完的功课、无休无止的要求和唠叨,你的正直变成了多事,你的善良被人滥用,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那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在你头顶的天空飞翔着,发出无情且嘲笑的声音。你挣扎、反抗,每天,你我在言语的交锋里苦恼、迷茫,我们都尽力在说道理,却发现谁也辩不明白。目送着你略微佝偻的穿着校服的背影离去,我却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你将面临的挑战和许许多多的意外。有一天你回到家,平静地向我叙述你的故事,一如叙述你丢失了的硬币。你甚至有些好笑地对我说:“妈妈你知道吗?他居然蹲在桌子上跟我说话,像只猴子!”我也偷偷笑了,孩子你比我厚道多了,我早就觉得那人像只猴子,即使不蹲在桌子上。我是多么迟钝啊,我以为少年单纯的心可以把一个活成了笑话的人轻轻抹去,我却不明白,那人说的话像利刃一般伤害了你。不,不仅是伤害你,让你愤懑的,是伤害了你深爱的父母的尊严。妈妈总是对你说,人活一世,不能只追求吃吃喝喝,总要讲个体面,说话别伤人。我却想不到,最该讲体面的老师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这道伤,那道伤,大大小小的,让你的心蒙上了一层层裂纹。孩子,我们还能弥合起来吗?我无力地缝缝补补,终究抵不过外面的风刀霜剑。那一天,你依旧平静,对我亮出了腕上的刀痕:“妈妈,我们去医院吧。去看精神科。”我顿时知道了,你那些古怪陌生的行为,全都有了答案。我也知道了前面有一条漫长的路等着我们去走,有许许多多的关隘等我们越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席勒有几句诗,是这样写的:“梦的国度里才有自由,歌声里才有花朵绽放。”我不喜欢。我不相信,自由真的是触摸不到的梦。以前,你像梦呓一样不停地说:“我要自由。”你渴望认识和了解这浩大的世界,却被困在了一个美其名曰“成长”的茧里,每一种痛都被叫作成长痛,却没有人想一想,有些痛,是不是一定要忍受。自由仿佛只有一种模样,而束缚的茧,却是异形异色,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来自我们自身,我们的灵魂。让我宽慰的是,你仍然相信妈妈,也相信你自己,你仍然爱着我们,爱着这个世界。那么我不怕了,我的孩子,妈妈在你身后,始终和你站在一起,让我们一起破开那些茧。
孩子,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艰难。而我相信,属于这个时代的你,会向着世界绽放你的笑容,你,我的阳光开朗的大男孩。
栏目责编:田润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