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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三题

2025-02-13徐兴正

广州文艺 2025年1期
关键词:独龙族绳结独龙江

野樱花与刀

野樱花开。

在其他地方,野樱花开可能只是春天的信号,一种常见的信号,并不代表别的什么。

但在怒江,野樱花开就完全不一样,意味着新年,时间由此开始了。

居住在怒江的傈僳族人,见到野樱花开,就过阔时节。在傈僳语里,阔的意思是年,时的意思是新,阔时就是新年,阔时节相当于农历一月初一春节。怒江地区野樱花开存在时间差,一般在上年农历十二月和下年农历一月之间。而野樱花开的判定,也存在时间差,你今天认定野樱花开了,过了十来天,我发现那时才是野樱花开。可能是因为时间差,这两个时间差,傈僳族人过阔时节,定为上年农历十二月初五至下年农历一月初十之间,选择一个属龙的日子开始。1990年,怒江州将阔时节时间法定为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日。2021年,傈僳族人阔时节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从昆明出发,进入怒江,第一站是州府驻地泸水县六库镇。六库是一座被河谷收纳的城市,沿怒江、依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而建,江为护城河,山为大靠山。对六库来说,大江的保护,大山的依靠,属于一种天然关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天独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怒江也将这座城市割裂为两部分,修建在碧罗雪山西麓和高黎贡山东麓的城市,就像这两座大山一样隔江相望。对一座现代城市来说,这不成问题,一座又一座怒江大桥,又将两岸城市连为一体。一座山水小城,因山的峻拔和水的奔腾,显得伟岸而灵秀。这里是怒江下游,海拔不到1000米,怒江州绝大多数地区高寒冷凉,这座城市却拥有炎热的气候。

怒江州所辖县,县府治地几乎都坐落于怒江岸边。

福贡县城就是这样。而福贡县的知子罗,曾经是怒江州府驻地。

知子罗,傈僳语意思是好地方。1986年,由于知子罗潜在的地质灾害威胁,碧江县被撤销,所辖地区划并邻县,这个县城降格为福贡县皮河乡的一个村庄。所幸,那么多年过去了,知子罗依然稳稳当当地悬挂在碧罗雪山上。这是一座空虚的城市,但它并不是一个被废弃的村庄。在这里,四处寂静,但生活依然火热,人们并没有完全离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是一个潜藏危险的地方,但它又能让人们安下心来。离这里不远的皮河村,就有一座当地十分著名的老姆登教堂。“纸上纪录片系列”《钟摆上的怒江》(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1年4月版)作者周伟,曾这样记录他在这里的见闻和感受:“清晨7点,老姆登教堂的执事约翰敲响了教堂广场上那个用废弃喷雾器做成的钟,钟声清脆而悠远,伴随着峡谷阴凉的微风,传遍整个村子,余音在峡谷之中久久弥漫……渐渐,朝阳从背后的碧罗雪山喷薄而出,把对面高黎贡山的积雪映成金黄,天空中红色的云雾一扫峡谷的清幽,教堂却在这冷暖的对比间俯视着奔腾不息的怒江,显得格外宁静与平和。”

那么,作为迁徙民族,傈僳族又是怎样进入怒江的呢?

傈僳族发祥于青藏高原,属于古氐羌部落,而“栗粟”一名始见于唐《蛮书》,“栗粟两姓蛮,雷蛮、梦蛮,皆在茫部台登(今四川省凉山州冕宁县)东西散居,皆乌蛮之种族”,说明傈僳族和部分怒族是同源的,但傈僳族人大规模迁居怒江流域要晚于怒族人。明嘉靖至万历年间,吐蕃与丽江木氏土司因争夺对维西、德钦和中甸等地的统治权而发生战争,战争时间长达八十多年,身为木氏土司农奴的傈僳族人不堪其苦,在氏族首领刮木必率领下,于1548年至1549年间(明嘉靖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从金沙江过澜沧江,翻越碧罗雪山抵达原碧江、福贡地区。19世纪以来,傈僳族人因为战乱而多次大规模西迁,到20世纪初,18个氏族先后进入怒江。傈僳族进入怒江时生产力水平明显高于较先迁徙而来的怒族、独龙族,半个世纪后发展为这里人口最多的民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傈僳族、怒族、独龙族在怒江才最终安定下来,过上平安、稳定的生活。

迁徙到怒江的傈僳族人及其后裔去世后,人们在葬礼上会为他/她唱一支《指路歌》:

……

翻过碧罗雪山往东走一程

就到澜沧江边

再从澜沧江顺江北上

就到达山格拉地方

你就会看见阿祖阿爷在的地方

阿祖阿爷会来接你

记住别走错了路

别迷了路

……

这其实是一支送魂之歌,歌声将亡者的魂,送回傈僳族祖先发祥地、先民故土。

这支《指路歌》——送魂之歌,不可能出现于傈僳族发祥地,也不大可能出现于迁徙途中,最大可能是迁徙到怒江之后才出现的。

阔时节的出现呢?

以每年野樱花开为时间起点的傈僳族人新年,阔时节的出现,三种可能都具备,因为无论是傈僳族发祥地青藏高原,还是曾经长期居住但又最终离开的金沙江流域,以及现在怒江地区,到处都有野樱花。

傈僳族群体记忆盛开着野樱花,血脉盛开着野樱花,心田盛开着野樱花,脑海盛开着野樱花,面容盛开着野樱花,眼神盛开着野樱花。

不管傈僳族人何时开始过阔时节,在最初节日上,野樱花必定是信物,唯一的信物。只有稳定、安居了,阔时节才可能增添更多内容。傈僳族人现在过阔时节,每年从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一共十二天,这个节期象征一年有十二个月。节日还出现其他东西,比如刀、火、弩、油杆、秋千。野樱花始终是不变的信物,它是阔时节的大幕,是新年的气息。

刀。

其实是刀杆、刀梯,也叫刀山。刀杆由两根高近30米的栗树圆木杆,相距20厘米左右笔直竖立而成。用当地金竹篾条,将三十六把刀(小年)或七十二把刀(大年)捆扎在刀杆上。捆扎方法是:刀身与作为刀杆的圆木杆呈垂直角度,刀锋朝上;相邻的两把刀,刀尖和刀柄恰好颠倒,即如果下面这把刀刀尖朝左,那么它上面那把刀刀尖朝右;刀杆分成三段,只有分段处用两把刀捆扎成剪刀形。刀杆顶上设置一道弧形门,门上缠着红绸带,红绸带里包裹五谷杂粮。

火。

其实是火塘、火堆,也叫火海。火塘、火堆为条形,堆满木柴,木柴燃起熊熊烈火,柴火中烧着一根铁链。

弩。

用青冈栗木或榆木制作弩身,这两种木料的硬度、韧度保证了弩的稳固性。用一根牛皮筋或四股麻线扭结制作弩弦,能产生最佳弹力。用鹿角制作弩牙、弩机。用十年以上竹子,从朝阳一侧取材,制作箭。弩一般长五市尺、宽二至三寸,七八十公斤张力、百米左右射程。

油杆。

将一根高15~20米的去皮松树杆或竹竿在草坪上竖立起来,松树杆或竹竿被抹上香油,特别油滑。油杆顶上悬挂一个挎包。

秋千。

傈僳族人秋千和其他秋千相比,摆动幅度更大。

先说弩、油杆、秋千。

弩,射弩。傈僳族人弩手射粑粑、射头顶鸡蛋、射刀刃……

油杆,爬油杆。傈僳族人爬上油杆,取下顶上的挎包者胜出。

荡秋,荡秋千。傈僳族人荡秋千方式比较特别,分为“荡秋”“磨秋”“车秋”三种。

再说阔时节上压轴的刀、上刀山,以及将活动推向高潮的火、下火海。

刀,爬刀杆、爬刀梯、上刀山。上刀山前,先要供奉刀神。供品为一头猪、九只鸡,其中一头猪和一只鸡供奉在刀杆下,其余八只鸡分别供奉在刀杆四个桩基和东西南北四方。傈僳族人“尼帕”(上刀山神职人员)主祭拜,一众徒弟跟从祭拜,向刀神求平安。供奉刀神完毕,“尼帕”率先上刀山。他双手握紧上面的刀身,手掌心接触到利刃,双脚踩踏下面的刀身,脚掌就在利刃之上。近距离观察,可以看到他移动的手掌和脚掌上不断出现一条白线,那是利刃将表皮血液迅速挤开留下的,这条白线在手掌和脚掌离开利刃的瞬间消失不见了。徒弟紧随其后,一个一个往上爬。“尼帕”上到最后一把刀,他和徒弟在刀杆、刀梯、刀山上屏息片刻,从最下面一个徒弟开始,依次下到地面。

火,下火海。傈僳族人“比帕”(下火海神职人员)和几名徒弟,身穿大红衣,腰系红、黄、绿、白、花五色纸巾,双脚赤裸,奔向火塘、火堆,一起赤手空拳将烧得通红的铁链拉出来,先后缠绕在各自身上,然后放下,这叫绕火链。接着,先后进入火堆,单脚、双脚在火炭中轮流跳跃,不时踢飞火炭,火星四射。然后,几人在火堆里打滚,各自捧起火炭擦脸,这叫洗火脸。从火海中出来,无一人身上衣物着火,只是双手尘灰、满脸汗水。

我作为一个外人、汉族人参加傈僳族人阔时节,最早一次,时间是2008年,地点是福贡县。前一天晚上,我们住六库,怒江在那儿并非悄无声息,在旅馆到了深夜也无法入睡,就出去找地方喝酒。打出租车找到一个小酒馆,空空荡荡的,怒江更近,涛声将它填满,然后勉强接纳了我们。我们呼啦啦一大群人,现在记不住都有谁谁谁了,只记得昆明读书界赫赫有名的倪涛先生在,他因读书多、知识渊博,又因个子特别高,而被朋友们戏称为“会行走的大型百科全书”。那时我三十二岁,还是小年轻人,头发白了不到十分之一,从头至尾倾听倪涛先生喋喋不休、滔滔不绝,耳旁整整多出一条怒江。如今回想起来,还得感谢倪涛先生,怒江、傈僳族,当然还有怒族、独龙族,以及独龙江,好多知识,都是他那晚告诉我们的。不过,可能只有我全程听取,并记住其中一部分。一些东西我没记准,或者他也没说准,当我再次去了解时,也为我提供清晰线索。还记得喝一种低度青稞酒,我怎么也喝不醉。倪涛先生进入微醺状态,高高地站起来,取下镜片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手舞足蹈,面对在小酒馆并不能看见、他心目中的怒江,念诵李白的《将进酒》。怒江并非黄河。天亮了,中巴车从六库开往福贡,一路沿怒江前行。我没有更多地观察怒江,在中巴车上睡了一觉,到福贡下来,精力充沛。在福贡县的阔时节上,倪涛先生怂恿我爬油杆,我还真爬上去了,取下顶上的挎包。我的胜利从容而潇洒,那时脚力、腰力、臂力、腕力真好,不需要用腹部紧贴油杆,也不需要用两腿夹住油杆,只用手掌、脚掌接触油杆,所以除了鞋子,一身衣服没沾染上油杆上的一点儿油。爬油杆只需要一身蛮力、一点儿技巧就行。荡秋千专业性也不强,就连倪涛先生都体验了一回。到了射弩,非专业人士不可。至于上刀山、下火海,就超越了专业性,它不仅是一门奇特的技术、技艺,而且是一种不容易被理解和认识的超能力,只有傈僳族人“尼帕”“比帕”,以及他们的徒弟才可为,现场给我带来极大震撼。

十五年过去,这种震撼从未减弱。直到今天,我都试图有所理解和认识。也许,傈僳族人阔时节上刀山、下火海,乃是以极端方式想象极端世界,面对极端世界展现极端勇气,用极端勇气激发极端力量,再通过极端力量征服极端世界(或者说与极端世界达成和解)吧。因而,刀也好,火也好,都不是极端本身,而是对极端的表达。与野樱花相同,刀是超越之物,是信物。野樱花与刀,阴柔之美与阳刚之气,就这样在傈僳族人阔时节上融合在一起。

美能拯救世界

怒江在怒江州境内长316千米,西岸的高黎贡山峡谷高差达5000米,而东岸的碧罗雪山峡谷高差也有4000米,怒江江面海拔从2000米下降到800米,这就使得山势突兀陡峭,河流急转直下,形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山峡谷。这里悬崖密布,壁立万仞,天空变窄,窄如时光的刀片,切割年月,划分晨昏。

怒江州贡山县境内的高黎贡山上,仙女洞泉水也被称为圣水。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怒族人过仙女节,派遣人到仙女洞取回圣水,在寨子里迎接圣水,分别举行隆重仪式。取回圣水主要是仪式,仙女洞泉水不会因此减少太多。仙女洞如果满溢,泉水就会流到怒江里,怒江更加圣洁。

仙女洞的仙女其实是怒族人的女儿。仙女的出生地山高水长,高的是高黎贡山,长的是怒江。在流传后世的神话中,仙女有两大特征:一个特征是美丽,另一个特征是聪慧。仙女的美丽,没有书面记载,也没有画像描绘,但进入了怒族人群体记忆,并口口相传。仙女是山川的化身,拥有高黎贡山山峰的挺拔和山脉的舒朗,也拥有怒江浪花的妩媚和流水的深沉。仙女还是天空和大地的化身,拥有天空的高远和绚丽,也拥有大地的丰饶和滋润。仙女纺织的怒布,裁缝的怒裙,比天上的彩霞还漂亮,也比地上的花朵还令人惊艳。仙女还发明了溜索,用藤条编织在一起,两端固定在怒江两岸的悬崖上,再用一段木槽和一个吊篮,就能从此岸到彼岸。仙女的遭遇是不幸的,一个拥有暗黑势力的恶人企图霸占她,她从寨子里逃到高黎贡山上,躲进一个山洞。恶人烧山,仙女死去。仙女藏身之地,后世称之为仙女洞。即使没有狭窄的天空刀片般切割、划分,怒江峡谷的时光也会像怒江水一样流逝。怒族人的时光并非亘古不变,他们对仙女的纪念、缅怀(可能还带有同情、怜悯),多少年过后,转化为祭拜她,并向她祈福。经过转化,仙女承担起源于母系社会的母性崇拜,她的美丽、聪慧甚至遭遇都带有母性特征,显示出大能大恩。美的审视和创造,以及改变艰难处境,这一切,仙女都无所不能。仙女还是一位姑娘,不曾生殖、养育后世,但她所遭遇的不幸仿佛是替后世承受的,再转化一下,她就为后世提供了庇护,让他们脱离凶险、厄运,给他们带来平安、幸福。

这让我想起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话:美能拯救世界。

怒族人过仙女节,不需要再进行任何转化,这就是它的主题。

十多年前,12月25日,我在贡山县丙中洛,聆听整整一夜赞美诗。赞美诗是用怒语、傈僳语,还有其他语言唱的。我并不能听懂,但我能听进心里去。不远处,深冬的怒江是无声的,我却感觉到赞美诗是怒江唱出来的。这儿的赞美诗不是唱给一位神灵,而是唱给全世界。

当时我想过,“贡山”一名是怎么来的?据说,汉译为“高黎贡”的山名,在当地少数民族那里,意思是“不知道”。高黎贡是一座人们所不知道的山。贡山很可能也是音译,但在汉语的字面上,它也可以是大地贡献出来的山啊。1956年,成立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县城设在茨开镇丹打。茨开是基督教较早传入怒江的地方。当年,传教士在茨开的教堂附近,种下来自法国名为“玫瑰蜜”的葡萄。葡萄在天主教和基督教里,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这里的土壤和气候,就像大地和大地上的人们接纳天主教、基督教一样,让葡萄生长旺盛,硕果累累。承担着宗教象征意义的葡萄,后来被移植到云南多个地方,逐渐成为一种普通水果,一种红酒酿造原料。

这儿的人们早已将山川直接视为教堂,他们的信仰生活是在高黎贡山和怒江上展开的。但是,当一座又一座教堂修建起来以后,他们开始习惯于到教堂去祈祷了。这其中充满了很多艰辛,因为怒江山高坡陡、村落分散,前往教堂礼拜的信徒往往要翻山越岭、渡江过河,行程较远的达数十里。怒江不仅教堂众多,庙宇也不少。在这里,除天主教、基督教之外,还有藏传佛教。这些宗教同处一片土地上、一个星空下,几乎没有发生过纷争。事实上,就在丙中洛,最常见的是,教堂和庙宇近在咫尺,甚至共用一面墙壁、镶嵌在一起,今天进入那个教堂的信徒,明天来到这个庙宇,他的自由选择能同时得到教堂和庙宇的接纳。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可能包括了多个民族成分,同时,还可能包括了多种宗教信仰。在这里,人们基本上不会在意不同民族之间的区别,也不会在意不同宗教之间的区别,人们在意的是一些共通的东西,比如人心向善、用爱相处等。这种和谐,在全世界都显得弥足珍贵。这种和谐,早已受到极大的关注,被不少国家和地区的人类学家与社会学家作为样本加以研究。

当天黄昏,在丙中洛开始唱赞美诗之前,我见到一个特殊的家庭,这家人从他们家赶过来。祖母六十多岁,是盲人。父母三十多岁,也是盲人。两个孩子,哥哥十多岁,妹妹只有几岁,都是盲人。从他们家到这儿,还可以想象有人带领他们。平常生活,这个家庭日子怎么过?即使得到多方面帮助,也必定十分艰难。夜色笼罩,在篝火的微光中,我们渐渐忽视他们是盲人。他们加入人群中,跳起舞,唱起赞美诗,一切都是合拍的,你会毫不迟疑地相信,这个盲人家庭所有成员,老年人、中年人和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眼明心亮的人。

2024年仙女节上,我打听这个家庭近况。在丙中洛寨子里迎接圣水的仪式上,我见到一位怒族姑娘,穿着怒裙,怒裙上的条纹仿佛彩虹,高远、绚丽,非常好看。这位怒族姑娘的身材给我一种山高水长的感觉。她的头发可能才洗过,散发着某种植物(比如皂荚)的芬芳,而不是洗发水的气味。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深邃,能将整个世界尽收眼底。这一天,女性都着盛装,佩戴首饰,把自己打扮得像仙女一样漂亮。这位怒族姑娘是不计其数的仙女中的一位。后来,我得知她是盲人。曾经唱赞美诗的那一家盲人,想必他们没有在一起了,祖母可能已经去世,父母不再年轻,哥哥结婚成家,他们分散在时光里。

绳结上的魂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根又一根向两端无限延伸的绳子,那么,每个住人的地方,都可以看成绳子在这儿打了一个结。

独龙江就是这样一个结。

独龙江发源于西藏南部竹瓦根山地,在贡山县西北部入云南,流至贡山县西南部马库入缅甸后改称恩梅开江。流至境外的独龙江,面积1994平方千米的独龙江乡,以及现有总人口数千人的独龙族,天然地形成一个地理历史人文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仿佛孤悬世外,长期被封闭隔绝。1923年,美国探险家、植物学家、地理学家和语言学家约瑟夫·洛克在怒江地区考察,拍摄过一幅独龙族人照片,传播到西方,外界对这个共同体的了解,在这幅照片上停留很多年。20世纪中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独龙江乡至贡山县城开辟出一条人马驿道,这种封闭隔绝状态才逐渐被打破,独龙族才从氏族部落的原始社会形态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形态。独龙江乡最低海拔1200米,最高海拔4969米,这条人马驿道要翻越高山,在大雪封山的漫长冬季,通行率之低可想而知,它甚至只是一种标志,标志着这里与外界毕竟有一条道路相连。1999年,贡山通往独龙江的公路宣告通车,中国最后一个少数民族乡不通车的历史就此结束。由于独龙江较长一段公路在高黎贡山盘旋,每年12月至次年7月长达半年多的冬季大雪封山,它还是处于中断状态。2015年,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修通,公路不再是翻越而是穿过高黎贡山,免受降雪、冰封影响,得以全年通行。

独龙江这个绳结,几乎是被地理、历史两只手甩出去的。甩得天高地远,直到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一条常年畅通的公路,拉近贡山县城、怒江州城、云南省城,以及更宽广的外界,与独龙江的时间距离。

至此,你也可以保证抵达独龙江了,但行程不会太轻松。毕竟通往独龙江的道路是在一根绳子上行进的。绳子打结之处,目的地到了,那儿几乎是绳子末端。

其实,绳子末端同样具有世界重要性。2003年,云南“三江并流”核心地区被列为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即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并流。“三江并流”核心地区繁衍生息着16个民族,以山水为养,形成民族文化和区域文明,是世界罕见的多种民族、多种语言文字、多种宗教信仰、多种风俗习惯长期并存的地区。独龙江位于“三江并流”核心地区,涵养着第四纪冰川后至今尚存的植物谱系,是古原生物避难所和生息地,而居住、生活在这儿的独龙族,又是16个民族中更为特殊的少数民族。

我在简易公路通车、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修通,前后两次到过独龙江,时间分别是盛夏和隆冬。为什么选择盛夏呢?简易公路时期,只有盛夏,车辆才可翻越不被积雪覆盖的高黎贡山。冬天那次,我还以一个汉族人、外人的身份,参加了独龙族人卡雀哇节。

我参加过的卡雀哇节,可以说是系在绳结上的。

卡雀哇,独龙语,大概意思是新年狂欢。什么时候过卡雀哇节呢?被称为“太古之民”的独龙族,很早就发明自己的物候历法了。这部物候历法也有年月概念:独龙江降雪了,过了很久,又降雪了,这个很久就是“年”;独龙江月圆了,过了一段时间,又月圆了,这个一段时间就是“月”;计算起来,1年是12个月,而1个月多少天并不确切。一月至十二月的名称,独龙语里都有一个接近汉语“龙”的读音:一月“投提龙”,二月“久门龙”,三月“阿薄龙”,四月“奢久龙”,五月“昌木蒋龙”,六月“阿义龙”,七月“布安龙”,八月“阿松龙”,九月“早络龙”,十月“阿伤龙”,十一月“总亚龙”,十二月“得日干龙”。多少年来,独龙族按照这十二“龙”节令安排,先是采集、猎获食物,后来是耕作土地、饲养家畜,以及其他日常生活。过卡雀哇节,就定在“投提龙”和“得日干龙”之间,即上一年十二月和下一年一月之间。独龙江第一场降雪并不是确定的,月圆也可能没被当晚看见,年月如此,这样一来,每次过卡雀哇节时间都会不一样。加上各个寨子对降雪和月圆的观察与记忆不一致,同一年每个寨子过卡雀哇节时间也会不一样。过卡雀哇节的确切消息,独龙族人通过绳结来传递。历史上,他们只有本民族口头语言,没有书面文字。绳结乃是独龙族人的书信。写信的人打绳结,读信的人解绳结。告诉你过卡雀哇节,你也知道过卡雀哇节了。

外界可能会产生一些疑问,过节是一家人的事情,干吗还要传递消息呢?一定要传递消息的话,人都到了,直接说话就行啊,绳结不是多此一举吗?

实际上,卡雀哇节起源于独龙族氏族、部落时期,而独龙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也还处于原始社会形态,家庭的社会结构、功能还不独立、完整,过卡雀哇节历来是族群大事。每个寨子的独龙族人,都是卡雀哇节这根绳子拴着的蚂蚱。和所有书面文字出现之前的族群一样,独龙族使用结绳的办法记事。这个办法好不好姑且不论,它形成了传统,还没有被改变,就会沿袭下来。再说,过卡雀哇节是独龙族族群最为重要的公共事务,通过绳结传递消息这种仪式就更加不可或缺了。

一般记事,会打绳结的独龙族人很多。而过卡雀哇节打绳结,则要由寨子里更灵通的老人来完成,然后交给年轻人甚至孩子传递出去。我向寨子里过卡雀哇节打绳结的独龙族老人请教过,希望学会一点儿方法,掌握一点儿技巧,对方面带微笑,沉默不语。我请教绳结要么被对方误解为冒犯性打探,于是礼貌拒绝;要么对方认为这绳结根本不可能传授,所以秘而不宣。我参加独龙族人卡雀哇节,已经是21世纪初,此前1991年,地方政府将这个节日定于每年公历1月10日开始。

这时的独龙江,公历与独龙族物候历法并行,主要使用公历,但一些独龙族人还习惯于以物候历法看待时间,对他们来说,时间仍然系在绳结上。

之前过卡雀哇节的天数,如果从第一个开始的寨子算起,到最后一个过完的寨子结束,前后会有一个多月。1991年后,过卡雀哇节的日子通常是三天。但准备时间不会少于一个月。诸多准备之中,最耗时日的是酿酒,而饮酒又是过卡雀哇节的精髓,不可或缺。

第一天。

时间仿佛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清晨,过去系在绳结上的时间转移了。我这个汉族人、外人注意到,清晨本身就是一个时刻,不知道独龙族人是否留意这一点。时间转移到哪儿呢?就像一群小精灵,时间从绳结上走下来,转移到毯子上,还有松枝上。毯子是独龙族妇女纺织的,每个家庭最多的纺织品可能就是毯子了。平时使用的毯子,提前清洗干净。还有闲置的毯子,收拾起来。也有新毯子,还没用过。这些毯子,天一亮就被女主人悬挂在木楞房前事先准备好的竹竿上。毯子多多益善,其数量至少与家庭人口相对应。如果天气晴朗,阳光带着祝福打在毯子上。毯子越多,祝福也越多。这一天,时间就是毯子上的阳光,也就是祝福。木楞房门前,男主人将事先上山采折来的松枝插在地上,布置成一片树林的样子。阳光同时也打在松枝上。整个白天,忙碌于准备晚餐,一年到头最丰盛的晚餐。晚餐上,几乎全家都饮酒。独龙族人传统酿酒采用发酵工艺,而非蒸馏工艺,酒精度较低。这一天大部分时间落实在自己的木楞房里,有吃团圆饭的意思;小部分时间外溢到别的木楞房,人们会去串门、饮酒、聊天。时间留给家庭,也分给寨子。我在想,这些情形,用绳结方式,该怎样来记事呢?

第二天。

时间到了第二天。绳结上的时间再次发生转移,从家庭转移到寨子,从私人转移到公众。这一天午饭后,一个寨子的人来到附近的山前,敬天神、地神、山神。每个家庭都带来祭品,祭品在独龙语里统称为拉达尔。拉达尔就是用面粉捏造的野兽,狮子、老虎、野猪、獾、刺猬等。它们也叫面兽,为什么这么叫呢?可能因为只是面孔与野兽有一点儿相近吧,至于其他,野猪可能捏造得和狮子差不多,而且都是缩微版的。这倒不是因为捏造得潦草,相反每个家庭都用尽了心思,但大多数人毕竟没有这方面天赋、技艺,因而也只能弄一个大概。每个家庭捏造的面兽放在一个簸箕里,簸箕里同时还摆两竹筒酒。所有簸箕并排陈列在山前。在簸箕更前方,更靠近山,也更靠近树林的地方,码起石堆,石堆与簸箕数量相等,也是一个家庭一个石堆。簸箕陈列、石堆码放完毕,人群退后,以一个自由散漫的弧形散开。祭司走出人群,手持一根树枝,先点点天,再点点地,然后指向山,祭拜天神、地神、山神,也向诸神祈祷。簸箕里的一切献给天神、地神,也献给山神。其中的面兽,是从山神手中换取它们所代表的野兽,祈祷山神让寨子猎获那些野兽。祭拜、祈祷完毕,面兽被从簸箕里移到石堆上,簸箕和里面的竹筒酒也被收走,寨子里的猎手站在之前陈列簸箕那些位置,一字排开,拉开弓箭、弩射击面兽。面兽被全部射中后,弓箭、弩收起来。人们将竹筒酒给猎手,有的猎手一饮而尽,有的只喝一点点就传给别人了。空下来的竹筒送到祭司手里,祭司将竹筒抛到天上,落到地上,口朝上表示“吉”。那些口朝下或横倒在地、表示“凶”的竹筒,被捡起来,再次送到祭司手里,祭司再抛到天上,直到“吉”为止。这一天,万事大吉了,时间才收尾。

第三天。

时间到了第三天。绳结上的时间,集中到广场上。几乎是在广场正中央,竖立着一根柱子。柱子上拴着一头牛,成年的牛,雄性的牛,茁壮、肥硕、强健的牛。拴牛的绳索极短,牛鼻子哈出的粗气,濡湿了柱子一大截。时间集中在这根柱子、这头牛身上,也可能集中在这头牛粗重的呼吸上。这头牛是怎么来的?两种方式,一种是由一个家庭或几个家庭自愿献出来的,另一种是寨子集体掏钱统一购买的。这头牛被作为牺牲品献给诸神。独龙族妇女为这头牛披上毯子。毯子几乎完整地覆盖了牛的身体,只露出脖颈、脑袋、尾巴、腿脚。这头牛可能有一种被蒙住的感觉,看不出它在战栗。人们围着这头牛,沿着一个巨大的圈子团团转。人们一边转,一边唱歌,还伴以舞蹈。人们的歌声和舞姿也是献给诸神的。这头牛似乎被人们的歌声和舞姿所吸引,渐渐安静下来,眼睛温顺,尾巴悠闲,进入忘我、无我状态。被挑选出来的两名猎手,从人群中走出来,祭司授予他们一人一支长矛。长矛是竹制的,但足够坚韧、锐利。祭司示意,专人给猎手送来竹筒酒,一人一竹筒酒。猎手一饮而尽。两名猎手手持长矛,围着这头牛,沿着一个很小的圈子团团转。猎手与牛的距离,始终保持为长矛的长度。祭司站在这头牛的正前方,猎手转到那儿,总是与祭司擦肩而过,仿佛为了感应某些信息。猎手也是一边转,一边唱歌,还伴以舞蹈。祭司念诵祭拜、祈祷词,伴以走动、跳跃、奔跑等身体语言。时间到了,这头牛要被献出去。两名猎手转到这头牛正前方,突然同时举起长矛,分别朝牛的左右腋窝猛刺过去。合适的距离,让他们用上了全身的劲。这头牛没有避让空间,被刺中之后,猛然跌下去。猎手抽出长矛,挥舞着,继续转圈。这头牛又站起来。牛鼻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哈气,嘴巴开始喘息。外围转圈的人群继续唱歌、舞蹈,踏着集体主义的鼓点间歇一下,一起向这头牛吼叫。猎手三番五次刺中这头牛,直到它不再站起来,最终静息。牛头被割下来,两名猎手举着,来到人群中,所有人接着一边转圈,一边唱歌、舞蹈。祭司也结束了他的祭拜、祈祷。这头牛被交给专门的人,在广场上做成晚餐。这顿晚餐,人们只吃牛肉、喝牛肉汤。虽然单一,但分量足够多。当然也饮酒。还转圈,还唱歌、舞蹈。天黑了,就烧起篝火。狂欢通宵达旦。

仿佛整个世界,是三天时间,绳结上的三天时间。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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