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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浪不会破碎

2025-02-13强雯

广州文艺 2025年1期
关键词:李季老李

喜悦像一只迷路的鸟,会突然撞向人脸。

在成都东站动车出口,田玉玉看到李季,就是这种感觉。厚实的嘴唇上挑,额头自然缩短,眼线略微弯了一下,这是李季。站台人潮涌动,水波一样旋转、覆盖,但寻找到彼此的意中人,没有费多大工夫。他们朝对方招手,四目相对、情起、短促,双手紧紧握了几秒,欲言又止。

“等了很久吗?”

“没有。”

沉郁的地下空气翻卷,馊糊味乱蹿,想说的话很多,几次都跳在嘴皮上,又落回去。地铁上依然人浪压着人浪。无数小眼睛,是钉死了甜言蜜语的钉子。田玉玉清清喉咙,想还是拣重要的话说吧,脑子里过了一圈,竟然都是不重要的话。她看他,他也即时回应,对视,是啊,想说的都是鸡毛蒜皮。

人挤挤搡搡,趔趔趄趄。有人的行李箱滑动起来,撞到另一些人,口角之争迅速蔓延,像深水里的炸弹,冒了一个巨大的浪花,又被海洋吞噬,伤及鱼苗。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不悦在车厢中酝酿。

出现了一个空座,李季按了按田玉玉的肩头,示意她坐下。她不愿意,想一直和他并肩而立,这样,他们中间的空气会被压缩到最小。亲密。

但他还是坚持,人太多,他再一次用力,她被按在座位上。

这下两人距离远了,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如坐针毡。刚刚还纯净温情的空气被平白添加了颗粒,硌得人不适,他却如释重负掏出了手机,拇指滑动,专注地看了起来。田玉玉看看周围的人,即使站着的情侣也是依偎在一起。

想说的话都吞咽了下去。像海水。

过去他说,有时在船上颠簸睡着了,都会做吞咽海水的梦。一口接一口。

“你会被咸醒吗?”刚开始那会儿田玉玉还会打趣李季,并为自己的俏皮感到得意。她其实知道那是梦口水,没有点破。

“没有味道,就是给呛醒了。醒来后,还是觉得颠。从头到脚。”

现在她不会这样问了,费力讨好,他无心发现。

李季还在看手机,田玉玉牵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并没有从手机中抬起头来。

她突然感受到被海水呛醒的不适,反胃。看看左右,都是人,那只叫作喜悦的鸟已经飞离他们,奔向正确的地方。

田玉玉也掏出了手机,按亮了屏幕,又关上,胃酸在翻滚,一对情侣若此刻都看手机,那就是造冰山搭沟壑。她是专程来火车站接李季的,想到这里,她又给自己肚肠添把柴火,打起十二分爱意,把手机揣回包里。车窗外滑动的隧道壁晃得人眼烦,还有十七个站,中途要换乘一次。坐着的只能盯着站着的裤裆看,仅有的门窗玻璃也被人挡死了。如果地铁上没有李季,田玉玉可以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心安理得,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甚至她还会观察车上的男男女女,领带衣包发型皮鞋,但现在他让她左右不是。

不说话真难受。情感的涓涓细流拥堵在唇齿舌腔,有的泄露出来,成了面相不佳的酽液。

一个小时后,他们才脱离地铁人潮,到达预订的酒店“春山好”。李季收拾好自己的疲倦,带着重振旗鼓的微笑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春山好”的旁边又新开了三家主题酒店,“真爱”“劳伦斯的情话”“天鹅恋”,看着这些名字都能猜测到里面的春风气象。新酒店为招揽人气,在美团、大众点评、携程、马蜂窝这些APP上都有不同低价的折扣房间,所以价格并不贵。田玉玉上下班时,都会从这些招牌下面经过,厮杀与争夺迎面而来。酒店们三五年就要换一拨,是城市日新月异使然,新的都是好的,新的都是自由的,到处都吹着这股风。朝气蓬勃是有了,但不免急促,强迫,衣食住行、个人生活,快快快,换换换,似乎换是解决一切问题的不二法则。尽管如此,得知李季要来会她,田玉玉也没有提议换一个新酒店试试。

三年前他们就在“春山好”定情。

那时酒店刚落成,一切都很新,床上用品厚实、舒适,散发葡萄味洗衣液的馨香,隐藏在天花板四边角的射灯,让气氛不愠不燥,卫生间用的是箭牌高档洗手台和马桶,整体色彩偏棕蓝色,一进房就有种踏实的睡眠感拥抱你。价格呢,在当时有些贵,580元一晚,加入了会员可以少100元,李季果断办理了会员卡,对田玉玉的推荐表示谢意,“挺好”。

李季是专门从上海来成都相亲的。

钱和事业,是相亲的筹码。李季主动谈起自己的收入。富贵谈不上,但日子可以过得有声有色。单位是上海的一家轮船公司,常年在海上作业,也就是在轮船上工作,虽然大部分时候是靠海作业,但有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只在轮船上工作、作息。虽然不自由,但海上工作的收入尚可观。一个月有二万五,再加上各种补贴、福利、年终奖,一年有小30万。而且他很快就有提升的可能,收入是稳步上升。“工作是一个人的底气。”介绍完自己的状况,他来这么一句。

他的谈话和他的长相一样,让田玉玉感到踏实。虽然他没有提到对女方的要求,但田玉玉感觉到,他还是有要求的,像大多数男人一样的要求,长相、工作。在这方面,田玉玉还是很自信的。

第一次见面他们互有好感。吃完饭后,田玉玉带他去附近的湿地公园散步,但刚走十几分钟,李季就推说头晕,想回酒店。他解释,湿地公园很漂亮,但自己在海上太久,见不得水,见水就觉得荡、晃,感觉不到自己是在休假,以为还在工作,工作时间相亲自然就是不对的。他想坐下来,在屋子里,在四周有墙壁,有土木封闭的环境里,比如酒店,才有归属感,才能彻底放松。

话是这么说,但是该来的,都会来。田玉玉陪他回了房间。他们在酒店里继续那个未完的自我介绍。

“不过,我的作息和一般人不一样。”李季说这话的时候郑重地看着田玉玉的眼睛,“工作一个月,休息一个月。”

虽然三十五岁,但李季的形象比实际年龄稳重、老成,身板挺直,穿着衬衣,有一种商务精英人士的时不我待感,这样的男人让田玉玉觉得条理清晰,执着坚定。

“我的前妻是因为不能适应我的作息分手的。”

田玉玉听出了话外之义。她避重就轻道:“连续工作虽然辛苦,但有一个月的休息时间也值,还能方便做长途旅行了。”她尽量用客观回答来表示自己的立场。这回答是正确的,还略微带一点儿浪漫的隐晦的邀请。毕竟刚开始,拒绝和接受都不能说得十分满,让日后关系的进与退有回旋余地。

“春山好”便成了固定约会场所。

大多数在四川高校毕业的学生,就业之地不是成都就是重庆。这是四川盆地上发展机遇最好的两座城市。一个是省会,一个是直辖市。只是两地人互相都不服,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常年交恶,你抢我的口粮,我夺你的城池,谁也不服谁,那时一个是巴国,一个是蜀国,这段老历史,几千年来,演变成为成渝两地民间口舌,直至今天仍旧如此。尤其是成都人瞧不上重庆人的低俗,重庆人瞧不上成都人的矫情,但是从国家一盘棋上讲,成都和重庆是重要的经济战略地,得增进伙伴关系。比如高铁提速后,一个半小时就将400公里的成渝两地拉近,成渝经济共荣圈,战略项目联盟,就坐了火箭般地在进行。成都人那副嗲嗲的口音,精打细算的性格,没阻碍它发展成国际大都市,有好事者在成都春熙路地铁站数人头,统计了高峰期进出的外国友人占比是百分之二十,外地人占比是百分之四十,那么只有百分之四十是本地人。

更多的成都本地人都流去外地了吗?不,他们在家里享受生活。

女孩子更愿意留在成都,那里生活安逸,大张旗鼓地养尊处优,而成都男人顾家,管得住。这都是学姐们的理论。

虽然听上去有些好逸恶劳,但是成都女人的那种优越感,你很容易猜到背后那块土壤。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人没几个,但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还是能够跳起脚尖试一试的。

成都那块土壤就是生长这种女人和妻子的。

田玉玉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成都的一家合资公司,虽说是行政专员,没想到一干就是八九年,待遇也逐步上升,成了可信赖的中层领导。猎头公司也曾挖过她几次,但都没成功。她说服父母卖了重庆荣昌老家的房子,随她一起在成都二环买了三室一厅。一家人也以成都人自居。闲暇时看戏、泡馆、观展,诗情画意的饭馆多的是,就算什么也不做,溜溜马路,也让人神清气爽。

李季虽然在上海工作,却是四川南充人,他老家仍旧在南充,从上海轮船公司下班后,他每个月都要回南充,和父母待几天。那时,他第一段婚姻也落户在南充。不过和田玉玉有了情侣关系后,他则要在三地奔波了。南充和成都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南充曾经是县制,后来成了地级市。说到底两个人都是一个盆地的。说一样的方言,吃一样的辣椒。李季说女方的城市他并不太挑,因为自己的工作流动性太强,他可以迁就女方,“妻子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到时候我来买房结婚。上海就是个挣钱的地方。”他说自己还是喜欢四川这种温吞的节奏,有人性,不慌不忙,喝茶散步,都没有压力,即使上街买菜,也不会像大城市人那样争分夺秒,搞得买瓶酱油也要计算时间成本。“生活还是很重要的事情。”他说。

“上海姑娘就没有动心的?”

“到我这个年纪谈不上动心不动心了。”李季说,“倒退十年,可能会。”他没有再做过多阐述,“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很会拿捏男女间谈话的分寸。

“上海那地方,也有人给我介绍过。我也可以在那里买房。”李季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不想离老家太远,老家有父母,如果能顺带照顾,方便走动下是最好的。所以成都户籍的女人,他是更愿意接触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田玉玉想,深谋远虑。

“两个人要相处舒适,就包括许多细节,比如饮食习惯、生活习惯,这些都会影响性格相处。很多小细节也能击败婚姻。”

田玉玉舒展眉头,在李季的描述引领下,她想象着两个人去菜市场,其乐融融地挑选白菜、土豆、番茄,那种场景她经历过,短暂、温暖,她也想有个固定的爱人,一起去超市的那种爱人,尤其是超市音乐《步步高》一响起,两个人挑挑拣拣的白菜青葱瞬间就变成了观山看潮的乐趣。那种快乐是浮动在脸庞和肢体上的,是过日子的快乐。只是过日子的男人都很难遇到。

这个世界也不知怎么了,上一代满大街都是过日子的男人,随便拎一个家庭出来,哪个男人不爱过日子?到自己这一代,过日子的男人成了婚姻中的稀罕物了。搞不好,成了最高要求。

态度正确之后,就是行动。

李季因为工作原因,每年来成都只有七八次,待上八九天,除了和田玉玉见面,也会会老朋友,有时也要回老家看看父母。他们也一块儿去看过成都的房子,金牛区、青羊区、武侯区都有不少好的新楼盘在开发,有的靠着博物馆,有的临近体育公园,价格不贵,一万五一平方米,可惜成都颁布了房产限购令,外地人必须有一年社保关系在此的,才有购房资格。李季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在成都买房。

虽然买房遇阻,但不妨碍一块儿去看房,说不定多看几家就能找到突破口。

对田玉玉来说,一块儿看房,最舒心的是被当成新婚丈夫和新婚妻子的感觉。售楼小姐满脸热情,无微不至,左一个老公右一个老婆唱着,手持小射灯一会儿指向客厅,一会儿指向卧室,给安排这衣柜怎么摆,双人床怎么摆,孩子保姆又怎么安放。之后又殷勤备至地领往样板间,水晶吊灯下,客厅敞亮温暖,大小卧室布置得奢华浪漫,重点是厨房,整体橱柜明明是普通的黑白灰,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高级感。“这都是铝合金夹瓷砖的整体橱柜,防潮防霉,可以用一辈子。”售楼小姐的口气里都是对新婚生活的歌颂。

说也奇怪,田玉玉打量售楼小姐姐,明明是她在讨生活,可往这厨房一站,就是有种优越感。好像这家是售楼小姐的,或者,谁往这新房里一站,谁就有颐指气使的优越感。这感觉她没有对李季说,她偷偷打量,看见他不露声色的面孔下隐藏着满意。

家庭满满当当的充实感,瞬间就填满了购房者的身心。

再没有比拥有一个家更温暖人心的事情了。

完后两人甜蜜而辛劳地回到酒店,就势一躺。那时李季语气温柔,低缓,跟田玉玉描述未来生活:“买了这房子,你就从家里搬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让妈妈爸爸来住,平时凑个人气,你要是忙,请个钟点工,钟点工的费用我来付。客厅里留一面墙做幕墙电影用。电视机可以买小一点儿,放在饭厅,客厅的朝向要选采光好的,贵是贵点儿,但值得。我若休假回来,要学着给你做菜,炖点儿汤,那厨房不错,我就想一定要买个有大厨房的,瓷砖灶台很好,农家都是水泥砌的灶台,别说一辈子,几辈子都不坏。以前的整体橱柜都是合成板做的,中看不中用,我不想我老婆三天两头跪在那里擦霉斑,霉斑是致癌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会被水泡烂。厨房不错。”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其实是很喜欢家庭生活的,做饭,买菜,打扫卫生,平常的事情。”说到这里,他转头望着田玉玉,深情地说,“我就觉得特别快乐。我需要这种日常。”

田玉玉看见李季的眼神像大海一样轻柔,烟波浩渺,真想跳进去,跳到那潭深不可测的柔情里去和他日常生活。田玉玉的日常生活是和父母一块儿,她也喜欢这样的日子,安静、祥和,早上、晚上,一家人在桌上吃饭,有种坚不可摧的牢固感。不管有多少不高兴,单位上的,恋爱上的,可是坐在家里这张桌子上,就让田玉玉卸下来了。

这就是家。是真实的家,是水中捞月般的家。

几年以后,田玉玉回想此刻,虽明白他画饼充饥,却依然动人。那段看房的时间里,两个人都会同时沉浸在规划中,李季描述的成都婚房里的生活,也包括孩子出生后的安排,爷爷奶奶怎么带,旧衣服旧鞋子哪些亲戚有多的,都说得事无巨细。

躺在枕头上,他便拉着她的手,从食指、中指到小指,每一个关节、指头揉捏起来,很享受,田玉玉记得这种爱抚,“这是商阳穴,这是关冲穴,这是合谷穴,”李季会一边说一边教她,“这些穴位要经常按,就像这样,”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工作,轻重缓急,十分周到,“活血,对女人尤其重要。”有时田玉玉会昏昏欲睡,他就会停止对未来的描述,转过脸,轻微的喘息爬藤似的生长过来,那种靠近很奇怪,田玉玉觉得他们两个并不是特别了解,但确实很快乐。

“你的工作性质很好,我们可以做一些旅行计划。”田玉玉提议,她觉得和这个男人可以有一些更浪漫的体验,这样也许能够推进婚姻大事。

但是李季并不响应。“都行,”他回答得无所用心,“我对旅行没有什么特别兴趣。”他一年见她七八次,时间也不长,用来在外面跑跑看看,就消费掉了。他想静下来。他也不是没有旅游过,去开会的时候,主办方也会组织一些景点参观,也有兴奋一刻,但那是什么都安排好的情况下,没有筹备酒店、路线的繁琐,可他和田玉玉要是一块儿出行,这些筹备就会消解快乐。

“我来做攻略。”田玉玉兴致勃勃,她查看了崇州、邛崃、安岳、乐山这些地级市小城旅游的攻略,并提出了建议。

“我们可以先尝试下短途,先适应下,再从长计议。”李季用他一贯的工作态度,“时间拖长了,在外面会水土不服。”

适应什么?田玉玉不解,他俩还有什么需要适应的?都如此和谐了。但是李季那副办事人员的腔调,让人不能反驳,好像一反驳,她就不懂事了。

“那就自驾吧,可长可短,川西行,川南行,京广线也行,我们可以挨着跑一圈。”田玉玉一边说一边想象,她有同事曾夫妻俩从四川开到海南,路途艰辛,但风光无两。“干脆,我们可以租个房车,这样体验感会更好。”她打心眼里觉得李季有这样的假期,实在太美。

“两个人不适合房车。”李季从来没开过房车,不知道会面临什么突发状况。在上海工作多年,让他习惯了做规划,做准备,一切不确定性的事情会让人焦虑。凡事都要有控制感。这是现代生活的规则。

“为什么?”田玉玉再次不解,脱口而出。

“为什么?因为宽敞的空间会让人更孤独。”李季笑着说,“而且驾驶员会有一种货车司机的感觉。”这玩笑成分的话,听上去有几分调情。

田玉玉的表情灰了下。

“你实在想去我可以陪你。”李季做出了让步,一开始吧,男人总是会由着女人。

但取悦很艰难。

三年里,他们的旅行,一次时长最多三天。第一天白日相敬如宾,互相还照顾对方的喜好,带着准备好的零食、饮料,餐食上也极尽浪漫,说着热烈的话,晚上也略微兴奋,但到真正入睡的时候,一切就变了。辗转反侧,无法完全放松。第一晚的睡眠就像引线一样,不停燃烧,始终都到达不了那个炸弹,当然也可能是哑雷,等了整整一夜都没炸响。中途两个人先后下床,互相都知道对方被扰醒,躺在床上那个人还小心翼翼地关切询问,声线清晰,令下床的那个人略微不安。东方既白,如临大敌,因为再无法有时空让人安眠,不得不起床开始第二天的行程。第二天有些精力不济,拖着沉重的身心参观景点,像完成必要的工程。第二夜,睡眠半来不来,两个人也没多少心思说什么浪漫的话,做浪漫的事,等待各自与睡眠完成某种交易,也许其中一个人交易到了,也许两个人都没交易好,总之缺斤短两。到第三天白日,实在无法遮掩,吃过早饭,两人开始互相埋怨,数落对方的生活习惯,比如大便完后要不要洗手,喝水的时候为什么只洗一个杯子,自私、自我……那些琐碎的小事,积压的负面情绪,在第三天通通跑了出来,要算一个总账。他们几乎等不到第三天晚上,就要各自回家,寻找睡眠的抚慰。因为旅行线路都在四川省境内,一个回成都,一个回南充,都还是方便的事。

说来也怪,像中了魔一样,每次旅行的第三天,都是爆发争吵,也算不上争吵,都觉得处处不对,赔小心赔得对方和自己心里都十分委屈。两个人都是三十好几的成年人,所以知道见好就收。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第四天的旅行。

李季的假期一结束便回到上海。他们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内陆,靠着微信、微博保持联系。

这第四个年头,“春山好”的设施没有更新,毛巾、浴巾磨出了线头,泛黄,变硬,带茬。茶杯也缺了口。但是价格比三年前还便宜一半,若是在美团APP上团购的话。

射灯照出来的温暖有些凌乱,大概是某个灯泡坏了,反正不用看书,不用太在意,他们将就着,过去轻盈的气氛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聊天,谈各自近况。

海上的日子乏善可陈。“就那个样,每天枯燥地工作。月底的伙食费涨价了,收20元一天。野外作业补助每天100元,其实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李季说完这些,随口一问,“你呢?”

田玉玉不知如何作答。行政工作的那一套按部就班,可仔细想每天其实是有故事的。因为每天回家,她都会和妈妈唠叨几句办公室的人事,比如某某又穿金戴银了,某某报账几次都填错了单子,某人又在会议上哗众取宠。都很琐碎,放在饭桌上讲,就是下饭菜。可现在,两个人攒了好长的时间凑在一块儿,就讲这些鸡零狗碎吗?他们欠缺一段日常生活的土壤,不讲点儿至关性命的话,似乎太不珍惜时间。那他们一开始都在讲些什么呢?互相介绍背景,热切地,集中注意力地,他们应当如初见般,说些能让彼此关系迅速升温的话,但又不是情话那样缥缈,还是要有些实际意义的,比如田玉玉觉得,他们能不能一块儿商量着给家里买点儿什么大物件,这些是一种情感空缺的补偿,又或是一种定情的筹码。

田玉玉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例子。身处两地聚少离多的夫妻、情侣,靠节日治病。各种法定、非法定的,官方的、民间的节日,男方就会给女方买礼物治疗。有的直接发金额不等的红包,520元、1314元是例行公事,若多加一个零,如5200元、13140元,可将数月里沉积的冰山溶解。

打开微信朋友圈,隔三岔五就能看见这些截图的红包数字或礼物美图。

田玉玉知道高额红包背后的补偿意义,但还是忍不住会去看,看别人炫爱,并且持续关注,是否别人的爱情真的地久天长,亘古不变。要是在某个重要节日里,发现某个女性朋友没有再发红包或炫耀礼物,她会有猜中谜语般的舒坦,“人性都差不多”。

以钱补情,这方面,女人不需要直说,只是稍微抱怨下,撒娇下,就可奏效。李季不是个吝啬的人,并且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强调他作为丈夫的担当。而且在成都买房的挫折不是很快就过去了吗?如果真要结婚,买房只是个技术问题,可以李季付款,房子先划在田玉玉名下,按揭共同承担,婚后再加个丈夫的名字也行啊。但是他得出这个首付,虽然不少,也要一百万,但是个态度,先讨个女方欢心,吃下定心丸,这一百万元买个百年好合并不贵。但这最近几次见面李季似乎都显得无动于衷,心灰意冷。

田玉玉在昏暗的房间中,觉得李季的脸色深不可测。大海是诡异的,也可能是阴暗的。热情是相互的,冷淡也是。最近,他没有升职,她也没有加薪,这样看来,能够聊的,乏善可陈。两个人,一个靠近写字台边蔫葡萄色玻璃下,一个仰卧在昏黄睡前灯里,互相并不发出亲近的邀请。白天明亮的利光偶尔会嗖地钻进房屋,如果去外面走走,一切也许会明朗轻快,但是,田玉玉知道,他需要待在四面是土木结构的地方,不能勉强。

酒店光线更觉昏暗。

“都三年了,这酒店旧得好快。”

“酒店都是这样,来来往往,磨损大。”

“那说明生意好。”

对话像丝线缠绕着双方,不觉得亲密,反倒腻烦。李季一点儿都没有主动的意思,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发出命令式求欢,说,“你过来吧。”田玉玉觉得他好像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并且他不想从中脱身。

“现在还有在海上的感觉吗?”

“还好。”

还好就是不好。田玉玉想,但她也没有主动过去,她知道,此刻主动过去,那就是拒绝和受辱。他的拒绝像利剑,会刺痛肌肤,血流不止。他们越来越默契,在保持距离的理念上。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她突然想起这句话,她能适应他的冷淡、疏离。

突然间,田玉玉很想逃离那个酒店,正好电话适时响起,这救了她。

“我十分钟后到。”她对着电话说了最后一句话,转头对李季说:“我要下楼去取个包裹。快递马上就到。”

酒店外的空气凛冽、清透,田玉玉如释重负。大街上奔波着快递员,他们掐着时间赶往客户,奔赴一个个项目,城市生活的规则就是确定性。这种确定性高效,促使生活越来越好,但却让人对不确定性——一切不确定性更加难耐。感情、婚事。

这是进化的代价吗?

田玉玉看了好几个快递员,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很好,她可以整理头绪。五百米开外,就是她的家,支马路两旁挺立的榕树刚刚吐出嫩芽,这是雨水和雨水的间歇,浅绿和深绿色互为叠加,增进了这座城市的清新气息。

田玉玉一直和父母同住,即使李季专程来看望她,也不便留宿,尤其是他在成都买房无果以后,更不愿意和田玉玉的家人共处一室。

这样也好,大家都有了可供呼吸的空间。

李季有过一次婚姻,但无子女。经人牵线搭桥,两人相识。中间人说,你们条件般配,更重要的是,你们都是以结婚为目的来恋爱,所以价值观一致。

别耽误时间了,速战速决。

在第一个年头里,两人谈及过婚姻,那是他们最相爱的时间,也提到了要孩子,双方条件都不错,不过婚前先试探下二孩三孩的承担能力,也是有必要的。

“三胎是要把知识女性拖垮。”她觉得有必要先表态。

对国家刚刚放开的三孩政策,田玉玉本能地抵触,自己连一个孩子都还没生育过,现在要填鸭似地让年轻人重塑传统大家庭观,消化不了。

“是啊,养一个孩子的成本都很高,精英幼儿园、课外补课、小升初、高考、公招,哪一样不得父母们操心,”李季拨珠算盘般罗列,“不过在成都,比在上海养孩子成本要低。”

这出乎田玉玉意外,不过也赢得了加分。这意味着他们如果有了孩子,他会努力承担养家之责。

“你们是因为没有孩子离婚吗?”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李季在斟酌怎么说才刚刚好,“当然了,也可能是我的工作作息,让大家无法好好生个孩子。但是两人离婚,原因是很复杂的。”

“怎么复杂?”田玉玉并不真心打听,但是他已经把话递到嘴边了。

“就像毛细血管一样,错综复杂,并不是某个器官坏了,这么简单。供血系统、病灶面积、饮食习惯、生活压力,都会影响一架身体机器的运行。这台身体机器就是婚姻。所以婚姻是有血有肉,有呼吸、有营养和垃圾的综合体。”

田玉玉想,感慨真多。

“没孩子也好,分开不至于有太多牵扯。”李季话语又冷静下来,那是他的大学恋人,相处了八年。买过房,买过车,物质上的准备一应俱全。

“分开的时候没闹吗?”田玉玉关心他怎么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感情和钱财的掺杂,怎么会这么不动声色,像推进一个项目般冰冷。

“处理得很公平。”李季的回答也四平八稳。

可是第一年过去了,田玉玉和李季没有结婚。好像彼此都看到有一些不成熟的时机。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结婚的时机似乎越跑越远了。

白云压着楼宇,突然变亮,但是并没有太阳,田玉玉眨了下眼睛,觉得刺眼。抬头看天,更觉刺眼。她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猜度自己在这个角度的光照下,眼泡一定很大,即使没有眼泡的人,在强光以九点五十分的方向射向人的面庞,都会产生这种浮肿效应。还好没有和李季一起出来,这样会加深他对自己的距离。就像水坑一样。雨停之后,人和动物走路交叉留下的小坑会比周围较干的泥土更长久地保持柔软湿润。当下一只脚踏上那块地方,相对于旁边干硬的地面,水坑处的泥土会稍微更多地被搅起,从而使得这块水坑之地被磨损得更快。一种自我加强循环因而建立,水坑便会逐渐扩大。因此,微小的水坑一经形成,就很有可能会继续增大,而不是消失。

这个水坑效应还是他过去讲给自己听的。

他喜欢讲各种与水有关的事情,并说这叫科普。枕头很酥软,李季把手臂伸过来,让田玉玉侧弯着身子,匍匐在他身边。那样的科普听起来总是有一些色情意味。

爱因斯坦会不会在实验室的沙发靠枕上给自己的情人讲科普呢?田玉玉有时会脑子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不过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李季宁愿把手臂弯回去,枕在自己的头下,讲一些没有上下文的断章,那些话听起来像感叹,或是一件事情在他心里已经讲述完毕,然后发出了语意模糊的长吁短叹。

快递员出现在田玉玉面前。头盔都没来得及取。田玉玉很惊讶他们的识别能力,精准、迅速,快递员谨慎地询问了名字,把一个包裹递给她。田玉玉看了一下快递单,知道那是几天前自己在网上购买的三斤重的棉絮。她得赶紧拿回家去。

妈妈在次卧的书桌前看电脑,最近她在学习一门国学课,现在正是上课时间,没有和女儿多说话。

田玉玉剪掉标签,把棉絮腾出来,如果她不这么做,妈妈就会跟她打电话,并且拆检包裹,又是唠叨半天,要把快递单上的地址销毁,剪碎才扔进垃圾桶,不然会被偷盗等坏人收集走,危险大。

她迅速处理好这些垃圾,又出门了。

现在她又要回“春山好”。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变慢。

她给李季发短信,“想喝红茶还是绿茶,我从家里带点。”

“绿茶。”几秒钟后李季就回复过来。

田玉玉愣了下,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超市买了二两茉莉仙珠。

大概是渐渐习惯了刺眼的多云天,她感觉眼睛能睁得大些了。

每次重逢,都需要在酒店里休整一下,这个休整,对情侣来说,都是题中之意。但这意有时也会解答不出来。比如现在。

再次回到酒店,田玉玉听见咳嗽声,用力地咳嗽,她有意等了一会儿,水声,哗哗的水声,呕吐声。过了两分钟,她听见那声音小了,才敲门。

“谁?”

“我。”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根本没必要问,这默契也丢失了。

房门打开,田玉玉看见李季赤身裸体,什么都没穿,也丝毫没感到害羞,但也没有对她表现出热情。

“我带了特别好的绿茶。”她转过身开始找茶杯,“有刚烧好的热水吗?”

“有的,我烧过了。”

田玉玉背对着他,捣腾茶叶,她感觉到他在背后来来回回,但是并没有从后面抱住她的瞬间出现,他又回到床上了,穿上了内裤和短袖。

“茶泡好了吗?”

田玉玉回头看了李季一眼,很疲倦。

“好了。”她端了一杯过去,放在他面前的床头柜上,“很香的,今年刚出的宜宾茉莉仙珠。”田玉玉自己都闻到那股味道了,但是李季并没有端起那杯茶,他并不渴,只是出于礼节似的,或者是习惯性地说要喝茶。

田玉玉也坐在床边,他们应该做点儿什么,提升下眼下的关系,但是他没有发出邀请,像过去那样,自己宁愿待在一边。

“怎么样,一个人在酒店里,刚刚在做什么?玩手机?”

“嗯,有些无聊。”

他一说无聊,田玉玉反而高兴。

“伯母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

“我应该去看看他们二老的。”

田玉玉注意到他说这话就是一种礼节,并不会真的去。

“我爸在老家开了一个麻将馆。”

“嗯。”田玉玉等着他说下文。

“现在生意不好,每天去守着。”

“老年人总是想有个事做。”

“他们又在催婚了,说有个孩子他们就不去开麻将馆了。”

田玉玉笑笑,觉得那样的话语其实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既不是暗示也不是胁迫,李季只是对他熟悉的人,拉一个家常。

“我前妻,她还在南充,生了孩子,有一次他们在街上碰见了。”李季继续说,“他们说那个男人,不如我。”

“也许是安慰你,怕你难过。”她不想顺着他。

李季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也许吧。”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空气变得浑浊起来。但是话题既然抛出来,就像沙坑里的线绳,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会绊倒,会受伤。“那你怎么回答的?”

“回答什么?”

“你爸给你说的这个事。”

李季沉吟了会儿,“我想回去劝他们把麻将馆关了。”

他避重就轻,明明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田玉玉也顺嘴一说,“要我陪你去吗?”

这样的对话真累。绞尽脑汁,回避暗礁。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情绪低落,或者说低落在哪里了?田玉玉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甚至,她明明是想拉他出来,反而推了他一把掉坑。

风吹起了窗帘的一角,乱舞了两下,突然就吸到了窗户外,在这个15楼的写字间里,风并不容易兴起,这真是一件怪事,田玉玉看见李季突然从床上站起身来,朝窗户边走去,她以为他要拉窗帘或是关窗户,但李季只是站着,头望向窗外,一动不动。

田玉玉也走过去,不知他在看什么,地面上人流恐慌地涌动,中国建设旁的那块宽阔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裂缝似的凹陷。那凹陷像个小花园那么大。

这天晚上田玉玉是回家吃晚饭的。

因为城市地基塌方,又在自家附近,社区工作人员和110都出动了,喇叭反复播放着安民告示,稳定市民情绪。

网上又散播各种谣言说是某处地震了,或是附近9号线地铁挖空了城市地基,导致不明所以的凹陷,一时人心惶惶。田玉玉接到母亲电话,千叮万嘱自己要注意安全,田玉玉知道其实是母亲害怕,这一晚虽说按照旧例是要和李季一起住在酒店的,但是事出有因,她便跟李季说自己不得不回去。

她看出李季有些不高兴,这些年,他们彼此让对方不高兴的事情,太多了,都是些小细节,说得不好听都是自私,只想着自己,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全是自私,彼此性格中还是有那么些不想委屈,无法委屈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在婚前暴露,也会在婚后暴露,所以也未必是坏事。

李季的笑越来越少。即使他们出去,在街上,在超市,在人流中,田玉玉有愉悦的心情,但转头一看李季的表情,就像锅盖兀然给压了下来。可是跟自己的母亲出去,哪怕是逛街也是有快乐的,她们会突然发现哪里有家新开的煎包店,锅盔凉粉店,会一块儿走过去,看看,问问,买了就高兴地打趣下,不买也会打趣。那种快乐,是可以让人笑出声来的。

李季是不能给她这样的感觉的。

母女间的那种亲密,有时也伴随着争执,但笑出声的时候还是更多。不同的是,母亲总是无条件地给她爱,要随时让她接着,可有时她就想两手空空,而李季呢,是不想给,有时似乎你要去骗,她也不是小女孩了,不会那么没心没肺地去哄,去撒娇,她更喜欢心照不宣的意会,但这玩意儿似乎被反锁了。

是在旅行中给丢掉了吗?还是被李季一年年地沉没在海水中?

上海靠近东海和黄海,在海港,只能看见雾和像雾一样灰的水。天气不好的时候,人就感觉是关在大蒸笼里,不热不烫,但却是遮天蔽日的感觉,会绝望。这是李季说的,并且带田玉玉也看过一次东海,那个季节阴天常有,但是她没有蒸笼绝望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李季在身边吧,孤独和绝望没有附身。

田玉玉给李季坦白晚上无法共进晚餐的时候,他迟缓了一会儿说:“好吧。”

坐在自家餐桌前,田玉玉心有不安,李季没有给她短信,母亲准备了几个家常菜,蚝油炒上海青、青椒土豆丝、蘑菇鸡蛋汤,有一个还是昨天没吃完的番茄炖牛腩,番茄已经炖成了酱,牛肉中的肥肉白花花地傲立着,瘦肉部分烂成了丝丝,筷子在这碗菜前挥了一下,并没有伸进去,这么说来,今晚都是吃素。田玉玉略有失望,如果她和李季在一起,也许会去找一些好吃的。也好,就当减肥吧。

地方卫视上还在播报哪里下水道堵塞了,哪家装修出问题了,也有好的,某个小区停车占道的问题解决了,垃圾分类取得了成效,楼道里的卫生比以前更好了。

“怎么没有道路塌陷的新闻?”田玉玉咕哝。

“哪有这么快,可能明后天。”母亲很懂世事的样子,“还没有找到责任方,可不能乱报。”

国内新闻平淡无奇,他们又换到国际频道,电视里美国的一名黑人被白人警察枪杀,黑人高举反对种族歧视路牌的新闻播了一个月了,似乎还没有找到解决方式。

“都成了老太婆裹脚布了。”田玉玉说。

“这是立场。”母亲又纠正女儿,“这些话你可不能拿出去说。”

美国和韩国又在亲密会谈中,韩国首领正在发表意见,一种新的政治联盟正在对中国不利。世界看上去很不太平。一家人都全神贯注地观看国际动荡不安的形势。

“世界还是不平静啊。”

“好吧,看来我们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田玉玉站起来,收拾残羹冷炙,洗碗是她的事情。只要有空,她就会去洗碗,她喜欢那种整理感,水流过皮肤,流过瓷壁,冲走饭锅巴、菜油珠,都是一种交流,而且晚上做清洁和白天不同,白天觉得浪费时间,但是晚上做清洁,处理油烟,让自己很充实,和人打了一天交道,只有在和碗筷相处的时候,她才能听见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而且今天她特别想洗碗,好像这样可以避免去看手机,去看李季有没有给自己发短信,他不该这么小气,如果他表现得稍微依恋一点儿,她是会叫他一起来吃晚饭的。

这其实是一个不好的趋势。田玉玉想了下,也怪,想不起从某天开始,他俩的约会要回避自己的家人了。长期住酒店来约会。以为很好,其实很坏。

晚上十一点,还是没有收到李季的短信。田玉玉主动发了过去,“晚安。”她并没有立即入睡,躺在床上,想了想今天在火车站的种种情形,好像那是一个奇怪的梦。她最近常常有这样的梦境,遇见奇怪的陌生人,不断相遇,不断分离,然后有人对她说了很亲密的话,有特别亲密的片刻,在梦里比现实生活还快活。

第二天七点醒来,手机上没有任何回复。田玉玉觉得奇怪。她有条不紊地吃过早饭,略施薄粉,八点钟去“春山好”。

她让前台给1519客人打电话,叫他起床。但前台告诉她,1519的客人一大早就退房了。田玉玉一时没回过神,问可否去看看。

前台说,可以。

田玉玉进了电梯,按了15。这个时间段还不是上班高峰期,她一个人还可以好好思考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李季不像是赌气的人,他不小气。

15楼的过道有两个杂物推车,一个放满了牙刷、毛巾、床单等干净物品,另一个则凌乱地放着刚刚从客人退出的房间里收拾出来的床单被套。田玉玉本能地侧过身子,仿佛那有什么不洁之物会随时钻进自己的身体。1519的门关着,她借口看客人,让服务员打开了房门,里面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看样子已经走了很久了。她走到窗台去,昨天下午共同目睹的那场混乱已经井然有序,“怎么样?”服务员站在她身后,问她。

“好的,谢谢。”田玉玉没有理由久留,退出了房间。

田玉玉茫然若失地离开“春山好”。隔壁的“小糖生煎”排着五十米的长队,肉丝袜黑色一步裙女士、白西装小脚裤黑领带男士间搭着,都是上班族。10元7个经典生煎和10元7个麻辣生煎是最好吃的,不过店家也另推一种是10元钱,两个口味可以混合的,叫“7混”。“7生!”“7辣!”“7混!”收银台处,小喇叭用省略语叫嚣下单。如今,这味道奇怪地混合着让田玉玉想打嗝,她甚至听不得“7生”“7辣”“7混”的下单声。不远处还能看见用红色警戒线围着的塌陷地基。她不自觉地向红线移动,那块地基就是昨天她和李季一块儿在楼上看到的出事现场。

大众生活的恢复力真是强劲。该吃吃,该喝喝,天崩地裂都不耽误。那一块围上并示意警戒的禁地,过路的人只是张望了下,便扭转头快速奔向自己的方向。快速张望,不群聚,不议论。显然这是一座经过训练的优质城市,市民的素质都很高,把这些灾难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其他人各司其职,四川这个地方发生过很多次地震,成都作为四川省省会,似乎要为地震承担某种责任。暴躁网友评论,“成都,是一个来了就走不脱的地方”。那是双关语,是对这座城市心理和生理的双重评价。城市不会因一个疾病甚至肿瘤而耽误它的运行。

可田玉玉还是有一种不自觉的被吸入感。她不想拒绝这种无意识,仿佛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界游走,对了,那个塌陷的地方让人有种流动感。

“水洞。”田玉玉想起李季曾经对她讲过,划皮艇的人惧怕一种水文要素——水洞。当水流过水下的岩脊又突然落下时,它会突然加速并跌落至现在低于周围水位的地方,这便在水中临时形成一个“水洞”。它看上去像旋涡,但并不是旋涡,地理教科书中通常会用一些相似的概念来概括它,其实只会让人更加一知半解。

过去李季经常会就他们同时看见的一些景观,对她做科学普及,那时他们的生活还没介入太深,比如她还没去过他老家,他也没见过她的父母,李季愿意用水上的专业术语来拓展他们的好感。那种近乎朋友的交流,现在看起来都十分浪漫,并且影响深远。他们无法走进婚姻,大概就是从这些水洞开始的。

“水洞既危险又有趣。水面试图恢复水平状态,因此水洞周围的水会往回倾注以填满这个洞,但怪异的是,水其实会通过逆流来填补它,因为水仍旧在岩脊处向下跌落,结果形成一种危险的平衡,其中向下流动的水还在生成水洞,但水往回流,要想填补这个洞,于是形成一股持续向上游的逆流。这又常常引发一种仿佛往回走的静止的波浪。”

波浪并不会向上游传播,只是在那里打了个趔趄,但它似乎想要向上游冲去,却无法移动。田玉玉理解到了,现在她体验到了,自己在那朵静止的浪花中。

但李季告诉她的结论是,这些巨大的水洞是噩梦,是陷入并困在两股水流之间的行驶者的噩梦,它们经常会夺去人的生命。

“但是你会观察到一些让人心醉神迷的小水洞,”李季说,“他们比我的手还小。风平浪静的时候,在甲板的围栏边,我会注意到,它们还有一些别的名字,比如水力、水塞。”

他描述那一切时,沉静缓慢,略微迟疑的语气,有一种海面微浪的动感,让人十分舒适,危险的水文要素,在田玉玉看来曾经是他们情感的催化剂,现在,它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两性关系的标志记号,就在田玉玉面前,令人不寒而栗。

田玉玉绕着那个警戒线走了大半圈,感觉不到水洞的力量,这是清晨,熙熙攘攘的人群忙着上班,忙着上学,城市的焦虑冲散了水洞可能出现的力量。

如果一直不打电话会有什么后果?

田玉玉很想试一试。

她心安理得地上了一天班,回到家和父母平和无事地吃了一顿饭,晚上花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入睡,有几个时段,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迈过去了,忘记了对李季的亏欠,但会突然像被什么拽住似的,又拖了回来,告诉她,这件事情还没有解决呢。于是她又看看电话,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这样下去,可能他们彼此都不需要再联系了。再说,过个把月,李季反正会回到他的海上、船上。无疾而终的事情很多,这也是一种处理方式。时间会成为吞噬一切原因的黑洞,只要当事人愿意让时间来做裁判。

天亮了。

田玉玉以为自己睡了很久,毕竟迷迷糊糊,但是一看挂钟才五点五十分,就有些懊恼。小满过后的天光,总是来得太早。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干扰。但是越睡越清醒。

六点半,她起身去厨房里准备蒸馒头,头一天从超市买来放在冰箱里的,盛上水,放好不锈钢锅架,搁上青花碟,青花碟上是三个馒头,青花碟下是三个生鸡蛋,打火,天然气的点火石嗒嗒嗒地响,火立即涌来,呼呼呼,旋转开关调到适中,点火器停止了响动,安静地让位于火舌工作。这两三分钟里要做完所有的动作、程序,哪一环都不可少,人生的清闲不过是工序完成后的等待片刻,都是自欺欺人。准备妥当,转身出厨房时,田玉玉见到从厕所里方便完后的妈妈,顶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

“咦,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妈妈浮肿着眼睛问。

“哦,饿了。”田玉玉随口答道。

“看你眼睛肿的,拿冰块敷一下。”妈妈要仔细审视女儿的脸,田玉玉躲了过去。

母亲总是关心女儿,这就是成年后和父母相处的代价。边界总是要被触犯。

她躲到阳台上去看晨光。最远处,城市耸然的楼房连成一排,与天光交界的地方最为明亮,它们被天光滤去了阳台、窗户、植被、衣物,只剩下一些模糊又遥远的红色、灰色、黑色的色块,像长长短短的诗句,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往自己距离近一点儿的天光,开始出现浓淡不一的白云,如果盯着一朵白云看,会发现它在移动,白云的阴影也在变化。早上万般好,因为能够看见变化。夹杂在群楼和城市绿化带中,也会看清楚支马路,因为那里有移动物,明黄色出租车在行驶、掉头。它们的辛劳和奔波,让田玉玉觉得自己此刻有了一点儿优越感,至少她还可以拥有这片刻闲暇。

白天就是好,会让人觉得有无限期待,不像在夜里,自己突然醒来,往阳台上一站,就会觉得慌乱,好像世界遗弃了你,因为众人都跳到睡眠的大坑里去了,养精蓄锐。只有自己还在瞎折腾。白天醒得早,虽然有些困,但心情还是好的,似乎赶上了一趟立即要行军的部队,战争即将爆发,自己抢了个头牌兵。

蒸馒头至少要十分钟,她等着,渐渐浑身乏力。手也抬不起来,脚也抬不起来,还是没睡好。精神好的时候,她还会去小区跑几圈,现在她不想动,看着茫茫的晨光,似有无数种子在发芽,如果把婚结了,是不是就不会脸庞时有浮肿了?日子会不会不一样?就算日子是一样的,但是心理会不会不一样?

人心也是由复杂的毛细血管组成的。那一道关于男女关系的法令,会让毛细血管更加复杂地工作,复杂也是好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妈妈的身影倏忽闪过。她的妈妈已经很好了,至少在同龄人中。这一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生长过来的母亲,大多喜欢干涉子女的事情,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这也是独生子女父母的通病,总觉得这一个孩子什么都要给他(她)帮衬好。但是还好自己的妈妈很少唠叨,也许是自己比较争气,读书、工作什么的,都是自我生长到一个不操心的方向。比如买房这件大事,就是她定下来的。现在看来,这个女儿做了一个相当智慧的决定。

田玉玉交往过两个男友,经济实力都不差,她也开诚布公地带回家让父母见过,但是后来都没成,她给父母的说法是,他们确实为结婚买了房,对她也很好,但是两个人相处问题多,我总不能嫁给房子吧。个中细节,她没有同妈妈聊到。

有什么婚姻关系,能像她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和睦?即便是有限的几个男友,田玉玉已经察觉到男人和女人的不可能。如果没有比这更好的关系,还值得去追求吗?就因为母亲会十年或二十年后离开自己,就要先找个男人延续这种亲情吗?她又望向了白茫茫的晨光。

结婚是大事,财产、双方家庭、子女生育,需要综合比对,田玉玉一直没有找到完全匹配的人。虽然说父母一直跟自己住着,感情比较好,但也是有界限的人。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敲打田玉玉,“要是生了孩子,我就伺候你坐月子,多了我不管。婆家你自己要找好。”

“谁不是亲妈帮着自己。”田玉玉不爱听这话,虽然她知道是妈妈在施压,让她不能只选感情,但话说出来,就会变味。

“我没说不帮你,坐月子也只能亲妈来,我也不想让你遭罪。你生一个,我帮你一次,你生三个我帮你三次,但是两岁前养孩子带孩子,这么长的时间,劳神劳力,你可别全赖我。我也是个人,你看看邻居家,外婆都给耗成什么样了?”

这层楼的7号房,前后生了两个小孩,女人早早辞职,过上了全职妈妈的生活,男人一个大肚皮,一看就是常年混酒场、夜场的人,小孩子一直都是外公外婆帮着带,80平方米的二居室,要住六口人。据说男人的妈妈,也就是小孩子的奶奶,一直是孤寡状态,总是借口要出去打工,不乐意带孙娃子。自从儿媳辞职,单靠儿子养家,婆婆更有了不带孙子的理由。

有时过道里遇见这7号房的两位老人,也还争口硬气,说,“嗨,这家里哪样不是靠我们。”

妈妈对田玉玉说,这家人也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做女儿、做外公外婆的都委屈,女人呐,还是要有自己的工作,不然家里都说不起硬话。

那个年轻女人虽说是全职,倒也打扮得入时,高腰、热裤,修长的白腿,养尊处优的模样。田玉玉和她在电梯里遇见,也只是点头而已,不触碰,不交流,这是对别人痛苦的最大怜悯。养孩子养成这样,为人父母憋屈。

现在自己一个人过,自由自在,不卑不亢,田玉玉想尽量保持这种状态。若是自己结婚生子了呢?谁能肯定自己的父母就一定包容大度,谁能保证男方就一定俯首帖耳?工作都半斤八两,世面谁也不比谁见得少,家里无事时倒风平浪静,要有什么婆媳关系、家长里短搁不平时,谁来忍让?她田玉玉会忍让吗?她不会。她是懂事理的女人,但是,她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这种女人,在外公外婆那个年代才会批量生产。连她母亲这一代女人都开始要为自我而活了,这迟到的自我,晚年迸发的自我,害死他们这些为生儿育女烦恼的适婚男女。

想象这种自由自在,心安理得的日子会随着结婚证的到来而结束,她也有些发憷。

大概因为这样,妈妈一直也不催问自己和李季的事情怎么样了,似乎她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刚开始听说李季要在成都买房,妈妈还几次建言献策,后来听说关于房产在谁名下的那些小算盘,拨弄无果,连李季的名字也懒得提了。

从成都自驾到南充就两个小时,早上去单位应个卯,顺便请了三天事假,午饭后,田玉玉就踩动油门出发了。其实人心只要动起来,无论去哪里,时间都会缩短。这真是个奇怪的感应。

南充在四川盆地东北部,嘉陵江的中游,虽然有一个张飞庙,但很少有人会专门去那里旅游。南充不大,就是成都周边一座小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靠着石油、丝绸成为一方富庶之地,小城生活滋润,当地的名小吃“川北凉粉”有口皆碑。哪知道地矿有限,石油产量消落以后,几个炼油大厂纷纷搬迁,丝绸业也跟着下滑,城市萧索。南充人说话带着川北口音,无论是去成都还是重庆,都易被人笑话、模仿。“看,川北凉粉来了。”落寞了好些年后,成都到南充通了高铁,小城市又恢复了活力,主导旅游产业,积极打造乡村生态游,古庙、古镇都被整饬一新。南充的年轻人心气变高,有谁笑话他们川北口音,就会拉脸反驳,“我说的明明是成都腔!”

李季说,南充的河水多,嘉陵江、西河、东河、清溪河、白溪河、枸溪河、洛西河、西充河,他都去看过。说看,其实是沿河走,脚力好。南充说大也大,下面那么多的县、镇、村,要一一逛下来,别有洞天。读中学时,李季到同学家做客,或是约几个野孩子一起东看西看,南充那地方,他也知道得特别细。不像现在的孩子,就知道自己家附近那一块,不超过三公里,要么就是对娱乐场所如数家珍。

“对那些山野溪流我还是很有感情的。”李季说这样的话,让田玉玉很奇怪,他现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对山野溪流有兴趣的人,他嘴里说的那些东西似乎被埋葬了。

进入南充地界,下高速路,路面宽广起来,高楼鳞次栉比,炫白的流云下是各类张飞宗祠的旅游广告,间或插播几条“花园洋房、百万风景”的楼盘广告,到达南充的时候,比田玉玉预料中更早、更顺利。

东景小区在靠近南充老火车站旁,虽然高铁已通,抢夺了老火车站许多生意,但是它并没有被取消,成了货物集装箱站,时不时有铁轨撞击声响彻附近的楼房。

上楼、敲门。田玉玉没有事先联系,她想好了,如果人不在,她还可以打听,寻而不遇,就当是旅游。

李季在家。

开门的一瞬间,他“咦”了一声,这一声“咦”里,有诧异、惊喜,但不够大。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田玉玉其实想说的是,你怎么连招呼不打就走了。“来帮你看看麻将馆怎么弄,需要怎么帮忙。”她说得稀松平常,口气像是好心的邻居,并没有风尘仆仆。

“进来吧。”他迎她入门,倒水,自然,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也不像要等待重判的罪人。“那多耽误事,你还专门请假。”他把水递了过去。

已经耽误了。田玉玉心想。

客厅宽大,临时晾衣杆撑放在屋里,人造革皮的墨绿色四人座沙发在屋子中央,后背开始翻皮,田玉玉挪动了下屁股,那些翻皮的地方容易把衣服挂出丝线。茶几上散乱放着蒜味花生、话梅、红枣、烟灰缸、《人生与伴侣》杂志以及餐巾纸。

“他们呢,不在?”

“在麻将馆。”

“生意好吗?”

“他们在那里混时间。”

“你一直都待在家里?”

“嗯,休息。”

“你做饭,还是你爸做饭?”

“他们晚上也不一定会回来吃,守店,就在店里吃了。”

做饭需要心情,田玉玉知道,而且扫一眼这家,李季也是个囫囵且过的人,扫兴的是,他并不掩饰这一点,似乎打算把他最真实的状态原封不动地展示给她。比如他也没有立即收拾这茶几,婚后生活的凌乱与散漫似乎提前到来了。

这样子,确实让人无心婚姻。

“你的屋呢?”

李季用手指东面。

“你弟弟他们也住这里?”

“有时候会回来,也没常住。”

李季把田玉玉领到自己房间门口,三室一厅的房子,李季只占用一个12平方米的卧室,这里面还堆放着常年不用的缝纫机,一个儿童推车。“看吧,没有藏女人。”他自我解嘲。

“哦,你倒提醒我了。”田玉玉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这不合时宜的幽默丝毫不能增进感情。

眼前这个男人怎么甘心住在这个乱糟糟的家里,她实在不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并不是买不起房,以前他有过房,不过给前妻了,换作是田玉玉自己,肯定不愿意这三年都守着这么一个12平方米的空间,还是将就凑合的,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并不是没有这个金钱能力。

“你要是一直不结婚,就一直住这里了?”

“我这个人在哪里都能住,买了房最后也不是自己的。”他笑笑,“其实这房子也挺大的,只是没有收拾好,除了火车站闹点儿,其他都挺好。我在家里的时间也不长,所以看上去——”他比画了下手,表示懒得打理之意。

“待会儿,你带我去麻将馆吧。”本来他俩应该单独聊聊,好好聊聊,但是怎么就气氛不对呢。

“那地方人多空气不好,你不会习惯的。”

“是啊,我省会来的人,肯定不习惯。”田玉玉顺着他的话说,看他怎么接,但李季并没接茬。

“我来请叔叔阿姨吃顿饭吧。麻将馆的事,是你家的事,既然你不想我掺和进来,我就不掺了,免得给你们添乱。”其实田玉玉想的是,要不要主动挽起袖子到厨房里忙上忙下,可又觉得这样会更跌份。就李季目前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还是不要再冒险了。

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过天后,李季领田玉玉去麻将馆。那地方不远,在靠近老火车站旁的一个居民小区里。麻将馆开了好些年,地方也换了好几个。“一涨价他们就搬。”外面原本搭着一张金黄色的幕布,可惜沾了灰尘,成了黑黄色,东一块斑,西一块斑。人还没到门口,就听到房里噼里啪啦的麻将碰撞声,男人女人的大呼小叫,间隔着跳起来。每一句都带着脏字。

田玉玉眉头皱了下,心想,乌烟瘴气的,如果结婚,这样的爷爷奶奶能带出什么好的孙子孙女?说不定图省事,直接把孙子领到麻将馆来,说是众人眼睛都可盯着,其实一双也不曾盯着小孩。从小就是一身坏毛病,这种带孙娃子的事,在小地方多了。

但是脚一踏进屋,田玉玉职业性的笑立刻挂上。这是行政人员的素养,迎来送往的热情周到。

李季父亲抬眼看见她,满脸换笑,随后是老李媳妇,笑容似换牌般,说来就来,那是对贵客的面容。“瘦了,看,最近忙吧。”老李媳妇立即起身,拉住田玉玉的胳膊,一双关切的眼睛在田玉玉身体上上下下地跑,又冲着自己的丈夫询问道。

屋里总共就五十来个平方米,嘀嘀咕咕如涟漪微波,却不影响人的听力。

“小李的那个。”

“有点儿板眼。”

“省会来的人。”他们打趣。

田玉玉听见众人的议论从磕磕碰碰的麻将牌中升起。好在大家并没有起哄,时不时有眼神朝她飞来,狐疑的,夸赞的,打听的。一家四个人便立即涌到了门外。

“不客气,真的不客气。”田玉玉推辞。

“不行,你大老远地从成都过来,还是自己开车过来,像什么话。”老李说着又看看儿子,明着是批评,实则是袒护。李季不语,不给自己做辩护。

一个小孩也钻出来,通红的脸,用手戳着田玉玉。

“喜多郎,嘿,叫阿姨。”老李媳妇拽过孩子的胳膊,“他侄子。”她冲李季昂了下巴。田玉玉明白了,是老李媳妇的亲孙子。

“我去杀个鸡,难得玉玉来家里做客。”老李媳妇一边说一边看老李脸色,老李点点头,“再买点儿黄辣丁,渔船儿那边买,他们是现捞现打。”交代好了,老李转身就去麻将馆,给大家点头哈腰,说家里今天有事,得六点钟打烊,希望大家多担待,回头请大家吃糖。

本来大家还“哎——”的一片怨声,这最后一句点了题,有人推了手上的麻将说,“好好好,成全老李小李,麻将也不打了,就当交份子钱了。”大家嘻嘻哈哈,手上刚结束的,就站起身说不玩了,手上还有一圈的,要把这一圈打完。老李给众人作揖,“还不到六点呢,还不到时间呢,不忙。”

大家也不理会,陆陆续续出门来,纷纷瞅两眼田玉玉,田玉玉落落大方地回笑。

叫喜多郎的小孩此刻被老李牵着,走路还趔趄,老李索性把他抱起,骑在自己肩头上。李季瞄了一眼,不动声色走在了老李前面,就剩下老李和田玉玉并排了。

“怎么叫喜多郎?”田玉玉笑着问。

“儿媳妇给取的名,小名,我们也觉得喜庆,就顺着喊了。”一提小孩,老李话就多。顺势还耸了两下肩膀,小孩被逗得咯咯笑,更来劲,嚷嚷:“再来,再来!”

“来不动了。”老李喘着气。

老李是打心眼喜欢这个孩子,田玉玉看得出来,肩阔背厚的老李,年轻时也这样扛过小李吧。

“来个打屁,嘴巴打屁。”喜多郎不依不饶,扯着老李的头发,老李疼得歪过头去。

“噗——噗噗。”

田玉玉还没意识过来,只见老李手臂上满是口水,一股恶臭味扑来。她下意识地退了步,觉得刚刚老李的口水似乎溅到了自己脸上。

“恶心!”李季转过身,厉声严词,“有完没完。”

“嘿,小孩。”老李要说什么又短了气,吞下了后面的话。他把手臂上口水蹭在背后的衣服上。

李季没有丝毫让步,“好好的,教什么不能教。”

“算了,你妈搞不懂找谁,我还是亲自去一趟。”老李顾左右而言他,“渔船上的黄辣丁,一定要现捞的才好,女人家搞不醒豁。”老李补充道,“这种事还得我去。”说着就要走。

“别麻烦了。”田玉玉一时不知父子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去。”李季心里微微颤了下,说。

火车站呼啸着冒起了黑烟,哼哧哼哧,铅灰色的铁轨钢架里升起寒意,似乎才是这个南充的本来面目。长长短短的雨棚遮掩着人们真实的生计,下午见过的那些高楼洋房并不是真正的南充。田玉玉想起了自己的荣昌老家,那是个以生猪闻名的小地方,她都羞于和人提及。她的少年时代都是在这样的小城中长大,对它并无亲近感,总想逃离,现在,在别人的少年时代里,突然看见了似曾相识,胸口沉闷。

在小城夜晚徘徊了会儿回到家中,老李和老李媳妇已经在灶头上忙着了。老李招呼:“你们坐,看会儿电视。”

喜多郎在厨房和客厅里进进出出。

电视不好看,嘈杂的画面破坏拉远了自己和李季的距离。田玉玉开始看手机,没有新的消息。朋友圈里有人开始晒堵车及美食。

“他的拿手菜是红烧黄辣丁。”李季瞄了一眼田玉玉。

田玉玉看了一眼厨房说,“找老公要这样的才好过日子。”

“都这个年纪了,还能不守着家?”

李季懒洋洋地看着电视,剥了一颗花生,喜多郎也跑过来,把嘴张开,但是李季在空中画了个圈,没给小孩,扔自己嘴里了。

“本来这颗是给你吃的。”他一边嚼,一边不回头地冲田玉玉说。

“你爸爸妈妈呢,”田玉玉也逗小孩,“什么时候来?”她估摸着今天要吃大团圆餐。

“他们忙着呢,”老李从厨房里踱步出来,手里拿着蒜苗,“他们不来了。我们一家子吃。”

田玉玉尴尬地哦了声。

“他们搞婚庆公司,现在正是旺季,要策划、摄影、场地联系,就他们两口子,没请多的人。”老李补充,“一家人,别见外。喜多郎,过来,到爷爷这里来。”话一出口,他看了眼小李。

这一切都没逃脱田玉玉的眼睛。

“要不我去帮忙吧?”田玉玉问李季。

“嗯。”

田玉玉屁股抬了一半,“要不咱俩一块儿去?”

“我不去了,厨房太小。”

田玉玉讨了没趣,自己到厨房门口,客气道:“叔叔阿姨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你去坐着就好。”老李媳妇的热情从手到脚。

“择菜啊,剥蒜什么的,打个下手也行。”

“不用不用,我给你叔打下手。”老李媳妇笑咧着嘴。

“等会儿你尝尝叔叔的红烧黄辣丁,这可是我的看家菜。最关键的是,这是渔船上现捞的野生黄辣丁。你们成都哪能吃到这东西,大饭店里死贵,还不一定是野货。”

田玉玉笑了,她回头望望,李季一个人自在着呢,没有想陪她聊天的意思。她还不如靠在这厨房边来得愉快。

但也只是稍做迟疑,田玉玉回到沙发上。这是得体的做法,但“春山好”里的那种相似的沮丧感也从天而降。她记得第一次随李季来这家里时,一家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这房子。老李当年英明,用五万元果断买下位于南充火车站的一处新房,130平方米。老李,是个惯过日子的男人,从他在厨房里一手一脚的样子就能看出来。李季的生母三十五岁时患病去世。老李四十岁时要再婚,左挑右选选了现在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家长里短那种女人,爱递话爱递眼色,骨子里浸着小聪明,田玉玉觉得男人喜欢她,就是她长了一张甜嘴儿,会笑,会做场面上的事儿。李季对她似乎敬而远之,他说父亲当年再婚的要求,就是对方也有个儿子,当时相亲相了好几个,最后才相中眼前人。父亲说一个家庭里两个儿子好养育,不会偏心谁。

“恨苦。”这是李季对生母的评价,“总是有做不完的家务事,亲戚又爱喊她帮忙,自家顾不上又去帮别家。她就是恨苦。”田玉玉听来不觉得苦,谁家的妈妈不忙家务事,操持一家老小?有热心肠的也会帮左邻右舍、亲戚连襟,怎么落到李季的亲妈身上就是“恨苦”了。既无官司缠身,又无夫离子散,李季这结论是偏颇了。要不是因为老太太过世了,她会挖苦“娇气”。

但是看到老李媳妇时,田玉玉似乎又明白了些,也许生母并不是真的苦,只是相对后妈来说是苦,老李媳妇在李季父亲的宠爱下,竟然公开撒娇。

“我和老李啊,都是苦命人,中途都是被人抛下,我们两个在一起都特别珍惜。要知道,我那个死鬼当年出车祸的时候,我才二十六岁啊,还是红头花色的年纪,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儿子,多少人劝我再嫁,我不乐意,我想啊,我苦就算了,不能苦儿子,累死累活要把他盘大。没想到遇到老李,同是天涯沦落人,眼泪也不知道流了好多河,他也是重感情的人,珍惜,珍惜啊。”她逢着是亲戚的不是亲戚的,都这么说。要是参加别人的婚宴、丧葬,这话说得还能眼角红肿、河水高涨。

这让李季觉得仗势欺人。

家里和李季生母有关的东西都被清除了,比如生母的衣服、裤子、被褥、衣柜、相片。这些清除没有让他参与,而是他某一天回家时,发现家里空了,轻了,而且父亲还挂着笑脸,“家人也没女儿,留着给谁?你穿吗?”他无法抓回他亲生母亲的痕迹,除了讨厌这个女人。

照老李的话说,同样是儿子,重组家庭的父亲就可以马下脸,该批评就批评,他不想因为两个孩子敏感的相处,影响家庭关系,影响他和新婚妻子的关系。但说不偏心,还是偏心。这个女人的亲儿子,也就是李季的继弟,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初中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混,又不安分守己当服务员,干底层什么的,偏偏要做生意,老李媳妇也因为儿子境况不好,没少跟老李要钱,东一会儿要开打印店,西一会儿要开面馆,吴佳莲跟着去守店,母子俩也没守住,做什么亏什么,做什么短什么。李季自己呢,考上211重点大学,毕业后,进入国企,两小子的命运就天壤之别。但人生是个长跑。几年后,李季的婚姻失败了,而继弟结婚生子,安分了不少,两口子一块儿经营一家洗衣店,小日子过得自如。

人不比过去,只比现在。

以前,田玉玉还觉得李季很有优越感,但是这次来,感觉完全不同。他似乎是那个失败者。童车、儿童衣物,都是继弟的战利品,包围着李季、田玉玉。

婚姻是一块明亮却推不动的玻璃门。

饭菜端上来了。红烧黄辣丁的姜葱蒜惹人口涎。碗筷放停当,五个人就座。一家之主说了欢迎一类的开场白,老两口儿被自己感染了。

“好吃,叔叔烧的鱼真的好吃。”田玉玉夹了一口。

“还有这鸡汤,土鸡呢。”李季的后妈近似讨好,“小季,你也喝,工作多辛苦,回家好好补补。”

“单位里伙食都挺好的。我也没少吃。”李季说,“你俩也多吃。”他主动给两位老人夹菜。

“一家人客气啥。”老李说,“来,都喝点儿。”

田玉玉看看李季,又看看老李。

“自己泡的酒,没问题。”

李季也不说话,给斟上,后妈说:“难得高兴,我也斟上。”田玉玉就无法推辞。

几杯酒下肚,问了家长里短、身体康健、工作繁轻等老话题后,老李的话也多了。

“李季,你俩啥时把事儿给办了,”老李一脸通红,“不要再拖了。”

李季也不说话,田玉玉也不说,面含微笑。

“我要黄辣丁。我要没刺的。”喜多郎用筷子戳鱼。

老李媳妇赶紧打了一下孙子的筷子,“没礼貌。”

老李看了一眼打岔的婆孙,接着说,“你俩都不小了,等啥呢?”

“趁我们还走得动,好帮你们带孩子。”老李媳妇理了一块鱼肉给喜多郎,“喜多郎有个弟弟好不好?”她逗孙子。

田玉玉一时尴尬,但她没有像老李媳妇一样,看李季的脸色,不看她也知道个七八分。“其实,我就是很久没见你们二老了,就过来看看。这几天正好也不忙。”

“你们年轻人也辛苦,李季的工作,聚少离多。两个人要互相体谅。”老李看看儿子,又看看田玉玉,“是。我们两家办事前,也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们定个日子去成都看望下亲家母。”老李媳妇很及时地回答。

“你们的麻将馆打算怎么弄?”李季岔开话题。

“还怎么弄,你要结婚生孩子了,我就把麻将馆关了。”老李突然理直气壮起来,“也挣不了钱,不就是个寄托吗?”

“要不,我去给你们买个门面吧。”

田玉玉愣了下,这是大事,就这么在饭桌上定了?但老两口儿似乎没听见般,自说自话。

“你爸带孩子可有耐心了,”老李媳妇说,“他还说要自己做一个推车,实木的。”

“小季小时候的推车,不就是我亲手做的嘛!”他声音更大了,“手艺没回潮。你得给老子学。”

“给你们买个门面吧,南充的门面我还是买得起的。”

这会儿,大家都噤了声,听他的宣布。

“结了婚,住哪里呢,总不能让玉玉住南充吧。”老李呼了一口气,“人家还在成都上班呢。”

“住哪里小事情。”李季决心已定。

“只要你们领证办酒席了,我们砸锅卖铁上成都。”

田玉玉看着老李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有几分感动。嫁男人得嫁这样的。

喜多郎突然哭起来,大概是被鱼刺卡到了。老李媳妇紧张得忙撬开孙子的嘴。“爷爷,快来哄一哄。”

“我的钱都给你妈了。”老李突然凑拢饭桌小声说,“男人挣钱不就给家里用嘛,怕啥呀。”

“哄孩子这种小事,也要找我。”话虽这么说,老李还是起身抱着孙子,走向一边,李季露出憎恶的表情,田玉玉不明所以,看向爷孙俩走向窗外,猜到几分。

对付男人,李季后妈比自己在行,田玉玉在心里嘘了一声。

饭后,老李媳妇坚持要一个人收拾厨房,谁都不让进。田玉玉提出要单独睡一间房,老李媳妇便把李季弟弟那间清理,换上了干净的被套、床单。

这一天很累。

不请自来,在老人看来是催婚了。

火车轰轰轰间断地响起,如果李季真有心推进他们的关系,夜里会来敲她的门。或许事情会有转机,或许而已,田玉玉拿不准。十二点之前,没有敲门声。她迷迷糊糊睡去。

火车再次把田玉玉弄醒时,她看了看手机,是凌晨两点半,还早呢,这一夜还长着呢。她在窗口坐了一会儿,她搞不懂这个男人何以如此倦怠,好像是她在开着一辆破烂火车,哐当哐当,哐——越来越慢,他还是不愿跳上来。

拉开卧室的门,到客厅里,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这是他们一家都引以为豪的房产,但是她只看到了污脏、凌乱。这个女主人显然不是一把家庭好手,但这个男主人是。这世间就是有这么多错位。

田玉玉不属于这里。

她琢磨李季在成都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但是老李已经把结婚的潮水搅动起来了。她想结婚,但眼前这种局面即使结婚,婚后生活也无法美好,更何况,他们婚后住哪里呢?是先领一个结婚证继续住宾馆,等待接房?这要拖至少一年。还是直接住在自己和父母的那间房里?上门女婿,李季是不愿意的。以后有的是麻烦。可是不结婚呢,大概是最好的出路,但情感不是项目推进,总有丝丝缕缕牵扯,这一趟是拉筋剥皮的失败了。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田玉玉在两个卧室门前有意听了下,没有特别的动静,她有点儿失望,没有人注意到她,以及她的失眠,她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听着雨落在雨棚上的声音。

每一声都这么清脆,像是李季给他的回答。滴答,滴答,走吧,走吧。她知道,明天天一亮,自己就应该离开。

第二天,李季来敲她的房门,已经是九点。一夜没睡好,但是房间里二老已经不在了。

“他们去麻将馆了,我带你去吃饭。”

两个人索然无味地在楼下火车站吃了一笼煎包。他滑着手机,她则若有若无地看着包子店老板。田玉玉宁愿一个人吃。

“我今天准备回去了。”她想,他不辞而别是不仁,但自己不能不义。

“不急,回成都就两个小时。”

这一日,李季很有风度,像初相识样,热情、有礼。

他们在新城商业街转了转,乏善可陈。那里有向大城市看齐的一切:王府井百货商场、金融广场、南充大剧院、万科金润华府、恒大御峰小区。

“在南充安家也还不错,宜居。”田玉玉隐藏自己的失落。

“这边房子对本地人来说还是高,但比成都便宜。”李季说,“那时离婚,房子留给了她。”

她指的就是李季前妻。她喜欢恒大的房子。

恒大房产在全国各地都是一张装修图纸。所以就算你第一次去一座城市,也能一眼认出恒大楼盘:墨绿色的尖顶,风格偏老派欧式,大户型、方方正正,南北通透,园林植被优雅,又常自带人工湖,适合三代同堂。因为价格不菲,大多是两代人共同筹划着买定。田玉玉眺向恒大特有的绿玻璃窗户,那次婚姻也是郑重其事,要开枝散叶,一步到位那种舒适感,她有一种说不明的心搐。

“恒大的房子很好,但是很难再买第二套。”李季说。

田玉玉的心暗了下去,他们在成都看过这么多婚房,其实还比不上这一套恒大的好。她也喜欢有湖水,有繁复通幽的小区园林,楼与楼互不遮挡,就算看不见朝霞也能看见晚霞,像小型的湿地公园那种。

“城市都一个样,去我的小学吧。”

他们坐了203公共汽车,在终点下车。小学在场镇上。他们路过一个又一个乡镇商店,说是商店,都是紧闭的无人打理的破门坏屋。李季说这是他小学三年级经常买墨水的地方,“英雄牌蓝黑墨水”,那个是曾经买雪糕的商店“百利牌娃娃糕”。在路牙的一块空地上,李季指着一个排水口说:“你能不能想象,这里曾经是杀黄鳝、泥鳅的现场,人挤着人,背篼攘着背篼,黄鳝有时会从盆子里挤出来,掉在地上。这是我见过最繁忙的场面。”

田玉玉想象不出来,她望着那块空茫茫的水泥地,点点头。

“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小镇。”

学校的大门换新了,紧闭着,李季从缝隙往里看,“看不远。”他说。田玉玉望着他,看见失望的表情忽明忽暗,明白这是寻而不遇所致。

“一年里,我都要来几次,偏偏这次就锁门了呢?”李季歪嘴一笑,田玉玉也笑,觉得事实也许并非如此,说不定他每次来都是吃的闭门羹。

“走吧。”他又迈开脚步。

田玉玉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跟着他绕了一圈居民区,上了长满青苔的坡体,到达一个至高处。说是至高处,有许多被抛弃的水泥预制板,钢筋横陈,十分危险。

“我们有时在这里拉屎。经常被官司草惹得一身痒。”李季手指向下指了指,“小学就在下面。以前可以直接从小学爬上来,有的老师在这里种菜。”

这里哪有什么菜,全是荒草、乱石,估计从小学上来的路也给封了。田玉玉想。

“那时候还不知道大海是怎么回事吧。”

“不知道,不过这里有嘉陵江,从小近水,不陌生。坐坐。”李季找了一个稍微可容身的地方,一屁股蹲了下去。田玉玉只好坐在他身旁。

远方是蓝天,不过蓝天被白云挡住了,所以蓝天丝丝缕缕挂在天上,反而成了代替云彩的角色。

“波浪有很多种。有反射波、折射波、绕射波、破碎波。”李季扯下了一根官司草,“当波浪触碰到海岸线,通常会发生三件事——反射、折射、绕射。这些不同的波浪就会因为这三件事而诞生。”

“这些波浪有什么不一样。”她心灰意冷地问。

李季转过头对田玉玉笑笑,“有很多不一样。记住这点,波浪撞上的障碍物越陡峭,此处的水就越深,波浪便越能得到准确的反射。这就是为什么防波堤必须建在深水区。在潜水中,它们无法承受风暴引起的破碎波的强大力量。在渗水中,这些巨浪并不会破碎,而是安然无恙地从堤面反弹回来。”

田玉玉努力思考这个科学理论,以及他真实想表达的意思。但是她心情太差,影响了理解。

李季不再深入解释。天空中的蓝色似乎变幻了形状,屁股有些潮意,土地原来是湿润的。

“你是什么时候不爱的?”过来这一趟已经够傻了,再问一个傻问题吧,田玉玉心有不甘。

“没有啊,爱一直在心里。”李季的腔调十分官方。

“但是我们亲近不了。”

“我跟谁都亲近不了。”李季说。

田玉玉看着他撇过去的厚嘴唇,觉得这简直不是一个答案。

“小时候成绩一直很好,妈妈病重都没有影响到我学习,人的学习能力是天生的。”李季突然岔开话题,“我爸再婚后,我只有更刻苦地读书,在学习中,我才会觉得自由、放松。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很干净。”

“我爸是个很顾家的男人。你也看到了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田玉玉故意问,在她眼里,老李很好。

“我和我爸不一样。”李季摇摇头,“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新年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做一种很低俗的动作。”

田玉玉不解地望向他。

“就是这样,”李季抬起右手臂,挽起袖子,嘴巴含住前臂肌肤,“噗——噗噗——”他利用气流与肌肤的摩擦声,成功地用嘴巴打屁。

田玉玉笑了起来,她想起昨夜吃饭时,爷孙俩肯定玩这个去了。

李季放下了手臂,“他在那么高兴的一个时刻,用这样一种方式来逗我笑。”

“那你当时笑了吗?”

“笑了,但是我很不舒服。我妈说,‘你爸就是那种人,常年在外面做汽修、建筑水泥什么的,他们都是这样开玩笑。’”说着说着,李季面色严肃起来,“他把工友之间的玩笑,带到父子中来。孩子的世界是很纯净的。”

“大海纯净吗?”

有一只蚂蚁在两人鞋子前方残瓦上攀爬,怎么都越不过去那个棱角,爬一步退三步,田玉玉摘了一根官司草,帮助它托了下身体,它翻了过去,掉进一个罅隙里。

“不能用纯净来形容大海。”

田玉玉冷不丁听到李季这结论,又看看罅隙,找不到蚂蚁了,它会爬到自己腿上来吗?那可就恶心了。

“我们和上一代人不一样,想保持自己,保护自己,想要一种更干净的生活,但干净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男人、女人,都想保护自己。但是婚姻无法保护我们。婚姻是互相侵占,是一种侮辱,你懂我的意思吗?”

老李和老李媳妇的生活是一种侮辱吗?田玉玉低头,怕自己脱口而出,引起无谓争执。过去每次两人出行,确实是互相侵占,攻守疲惫,似乎浓缩了婚姻关系中的所有敌意。她拨弄那只小蚂蚁,它来来回回做着无用功,自以为跨越了瓦片障碍,田玉玉这个有如神助的帮忙,让它大功告成,但也可能是帮了倒忙。这多像恋爱中的男女。

蚂蚁从来不会单枪匹马,他们是集体行动,说不定屁股下面就坐着一个蚂蚁窝,田玉玉被这猜测激得“嗖”地站了起来。

李季被她的起立惊了一下,“我这只是个比喻。”

田玉玉懒得解释原因,坐下。

“那个后妈生的,学习很差,越来越差,我爸让我帮助他,但是帮不了,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料,这点随他妈。我们两极分化,我爸总觉得亏欠他们娘儿俩什么,其实这跟我爸有什么关系,他老这么讨好他们,弥补他们。他们结婚、搞这搞那,现在开的洗衣店,没让我爸少忙活。”

“他也是为了一个家。家和万事兴。”田玉玉想,小孩子打抱不平的事,也能记一辈子,可这话也不能说透。

“所以,我让他给你去捞黄辣丁。”他露出了小孩子一样侥幸胜利的笑容,并为自己的小计谋骄傲。

田玉玉不想看他的脸,虽然此刻看一眼,会更加坚定李季的自信,对人事,对家庭关系处理的自信。作为他的另一半,她理应站在自己男人这一边。但是,这一切太让人难受了。

“你现在工作也不错,不出什么岔子,还能再往上走一走,家境也不错,不用你负担什么,唯一有些期望的可能是婚姻。”李季条分缕析道,“但是我就不一样,表面上看,我什么都不缺,好像只缺个婚姻,等着结婚生子,这也是很多人对我的判断,但是我觉得活到我这个年纪,才发现,有很多未知数。因为没有结婚,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变数。”

什么变数,不就是孤独终老吗?但田玉玉却问李季:“你给自己设想了什么变数?”

“登月球、上火星、葬身大海或是当一个超市老板,看人来人往……”李季罗列起来,用一种玩笑的口气,“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远方有微风轻拂过来。这些理想是不是他早已在海船上思虑过无数遍。登月球、上火星、葬身大海,现在看来李季真会去干,这些不就是他保护自我的方式吗?田玉玉陷入了哀伤。

“在海上的日子也不全是孤独。”李季站起来,将手臂侧平举,做了一个即将俯身跳跃的动作,“有时候我会整整一周不和人说话,不是找不到人说话,就是想独自承担这种感觉,一说话,那种孤独感就被消解了。小别胜新婚这句话,其实是个假象,是自我安慰。”

“大家常说去看海吧,去海上发呆吧,觉得那是很浪漫的事情,都是影视剧制造出来的。”李季朝着前方说,“真实的海上生活,就同人生活在灰尘中一样,陆地、海上是没有区别的,把你关在一间满是灰尘的房间,开一扇窗户,阳光照进来,你在那一缕阳光中看见无数腾飞的灰尘,开始恐慌,原来我身处这样脏污的环境里,如果不是那一缕阳光,仅仅凭呼吸,人是没有自知的。海上生活其实就是我给你打的那个比喻。而且那种环境里,波浪一天天和你相处,你和波浪说很多话,好像波浪是你的情人一样,你对着它说各种愉快、不愉快、孤独、寂寞,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波浪,它们随时出现,消失又出现,前仆后继涌向你。”

田玉玉听得出神。她洗碗的时候,不也对着锅碗瓢盆说了很多话吗?那些滑过污渍的水流,最终不是流向了大海吗?从一个孤独流向另一个孤独。

云层密集,空气开始裹挟凉意,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转悠,有时会在一块水文界碑前停下来,“有一年发大水,你看……”然后就没了下文。

那些说出的话,以及没有说出的话,像反射波一样,把田玉玉冲向岸边,又结结实实地砸碎。

继续向前。小镇上有一个废弃的公交车站。两棵梧桐树满是枯黄的叶片,南面是一座废弃的大桥,大桥两端有水泥石柱拦着,禁止车辆通行。“我离婚之后很想再要一个家,因为很多人跟我说是因为工作作息导致离婚。但是我不信,三年了,我相信了。”李季说,“我打算给他们俩买个门面,算是尽孝,再回到海上。”

两个人站在破桥上,感到时光的衰老。桥下的河流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奔流,但听不见水声,两岸的泥土柔软扭曲,能吃得进半个人。

“过去,我们上学常过这座桥,有时坐车,有时走路。以前驾驶员技术很好,你看桥面多窄,几乎是车皮贴着人身走过。调皮的还会在那时摸一把车身,啥事都没有,现在想起都后怕,多危险。”李季接着说。

“看,运河的水,好浑浊。”田玉玉说。

“它们流向大海时是清澈的。”

驱车赶回成都,天色已经蓝得发紫,那是大都市的夜。一副急吼吼地要与天地争艳的样子。地下车库里,田玉玉打开后备厢,提出一个白塑料箱。那是老李为她准备的一箱鲜活的黄辣丁。田玉玉揭开盖子,看见鱼摇摇尾鳍。水箱里提前注入了大量氧气。可以维持两三个小时活体。

“给亲家母尝尝,这是江船上打捞的,野生的黄辣丁,土腥得很。”得知田玉玉提前要走,老李马不停蹄备好了人情,“你们那儿吃不到,尝尝鲜。”

他大可不必这样。田玉玉想。但是她笑笑,接受了这份好意。热情是一阵雾,很快就会被吹散。

进电梯,出电梯,指纹开锁,进屋,反锁房门。厨房里整洁无瑕,田玉玉把黄辣丁从塑料盒里拿出来,喂养它们的水腥味浓重,她用清水洗过一遍,按照老李说的方法,再放到浓度10%的盐水中浸泡30分钟,彻底消毒杀菌。最后要一条条包裹好放进冰箱,这样肉质会一直保持鲜嫩。

等待盐水杀毒之时,田玉玉踱步到客厅,给自己泡了一杯桑叶茶。父母都睡去了,她喜欢这方寸空间里的宁静,自由突然降临。

世界也变大了,阳台上的夜空,无涯的蓝紫色,深不可测。红眼航班闪烁着飞过眼前,把思绪拉近。每次和李季相会后,重返上海工作,她都会接到李季的微信。

“发车了。”

“起飞了。”

这些简短的讯息让彼此有爱情的感觉。

李季会穿上藏蓝色的正装,锃亮的头层牛皮皮鞋,从南充先坐动车到成都,再从成都坐航班到上海,最后抵达那片风平浪静的海洋。他会在自己工作的甲板上,最后给田玉玉发一条短信。

“抵海,勿念。”

红眼航班来来回回,这条固定路线曾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天空和海洋一样深邃。

海阔天空还在,但是短信不会再有。

两杯茶后,时间到了。

田玉玉把一条条盐渍过的鱼裹上保鲜膜,打开冰箱,放进了急冻室。一共有三十条。她会把它们吃完的,那是老李的祝福。

善后。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小水珠飞溅在四壁,田玉玉用钢丝球清洗水槽,这些水流经下水道,经过废水处理厂,分解、投药、过滤,终将会一身清凉地流向大海,那里会有一个男人注视着它们,毛细波、绕射波、重力波、涌浪,波浪将能量从一处传至另一处,而他趴在甲板上,用余生研究巨浪破碎与否的理论。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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