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动诗意的画卷
2025-02-09苗乃心
【摘要】北极村的深刻记忆使迟子建的文字充满浓郁的东北风味,而对不同色彩的独到运用是迟子建作品充满温情的关键。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多样的色彩不仅拥有独特的指代,而且形成了和谐如画、温暖细腻又氤氲着生活气息的北国世界。同时,迟子建善于对传统色彩进行颠覆,在扩大小说的丰盈张力的同时,也为读者带来了特殊的色彩体验。
【关键词】迟子建;色彩书写;审美效果
视觉是人类五感中接收信息的重要媒介,人眼接收自然界的各种颜色传入大脑,再由大脑基于生活经验进行多次处理,最后形成对色彩的具体认知。色彩是人们生活的重要构成之一,它依附于视觉并影响着人们对事物的感知。作家为使文字性、概念性的文学作品具有“画意”,即更容易被读者读解,往往借助于更直观,也更形象的色彩对无色文字符号进行填充。色彩本身并无冷暖的温度差别,人类对色彩的感知与解读依靠的是长期积累起来的社会经验,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观察色彩时除了生成约定俗成的情绪感受外,还会因为不同的个人经验产生独特情感认知。
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常常运用色彩进行艺术想象活动,其对色彩的挑选与运用,受社会、家庭、年龄或经济等因素影响,也与其不同的文学素养、气质性格有关。而作为在北极村长大的“极地之女”,东北的风土人情与迟子建的成长过程密不可分。迟子建借用非直观的文字与直观的色彩之间的空隙进行艺术想象,为多样的色彩赋予不同的象征隐喻,同时通过这些处理过的色彩营构灿烂多姿又和谐温情的文本色调。
一、多样色彩的象征隐喻
色彩在作为一种艺术符号进入文学作品时,便产生出了属于文学的特征。当作家运用色彩时,色彩使文字更可知可感,相较于绘画,其想象、象征的空间更为宽广。迟子建将依附于具体人或物的色彩用文字加以渲染,使其产生除表面意义外的象征义,承担着营造氛围、展现主题的功能。迟子建常用黑、白、红三种经典色调和金银色调进行色彩的象征与隐喻,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效果。
(一)黑色:沉闷与压抑
或许是黑色与光明正好相反,人们常将黑色与黑暗、神秘、死亡等意象联在一起。《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父亲林克带着猎犬伊兰到阿巴河畔用猎物和子弹换驯鹿,母亲只能通过天气的变化判断父亲的安危。雨后的彩虹“就像山鸡翘着的两只五彩羽翎,要红有红,要黄有黄,要绿有绿,要紫有紫”,然而却突然暗淡下来,“彩虹里仿佛飞进了灰尘,乌蒙蒙的”[1]。彩虹从明亮的彩色到暗淡的黑色这一转变暗示了父亲一去不回,提前为充满活力和生机的生命逝去覆上一层悲情的面纱。《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刚刚失去丈夫的“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却因山体滑坡在乌塘镇下车。在“我”的眼里,乌塘是陈旧的、充斥着煤炭烟灰的、贫穷落后的小地方,污浊昏暗的空气让原本灿烂明亮的太阳也像刚剥好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之中,而通过集市里史三婆的视角,迟子建也描绘出了“我”一身黑衣服,脸上没有血色的沉郁形象。压抑的环境与“我”的痛苦正相衬,使整篇小说以黑色为底色,形成深沉、压抑的场域。
(二)白色:纯净与死亡
白色一般象征纯洁与朴素,也常代表哀悼,在迟子建的小说中, 白色是圣洁纯净和死亡丧葬的代名词。《朋友们来看雪吧》描写了乌回镇的雪景和“我”与乌回镇村民的友善相处。“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阳才苍白地升起。到处都是积雪,远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2]正值新年,落了雪的乌回镇外表洁白静寂,内里却火热。浑朴的风土人情冲淡了雪的冰冷,营造出祥和又纯净的氛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白色是鄂温克族人眼中最神圣的颜色。鄂温克人与驯鹿密不可分,稀少的白色驯鹿被鄂温克人视作神迹,部落的圣火运送,由最纯净的白色驯鹿来完成。鄂温克人对白色的偏爱还体现在对逝者的装殓上。“我”的父亲林克被白布包裹着放在四角用树枝吊起来的铺中,大家期盼林克拥有宁静的长眠;“我”失去丈夫后早产的死婴也被包裹着白布扔到了山坡上,白色与鄂温克人崇拜的天神紧密相连。
(三)红色:女性与活力
红色是女性的颜色。《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达玛拉与林克总在夜晚藏进帐篷里制造“风声”,第二天早晨,“我”都会看见面色红润的达玛拉,林克的爱让她充满活力。后来“我”的姐姐列娜离世,母亲十分痛苦,遭受两次丧子打击的她脸色发青。可到了第二年“我”来了例假,正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这时母亲的脸上又有了血色,她的活力也随着血色回到了身上。妮浩成为萨满,在跳神之前,她戴的神帽上绑着红色的丝条,为其目光增加了神秘感。《伪满洲国》里婆婆在自己衰老后将两个红玛瑙手镯传给两个年轻的儿媳,红手镯的传递象征着女性的传承。《清水洗尘》里,蛇寡妇将一条红头绳送给天云,红色的头绳象征着少女的青春。《伪满洲国》中营长与女军医结婚,一匹黑马衔着红色的百合花送给军医,红色的百合花庆贺着女军医步入了人生的新阶段。
(四)金色:珍贵与爱
阶级社会时期,色彩常作为显示尊卑的象征。从唐代仅皇帝可穿黄衣,到清代金黄色成为皇家御用色,再到当代,金色始终是贵重的代名词。《日落碗窑》中,只会烧砖的关老爷子为了孙子的梦想开始烧碗。但金红色的碗实在太难得,关老爷子连做梦都梦见金碗。小说的最后,一个漂亮的金碗突然出现在一堆烧坏的碗中。在《日落碗窑》中,金色的碗不仅代表着关老爷子的高超手艺,更是众人心里珍贵的象征。
另外,金色也象征着浓烈的幸福与爱。《原野上的羊群》中,林阿姨画的四幅画展现着女儿桑桑对舞蹈的热爱以及林阿姨对女儿的爱。画中,桑桑穿着金黄色的裙子跳舞,浓烈的金色和她的幸福正相呼应。四幅画从饱满夺目的金黄色逐幅递减,最后一幅的金色十分暗淡,代表着桑桑的幸福逐渐消散。《花瓣饭》里金黄色的苞米面粥象征着“文革”时期“我”和家人间的亲情。“我”的父母踏入家门,妈妈怀里抱着一束花,在她经过饭桌时,“许多花瓣就落进了粥盆里。那苞米面粥是金黄色的,被那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花瓣一点缀,美艳得就像瓷盘里的一幅风景油画”[3]。这一大锅金色的玉米粥是“文革”时期全家赖以生存的象征,承载了一家人和谐温馨的爱意,在艰难黑暗的日子里熠熠生辉。
(五)银色:冰冷与优雅
银色属于冷色调,是冰冷与优雅的象征。《额尔古纳河右岸》里,“我”的儿子安道尔被枪杀,“我”埋葬了儿子并搬迁,在搬迁途中,“我”深感由秋入冬是那么快:“有红有黄的森林立刻就变了色,是银色的了。”[4]多种颜色的森林因冬季的到来而褪色变得冰冷,正与“我”痛失爱子的悲伤心情相衬。“我”的母亲达玛拉梦见了一支优雅的银簪子,尼都萨满听见后找到罗林斯基,让他在外边带支银簪子回来。罗林斯基因为列娜的离世不再采买女人的饰品,最后尼都萨满将他驱逐出乌力楞。银色簪子上带有逝去的林克和列娜的痕迹,这支无形的银簪子像冰冷的墙壁,分开了乌力楞与幸福。“我”在暮年时也有一支银簪子,它优雅地躺在鹿皮袋里,记录着一段过往。
二、多样色彩的意境生成
色彩成为文本的组成部分后,其贡献的审美价值不单是简单的色彩点缀,而是通过联系、对比、排列呈现出不同的色调。可以说,不同的色调影响着文本意境的生成,使文本内容的精神更具独特“意味”。“迟子建的小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美的气息,一种清新美感的冲击,它们是那么浓,它们在读者的观照中氤氲成一种审美场,衍化成了一个神奇的却又带有现世生活气味的小说世界。”[5]迟子建的小说以多种色彩营造氛围见长。受北极村和中国传统色彩观影响,迟子建面对特定的描绘对象时会下意识地加入自己对色彩的生命体验,她擅长依靠读者的想象,将色彩穿插进文字间形成和谐的、整体的色调,或用色彩的鲜明对比营造不同的氛围,在氛围中表达情感并展现梦幻的北极村生活。迟子建的许多小说都可以找到一条总的色彩特征倾向,她对色彩的自如运用与其笔下文本的主题密不可分。
(一)串珠成线——相近色彩的烘托
迟子建拥有敏锐的色彩感知力,她能将文本中相近的色彩统一成契合情节的总的色调面貌。分散在小说各处的色彩将各个情节串联起来,组成小说的整体意境。《伪满洲国》里,迟子建描写了一幅沉闷又血腥的场面:美莲一家和平顶山的其他村民被日本兵带到东山坡集体枪杀,前进路上铅色的浮云和阴森森的铁丝栅栏正暗示着他们可悲的命运。黑洞洞的枪口带来死亡,被烧得赤红的农具木柄和杨浩手中血红的银项链正是这个村庄在被烧毁时发出的最后悲鸣。《伪满洲国》中郑家晴出狱后,迎接他的妻子身着荷粉长裙,打一把灰绿色的伞,十分温润明媚;在望海楼吃饭,郑家晴看到的是米黄的窗帘、青绿色的油画和灰蓝的海景,这些色彩构成了一种暖意融融的色调,映衬着郑家晴的轻快心情。
(二)大胆对比——色彩与色调的反差
迟子建也擅长通过大胆的颜色对比来营造想要的意境氛围。《白雪乌鸦》里塑造了一个被生活步步紧逼的平凡女性——翟芳桂,在妓院苦熬多年成为头牌后,纪永和给她赎身带回粮店,但翟芳桂进入了另一个深渊,纪永和为了拉拢客人不断让她接客,甚至连她饲养鸟雀这点小爱好都要剥夺。冷酷的黑色或许与翟芳桂接下来的命运最为相配,可迟子建赋予了翟芳桂喜欢买鞋这一爱好。一贯穿着精致优雅的陈雪卿喜欢冷色调的鞋子,翟芳桂则喜欢买粉红的米黄的暖色调鞋子。对鞋子颜色的偏好暗喻着在苦难中挣扎着的翟芳桂依旧存有对美好的向往。翟芳桂的命运正如被鼠疫笼罩过的傅家甸一样,饱受挫折与磨难后终于等到了新生,嫁给开鞋店的俄国人又养了陈雪卿的儿子,这时的翟芳桂被粉红色服饰、翠绿色镯子和银饰包裹着。迟子建用多种亮色点缀了原本暗色调的人物和小说主题,展现了在生活的重压下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平凡女性形象。
《白雪的墓园》开篇便表明“我”的父亲在除夕前离世,全家人都沉浸在悲伤压抑之中,屋外的连绵不断的积雪穿插在各处,映衬着“我”落寞的思绪和对父亲的怀念。“我”和姐弟都能看出母亲那压抑的哀思,不敢让她前去父亲的墓地。父亲离开后,母亲成了这个家的精神支柱,“我”看见母亲眼中始终存在着一点红意,那是母亲对父亲的怀念、对孩子们的爱以及对未来的信念。在母亲独自祭拜父亲回到家后,她面色鲜润,又注入了活力。“我”认为,是父亲藏在了母亲眼中,形成了那点红色,见到父亲后的母亲放下了执念,解开心结的母亲也依靠着茫茫雪景中的这一点亮色重建努力生活的信念。红光指引着“我”和家人从被雪和白雾笼罩着的悲伤小屋中走出,走向新的幸福。
三、多样色彩的反经验化表达
在文学作品中,色彩并非实体,而是通过文字进行描摹,再经由读者经由大脑想象完成对色彩的再现。色彩是客观存在的,受中国传统色彩观和社会风俗影响,人们对常用色彩的认知大致固定,比如红色在中国象征着喜庆、热情;白色既代表洁白、纯净,在京剧中也代指奸诈;黑色象征着死亡、深沉、神秘等等。色彩的固化会让人们在理解文本色彩时不自觉地选用最为普遍的指代义,同时自动形成对应的审美预期。迟子建善于对色彩的表达效果进行创新,通过奇异的色彩比喻和陌生化的色彩表达,拉开文本和读者间的距离,使读者沉浸在她营构的色彩世界中。
(一)奇异的色彩比喻
迟子建对色彩的奇异比喻与小说中人物的文化阶层、社会地位有着很大关系。一些独特的比喻往往出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鸭如花》里没文化的徐五婆,以为电视里的通缉令就是天空,又把围着她的鸭子都看成花朵。徐五婆照看着鸭子,她生活的其他部分就都是鸭子了。她把天空比作鸭圈,白云是雪白雪白的鸭子;到了阴天,鸭子就变成黑色。阳光是鸭子喝的水,星星和晚霞是鸭子的饲料。徐五婆的丈夫喜欢花,他从不和徐五婆交心,可不识字的徐五婆也有自己的“花”,她将鸭子比作花朵,鸭子是徐五婆暮年的友伴,是徐五婆与逃犯之间复杂情感的见证。逃犯生前一直圈着一只鸭子,最后徐五婆在逃犯的墓前也留下了一只鸭子。这只白褐色的鸭子在徐五婆眼中就像一朵花,这朵花象征着与逃犯共度的日子。迟子建将鸭子和花融为一体,打破读者的自动化体验,烘托了小说文本的奇异性,实现对常规色彩描写的突围。
迟子建也善于用奇异的比喻描写死亡。《伪满洲国》中,她就将蜿蜒的血迹比作弯曲的蛇。王金堂的干儿子被日本人灭口后,王金堂自己尝试逃出隧道被陈工头拦住,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的王金堂对一个日本长官说自己的拿手菜就是炖狗肉,唆使日本人将陈工头的狗杀死。那一发子弹直接射中狗头,王金堂拽着狗的后腿拖入灶房,狗头所过之处形成一道曲曲弯弯的血线,这条线就像是一条蛇在妖娆地爬行。《额尔古纳河右岸》里,老达西渴求孙子“奥木列”不得,转而训练猎鹰捕捉猎物,猎鹰将抓到的兔子撕开,“我”看见兔子的内脏暴露出来,在草地的映衬下像一朵朵盛开着的鲜红色的花。在文学作品中,死亡通常与黑色和红色同时出现,代表着危险与血腥。迟子建用这几处比喻短暂消解了死亡的庄严与恐怖,用她独特的、带有童话般诗意的叙事话语为读者挡住了部分冲击感,将读者的目光更多地转移到对色彩的比喻上。
(二)陌生的色彩表达
迟子建不仅擅长奇异的色彩比喻,还能够做到对色彩的陌生化运用。《伪满洲国》中溥仪靠着日本政府成为满洲国皇帝,代价是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日本人的控制。迟子建详细地、近距离地描写了溥仪的举止行为,如他有洁癖,随身必携带一应消毒用具;他喜怒无常,任何人只要冒犯到他都会被严厉惩罚;他恐惧日本人,尽力满足日方的无礼需求又渴望摆脱日本政权的控制等等。
这样一个戴着眼镜瘦削敏感的人物形象与“皇帝”这个词历来笼罩着的高大威严相距甚远。为了达到彻底消解皇帝威严的目的,迟子建安排了这样一段对溥仪穿着的描写:溥仪最喜爱龙袍,他还差人去北京订购不同样式的龙袍,但日本人只允许他穿死板的陆军大礼服外出寻访。这件礼服上的黄缎带和金色双龙象征着皇权,但溥仪将胸前的两块刺绣比作收割不均匀的麦场,配套的军帽他也很排斥,在他看来,帽缨像是老妓女的脏手帕。皇帝的扮演者是有着诸多缺点的人,金黄色这种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特殊色彩也随之变成了暗淡的点缀。读者的日常经验被颠覆,在并不尊贵的金黄色映照下,溥仪变成了病态追求地位与尊重的怪物。
四、结语
色彩作为一种符号用于文学创作中,可以增加文字的既视感,传递作家丰富的艺术情感。从灵动纯净的北极村,到浓墨重彩的城市,迟子建自如地挥动画笔描绘多彩人间。充满着温情、略带着伤感的文字离不开色彩的烘托。作为运用色彩的好手,迟子建笔下的各种色彩并不是简单的颜色堆砌,而是饱含着象征和指代的情感抒发。被赋予深刻含义的色彩形成色调作为文本的线索,多条色调渲染出不同意蕴的意境,而对色彩的反经验化处理则能更充分地形成小说文本的多角度解读。迟子建自如地挥动画笔,对日常生活进行细致的勾勒,使读者获得全新的情感共鸣。
参考文献:
[1]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55.
[2]迟子建.朋友们来看雪吧[J].北京文学,19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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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迟子建.北极村童话[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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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176.
[5]翟苏民.迟子建小说艺术论[J].小说评论,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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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
[7]迟子建.白雪乌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
苗乃心,女,汉族,辽宁辽阳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