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乡村与城市的文学乡愁
2025-02-09余畅
【摘要】田鑫的散文是关于乡土、关于个体生命经验的写作,不同于传统散文的共时性书写,而是从历时性的角度回望乡土,一方面围绕自然风土和风俗人情叙述对乡土的怀念和担忧,另一方面描写了作为乡土反面的城市中人们隐秘、焦虑的生命体验。作者积极主动探索散文创作的边界,将流动的生命经验与创新的写作方法相结合,展现出散文的新活力。
【关键词】田鑫散文;乡土经验;城市;文学创新
近年来,宁夏青年作家田鑫在散文创作领域成绩斐然,继先前出版了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和《大地词条》之后,2022年9月凭借《小偷》获得了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纵观他的散文创作,浓厚的乡土情结成了作品底色:他的散文多以西海固村庄的自然风物和风俗人情为内容。作者将村庄、自然与个人生命相连接,以平和质朴的笔触写下对乡村的怀念。在乡村剧烈变化,城市化进程加快的当今时代,作者无法对城市困境视而不见,其散文对城市生活的无奈和人们精神的困惑的表达契合时代的声音。
一、“回味”淡化的乡土经验
乡土生活,始终是许多现当代作家的重要书写对象。从鲁迅、沈从文、赵树理到莫言、陈忠实等人的创作实践,乡土叙事可以说已经成为一种具有丰富创作资源的文学传统。众多作家从遥远的乡土中汲取创作灵感,不断创作出富有乡土特色的文学作品,如《故乡》《边城》《白鹿原》等。如今,青年作家田鑫也沿着这条道路不断探索着,创作出许多乡土散文,他的乡土写作聚焦于个人的“乡土体验”,既包含对“失落”乡土的怀旧,也涵盖对现代社会中乡村与自然的担忧和反思。
作者通过描写乡村人事变化,表达了对乡土的怀念之情。对亲人的离去、家庭关系的变化、乡民的平凡小事等的描写是回味和重构曾经的乡土世界的具体表现之一,作者以悲悯之心,冷静地书写了众多乡村人物及其悲欢离合。《赤脚医生》描写了三爷爷坚强而又无奈的一生;《一棵核桃树》展现了兄弟之间为了一棵树而抛弃亲情,相互争斗的故事;《祖母》以几次“死亡”为线索,勾勒出祖母一生的轨迹,她是村庄“变老”和城市化进程的见证者,也是村庄的缩影;《河流的几种形式》以时间为线索,展现了祖孙三代之间的亲情变迁,将家庭之“根”融入时光流逝之中,表达了对家庭的回望。
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民们深受干旱的影响。《河流》写人们因干旱为了一口水半夜三更起来去等水出来,甚至有时还会大打出手;《河流给不出的答案》写到人一旦脱离水,便会干枯,成为一抔土,对水需求极大的人类不能没有水的存在。在这群“被缺水缺怕了”的人们心中,河流是极为重要的,它可以滋润大地,又可以补给人和牲畜。但河流时而干涸、时而丰腴,河流和雨水的不稳定带给乡民们的是不安全感,甚至是恐惧。《河流》中写道,“村庄里就没有下过几次正确的雨”①,对河流的爱与恨是对无力解决的现实状况的情感反馈,“靠天吃饭”的农民们成了作者笔下乡土世界的重要角色之一。
时过境迁,当作者再次回到乡村,曾经给予人们生活资源的河流,已变成他无法开口诉说的秘密。河流污染等自然生态破坏被摆在这位“返乡者”面前,《河流给不出答案》以“我”想要了解河流的秘密为切入口,细致地展现了河流和岸、河床、树木以及人类的关系。作者以今昔对比的手法,揭露了缺乏治理的河流所面临的生态环境破坏问题。叙述者“我”层层推进对河流秘密的探寻,最后却发现“河流呆滞无光,河面上堆积着大量的破鞋、塑料纸袋,河床发黑,散发着阵阵恶臭”,面对如此的河流,“我”已经不愿意再“兴师动众地去了解它的秘密”。“我”真的不愿吗?“我”对变得恶臭的河流的失望,其中蕴含着“我”无法改变河流现状的无奈以及对造成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的失望和批判。其散文的生态意识契合了新时期西部散文具有的生态意蕴,体现了作家对生态危机的反思精神与呼唤和谐美好的自然生态的精神追求。
面对城市的快速发展,大量劳动人口迁往城市,留守老人去留、文化习俗消失等问题已成为乡村面临的几大难题。“乡下人进城”不仅带走了乡村的鲜活,还带走了村庄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文化。《省略》以呼吁式的文字告诉读者如今村庄中生与死的礼俗早已在快捷、迅速的生活中逐渐消失,出生的仪式被简化为一通电话,死亡的葬礼被省略成哭声、酒席。对乡村文化的失传的书写体现了作者对乡村习俗的怀念,也表达了他对乡村民俗文化失传现象的担忧。乡村的消失不仅代表的是作家个人记忆中的乡村,更表现了现代化下中国乡村的普遍问题。
对于定居城市的田鑫来说,乡村已经成为一种必须不断回望的存在。他的乡村写作将对村庄生活发展的思考置于对人和自然的观察中,发现了村庄与自然、人与自然之间的异质同构关系,体现了他对乡村的深切怀念和深刻的乡土情怀。纵观西部散文史的发展,这位青年作家的创作已经远离了80年代西部散文所赞扬的边缘文化精神。他的散文并不着眼于边缘文化,更接近主流文化影响下的散文,它们关注中国乡村的变迁、观察城市的发展,弱化“边缘文化精神”②。
二、“揣摩”现有的城市体验
一直以来,田鑫游走于城乡之间,其文学作品也同样如此。已出版的两本散文集的书写对象存在从乡土向城市转移的倾向,2022年出版的《大地词条》收录了较多描写城市生活和抒发对城市复杂情感的篇目。他的散文不仅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个人记忆中的乡土,而且叙述了他自己在城市中的见闻和思考。“倘若乡村具有什么优点的话,也是因为它的反面意象——城市,反过来也同样成立。”③作为乡土的反面,城市成为众多作家回望乡土的“站点”,他的散文表达了对城市生活的忧虑,明暗交叠地体现了作者若隐若现的情感矛盾,即给予他心灵慰藉的乡土经验与给他提供更好生活的城市体验之间的冲突。
文本写到许多作为乡土的反面意象而存在的城市景观,如学区房、广场、街道、行道树等。《广场》中写到的各种被噪音和香味充斥的广场周边亮着各类商业广告牌,随处都站立着推销广告的兼职者,但是在夜晚最安静的时候广场上只有“躺在自动取款机前睡觉的那个人的鼾声”和“抱着广告牌的醉鬼”。一方面,作者在城里回望村庄不仅出于对故乡的怀念,更是在面临理想城市破灭后做出的选择。起初人们将城市作为理想的居住之所,但是在城市“土”带上沥青和汽油的味道之后,它便不再是村庄里具有野性的土,没有谁可以忍受得住那被汽车行驶过而留下的汽油味。另一方面,对村庄的思念和回望在另一个层面上是因为作者所拥有的乡土经验无法真正地认识城市,甚至两者还会产生矛盾。许多由乡入城的人们体验过快速、繁复的城市生活后,产生或多或少的焦虑感,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人们逐渐开始选择回到乡村。
寻找诗意的家园成为人们更迫切的要求,他们注意到乡村是一个较为完美的空间,在那里,没有学区房、工作压力、交通堵塞等一系列城市问题。身处城市却心恋乡土的背后暗藏了对城市“乱象”的不解和无奈,加之作家童年时期的乡土记忆以及与“乡”的情感连接,作者笔下的“文学乡愁”应运而生。
为了应对在城市面临的困境,他选择短时间“返乡”。然而这种“返乡”并不能真正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城市困境,《清单》一文就提到了“带回去的是物质的,可见的,而带回来的,则是巨大的空虚和回忆”;《小偷》中也提到叙述者短时间内“返乡”而后又重新再进城的情节。散文切实地书写了乡村变迁给予了作者怎样的情感体验,以冷静客观的视角和简单朴素的文字表达了对家乡变迁的无奈。重新面对“陌生”乡村,老鼠的消失、树木的杂乱、家畜的退场、人的逃离和乡村的衰败成为人们所要面临的又一道难以解开的谜题。生于乡村,居于城市,散文展现了这类“返乡者”的最终归路仍是重返城市,叙述者“我”是如此,多数人也是如此,他们所追求的“诗意的家园”已变了模样,他们所陷入的精神困境也并非“返乡”能够解决的。
作为现代社会的重要议题,人们对城市生活的体验不是单一的,个人必然拥有自己的城市经验。许多人带着以往获得的乡土经验进入现代城市,并非还能如从前一般如鱼得水,就像文本所写到的,蜗牛并不能适应钢筋水泥的城市,人们无法从城市中获得认同感。城市经验与乡土经验的冲突使作者更清楚地了解个人生命经验在个体、社会中的重要性,作者将这种矛盾冲突写入文学作品中,不断在文学创作中消解自我焦虑和精神虚无的难题,进而也在作品中给予人们更加多元的视角和选择去看待城乡困境。
三、写作方式的新与旧
“乡”与“城”是文学创作的两大源泉,田鑫的散文创作也离不开这二者。他的散文以饱含深情的眼光打量乡村的亲人旧故、陈年往事,甚至草木鸟兽,语言渗透出惆怅、无奈,但又散发着朴素、静穆的氛围,突出的是对渐行渐远的乡土世界的书写,他笔下的乡村并非停滞的,而是不断变化的。田鑫的散文创作方式有新有旧,一方面从童年经验汲取创作源泉,另一方面则是对非常规叙述视角的运用。
作家的创作并非凭空起高楼,个体生命经验成为文学创作的基点和养分。田鑫笔下的乡村和城市是带有他自己生命经验的文学文本,是不断更新变化的。艺术就是作家的白日梦,其中可能隐藏着他们的童年经验。童庆炳曾提出:“童年经验有两种,一种是丰富性体验,一种是缺失性体验。”④缺失性体验是作家进入创作过程的巨大推动力,少时丧母给予作者的是精神上的孤独感和空缺感,散文反复提及丧母事件,甚至还反复描写母亲受伤后的样子,软软的、软塌的、软塌塌等词语的使用都间接地将童年的痛苦释放出来。作家化解痛苦的方法就是在散文中反复写母亲的死亡,将自己痛苦的情绪充分释放出来。作者从对母亲的怀念入手构建他记忆中的村庄,回忆童年伤痕的同时也建构乡土记忆,以此建立一个承载了“乡愁”的甘渭河边的村庄。
面对新的城乡问题,如果还保持传统的书写方式不变,当下的散文创作是否能够有新的突破?答案是不容乐观的。散文创作不仅要在书写内容上与现实进行更多更丰富的连接和互动,还要在写作技巧上进行创新。作者不断积极探索散文的写作方法,从宏观层面的散文小说化倾向到微观的文本叙述视角,可以说,田鑫是一个具有创新思想的青年作家。他的散文多为叙事散文,常以人、事、物为线索展开文本,但散文不同于小说,它是一种内倾性较强的文体,作家往往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视角组织文本。身为一名散文作家,他也不例外,但仍可从其散文中看见一些特别之处。
“我们”“你”等非常规叙述视角的运用,使得田鑫散文突破了传统散文的布局,表现了青年作家在文体创新和创作方法上更加独特的思考。这些非常规叙述视角散见于各个篇目中,集中有所运用的是他的《城市》一文,文本主要叙述者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但行文至第三节,叙述视角便成了第二人称“你”,主要写“你”在公交车上所观察和所感受的事情,窥见中国社会的小缩影,“你突然又觉得,一辆公交车就是一座移动的微型城市,车上的每一个人,生命的轮回和轨迹都很逼真”⑤,与张爱玲的《封锁》有异曲同工之妙。“你”既是前文叙述者“我”,又是阅读散文的读者。“你”的叙述陌生化了坐公交这个普通的行为,给予读者别样的阅读体验,达到读者与故事之间的距离又近又远的效果。
最后,文本中以“我们”的称谓出现的文字,常向读者表明希望他们给予同情或认同的态度。叙事时有“我们”,“我们说好的,你背过身去,从三开始倒数喊到一再转过来”;“我们就守在虚土附近,几个人定定地坐着,等着那只倒霉的兔子”。⑥议论时有“我们”,“作为被隐喻的麦子,我们谁也躲不过岁月的收割”⑦;“我们幼小的身体在水里上下起伏着,逃脱父亲们的监视而躲在想象的母体里是一件幸福的事”⑧。在这里,“我们”的叙述人称将读者拉入叙事中,使读者仿佛身处“我”所叙述的生活和场景之中,移情于所叙述的事情之中,从而对文中的人产生怜悯或同情。他不满足于传统,希冀找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散文创作方法,在小说化的散文的叙事语境中,“你”“我们”的叙述视角极为少见,运用它们进行散文写作对他的散文乃至整体的散文而言都是具有创新性和启发性的一步,它们成为作者言说生命经验的新尝试,展现了他对如何将自我生命经验融合于文学创作中的新思考和新突破。
四、结语
田鑫自觉地将个体忧虑却开阔的生命经验融注在文学创作之中,坚持以自己的乡土散文的创作来引起人们对乡土与城市复杂关系的关注,呼吁人们关注人的心灵世界、关注自然、关注乡土。据作者近两年的散文作品可知,他仍保持着对乡土的关注。乡土文学由现代一直发展到当今,其中积累的相关创作经验都是后来作家创作乡土文学的素材和参照,从这方面而言,作家必须克服照搬以往乡土文学所积累的创作经验的惰性,深入文学创作的现实空间,进行一手资料的挖掘和思考。但作为一名青年作家,他的散文创作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可以开拓,其散文的价值也需要更长的时间加以考察。
注释:
①田鑫:《大地词条》,阳光出版社2022年版,第53页。
②范培松:《西部散文:世纪末最后一个散文流派》,《中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2期。
③(美)段义孚著,志丞、刘苏译:《恋地情结》,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51页。
④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86页。
⑤田鑫:《大地词条》,阳光出版社2022年版,第216页。
⑥田鑫:《大地知道谁来过》,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136页,第15页。
⑦田鑫:《大地知道谁来过》,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122页。
⑧田鑫:《大地词条》,阳光出版社2022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