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社区治理视域下大学生“内卷化”的多重效应及其发生机理
2025-02-08高丽秦金婷
摘要:随着社会转型加速与现代化演进,“内卷化”已成为当代大学生应对激烈竞争、争取优质资源的行为模式与话语实践。将“内卷化”现象放置于高校社区治理场域内重新审视,对转变高校评价机制、革新高校育人模式、健全高校社区治理体系具有积极意义。研究发现:“内卷化”所生成的现实影响存在积极和消极的双重面向,呈现出不同心态支撑下“适者生存”与“亦步亦趋”兼具、差异行动导向下“个体自觉”与“舍本逐末”同进、实践结果浮现中“卷王之誉”与“躺平摆烂”并存等多重效应。究其原因,其与教育资源的有限性与高校道德教育悬浮化、经济下行压力与高校人才竞争加剧、高校社区治理缺位与焦虑情绪泛滥等现实情形密切相关。
关键词:大学生“内卷化”;教育资源;人才竞争;焦虑情绪;高校社区治理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186/2025.01.012
文章编号:2096-9864(2025)01-0095-10
近年来,随着全球化、数字化的迅猛发展与高效驱动,社会结构加速转型、社会风险日渐激增、社会心态因时而变,整个社会话语体系持续重构。以“内卷”为核心的青年亚文化的异军突起,既折射出青年群体乃至整体社会心态、价值取向的转变,也促使我们在推动高等教育普及的同时增加对教育功能及其体制机制的深思厘定。我国高等教育规模不断扩大,已全面进入普及化发展阶段[1];但在取得显著教育成果的同时,“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已成为大多数人尤其是基层民众实现向上流动、改变命运的惯性思维,“小镇做题家”“‘失败者’挤满县城自习室”等一系列社会现象的出现也进一步拷问着当前高等教育的现实功能与运作机制、高校社区治理实践的恰适性与有效性。
对于大学生“内卷化”现象的已有研究主要从社会心态、青年亚文化、话语分析等视角来分析大学生“内卷化”的表征、归因,较多揭示出其对大学生生理、心理等层面带来的消极影响,但忽视了“内卷化”的本质意涵与大学生“内卷化”实践效应的多面性。鉴于此,本文拟基于对“内卷化”概念及其演进的回溯反思,将“内卷化”现象放置于高校社区这一实践场域中,重新审视高校社区治理视域下大学生“内卷化”的双重影响及其生成机制,全面揭示大学生“内卷化”所带来的多重效应和高校社区治理实践中何以破解“内卷化”困局,以期为加强青年学生思想引领、提升高校社区治理能力提供借鉴。为此,本研究选取河南省3所高校与外省市6所高校的共计30名在校大学生(本科生10名、硕士生15名、博士生5名,涉及文科、理科、工科、商科等学科),采用半结构式访谈的方法进行资料收集,访谈内容主要包括“内卷化”现象表现、大学生对“内卷化”现象的认识与理解、“内卷化”对其自身所带来的影响。
一、大学生“内卷化”与高校社区治理
“内卷”作为一个学术名词,常以“内卷化”之意来描述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但却难以达到更高水平、跨入更高阶段的过程。随着这一概念在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多领域的广泛应用,其更多用于解释某种社会或文化模式无法转化为更高级模式的一种停滞现象[2]。而在高校学生中,“内卷化”多用以形容大学生的盲目竞争、无效内耗,因其根植于大学生的主体实践而成为限制学生高质量发展、影响高校培育高素质人才的陷阱。因此,应将“内卷”带回至高校社区这一场域,在对“内卷化”进行研究回溯的基础上,基于高校社区治理视域对学生“生活共同体”的重塑来寻求大学生“内卷”困局的破解之道。
1.“内卷化”本质及其泛化式应用
“内卷化”一词源于拉丁语involutum,英文为involution,又译为“过密化”,原意为“转或卷起来”。该词源自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对人类社会演化过程中的“内卷理论”,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用“内卷化”来描述一类文化模式达到最终状态后既无法稳定下来也无法转变至新形态,进而不断使内部变得更加复杂的状态[3]。而后,格尔茨在此基础上借用“内卷化”这一分析概念,即某个既有形态因其内部细节过分精细而使得形态本身获得刚性[4],用以描述印度尼西亚爪哇地区水稻产业发展中“由于土地数量有限以及行政性障碍,无法将农业向外延扩展,使得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的过程[5],由此形成了一种劳动力填充型的农业发展模式,体现出农业内部的“一个自我战胜的过程”。由此可见,农业“内卷化”所揭示的是一种因外部条件限制而实现的农业发展模式的创新。随后,黄宗智借用“内卷化”概念对中国的小农经济问题展开研究,发现劳动生产率并未因劳动力的增加而得到提高,故将“内卷化”理解为“劳动(力)的边际报酬递减”,这引发了学术界的广泛争论与批评。有学者认为其以边际收益递减来理解格尔茨的“内卷化”概念存在一定误解[6]。相较于上述对经济领域“内卷化”现象的探讨,美国学者杜赞奇[7]进一步将其引入政治领域问题的分析,结合20世纪前半期中国的国家政权扩张及其现代化过程的研究提出了“国家政权的内卷化”概念,进而揭示出“国家机构依靠复制或扩大旧有的国家或社会系统来扩张其行政职能权力”的过程。近年来,随着“内卷化”概念在政治、经济、社会等不同领域的广泛应用,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用“内卷化”来分析中国封建专制体制、国有企业运作、制度创新、社会福利供给、城市基层治理、乡村治理等社会现象,所展开的“内卷化”分析及其阐释较多与黄宗智所理解的“内卷化”(即无增长的发展)存在一致性。
综上所述,学术界对“内卷化”概念的理解逐步形成了两种分析导向:一是指系统在外部扩张条件受限下内部不断精细化、复杂化的过程[3],是小农经济内在稳定性的一种可能机制[4],更多彰显出“内卷化”所带来的自我调适与革新;二是指单位上劳动投入的高度密集和单位劳动(力)的边际报酬递减[8],即持续投入并未获得成效型增长,形成一种“内卷型增长”特质。进一步来讲,这两种导向也恰恰揭示了不同语境下“内卷化”发展所生成的正向与负向双重潜在影响,而非仅仅表明学术界普遍理解的“无发展的增长”。总体来看,“内卷化”作为一个分析性学术概念,其对不同领域现象与问题的分析,既在差别化情境下进一步丰富和拓展了既有“内卷化”的范畴和理论内涵,同时也使得“内卷化”概念的分析及其应用逐步走向一种泛化的趋势。
2.大学生“内卷化”现象的研究解析
面对高信息流社会下有限的高等教育资源、白热化的个体职业竞争,大学生群体主动或被动地进入社会劳动的“内卷化”之中,并在激烈的资源争夺中,呈现出一种脱实务虚、离本趋末、舍心逐物的假性学习逻辑[9]。但在这场“精疲力竭的突围”中,大学生个体持续的自我重复、自我内耗、争抢式的努力却并未获得进步的样态。这折射出社会转型和现代化进程中青年大学生进取与焦虑共生、追求与逃避交织的精神状态和价值取向[10],也反映了转变应试教育下高校评价机制、革新高等教育人才培养模式、完善高校社区治理体系的紧迫性和必要性。
在这样一个“万物皆可卷”的竞争时代,大学生“内卷化”更多被理解为在有限的高校资源下,为争取优质资源的大学生对单位资源的投入不断精细化、复杂化进而形成非理性竞争下边际效益递减的现象[11],反映出大学生群体重复内耗但并未真正实现自我发展的非理性且低效竞争样态[12]。“内卷化”作为青年亚文化语境中的话语实践,是大学生群体乃至青年一代对社会环境、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的一种表达[13],在实践中呈现出虚假的全面发展、徒劳的时间投入、变味的人际交往等现实表征[14],造成大学生身心健康受损、高校育人质量堪忧等现实问题。而这一“内卷化”现象的产生,与个体心理、教育机制、社会根源、时代特质等多重因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而既有研究多数趋向于从不同视角揭示“内卷化”对大学生群体、高校育人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即更多将“内卷化”理解为非理性竞争下的精力内耗——“无发展的增长”,却忽视了“内卷化”所带来的自我战胜与革新空间,即“内卷化”也是促使大学生创新竞争模式的一种激励[15]方法。这种“非理性竞争下个体内耗”与“理性奋斗下自我调适”并存的现实结果,既体现了社会个体在激烈竞争中普遍存在的现代性焦虑,也揭示出剧烈变迁时代下“卷”所产生的理性自我认知与阶层跨越的可能空间。而作为大学生生活、学习、社交的实践场域,如何有效发挥高校社区的共同体特质,重塑“内卷化”的创新机理及其改变空间,乃是当前破解“内卷化”现象、提升高校社区治理效能、完善高等教育育人体系的关键。
3.高校社区的独特性及其治理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高质量高等教育对党和国家事业发展、民族复兴的重要意义,培养高素质人才、打造高水平人才培养体系、实现高等教育治理能力提升始终是我国推进人才强国战略、坚定中国特色高等教育自信的核心目标。党的二十大更是进一步将教育强国、人才强国上升到现代化国家建设的战略高度,彰显出党和政府对高等教育体系建设、高素质人才培养的高度重视与深切厚望。
高校作为集人口、地域、环境、文化等要素为一体的特定区域[16],既是落实高质量教育体系建设、实施知识教育与素质教育、培养新时代高素质人才队伍的主要机构,也是青年大学生体悟科学精神、提升创新能力、强化批判性思维的重要场域。然而,被赋予新时代高素质人才培养重任的高校,在实践中往往被视作一种推行知识教育的“规训”之所,较少发挥其对学生健康心理引导、理性奋斗精神培养、互动支持网络建构等方面的功能,这也进一步导致了当前大学生群体普遍陷入重重“内卷化”的困局而难以自拔。从根本上讲,高校教育本应是知识教育与道德教育二者互相结合的教育体系,以知识教育提升学生的专业技能,以道德教育促进个体与社会的内在和谐。然而,面对国内外经济结构、产业结构、就业结构的转型或调整,高校社区内道德教育的“悬空化”“缺位化”,再加之基层教育治理体系日趋呈现的“内卷化”特征,大学生将大量时间和精力用于迎合高校评价机制、人才市场需求和社会文化期望,个体主体性意识日渐式微,进而造成了资源条件有限下大学生普遍积极参与竞争(理性竞争)抑或陷入内耗(非理性竞争)。
从本质上来讲,当前大学生“内卷化”具有积极导向下的“理性调适”与消极导向下的“恶性内耗”这一双重特质,并在认知心态、主体行动、实践结果三个层面分别呈现出“适者生存”与“亦步亦趋”兼具、“个体自觉”与“舍本逐末”同进、“卷王之誉”与“躺平摆烂”并存等多重效应。因此,对于大学生“内卷化”现象的分析,有必要将其带回高校社区场域之中,从教育资源有限与高校道德教育悬浮、经济下行压力引发的高校人才竞争、高校社区治理缺位与焦虑情绪泛滥等方面重新探讨“内卷化”的生成机制,进而为推动“内卷”积极效应最大化寻求可能的突围路径。
二、调适与内耗:大学生“内卷化”效应的双面性分析
“内卷化”作为一种大学生群体亚文化现象,已成为当前大学生日常生活中的话语模式和生存哲学。在现代互联网语境下“内卷化”概念日趋泛化[17],既模糊了“内卷”与“努力”“竞争”的边界,也使得“内卷”之意被无限放大,越发走向一种消极导向。而无论是从“内卷化”本质意涵来看,还是回归到“内卷化”现象本身,其所生成的现实影响存在积极和消极的双重面向,即“良性竞争”与“盲目竞争”共存。
1.适者生存下“主动型内卷”
作为当前大学生群体复杂心态的一种符号语言,“内卷化”既折射出社会加速转型和变革下群体心理文化的一种宣泄,也体现着新时代大学生筑梦青春过程中的成长诉求与焦虑心理。相较于“丧文化”“佛系”所内含的消极面向,“内卷”参与者在不同心态下却形成了迥然不同的社会心理与行动思考。“主动型内卷”大学生基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心态,在激烈的竞争状态下奋斗,并从中获得回报所带来的成就感,因此不自觉地成为驱动竞争的行动者。面对“卷上再卷”的同辈竞争,更多保持一种理性的自我认知与奋斗主义的行动导向,在“表面竞争”与“无形竞争”中以良好的心态和努力向上的信念来主动参与竞争、接受挑战,避免被“内卷绞肉机”所拖垮,进而使得“内卷化”成为大学生个体创新竞争、实现自我的一种激励机制,以“内卷”提升个体适应能力[18]。
正如一位备考公务员的大三文科学生L所言:
“‘卷’是说明我们不甘落后、努力奋斗。就算竞争不过,也不用焦虑,因为除表面竞争外还有种看不见的竞争,比的是谁放松、谁稳定、谁能不被‘内卷的绞肉机’给拖垮的良好心态。没有人逼我们成为世界之王,按照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就好。”(访谈编号20220428LM)
一位在读工科博士生B对此也有同感:
“这个世界不存在没有竞争的地方,带着积极的心态主动参与竞争、接受挑战就好了,即便我做不了最好,但也绝对不会最差。”(访谈编号20220124BW)
在“内卷化”泛滥且成为同辈间共存压力的情形下,良好的自我认知、理性的生涯规划和较强的抗压能力则成为激发大学生个体竞争意识、挖掘自身内在潜能、实现自我能力提升的关键要素,部分学生通过明确目标、学业规划、自主学习等方法来提升专业能力,在既定理性认知与规划下筑梦青春、实现理想。譬如,一位成功“上岸”某“985”院校工科研究生的学生Q表示:
“我一直都有比较明确的目标,也给学业做了短期规划,我每天上课、泡图书馆、读书、看论文都是服务于我的未来追求,而非跟风,不管别人说我‘卷’也好、‘拼’也好,我并不关心,因为在这样一个竞争社会,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我乐于享受这样忙碌充实的生活。”(访谈编码20211020QT)
这一部分群体处于高校社区竞争规则下的优势地位,敢于直面竞争并发起竞争,能够与他人形成良性竞争与合作的关系,也能够在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因此,所谓“卷”,已成为一部分大学生积极有效提升自我的动力而非焦虑因素,从而在个体的行动自觉中使自己避免陷入“内卷化”所带来的低效内耗式的实践困局。
2.差异行动导向下“裹挟型内卷”
正是受制于对“内卷化”现实的不同认知与理解,大学生群体之间所展开的“内卷化”行动实践也呈现出一种差别化、区隔化甚至两极化的特征。一部分大学生受到同辈群体的压力的影响,在焦虑驱动下被动或非自愿地卷入“内卷”浪潮,缺失对自身专业的明确定位和对自我发展的理性认知,更多是在“亦步亦趋”思维下盲目跟风、失去自我、舍心逐物,一味在他人行动刺激中“人云亦云”,不断消耗时间与精力,呈现出一种“虚假忙碌”之态,实则“碌碌无为”。一位计算机专业的学生X基于对身边“内卷”现象的观察表示:
“我身边有同学平时都凌晨2点才回宿舍,早上8点继续学习,不管适合自己与否,每天都不顾一切学写代码,虽然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收获。每天回宿舍时都可焦虑,一度都想退学了,他这种非理性的盲目学习很容易将身体搞垮的。”(访谈编号20220410XN)
因此,在这种低水平的重复投入下,这类大学生即便个体身心俱疲也未能带来预期回报,反而进一步被群体“内卷”所裹挟,或“艰难求卷”或“自我放弃”。
还有一部分大学生却因囿于自我认知不足、学习动机偏弱、自主意识欠缺等原因而日趋走向一种“舍心逐物、终日驰求于外”的状态,“焦虑”“迷茫”“无奈”“自我否定”等是描述这类群体“自我状态认知”的惯用词。当耗时耗力的付出得不到回报时,他们的内心将受到极大打击,挫败感重重,甚至出现幻觉、抑郁等心理障碍,同时也进一步致使其情绪跌宕,缺乏自我认同感,对未来越发迷茫无助。一位刚刚进入大二的工科学生M谈及自身状态时说:
“我每天都很焦虑,因为这和我所想象中的大学生活完全不一致,我和室友天天泡实验室,就连周末和节假日都不给自己放假。有天凌晨有风吹报纸的声音,我出现幻觉了,以为是对面室友在看书翻书的声音。处在这种状态下,我很被动,也很无奈,每天也开心不起来,感觉自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访谈编码20211203MG)
3.实践结果浮现中“无奈式躺平和悲愤摆烂”
在“内卷化”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时,有人选择在“内卷”漩涡中理性参与、自我超越、突破重围,在激烈竞争中形成一种积极向上的动力,避免出现大学生涯“玩四载”的情况,实现边际效率明显递增的效果;同时,受高校竞争环境影响小且参与程度低,无论是学习或活动参与都处于一种无所谓的状态。这一类群体往往选择“无奈式躺平和悲愤摆烂”。这也恰恰揭示了“内卷化”冲击下不同特质与心态的大学生之间所形成的差别化实践结果。对于那些在自我认知及其行动中保持自主与理性的大学生而言,“内卷”所形成的刺激使其对未来的学业规划、职业生涯、人生发展等有了更多深度思考,也督促其更积极努力地完成既定的发展目标。被同学调侃为“卷王”的一位在读研究生L表示:
“我真觉得生活在这一时代,比他人付出更多一点,就有机会获取想达到的目标,并比他人更有优势得到社会中那一块稀缺资源。所以,我觉得‘内卷’是促使我完成目标的一个动力,我并不认为‘内卷’对我起消极作用,相反,我还会欣然接受同学给我起的‘卷王’绰号。”(访谈编码20220625CPX)
因此,理性参与“内卷”的大学生会在奢求“天上掉馅饼”与“随波逐流”中作出决择,将“内卷”作为动力支撑,并在“卷王”的标签美誉下继续奋斗、筑梦青春。
而“躺平”作为“内卷”参与者降低欲望、退出竞争的一种解决路径,或是一种主动顺从与迎合、实现舒适社会生活的迂回战略,抑或是一种以“不合作”来表达愤懑的消极抵抗[19]。一位对“内卷”很是反感的同学W谈道:
“真不理解那些天天往图书馆跑的人都在学什么,何必在那儿你追我赶、拼死拼活呢?他们要去图书馆就去吧,我反正不会去的,我就在寝室躺平了。”(访谈编码20220715WJ)
因此,面对快节奏、强压力的“内卷化”社会,部分大学生在理性参与竞争中成为别人眼中的“卷王”,也有部分大学生以低欲望和相对超脱的态度远离竞争,在“躺平”或“佛系”状态下与自我和现实困境达成和解;还有一部分群体更是选择自我放弃式的“摆烂”,看似表面潇洒退出竞争,实则是对现代性危机下多重压力与心理焦虑的一种软性对抗。正如一位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Q表示:
“像我一样废物的人除了我应该没了吧?校园生活跟想象中根本不一样,什么东西也没学到,就考个(英语)四级,论文自己也看不懂写了些什么。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别人都在做研究、写论文、找工作、备考,而我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摆大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毕业(叹气)。”(访谈编码20220817QY)
可见,相较于“躺平”,处于“摆烂”中的大学生更多呈现出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破罐子破摔”的自我放弃状态,他们连付出少量努力的基本工作都不做,整日迷茫恍惚,沉溺在技术营造的虚拟世界中,以此逃避现实世界里的重重压力。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大学生群体亚文化背后的一种自我宣泄心理。
三、何以生成:大学生“内卷化”现象的发生机理
大学生作为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理应胸怀理想、志存高远,但却在向往的高校社区里陷入“内卷化”浪潮,或突破重围或无效内耗,这映射出当代大学生进取与焦虑、追求与逃避并存的时代特征。究其根源,这与教育资源的有限性与高校道德教育悬浮化、经济下行压力与高校人才竞争加剧、高校社区治理缺位与焦虑情绪泛滥等有着密切关联。
1.教育资源的有限性与高校道德教育悬浮化
在2018年全国教育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要把立德树人融入思想道德教育、文化知识教育等各个环节,引导学生成为有大爱大德大情怀的人。党的二十大更是进一步强调要落实立德树人、加快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发展素质教育等教育方针。可见,“德育为先、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乃是深化教育改革、推动精准育人、建设教育强国的关键所在。虽然我国已建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教育体系,但仍然面临着民众对优质教育资源的需要与优质教育资源短缺的现实矛盾,这也进一步引发了大学生对当下乃至未来各类优质资源的争夺。
与此同时,受社会结构急剧转型、多元文化碰撞冲突、网络新媒体迅速崛起等诸多影响,大学生的主体认知与价值观念随之发生变迁。利己主义、功利主义攀升,再加之高校社区德育工作的形式固化(灌输为主)、现行的人才培养模式虚有化、评价体系过于高度一体化和实践平台缺失等,削弱了道德教育对大学生习得良好道德修养、内化价值规范、实现社会与个体内在和谐等方面的重要引导与支持作用,致使大学生群体日趋沦为知识的“容器”、迎合市场需求的“学习机器”。因此,在面对既有教育评价体系和个体间激烈竞争时,部分大学生在既定规划与目标下理性参与、奋发进取,也有大学生在被同辈压力裹挟下被动参与、盲目竞争、自我缺失,使得高校社区“内卷化”现象成为一种时代导向,并日益演变为当代大学生的日常自嘲与生存哲学。
2.经济下行压力与校内外竞争加剧
近年来,虽然我国经济形势整体走向回升,但经济层面新的下行压力依然存在,也进一步使得国内改革发展稳定的任务与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稳步推进更为艰巨。
疫情冲击以来,虽然我国政府实施了一系列促进大学生就业的政策,但以大学生为代表的青年就业问题仍然突出[20]。而从外部就业形势来看,在经济形势的持续影响下,用人单位招聘需求萎缩或是停招,甚至面临裁员、破产等危机,更使得就业人数持续递增的大学生群体寻找工作途径受限、工作机会骤减,呈现出一种“路径惰性”下就业内卷化之势[21]。受激烈社会竞争环境影响,部分大学生属于被迫或者“包夹式内卷”参与,这类群体往往缺乏生涯规划,学习目标不够明确,学习准备状态不充分,学习动机较弱。他们虽不满于“内卷化”倾向的环境和现状,但面对群体裹挟与既不自信又不甘于平庸的心态,在社会竞争的驱动下“卷心式”卷入这场非理性竞争。基于此,为追求一份高质量的稳定工作,大学生群体普遍以“绩点至上”为原则拼命学习、避免“掉队”,基于从众心理而盲目考证、考研、考公,以美化简历、寻求新出路。这种无休止的“内卷”,是大学生之间的良性竞争还是低效内耗,值得深思。
3.高校社区治理缺位与焦虑情绪泛滥
高校社区作为大学生日常学习、生活和休息的核心场所,既是学习课堂的延伸、外部社会的缩影,也是大学生成长成才的基地和获取信息、沟通情感、社会交往的窗口,更是他们步入社会前锻炼自我、完善自我的演练场和实习地。面对来自不同社会系统中不确定因素的日益增多,以及在学习、生活、情感等多重压力的持续加持,大学生群体逐步陷入重复性无效投入与无意义的内耗,越发导致多重焦虑与自我危机。他们以牺牲娱乐时间或身体健康为代价的非理性奋斗观,引发了一边主动或被动“内卷”、一边无奈式“躺平”或成为“淡人”的矛盾现象。然而,在现有高等教育体制与实践模式下,学校高度重视科学文化知识和专业技能教授与传播,以满足国家和市场对专业人才、技术人才的强烈需求,较多追求学校利益与对外声誉。正是基于工具理性的主导,高校更多将社区(校园)视为学生休息、学习的场所进行打造,未能重视高校社区的学生生活共同体属性,缺乏对高校大学生之间人际网络构建、组织互动沟通、社团活动创新等方面的关注,致使原子化的大学生个体一旦出现危机或风险,只能随波逐流、裹挟其中、难以自拔。
可见,既有高校社区治理实践,仍较多以自上而下的管控思维为核心原则,表现出课程知识化、信息传递单一化、教学硬性灌输化等特点,社区共同体属性缺失,且较少关注高校社区作为大学生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这一实践主体的应然特质,尤其是忽视了对大学生本身主体性意识的塑造与培养,较大程度上束缚了大学生的批判与创新思维,他们自主意识薄弱、极易随波逐流、深陷盲从境地,逐步沦为“单向度的人”[22],难以有效承担新时代青年群体的责任与担当。也正是由于高校社区治理实践中对大学生主体意识重视与培植的匮乏,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仍较多停留在应试教育和市场惯性的思维下。当面对来自社会、家庭、同辈等多重压力的侵袭时,他们较多陷入不同程度的焦虑状态,且不得不主动或被动地迎合高等教育工具主义评价机制,选修“水”课、“字数”竞争、假性学习、追求高绩点等,抑或是“躺平”“摆烂”,这显然偏离了高等教育的本质与新时代人才培养的目标。
四、结语
近年来,“内卷化”现象作为社会加速转型下所生成的一种青年亚文化形态,既反映了当代大学生普遍存在的成长诉求与行为模式,也折射出现代性焦虑刺激下社会大众整体心理状态的演变与话语体系的重构。“内卷化”本是指代事物内部不断精细化、复杂化的“一个自我战胜”过程,但随着不同学科对这一分析性概念的广泛应用,其含义日趋呈现出泛化、消极化、情绪化导向,完全淹没了“内卷化”所带来的实质创新,而“万物皆可卷”也成为展示社会大众尤其是青年群体日常生活的一种戏谑式话语。
而生逢盛世的青年大学生理应肩负历史使命、坚定前进信心,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但却在教育资源有限、多元文化碰撞、社会竞争激烈等多种因素影响下,自愿或非自愿地陷入“内卷化”浪潮,呈现出理性竞争下自我调适与盲目竞争下自我内耗的不同现实效应,并在心态、行动及实践结果上彰显出差别化样态:一部分大学生在“适者生存论”心态下挑战自我、寻求突破,实现边际效率明显递增;也有一部分大学生则在“亦步亦趋”中身心俱疲、舍本逐末,导致陷入低效内耗与自我危机;还有一部分大学生则在“佛系”或“反卷”心态下自动“躺平”、放弃挣扎,或是自我“摆烂”、无欲无求。究其原因,除外部严峻的经济形势、社会结构转型引发的青年心态变迁外,国家整体教育资源的有限性与高校道德教育悬浮化、经济下行压力与校内外竞争加剧、高校社区治理缺位与焦虑情绪泛滥等均进一步激发了大学生群体普遍陷入“内卷化”漩涡,高校社区应然具备的共同体特质日渐式微,沦为知识“容器”的大学生日渐演变成迎合教育评估体系和市场经济需求的“学习机器”,如何在“卷卷更健康”的大学生活中突破重围、占据制高点则成为青年适应当前社会的关键一步。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大学生“内卷”现已成为一种持续存在的现实,且伴随着“佛系”“躺平”“摆烂”甚至“淡人”等一系列新的说辞,这既揭示出大学生群体在面临高等教育体系制约、高校人才竞争加剧和高校社区治理缺位下焦虑情绪激增等多重现实而形成的一系列“反抗”与“尝试”,也进一步反映了数字时代下青年亚文化的多元复杂性。与此同时,基于原有的理性或非理性的“内卷”,部分学生在行为策略上也日趋呈现出一种“去内卷”的选择趋势,如考取公务员的地区选择开始由大城市转向县乡,考研选择逐步由重点名校转向“双非”院校,“逆向”考研的情形也日渐发生,“内卷”是否已成为“过去式”?大学生群体所展开“去内卷”的行动举措是否又折射出一种新的心态演变或话语体系?尚待未来进一步深入跟踪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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