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哲学家头脑里建立起体系
2025-02-08陈力丹杜渐
摘 要:马克思《莱茵报》时期的重要论著《〈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哲学论文。目前学界对其讨论甚少。通过对该文的考证研究,可以发现,马克思在这篇文章里与黑格尔“用头脑立地构造现实”不同,清晰地展现了他的唯物主义哲学观。他要求哲学用双脚立地,哲学家用工人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头脑里建立起体系,谈到“人类社会的本质”和“自由人的联合体”。这篇文章是追溯马克思关于“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思想的最早起点,可以看到马克思1844年提出“人的全面发展”、1845年论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和1848年叙述未来社会“联合体”思想的影子。作者赞同马克思对《莱茵报》时期自己论著归纳的性质——“社会主义文献”,认为应该以马克思后来对自己论著的评价来研究马克思的思想发展。
关键词:《〈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马克思;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哲学与报纸
中图分类号:B0-0,G21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5)01-0005-12
作者简介:陈力丹,四川大学讲席教授,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北京 100097);杜渐,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成都 61020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编《新莱茵报》的编译及研究”(22amp;ZD323)
1850年12月,马克思致信共产主义者同盟盟员海尔曼·贝克尔(红色贝克尔),请他编辑出版一套自己的论著《卡尔·马克思文集》。1851年2月,他为《文集》第1卷提供了15篇1842—1843年发表的自己的文章篇名,并介绍了前两篇(《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和《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此前的发表情况。《文集》只在1851年4月出版了第1卷第1分册(该分册收录了前两篇),由于贝克尔被捕,这项计划无奈终止。马克思计划编入《文集》第1卷的文章,在1956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卷中只收入其中的11篇,因为那时不知道马克思的这份出版计划,尚没有考证出另外4篇是马克思的著作。《全集》第1卷收入的马克思《莱茵报》上的文章中,中译文超过1万字的大篇幅文章有4篇,其中3篇——关于《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的两篇论文和《摩泽尔记者的辩护》(马克思按发表前后顺序分别排在第2、4、11)——在我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经常被提及,唯独排位第3的《〈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①(后文简称《179》)被忽视,仅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的书籍中顺带提及,至今有关文章只有两条搜索结果。②
《179》是马克思《莱茵报》时期唯一面对世界历史和现实,在哲学层面展现他的世界观和对当代社会发展认识的文章,对论敌嬉笑怒骂,对历史、哲学、社会、国家、宗教问题纵横捭阖。但我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界至今没有在史料基础方面对该文做过全面分析。笔者翻译了原版《莱茵报》《科隆日报》与此文背景相关的全部报道和文章,在尽可能多的其他背景文献基础上,从当时哲学斗争的视角对该文进行整体分析,以弥补对这一阶段马克思思想发展研究薄弱的环节。
1841年4月马克思获得耶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尽管列宁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还完全是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观点”,【《列宁全集》第2版增订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3页。】但现在学界一般认为那时马克思已经具备了初步的唯物主义思想。【参见孙熙国:《是地道的唯心主义哲学还是唯物史观的秘密诞生地——马克思〈博士论文〉与唯物史观的创立》,《学术月刊》2013年第5期;杨又、吴国林:《唯物主义视域下实践主体的雏形——马克思〈博士论文〉发微》,《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夏莹:《启蒙与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形成——重读马克思〈博士论文〉》,《山东社会科学》2022年第11期等。】此后他主要在波恩居住,写下了系列读书笔记(波恩笔记)。1842年4月起他为《莱茵报》撰稿,并于1842年10月迁居科隆,从那时至1843年3月担任该报实际上的主编。在此期间,他以更高的频率接触社会中下层的现实生活,这些经历引发他对德国社会现实越来越深刻的哲学思考,其中唯物主义成分逐步积淀。马克思将他1842—1843年发表的文章,归属于“社会主义文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1页。】1842年6月至7月,《莱茵报》连载马克思的论文《179》,驳斥《科隆日报》1842年6月28日第179号发表的社论【原文刊登于《科隆日报》第179号头版上部1-3栏(1842年6月28日),笔者的中译文约3400字。作者是该报编辑卡尔·海尔梅斯。马克思曾对他作如下评论:“这个家伙十分愚昧、庸俗和迂腐,正因为有这样的品性,他才成为庸人们的代言人。”出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2页。】中关于哲学与宗教的一系列观点。他聚焦于社会现实,探讨哲学与时代、哲学与报纸、国家与宗教。这是马克思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哲学论文,他谈到“工人建筑铁路的精神”对哲学家的影响和“哲学的世界化”,谈到“人类社会的本质”和“自由人的联合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7、220、226页。】这篇文章也是可以追溯到的马克思关于“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页。】思想的最早起点。在某些黑格尔的词句下,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萌芽。
一、《莱茵报》与《科隆日报》论辩的缘起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179》拉开了《莱茵报》与《科隆日报》论战的序幕。【这一观点主要来源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1013页注释65。学界如黄建都《“苦恼的疑问”及其解决——〈莱茵报〉- 〈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文献及思想再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页)持同样的观点。】《科隆日报》缘何要写第179号社论,它又为何成为马克思的论辩对象,现有的研究尚未从历史考证的角度给出相对可靠的结论。碍于语言障碍,国内学者主要通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阅读马克思的文章,直接阅读原版文献的难度较大。由于不同语言及文化的差异,目标语读者与原语言文本之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隔阂,致使译文在翻译过程中几乎不可能做到意义等值,经俄文转译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更是如此。为了准确理解马克思行文时的思考,相关研究需要尽可能回归原典。鉴于此,本文以《179》为锚点对相关文献材料做了较为系统的考证。
1842年6月24日,时任《莱茵报》编辑及驻巴黎记者的青年黑格尔派学者莫泽斯·赫斯在本报发表文章《新教教学自由》,【刊登于《莱茵报》第175号(1842年6月24日)第1版1-2栏,文章题目来自同号报纸的“概览”部分,笔者的中译文约1200字。该文以符号“÷÷”为开头,证明作者是莫泽斯·赫斯。详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1013页注释64。】声援此前受到不公待遇并被波恩大学撤职的青年黑格尔派重要成员布鲁诺·鲍威尔。【1841年10月,鲍威尔因言论不符合普鲁士政府的要求而被暂停在柏林大学授课。“以宗教为基础”的普鲁士当局与基督教会因鲍威尔出版的《基督教的国家和我们的时代》《复类作者福音批判》和《自由的正义事业和我自己的事业》等作品中的无神论观点及自由主义的反对派言论,于1842年3月撤销鲍威尔在波恩大学的职务。】赫斯在论述新教的本质及普鲁士政府撤销鲍威尔职务不合理性的同时,批判地论述了当时社会的思想状态。而他写作的直接原因是:“最近,一位名叫塞尔维斯特的男子又在《莱茵-威斯特法伦通报》上出现了,试图证明布鲁诺·鲍威尔不知天高地厚。这个人想要为新教的教学自由设定界限。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他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也就是说了‘一句符合他时代的话’。真是个好人!”【Moses Hess,„Protestantische Lehrfreiheit“,Rheinische Zeitung für Politik,Handel und Gewerbe,Nr.175.Köln,24.Juni 1842.S.1.】可见,这篇文章并不是简单声援鲍威尔,而与《179》相似,是一次对其他报纸文章的回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篇文章不是在鲍威尔被解雇的3月,而是在6月才发表,因为《莱茵-威斯特法伦通报》的文章发表于6月,该报和《科隆日报》一唱一和,对青年黑格尔派展开围剿。
《科隆日报》是19世纪40年代普鲁士莱茵省资产阶级自由派的主要报纸,影响甚广,但它的政治立场保守,刊登的文章具有浓厚的官方色彩,时常为普鲁士王权与基督教会的种种不合理行为辩护,敦促民众尊重并遵守政府及教会的规章。《科隆日报》第179号社论便是这类文章的典型,作者卡尔·海尔梅斯(Karl Hermes 1800-1856)原来是自由主义者,这时转变立场追随官方而成为反自由主义的喉舌。马克思的《179》在反驳过程中只引用了该社论的少量行文,阅读德文原报后可知该文包括“科学【即哲学。】研究的边界”“加强书报检查制度”“宗教是国家的基础”三方面内容。
《新教教学自由》一文是引发“向政府告密”【马克思曾多次讽刺《科隆日报》的告密行为,《179》中也直言《科隆日报》的社论是“告密书(die Anzeige)”。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06页注释③。】的《科隆日报》这篇社论的导火索,社论指出:“你们中有一个人,在我们一所大学的新教神学院任教,因为公开写文章宣称所有基督教神学都是愚蠢的骗局而被开除。他的同伙立即大声疾呼,声称作为新教本质的教学自由遭到了侵犯,就好像新教也不承认基督教的基本真理,没法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与这些真理撇清关系。”【Karl Heinrich Hermes,“Köln,27.Juni“,Kölnische Zeitung.Nr.179.Köln,28.Juni 1842.S.1.】显然,这是一篇站在官方角度、有的放矢的“告诫文”,要求青年黑格尔派不要在报纸上发表与普鲁士政府及其宗教立场相悖的言论,否则,鲍威尔就是你们的下场。就此脉络来看,在马克思写就《179》之前,《莱茵报》与《科隆日报》的论战已然发生,将《179》视为双方论辩的起点是不准确的,这是相关研究的一项新发现。
《科隆日报》第179号社论还提到与青年黑格尔派有关的其他报纸:“黑格尔派的阵营越来越紧密,他们的意义和重要性得到了更高的评价,还被鼓励采取更大胆、更鲁莽的行动。我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并没有对这几天出现的特殊事件感到惊讶。这种令人费解的事件中的某一个,通过《柯尼斯堡日报》引起了公众的注意。柏林的一些黑格尔派追随者已决定正式脱离基督教会,他们天真到相信国家将允许成立一个新的、通过公开反对基督教使自己的虚荣心和沾沾自喜的情绪获得满足的青年黑格尔团体。”【Karl Heinrich Hermes,“Köln,27.Juni“,Kölnische Zeitung.Nr.179.Köln,28.Juni 1842.S.1.】柯尼斯堡是东普鲁士省省会(现属于俄罗斯,更名为加里宁格勒),而《莱茵报》出版地科隆则位于普鲁士西部的莱茵省。这一点从侧面说明,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力已贯穿东西,也说明了普鲁士民众已开始反思国家政治制度问题。马克思就此在《179》里直接称作者为“无知”,反驳道:“无知也许只是昨天或前天才在《莱茵报》或《柯尼斯堡日报》上首次发现了古老的国家观念,当然,它会认为这些历史的观念是个别人一夜没睡好突然产生的想法,因为无知觉得这些想法是新的并且只是昨天才知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7页。】
依法国符号学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所见:“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史忠义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7页。】从内容和时间上看,赫斯的《新教教学自由》也是促成《179》选题内容的重要因素。马克思当时思想的形成有多方面的思想来源,需要通过相关史实链条追寻其具体的思想纽带。
二、从黑格尔“用头脑立地构造现实”到马克思“哲学用双脚落地”
通过对《179》前后报纸文章的搜寻,笔者发现这篇文章关于时代与哲学关系的观点,与《新教教学自由》的内容近似。两篇文章发表的衔接和观点的耦合说明,马克思写作《179》时一定程度受到莫泽斯·赫斯的影响。赫斯是比马克思还要早些的德国社会主义者,他于1837年10月发表处女作《人类的圣史》,通过分析历史发展的过程,解释了社会主义的必然性。他没有将宗教视为纯粹的空中楼阁,而是将宗教问题与历史联系起来,希望解释人与历史是如何产生联系的,人的活动在历史中具有怎样的意义。1841年1月,赫斯发表了第二本著作《欧洲三头政治》,在黑格尔主义哲学家奥古斯特·切什考夫斯基的“实践哲学”和自己对哲学与历史思考的基础上,提出了“行动的哲学”。他指出:“行动的哲学与以往的哲学之间的差别在于,前者不仅将过去与现在,更将对未来的设想纳入自己的考虑范围。”【Moses Hess,Die europäische Triarchie,Leipzig:Otto Wigand,1841,S.24.】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发展轨迹,尤其是博士论文的写作看,他着力于将哲学与社会现实相联系并用于指导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时间,与赫斯相近。除《179》外,《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发表的《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摩泽尔记者的辩护》等重头文章,均体现了他从时代的角度对现实社会制度的哲学思考。马克思与赫斯的友好合作从同时为《莱茵报》撰稿开始,这种关系持续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黄其洪、卢丽娟:《马克思与赫斯思想关联的再反思》,《厦门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后来赫斯的思想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马克思与他疏远了;不过,他始终是一位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
赫斯在《新教教学自由》的文末指出,任何事物均无法与“时代(即社会现实)”脱离关系:“任何事物都属于它自己的时代,在自己的时代中走向神圣的日光,成为那些由理智又聪明的人带给这个时代的震惊与恐慌。”【Moses Hess,“Protestantische Lehrfreiheit“,Rheinische Zeitung für Politik,Handel und Gewerbe,Nr.175.Köln,24.Juni 1842.S.1.】每个时代存在的问题很难暴露于大众视野中,因为普鲁士王权不断排斥那些与它相悖的事物,即便这些事物来源于理性,当有超前意识的个体或团体认识到问题并提出自己的对应思想时,便会因与当时的普遍观念相去甚远而不被接受,进而被后者压制甚至消解,这种割裂实际上却能够助力时代向更新更理性的阶段更迭。
作为一同对抗《科隆日报》的伙伴,马克思此前在5月17日就注意到赫斯发表于《莱茵报》的文章《就集权问题论德国和法国》。【刊登于《莱茵报》第137号附刊(1842年5月17日)第1版1-3栏,德文标题”Deutschland und Frankreich in Bezug auf die Centralisationsfrage“。】赫斯提出了现实问题,但他纠缠的是答案而不是问题本身。马克思说:“问题却是公开的、无所顾忌的、支配一切个人的时代之声。问题是时代的格言,是表现时代自己内心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他批评赫斯“把哲学同幻想混为一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03-204页。】马克思写的《179》,延续了自己在博士论文中提出的有关哲学与现实的观点,发掘时代对于哲学的积极意义,强调哲学研究不能抛开时代因素。人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就不能只停留在理论批判,而是要付诸实践,通过实践的活动改变外部世界,哲学在其中是生活与实践的内在环节与推动力量,但那时实践的重要性还未得到人们的关注。马克思这一时期虽然还在使用“自由理性”的概念,尚属于青年黑格尔派阵营,不过与青年黑格尔派过分重视抽象的宗教批判不同,他致力于将哲学思想置于当时的普鲁士王国,以求解释并应对社会现实存在的非理性。
他首先指出,即便在受到普鲁士王权压制的时代,“当代的真正哲学并不因为自己的这种命运而与过去的真正哲学有所不同”。哲学的演进在不同的时代都面临着相当的阻碍,这是人类寻求真理所必经的险路,普鲁士统治的时期也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然而在不同时代不变的是,驱动哲学前进的力量始终是该时代最鲜明、最能体现其独特精神的实践中的人和事物。“哲学家并不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正是那种用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图1)的精神,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建立哲学体系。哲学不是在世界之外,就如同人脑虽然不在胃里,但也不在人体之外一样。当然,哲学在用双脚立地以前,先是用头脑立于世界的”。他注意到,“人类的其他许多领域在想到究竟是‘头脑’也属于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是头脑的世界以前,早就用双脚扎根大地,并用双手采摘世界的果实了”。【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1、219-220页。】在这里,马克思已经清晰地展现了他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因为他要求“哲学用双脚立地”;他没有忘记黑格尔说过的用头脑立地的时期,但他现在要让哲学双脚立地了。
马克思对当时普鲁士发生的重大事实的感受极为敏感。1838年10月29日,普鲁士第一条铁路全线开通(图2),从市中心的“柏林波茨坦车站”到王宫所在地“波茨坦中央车站”共26公里。那时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法律系读书,学校主楼和法律系就在市中心,他有生第一次乘火车是必然的,那时车速很慢,这段路程也仅40分钟,邮驿马车的速度是无法与之相比的。通车第13天,发生了普鲁士历史上的第一起铁路事故。马克思在《179》里谈到“蒸汽锅炉爆炸使一些乘客血肉横飞这种个别事例不能成为反对力学的理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2-223页。】显然,此事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印记。第二条铁路的起点就在《莱茵报》出版地科隆老城北端的“莱茵车站”,这是德国第一条越境铁路,1839年始建,向西经迪伦、亚琛,进入比利时,全长86公里,1843年10月24日全线开通。1842—1843年马克思主持《莱茵报》的编务,报纸每天刊登已经开通部分的火车班次信息,从编辑部走到莱茵车站不过15分钟,他不可能不去看看正在修筑的普鲁士第一条越境铁路。180多年前,马克思面对修筑铁路的工人群体形象、快速行进的火车与缓慢的水路航运、吆喝声中行进的驿站马车,会有怎样一种落差悬殊的感觉。他所说的“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不是简单的感慨,而是在酝酿一种哲学思考。建筑铁路属于有组织的大工业建设,与小手工业者的劳作性质完全不同,“建筑铁路”代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这也是他首次提到工人劳动的精神。随后他在1842年10月15日发表的文章《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里,提到“数以百计赔光的资本家和成千上万吃不上面包的工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94页。】他正在逐步深入观察社会现实的各种对立和矛盾现象。
马克思对“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的关注,还出现在13年后他关于克里木战争的报道中。1855年2月,由于英国官方严重官僚主义,致使处于克里木战争前线的两万英军士兵因伤因病陷入绝境。《泰晤士报》记者威廉·拉塞尔揭露此事后,议会成立专门的调查委员会。仅调查委员会要来视察的消息本身,对前线恢复运作产生了奇效,马克思就此写道:“这个消息就像一股电流那样刺激了瘫痪者。”【原译文“这个消息就像一股电流那样刺激了那帮麻木不仁的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4卷,第271页)当时由于官僚主义造成英军一半以上士兵濒临病死冻死,全军运转瘫痪而不是麻木不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译为“这个消息就像一股电流那样刺激了一下瘫痪病人”,基本准确。“麻木不仁的人”对应德文名词“Paralytiker”,意思是瘫痪、麻痹的人,而不是麻木不仁(精神上迟钝)的人;英译文使用“paralytics”对应“Paralytiker”是准确的。原德文没有与“那帮”对应的词。故重译为“这个消息就像一股电流那样刺激了瘫痪者。”】接着,是他笔下栩栩如生的英国铁路工人:“不受传统、规章和官僚恶习束缚的铁路工人行动起来。他们控制了一个登陆地点,拿起了铁锹,修建了船厂、掩蔽所和堤坝,而且当滑稽可笑的老绅士们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第一批铁轨已经铺成了。……它的极大好处就在于它提供了一个范例,把墨守成规的无可救药的英国与现代化的工业英国作了活生生的对比。铁路工人的‘前进’行动破除了使整个不列颠军队执迷不悟的魔法,……由于铁路工人的行动,在军队中又出现了‘自助者天助之’的说法。……改善则是无可置疑和令人惊异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71页。】在这里,马克思那句“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变得内容更加丰富,观点也更加清晰了。哲学虽然是解释世界,但它也能够产生改变世界的动力。
马克思1842年关于哲学“双脚扎根大地”的论证,也是对黑格尔的挑战,他能够讲出如此气魄的观点,比对一下38年后恩格斯讲述“理性王国”时所引用的黑格尔关于“用头脑立地”的话,才能感觉到马克思需要多大的理论勇气冲出原有的、一度激动人心思想框架。恩格斯引用了黑格尔《历史哲学》里关于法国大革命思想的原话:“自从太阳照耀在天空而行星围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起,还从来没有看到人用头立地,即用思想立地并按照思想去构造现实。……这是一次壮丽的日出。一切能思维的生物都欢庆这个时代的来临。这时笼罩着一种高尚的热情,全世界都浸透了一种精神的热忱,仿佛第一次达到了神意和人世的和谐。”恩格斯历史地肯定那些启发过人们头脑的人物,因为“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惟一尺度。那时,如黑格尔所说的,是世界用头立地的时代”。但他接着指出:“现在我们知道,这个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18世纪的伟大思想家们,也和他们的一切先驱者一样,没有能够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所给予他们的限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71-372页。】德国受到法国革命的巨大冲击,由于德意志各邦国王权的严厉镇压,这一理性王国的理想直到19世纪40年代还在最后一次顽强地显现,这就是青年黑格尔派的短暂兴起。
马克思阐发“一般哲学”的意义时,进一步论证了他关于哲学“双脚立地”的认识:“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那时,哲学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体系相对的特定体系,而变成面对世界的一般哲学,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各种外部表现证明,哲学正获得这样的意义,哲学正变成文化的活的灵魂,哲学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学化。”此处马克思诠释了哲学研究与世界产生联系并作用于世界,因为来自于时代精神的哲学,终将要在批判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回到现实中去,改变现实世界。这里他再次论述了精神与社会现实相互影响的循环关系,上一次是在5月发表的《第六届莱茵等级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里,他谈道,“自由报刊是观念的世界,它不断从现实世界中涌出,又作为越来越丰富的精神唤起新的生机,流回现实世界”。【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0、179页。】现在的论证深入统领性的哲学层面,当时马克思认为,哲学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就体现在批判普鲁士王权的专制制度,批判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新教国家理想,批判黑格尔在哲学上替警察国家、王室司法、书报检查的祝福,还有诸如《科隆日报》这样的追随王权和教会的个体或报刊。哲学世界化的这段话,集中体现了马克思《莱茵报》时期的“时代哲学观”,实际上他已经提出了哲学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问题。这也是马克思从同年11月起,与沉迷于空谈而无视现实的青年黑格尔派决裂的理论先兆。
马克思在批判宗教的过程中,将哲学从空中拉回了地面,并运用到解释现实社会现象之中。而他的师长鲍威尔作为思辨哲学家虽然关注感性世界,但强调的是“观念的活动”,马克思则强调这个感性世界是“用人的眼光来观察国家,从理性和经验出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7页。】这种分歧首先导致马克思1843年秋天下笔批评鲍威尔当年发表的关于犹太人问题的一本小册子和一篇文章,因为鲍威尔把犹太人的解放归结为纯粹的宗教问题而不是社会政治问题。从1844年起,马克思在哲学观上与鲍威尔决裂,他与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全面批判了鲍威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随后他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全面批判德意志观念形态(包括鲍威尔),从而创立唯物史观。直至1857年,马克思还撰写小册子批评鲍威尔泛斯拉夫主义的唯心主义预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0-44页。】称他是“狂妄的愚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62页。】
马克思还反驳了海尔梅斯关于“整个公共教育也应该是以基督教为基础”的不经之谈。他将精神自由融入对国家的哲学理解中,写道:“国家的真正的‘公共教育’就在于国家的合乎理性的公共的存在。国家本身教育自己成员的办法是:使他们成为国家的成员;把个人的目的变成普遍的目的,把粗野的本能变成合乎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独立性变成精神的自由;使个人以整体的生活为乐事,整体则以个人的信念为乐事。”虽然马克思关于国家与其成员关系的叙述仍然使用黑格尔的词句,但已经与黑格尔的认识有了本质差别。黑格尔强调的是国家之于个体的意义,淡化个体概念,这种观念在普鲁士王权推动下变得更加极端。马克思则认为国家与个体之间存在共进退的关系,并强调个体概念。马克思就此反驳海尔梅斯:“社论不是把国家看作是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而是看作是被指定接受上面的教育并从‘狭隘的’教室走进‘更广阔的’教室的一群成年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17页。】“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个表述,不能不使人想起《共产党宣言》那句著名的话:“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页。】这是马克思第一次讲述“联合体”的特征,他通过哲学批判理解整体与个体,从而成为他1844年提出的“人的全面发展”、1845年论证“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和1848年叙述未来社会“联合体”特征的思想起点。在《179》里,马克思第一次使用“联合体”讲述社会发展的理想状态,原词是“Verein”,【MEGA2 I.1.Karl Marx.Artikel,Literarische,Versuche.bis März 1843. Berlin:Dietz Verlag,1975,S.181.】《共产党宣言》里“联合体”的原词是“Assoziation”,【Karl Marx u.Friedrich Engels,Werke,Bd.4,Berlin:Dietz Verlag,1977,S.482.】这是英文词“association”的德语化。如果将Verein翻译为英语,就是association,两个词的意思是一样的。
三、“哲学从一开始就比宗教更关心现世的王国”
《179》论述的重点之一是哲学与宗教,马克思强调“人世的智慧即哲学从一开始就比来世的智慧即宗教更有权关心现世的王国——国家”。马克思列举了一系列社会生活中的实例,揭示世俗生活远比宗教教义要实际得多,他主张政教分离,反对神权政体,因为“宗教的统治就只能是统治的宗教、政府意志的崇拜”,而“哲学要求国家是合乎人性的国家”。海尔梅斯为了强调宗教是国家的基础,竟把古代社会的灭亡归于宗教的灭亡。马克思反驳道:“在伯里克利时代,智者派、称得上哲学化身的苏格拉底、艺术以及修辞学等都排斥了宗教。……在罗马的极盛时期,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或者怀疑派的哲学就是有教养的罗马人的宗教。古代国家的宗教随着古代国家的灭亡而消亡。”马克思在这里论证了拥有较高成就的古代国家恰恰是排斥宗教的,从而再次证明,宗教无法成为国家的基础,他在反驳海尔梅斯一系列关于宗教的观点后指出:“现代哲学只是继承了赫拉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所开始的工作。”【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3、225、212-213、227页。】这是两位古代唯物主义哲学家,马克思这样叙说的时候,是继博士论文之后,再次把哲学置于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
19世纪上半叶的普鲁士王国,基督教下的天主教和新教一直在争夺宗教的主导地位。1825年,信奉新教的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就两教混合家庭的子女遵循何种信仰与新教教会和天主教会达成折中条约。1836年,新任科隆天主教大主教克莱门斯·德罗斯特在教皇的支持下单方面撕毁了条约。第二年威廉三世下令逮捕德罗斯特大主教,王权与天主教之间的矛盾被推向高潮。青年黑格尔派重视新教,鲍威尔认为新教的本质恰恰在于精神的自由。讽刺的是,他却因这一观点而被解雇。赫斯在《新教教学自由》中强调新教与天主教的本质均是无边无际不受约束的精神自由,但王权支持的新教正在成为普鲁士官方的宗教,教徒既不被允许也没有能力理解并发挥自己的自由本质。所以赫斯写道:“如果新教神学院对布鲁诺·鲍尔的判决真的代表了新教的判决,那么这只能意味着新教给自己下了判决。”【Moses Hess,“Protestantische Lehrfreiheit“,Rheinische Zeitung für Politik,Handel und Gewerbe,Nr.175.Köln,24.Juni 1842.S.1.】他把握到了普鲁士新教教会依附于权力,控制教徒及其他民众思想的特质。虽然相比于天主教,新教在教义上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波恩大学新教神学院对鲍威尔的撤职决定,揭示了新教实际上与天主教一样,已然成为普鲁士王权统治民众工具的事实。
鲍威尔与赫斯此时重视的是新教的自由本质,他们希望新教能够变得更加进步,从而摆脱普鲁士王权的束缚,而马克思所处的维度在于批判宗教本身。《179》对宗教的哲学批判,是由《科隆日报》社论中对宗教与哲学关系的曲解引出的。海尔梅斯站在官方立场“义正言辞”,警告青年黑格尔派不要在报纸上谈论宗教。他对哲学研究界限的解释前后矛盾,文章前面说“目前科学研究理应有无限广阔的活动范围”,随后又要求“必须严格区别什么是科学研究(通过科学研究,基督教只会取得成功)的自由所要求的东西和什么是超出科学研究界限的东西”,强调“科学研究最大的成果一向都只为证实基督教的真理服务”。【Karl Heinrich Hermes,“Köln,27.Juni“,Kölnische Zeitung.Nr.179.Köln,28.Juni 1842.S.1.】马克思反驳海尔梅斯,提出了他自己的问题:“哲学是问:什么是真实的?而不是问:什么是有效的?它所关心的是一切人的真理,而不是个别人的真理;哲学的形而上学真理不知道政治地理的界限;至于‘界限’从哪里开始,哲学的政治真理知道得非常清楚,而不会把特殊的世界观和民族观的虚幻视野和人的精神的真实视野混淆起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15页。】哲学与宗教之间存在本质区别,普鲁士的基督教只是世界宗教中的一类(即马克思所说的“特殊的世界观和民族观的虚幻视野”),其范围是极为有限的,但哲学却无处不在,它寻求的是解释世界的真理。哲学与宗教在问题的研究方式上也有着本质上的差异,马克思说:“哲学谈论宗教问题和哲学问题同你们不一样。你们没有经过研究就谈论这些问题,而哲学是在研究之后才谈论的;你们求助于感情,哲学则求助于理智;你们是在咒骂,哲学是在教导;你向人们许诺天堂和人间,哲学只许诺真理;你们要求人们信仰你们的信仰,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2页。】马克思认为,追求哲学不是为了证实权威,也不是出于对权威的仰慕,而是出于生存于现实世界的人的理性对真理的渴望,它驱使人努力理解自己现实周围的一切。
海尔梅斯在论述宗教对人的提升作用时以拜物教为论据,指出人必须通过宗教使自己超脱于感性的欲望,才能有别于动物。马克思对“拜物教”并不陌生,他在1841—1842年居住波恩期间阅读了法国历史学家沙·布罗斯的著作《论拜物神仪式》,摘录了关于“拜物教”的论述,以及宗教学角度的多件拜物教案例。【MEGA2 IV.1.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Exzerpte und Notizen bis 1842. Berlin:Dietz Verlag,1976,S.320.】他驳斥海尔梅斯道:拜物教的存在恰恰是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感性欲望,因为信徒崇拜的偶像是信徒自己塑造出来的,“当偶像不再是偶像崇拜者的最忠顺的奴仆时,偶像崇拜者的粗野欲望就会砸碎偶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15页。】马克思认为,宗教终归只是感性世界,是人脑海中的幻象,无法使人获得真正的提升,而人是生存于现实世界的,因此人的提升必然是基于现实的。就在同年11月,马克思在致阿·卢格的信里进一步表达了对宗教的认识:“宗教本身是没有内容,它的根源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间,随着以宗教为理论的被歪曲了的现实的消灭,宗教也将自行消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36页。】《179》和马克思致卢格的信中关于宗教本质的认识,已经接近后来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论述:“反宗教的批判的根据就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就是说,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52页。】
四、“哲学成为报纸的撰稿人”
海尔梅斯在社论里直截了当地要求禁止青年黑格尔派进入报纸,并呼唤普鲁士书报检查的介入,他说:“我们认为,通过报纸传播哲学和宗教观点,或者在报纸上攻击这些观点,都是不能容许的……国家不仅有权利,而且有义务制止这种糟糕的喋喋不休。”“只要书报检查制度还存在,它的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要割去因幼稚的狂妄而产生的令人厌恶的赘疣,这些赘疣最近经常损伤我们的眼睛”。【Karl Heinrich Hermes,“Köln,27.Juni“,Kölnische Zeitung.Nr.179.Köln,28.Juni 1842.S.1.部分译文摘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09页。】马克思跟随他的笔触即刻回复:“‘只要书报检查制度还存在,它的最迫切的任务就是……’一旦它不存在,那又会怎样呢?应当这样理解这句话:书报检查制度最迫切的任务就是尽可能长期存在下去。”这一揭示对《科隆日报》来说是颇为尴尬的,它作为莱茵自由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至少口头上要拥护新闻出版自由,现在为了把敌对的党派打下去,却呼唤书报检查出手,马克思替它说出了让它里外不是人的没有说出的话:希望书报检查永远存在下去。所以马克思说,《179》必须专门讨论哲学与报纸关系的历史是被迫的,并且这也是青年黑格尔派成功的传播结果,因为“哲学是被它的敌人的叫喊声引进世界的;哲学的敌人发出了要扑灭思想烈火的呼救的狂叫,这就暴露了他们内心也了受到了哲学的感染”。【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10、220页。】
正是哲学与报纸关系的话题,给了马克思一个机会阐述他正在形成中的唯物主义哲学观,他接过这个话题,从哲学与报纸谈到哲学双脚立地,谈到哲学的世界化,再回到报刊,始终没有离开“时代”和“现实”。他指出,哲学和宗教“这样的问题已经作为报刊上的问题使公众感到兴趣,那就是说,它们已经成为当代的迫切问题了。这样一来,问题已不在于应该不应该一般地讨论它们,而在于应该在什么地方和怎样来讨论它们;是否应该在家里和饭店里、在学校里和教堂里,但不在报刊上讨论?是否应该由哲学的敌人而不由哲学家来谈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3页。】
其实,自从1835年大卫·斯特劳斯出版《耶稣传》批判宗教以来,6年来德国的保守报刊一直在激烈地对反宗教的观点进行围剿,马克思写道:从德国最大的报纸奥格斯堡《总汇报》“单调的定音鼓”到“所有的德国报纸,从《柏林政治周刊》、《汉堡记者》直到穷乡僻壤的小报和《科隆日报》,又都对黑格尔和谢林、费尔巴哈和鲍威尔、《德国年鉴》等等大肆喧嚷。最后,公众都渴望看一看利维坦本身……正在这时,哲学在报纸上出现了。长久以来它曾以沉默来回答那种沾沾自喜的肤浅之见……哲学以前甚至曾经拒绝利用报纸,认为报纸不适于作为自己活动的场所,但是,哲学最终不得不打破自己的沉默,变成报纸的撰稿人,于是突然来了一次空前未有的破坏活动:一批信口雌黄的报纸撰稿人认为,哲学并不是报纸读者的精神食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1-222页。】马克思的反驳有理有据。面对两派教徒,他的语法用词均为“你们”,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反宗教和无神论的立场。
讨论哲学与报纸关系,马克思的论证始终围绕着“现实生活中的东西”——国家与教会,强调“不是根据基督教社会的本质,而是根据人类社会的本质来判定各种国家制度的合理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26页。】他谈到物理学、数学、医学和其他学科如何与宗教划清界限,谈到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科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如何把神学的物理学从神学中解放了出来。从培根起,他在约800字中译文的一个自然段里一口气提及不同国家的18位历史与现实中的著名人物,他们各有自己的成就,大部分为唯物主义者、科学家或辩证法学者,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在自己的领域排除宗教并着眼于现实。显然,马克思是在汲取了人类最优秀思想成果的基础之上形成自己的哲学思想的,他和恩格斯1845年创立唯物史观有着清晰的思想来源。
《179》有三分之一多的篇幅涉及哲学和报纸的关系。马克思唯一一次论及哲学与报纸的不同特点,是在这篇文章里,他说:“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完满,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所有这些,一开始就使哲学同报纸那种反应敏捷、纵论时事、仅仅热衷于新闻报道的性质形成鲜明对照。”现在引证的这段话的译文,比《全集》中文第1版要准确。不过需要注意,这是马克思在一般意义上对两者做的区分,他在这篇文章里论证的着力点是哲学与报纸(时事)的结合。他提出的问题是:“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是不是全包括在报刊范围之内,那时要谈的将不是报刊的某种特殊内容,而是一个一般性的问题:报刊应不应该是真正的报刊,即自由的报刊?”【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219、223页。】他认为只有当报刊能够以公共理智的清晰语言不受限制地谈论一切社会现实,报刊才能成为现实的人与世界之间的桥梁,也只有这样的报刊才具备人民性。马克思主张哲学融入现实的斗争并通过报纸积极参与其中,这是他“哲学世界化”认识的具体实践。
五、马克思:《莱茵报》时期自己的论著属于“社会主义文献”
根据以上对《179》的研究,这时的马克思,在吸收和扬弃其他思想家的观点的同时,正在用“工人建筑铁路的精神”逐步建立独特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力图解释世界,改变世界。结合以往学界对马克思《莱茵报》时期其他代表性文章的研究,可以肯定《莱茵报》时期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已经初具唯物主义的特征;也萌发有社会主义的思想,只是这时的思想还没有明确以“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冠名。马克思主义不是一日形成的,不会突兀地出现于某个精确的时间节点,它不仅源于当时诸多思想家对马克思的影响,也源于他连续接触社会现实时的思考。通过史料考证能够看到,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马克思的思想中逐步增多唯物主义的成分,这是一个持续渐进、相对长的过程,且充满细节。
1850年12月,马克思请海尔曼·贝克尔编辑出版一套自己的论著集,谈到出版目的时他写道:这是“向读者陆续提供一套由若干篇幅不大的小册子组成的社会主义文献”,“我认为,德国的读者在最近从高级政治中获得了令人快慰的经验以后,将不得不逐渐地转而高度关注现代斗争的真正内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1页。】这里“从高级政治中获得了令人快慰的经验”带有讽刺意味,“高级政治”指1848—1849年革命在整体上彻底暴露了德国封建王(皇)权的凶残和德国资产阶级卑鄙的叛卖;“令人快慰的经验”指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德国统治阶级和资产阶级本质的认识得到了充分的证实。最后一句话“逐渐地转而高度关注现代斗争的真正内容”,指革命失败后,革命的参加者们极为重视如何认识这场革命的实质。1851年2月,马克思为这部《文集》第1卷提供了15篇1842—1843年发表的自己文章的篇名。他把这些文章纳入“社会主义文献”,而不是“前社会主义文献”,因为从《莱茵报》到《新莱茵报》是一个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连续过程,不可以任意截断。没有《莱茵报》奠定的思想基础,也就不会有后来《新莱茵报》的辉煌。马克思关于出版自己文集的计划和他致贝克尔的关于出版此文集的信,原著文字最早分别发表于1977年和1981年,中译文分别发表于1998年和2007年。而在中译文发表前的几十年里,我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界一直以列宁1915年在没有看过较多马克思当年论著的情况下对马克思思想发展做出的结论,作为分析马克思这个阶段思想发展的唯一依据。
这里有两点值得关注,第一,马克思认为他1842—1843年写的一系列文章属于“社会主义文献”,而非现在一些研究文章认定的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和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起点的文献;第二,马克思请贝克尔编辑再版自己的这些文章,是当时革命斗争的需要。1848—1849年革命失败以后,这些文章能够切实帮助德国读者“高度关注现代斗争的真正内容”。早在革命发生前的1842—1843年,马克思的论著就已经揭示了普鲁士王权的专横和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马克思当时与恩格斯、贝克尔关于此事的通信,以及他写的出版计划,完全看不到马克思对自己论著的任何否定,更没有“唯心主义”或“民主主义”的标签,而且他认为这些文章可以揭示六年后德国革命和反革命斗争的实质。
1859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里谈到1842—1843年间自己的思想发展:“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他认为自己“善良的‘前进’愿望大大超过实际知识”,也谈道“我以往的研究还不容许我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本身妄加评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1-412页。】这里马克思对自己那时的思想水平和心态讲述得谦逊且诚恳,没有“主义”方面的定性评价,不是自我批判,而是发展地看待自己。
我国学界此前关于《莱茵报》时期马克思的论著,均认为它标志着马克思开始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这个“开始”如何表现和证明,这个“开始”从哪篇文章或哪个时刻算起,至今没人能说清楚。这句话源于列宁1915年发表于《格拉纳特百科词典》的词条《卡尔·马克思》(写于1914年11月)。列宁的原话是:“1842年,马克思在《莱茵报》(科隆)上发表了一些文章,其中特别应当提到的是对第六届莱茵省议会关于出版自由的辩论,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的评论,以及维护政教分离的文章等等(部分编入《遗著》)。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马克思开始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1844年在巴黎出版了马克思和阿尔诺德·卢格主编的《德法年鉴》,上述的转变在这里彻底完成。”【《列宁全集》第2版增订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3页。】当时列宁读到的马克思著作有限,他不知道1844年手稿,没有看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不知道柏林笔记、波恩笔记、克罗茨纳赫笔记、巴黎笔记等,马克思发表在《莱茵报》的文章,他是从1902年梅林编辑的《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和斐·拉萨尔的著作遗产》看到的,这套书仅收入这4篇(关于莱茵省等级议会辩论的已发表的两篇文章,《〈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换句话说,当时列宁仅看过或知道4篇发表于《莱茵报》的文章,而他谈到这个时期马克思的文章时,想起了关于莱茵省等级议会辩论的3篇文章,其中“政教分离的文章”他以为是存在的,显然记忆有误,这篇文章无存;其他两篇(《〈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他没有想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仅就关于莱茵省议会辩论的两篇文章写下“马克思开始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这句话,没有指出“开始转向”的具体依据。随后跳跃到1844年《德法年鉴》,得出“转变在这里彻底完成”的结论。列宁的结论过于武断,没有建立在充分的资料基础上。他在这句话前面否定性地评价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认为“所持的还完全是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观点”。【《列宁全集》第2版增订版第26卷,第83页。】这样的结论,根据现在我国学界的研究,多数学者是不赞同的。
由于列宁论述的权威性,本文第一作者1980年写关于马克思《莱茵报》时期报刊思想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时,曾苦恼地纠结于如何证明马克思的哪些论述是唯心主义或革命民主主义的,哪些论述是唯物主义或共产主义的,【陈力丹:《马克思早期新闻思想》,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127-136页。】甚至答辩委员也提出这个问题。这位老师当时是全国顶尖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他坦言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时我们不知道马克思有对自己这个阶段文章的评价。只有马克思本人的自我评价才是最权威的。现在我们已经看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例如曼弗德雷·克利姆的《马克思文献传记》(1970年出版,1992年版中文版)、刘乃勇的《马克思自述传略》(2014年版)等。依据马克思的自我评价去研究马克思,应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责任编辑:邱 爽)
① 《〈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连载于《莱茵报》第191号附页第一版3栏至第二版2栏(1842年7月10日)、第193号附页第二版2-3栏(1842年7月12日)、第195号附页第一版1栏至第二版1栏(1842年7月14日)。
② 王海滨(时为中央党校博士生):《〈《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的哲学观》,《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5期;黄学胜(时为南昌大学副教授):《哲学、哲学研究及其与政治的关联——兼论〈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的当代意义》,《重庆邮电大学学报》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