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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工神圣”思潮与五四新文学的“劳工”取向

2025-02-08任杰

关键词:取向劳工

摘 要:自1918年蔡元培正式提出“劳工神圣”口号之后,社会上迅速生成了尊崇劳动价值、关注劳工问题的社会风潮。这一思潮的生成与无政府主义、泛劳动主义、新村运动等潮流的兴起和发展有着密切关联。在“劳工神圣”思潮的影响下,欲以文学改造社会的新文学作者纷纷开始关注劳工,他们不止在观念上推崇劳工价值、倡扬“劳工神圣”,更着力对劳工进行了不同方面的刻写,使“劳工”成为新文学的基本主题。众多的劳工书写显示了五四新文学的总体倾向,即视线向下、重视体力劳动者、突显平民化色彩、摒弃威权和破除等级差异。与其说“劳工神圣”思潮影响了五四新文学,不如说,新文学的演进路径本身就与之相契合,而形成了以“劳工”为内核的发展取向与书写模式。

关键词:劳工神圣;五四新文学;“劳工”取向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5)01-0206-09

作者简介:任杰,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西安 710119)

基金项目: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延安时期鲁迅图像研究”(2023H002)、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74批面上资助项目(2023M742192)

1918年11月16日,在北京庆祝欧战胜利的集会上,蔡元培发表了题为《劳工神圣》的演说,认定四民皆工,极力肯定劳工价值,宣扬“劳工神圣”。随后,众多新式知识分子对“劳工神圣”一说进行了持续不断且各有特色的阐释与宣扬,“劳工神圣”也成了五四时期最为流行、最具影响力的口号之一,并演变为一种激进的社会思潮,对当时的文化、思想、政治等各方面均产生了极大影响。“劳工神圣”思潮与当时的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泛劳动主义、新村运动、互助主义等诸多思想潮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相互之间有重合、多互动,呈现了一种互为促进、交汇融合的状态。因为“劳工神圣”的提倡,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开始关切劳工,推崇劳动,并身体力行地走向工厂、到民间去,倡导知识者与工农相结合,试图实现一种新的社会构想。

对“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并直接介入社会改造的新文学创作者们来说,“劳工神圣”的创议自然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实际上,五四时期几乎所有新文学作者本就是坚定的社会革命者,并且,新文化运动最终的目的也在于实现社会的结构性改变,所以他们的关怀劳工、推崇劳工,就不但是出于一种文学革命的考量,还指向了改造民众、变革社会的大业。因此,“五四”前后不论是以文学名世的新文学作家,还是投身革命的新式知识分子,均对劳工群体格外关注,并从不同角度书写劳工,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和描摹在时代的剧烈变动下劳工们的生活现状与命运轨迹。可以说,五四新文学中众多的劳工书写所关涉的不只是劳工生活或社会状况,更是新文学的创作观念与整体图景,【新文学核心观念之一的“平民文学”的发生与衍变就与“劳工”“平民”有着直接关联。参见任杰:《“平民文学”的生成、衍变与内在分歧——兼及五四新文学观念的分化调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10期。】甚至是新文学何以为新的根本性问题。已经有学者在“社会改造”的整体性视野中讨论了以“劳动”为核心的工读互助、新村运动等与新文学的关系,姜涛:《“社会改造”与“五四”新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视域》,《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也有学者对新村运动、泛劳动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社会思潮与文学研究会或五四新文化的关系作出了深入论述,如潘正文的《“五四”社会思潮与文学研究会》(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孟庆澍《无政府主义与五四新文化——围绕〈新青年〉同人所作的考察》(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等。此外,专就“劳工神圣”对新文学的影响展开的研究亦有不少。如王强《“劳工神圣”与五四新文学》(《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2期)、张鸿声《从人道主义到社会主义——论“五四”劳工文学》(《郑州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张全之《“劳动问题”与“劳工文学”在〈新青年〉上的隐显》(《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9年第1辑)、杨位俭《重解劳动与文学的关系——“一战”前后的劳动观流变与五四新文学的发生》(《上海文化》2022年第4期)等。但整体来看,学界对“劳工神圣”思潮与新文学复杂而深刻的关系尚缺乏充分剖析。本文的目的是从“在广泛的社会历史联系中发现文学创作的意义和趣味”的“大文学”视野出发,李怡:《开拓中国“革命文学”研究的新空间——建构现代大文学史观》,《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2期。通过对“劳工神圣”思潮与五四新文学的关系进行细致辨析与重新审视,进一步厘清新文学发生、展开的某种内在脉络,探究五四新文学的演进取向。

一、“劳工神圣”思潮与新文学改造社会的理想

“劳工神圣”一语在五四时期产生了极大影响,1920年,有人在《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上撰文称:“劳工神圣!劳工神圣!与劳工为伍!与劳工为伍!这种浪声在杂志界和报章上也闹得够高了,一般讲新文化的青年,都免不掉要讲几声。”义璋:《讨论怎样过我们暑假的生活》,《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6月17日,第1版。1921年,包惠僧在调查武汉劳动界时也说,“劳工神圣底呼声,震天撼地”。包惠僧:《我对于武汉劳动界的调查和感想》,《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4月8日,第2版。换句话说,“劳工神圣”已由集会上的演说词转为一种社会思潮,而成为影响渐胜于“德先生”“赛先生”的最为流行的口号与观念。不仅如此,“劳工神圣”还直接介入了现实的社会变革,“潜隐地标识了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的基因变异和思想文化的密码转换”,徐中振:《“劳工神圣”——一个不容忽视的五四新启蒙口号——兼论中国现代革命和历史的时代精神》,《江汉论坛》1991年第7期。成为中国社会发展演变进程中极为重要的影响因素。

“劳工神圣”思潮的兴起,背景是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巨大的思想变动。此一时期,政治、礼教、伦理、文化、思想等方面的诸多紧要问题成为知识阶层讨论的焦点,与此同时,包括无政府主义、泛劳动主义、马克思主义、新村运动等在内的各式主义主张、政治观念的输入与传播,更使得“五四”前后中国的思想界呈现一派激动热闹之景:“国民啊,现在世界的思想界,已经震慑到了极点,中国的思想界,迎着这个潮流,也就震慑起来。”本社同人:《关于民国建设方针的主张》,《星期评论》1919年第2号。这些社会思想的讨论与倡导,不仅起到了启蒙思想、革新观念的作用,而且在现实层面上孕育出了现代中国革命,其意义不容小觑。

“劳工神圣”口号之所以能演变为影响深远的社会思潮,除了近代以来社会观念和民众思想更替变化的原因,也在于彼时劳工问题的凸显及知识分子们对劳工群体所蕴藏力量的发现。尽管与其他国家相比,“劳动问题在各国闹得烘烘热热的时候,我们中国方才看见他抽出一些嫩芽来”,怪君:《中国底劳动问题》,《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5月3日,第1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五四”之前的中国社会中,因为产业革命的发展,新兴的劳工群体已经处在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据统计,1894年,中国的产业工人仅约10万,到一战之前的1913年时,产业工人人数已达50万-60万。参见刘明逵编:《中国工人阶级历史状况(1840—1949)》第一卷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5年,第87-88页。周策纵则指出,1912—1915年间,中国工厂工人保持在65万人左右。参见周策纵:《五四运动史》,陈永明、张静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72页。到1918年时,中国工人总数增至174万。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372页。工人群体的不断增大,使得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改变。因此,当旨在改造社会的新文化同人由思想革命转入现实革命时,包括农民、苦工等在内的广大劳工群体开始成为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不但如此,1917年苏俄“十月革命”的胜利与1918年中国因华工而成为欧战获胜一方,更是让中国知识分子们见识了劳工群体的巨大能量,对其愈发抱以期待。

根本而言,“劳工神圣”思潮其实并非蔡元培的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而是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与观念准备,正如沈玄庐所指出的,蔡元培“不过是将众人脑筋里深深地藏着的‘劳工神圣’一声叫破了出来,于是众人都被他喊着,就回答一声‘劳工神圣’”。玄庐:《“劳工神圣”底意义》,《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10月26日,第1版。一言以蔽之,“劳工神圣”思潮是诸种思想观念、主义主张在剧烈变动中的社会基础上碰撞、融合之结果,是一种整体性的社会思潮,并因其复杂多样的生成、存在形态,呈现巨大的阐释空间。同时,“劳工神圣”思潮在不同的诉求之下有延伸、有变形,也有不同面向的阐发,并由此直接介入了社会改造与革命实践的进程。新文学就萌蘖并生长于这一体认劳动价值、尊崇劳动者的社会改造氛围之中。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新文化同人在进行新文学创作时普遍下移视线,开始更加关注社会底层;这也源于他们意欲改造社会的理想。如陈望道所说,“澈(彻)底的改造家必定是现今资本制度底反抗者”,也就是“劳动者底同情者”。望道:《反抗和同情》,《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11月18日,第1版。换句话说,改造社会与同情、尊崇劳动者已几乎成为彼时智识阶层的共识。有人针对陈望道的说法指出,“智识阶级底觉悟者,要真是劳动者底同情者,就该实行‘去与平民为伍’这句话”。采真、望道:《怎样做“劳动者底同情”?》,《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11月29日,第4版。“去与平民为伍”、切实进行社会改造的新文化人并不是没有,像“工读互助团”“工学会”和新村运动等就是他们的一种努力与尝试。但是,不同人对社会改造有不同的认识,相应地也就采取了各异的行动,比如田汉在五四时期就一直在探索文学之于社会改造的功用;参见席艺洋:《论田汉对新文学“社会改造”意涵的探索》,《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郑振铎认为要向“德莫克拉西一方面”改造中国社会,首先要把“大多数中下级的平民的生活、思想、习俗改造起来”;振铎:《发刊词》,《新社会》1919年第1期。罗家伦则强调要“找一班能够造诣的人,抛弃一切事都不要问,专门去研究基本的文学哲学科学。世局愈乱,愈要求学问”;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1920年第2卷第4号。邵力子也从改造社会的角度强调了学术的重要性,“一方面要唤起群众底觉悟,一方面却要预备高深的学术”。力子:《改造社会底最重要的事》,《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7月1日,第4版。事实上,无论是真正实行“走向民间”“走向工厂”,还是在鲁迅所讽刺的“研究室”与“艺术之宫”中进行纯粹的文化活动,出自鲁迅1925年的通信:“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情形怎样。”参见鲁迅:《通讯》,《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页。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对社会改造、对“劳工神圣”的关注,是新文化人的整体性倾向。

1919年,郑振铎在考察、检视了出版界的状况后指出,当时二十余种月刊、旬刊和周刊的“论调”“虽不能一致,却总有一个定向——就是向着平民主义而走。‘劳工神圣’‘妇女解放’‘社会改造’的思想,也大家可算得是一致”。郑振铎:《一九一九年的中国出版界》,《新社会》1920年第7号。其实,五四作家们的创作也不脱这些“可算是一致”的思想范围。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蕴含着“劳工神圣”观念的社会改造与新文化运动本就是“五四”的一体两面,而新文学创作可谓社会改造的纸面“实践”。如郑振铎所援引的费觉天之语:“假使没有托尔斯泰这一批悲壮、写实的文学,将今日社会制度,所造出的罪恶,用文学的手段,暴露于世,使人发生特种感情,那所谓‘布尔什维克’恐也不能做出什么事来。”在郑振铎看来,只有文学才能变革社会、导向革命,原因在于“文学是感情的产品,所以他最容易感动人,最容易沸腾人们的感情之火”。西谛:《文学与革命》,《文学旬刊》1921年第9号。戴季陶也指出,“大凡一国的政治革新和社会进化,文学的感化力最大。文学里面,诗歌和小说的力量更是普遍的”,因此“今后如果要把组织新国家新社会的真理,印到多数国民的脑髓里去,韵文的陶融,一定是少不了的”;与郑振铎的意见相比,戴季陶在这里考虑到了文学的接受者是谁的问题,他进而从“多数国民”的角度提出了问询:“现代平民的诗人在那里?现代的平民文学者在那里?”季陶:《白乐天的社会文学》,《星期评论》1919年第4号。也即是说,在这种现实环境和革命诉求之下,文学因其“感化力”和“使人发生特种感情”而成为社会改造、社会革命的培育基质与必由之径。

二、新文学中的“神圣”劳工及其意涵

因为“劳工神圣”思潮的促发,“劳工”在新文学发生期成了十分重要的书写主题。许多新文学作家均对“劳工”有特别关注,写出了大量相关题材的作品,有论者指出,此乃“数千年的中国文学史从未有过的现象”。张全之:《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发展与无政府主义思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7页。仅在“五四”时期,为人熟知的就有鲁迅的《一件小事》,郁达夫的《薄奠》《春风沉醉的晚上》,刘半农的《车毯》《织布》《铁匠》《相隔一层纸》,叶绍钧的《人力车夫》《眼泪》,周恩来的《死人的享福》,孙俍工的《夜工》《隔绝的世界》,朱自清的《人间》,庐隐的《灵魂可以卖吗》,王统照的《微笑》,等等。总的来看,在“劳工神圣”的整体性思潮之中,这些作品既有对劳工贫苦处境的关注与描写,也不乏对以劳工为主体的新生活的想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新文学中充满了对“神圣”劳工的致敬与赞颂,这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可谓前所未有。譬如,周作人1919年发表于《新青年》的《两个扫雪的人》就赞美和感谢了在漫天大雪中扫雪的工人: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全没有车马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结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白雪。

在这中间,仿佛白浪中浮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周作人:《两个扫雪的人》,《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3号。

在这首诗中,周作人如调度电影镜头一般,展现了一组两人扫雪的画面。这一画面不是对两个扫雪人的近景特写,而是拉长距离,将二人置身于“漫天遍地”白茫茫的大雪中,着力突显其微小:“仿佛白浪中浮着两个蚂蚁。”同时,诗人又反复刻画了他们的劳动:“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于是,白茫茫一片、“全没有车马踪迹”的天地之“静”,与蚂蚁般的两个扫雪人的“动”就形成了完全失衡的对比。但是,即便“一面尽扫,一面尽下”,即便“雪愈下愈大”,这两个扫雪人却仍旧“扫个不歇”。由此,诗人笔下的“扫雪”就有了和自然“对抗”的意味。然则,他们的“对抗”却又不是现代版的精卫填海,诗人最后对扫雪人的祝福和感谢就足以表明,他们的扫雪并非雁过无痕,而是确实留下了劳动的“产品”。在诗中,周作人并没有直写劳动者的伟力,更没有呈现一个“大写”的、占据主导地位的劳动者形象,而是以天地自然之大与劳动者蚂蚁般的小进行了对比。显然,对比之下劳动者的躯体渺小无比,可是,他们又以自身的劳动顽强地显示了个人的存在。在“扫个不歇”中,劳动者的创造性、能动性彰显无遗,诗人对劳动者的赞美也就蕴含其中。

不只是“扫雪的人”,城市“清道夫”也进入了新文学作家的视野。其中最值得述说的是胡适以“清道夫”类比吴虞。在为《吴虞文录》所作的序中,胡适详细描画了北京的“清道夫”:“凡是到过北京的人,总忘不了北京街道上的清道夫。那望不尽头的大街上,迷漫扑人的尘土里,他们抬着一桶水,慢慢地歇下来,一勺一勺的洒到地上去,洒的又远又均匀。……洒的尽管洒,晒的尽管晒。但那些蓝袄蓝袴露着胸脯的清道夫,并不因为太阳和他们作对就不洒水了。他们依旧一勺一勺的洒将去,洒的又远又均匀,直到日落了、天黑了,他们才抬着空桶,慢慢的走回去,心里都想道,‘今天的事做完了!’”不难看出,这一段描写无论是表现视角还是刻画方式都和《两个扫雪的人》一诗极为相似,同样是“大”(“望不尽头的大街”“迷漫扑人的尘土”)与“小”(清道夫)的对比;同样是劳动对自然的“抵抗”(“一勺一勺的洒到地上去,洒的又远又均匀”“洒的尽管洒,晒的尽管晒”);也同样体现出对劳动者的歌颂。所不同的是,胡适并非单纯书写劳动者,而是由“清道夫”引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吴又陵先生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吴虞就像清道夫一样,“站在那望不尽头的长路上,眼睛里,嘴里,鼻子里,头颈里,都是那迷漫扑人的孔渣孔滓的尘土”,他自己受不了,也不忍见别人在“孔渣孔滓”里的“撞来撞去”,于是他辛辛苦苦挑来“水”“一勺一勺的洒向那孔尘迷漫的大街上”。即使有“无数吃惯孔尘的老头子们”反对他、痛骂他,与他作对,吴虞也毫不在意,“仍旧做他清道的事”。胡适:《吴虞文录序》,吴虞:《吴虞文录》,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序”,第1-2页。

胡适用这种极富象征意味的写法,十分形象地表现了以吴虞为代表的新文化人阵势虽“小”,但“并不因为太阳和他们作对就不洒水了”的坚韧与持守。在文中,胡适赞扬了吴虞对孔教的有力攻击,这也是文章的主旨所在,但不可不注意到的是,胡适的赞扬,是通过以“清道夫”类比吴虞来实现的。这一类比几乎未曾引起过研究者关注,实际上,这是具有文化史意义的事件。

在传统观念中,如何称赞别人是一门学问,可直接形容,如“明眸皓齿”“形貌昳丽”;能以物拟人,如“玉树临风”“虚怀若谷”;亦有以人比人,如“貌比潘安,才同子建”“有周公之风”等。在以人比人一类的赞语中,通常是经由对前贤的攀附而确认、拔高被称赞者,也就是以上衬下;但在胡适这里,用“清道夫”类比吴虞,照传统看法就是以下言上,会导致称赞不成,反为贬低。然而,胡适的这一类比,却获得了当事者与文化界的深度认同,原因就在于胡适在文章开头对“清道夫”的细致描写——在胡适及其他新文化人看来,清道夫通过不懈劳动验证了自身价值,是有用且值得尊敬的,当然有资格与文化界“老英雄”吴虞进行类比,并且,因为在比喻意义上“清道夫”与吴虞的相似性,这一类比还十分妥帖、合理,以至于成为吴虞的历史标签。由此亦可见,“劳工神圣”观念在当时是何等深入人心。

新文学作家也将目光投向了乡村的健美农夫。在小说《清晨》中,作者以一种浪漫、诗意的笔触描写了清晨万物苏醒后大地上的景象,之后,作为主人公的农夫出场了:“篱内的黄狗‘喔,喔’的叫着,从右边转出一个背锄的农夫,露着臂,裸着足,显出黄的赤的藕色的皮肤,好像表现在社会上尽过多少年的力气,做过多少年的劳动。这时的太阳,刚才出来,躲在白云的缝里瞧着,把璀璨的霞光透出,映在农夫底皮肤上,更显出他底‘美’,‘神圣的美’。”卢芳:《清晨》,《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4月26日,第2版。小说对劳动者的赞美是显而易见的,在这里,作者并没有直接喊出“劳工神圣”一类的口号,而是以一种欣赏的姿态细致描摹了劳动者的身体,身体(肉体)因为创造性而成为美的创造者与体现者。“美首先是身体的美,是拥有高度强力感的身体”,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36页。于是,清晨沐浴在霞光中的农夫就成为一种庄严、神圣的美景。朱自清的《人间》一诗也刻画了劳动者的身体,诗中,“赤了腿”“敞着胸”“黑而干燥的面庞”“灰色凝滞的眼光”“天然的粗涩的声调”等身体性特征无一不在说明这位“朋友”的劳动者身份,在与“我”的问答中,劳动者“亲亲热热地招呼”“殷勤地指点”,展现了他“纯白的真心”。最后一句“但是,我们并不曾相识”颇有峰回路转、卒章显志之意。朱自清:《人间》,《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第8号。由此,作者说明了劳动者对“我”的热情、真诚和友善都出于天然,从而达成对于劳动者的赞美。而诗歌标题《人间》,则更体现了朱自清对劳动者身上纯良人性的颂扬和他寄托于劳动者的深厚感情。1921年4月的郭沫若,亦在其《雷峰塔下·其一》中叙写了劳作农夫的身体:“他那慈和的眼光,/他那健康的黄脸,/他那斑白的须髯,/他那筋脉隆起的金手。”郭沫若紧接着写道:“我想去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我的爹!’/把他脚上的黄泥舔个干净。”郭沫若:《雷峰塔下·其一》,《女神》,上海:泰东书局,1921年,第229-230页。在这里,诗人对劳动者的崇拜无以复加,显然,劳动者的身体不仅成为审美客体,也演化为了一种道德层面的崇高象征。

事实上,在中国传统文学中也不乏对于劳动者身体的“观看”,比如“伐薪烧炭”的卖炭翁在诗人笔下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白居易:《卖炭翁》),但直接对于劳动者身体(肉体)的凝视与赞美则几乎是没有的。正是在体认了劳动的价值之后,劳动者的身体才有了被注视甚至被迷恋的可能,因此可以说,此后新文学中劳动者的“身体美学”就滥觞于五四时期。

在身体的基础上,创作者对劳工寄寓了更为深沉的意蕴。譬如,一真的《劳动者》一诗,没有直接描写劳动者的身体和外貌特征,而是以象征手法赋予劳动者的眼睛以一种抽象意义:“劳动者的眼睛是火炼过的,/他能在黑暗中看见光明。”对于这一“劳动者”,虽然作者并未指明是何职业,但也不难看出其为底下作业的矿工,诗人写道:“黑暗的夜中虽是酷热,/到底胜过烦苦的白日!”因为“若永远没有黑暗,便永远没有光明”。人世间的“光明”就是矿工们在黑暗中的劳动换来的,作者在肯定和赞许劳动者的同时,又反问道:“人的汗,都是血液变成的,/那能如河水样的长流?”一真:《劳动者》,《草堂》1923年第3期。劳动者也是人,为何要忍受酷热辛苦劳作?由此,诗人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社会制度的不平等。随着社会现实的不断变化与主义、思想的此起彼伏,这类作品在后来也越来越多,成为表达朴素阶级观念的绝佳载体。

三、书写劳工的形式与指向

“五四”时期,很多创作者书写劳工时所采取的视角基本是“我”看向劳动者,这意味着作为“他者”的劳动者,其价值源出于“我”的注视。代表性的有鲁迅1919年所作小说《一件小事》。小说中的“我”在看到车夫“毫不踌躇”地扶起被“我”认为是“装腔作势”“真可憎恶”的“老女人”去巡警分驻所时,“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鲁迅:《一件小事》,《晨报·周年纪念增刊》1919年12月1日。这段话经常为论者引用,在后来常被视作知识分子与劳工两个阶级对立、冲突的表征,并由此凸显在道德层面上知识分子的“小”与劳工的“大”。这样的判断有其合理之处,但更进一步来看,鲁迅在这里并不仅着眼于“小”“大”之辨,而是把车夫与现实生活的希望连接在一起。

彼时的鲁迅,经历了种种现实的幻灭,对国民已不抱任何希望,试图“麻醉自己的灵魂”“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0页。小说中的“我”就是鲁迅自身的投影,因此,当车夫“毫不踌躇”扶起“老女人”后,“我”猛然发现在这最普通的劳动者身上,竟然有着“我”所向往、呼吁的“国民性”,所以“我”会惭愧不已。车夫的主动选择已经让“我”认识到作为个体而非群体的车夫,其实有着最为基本的良善与道德,而大谈国家大事的知识分子却并没有真正去发现底层劳动者身上的美好。不仅如此,“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但这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鲁迅:《一件小事》,《晨报·周年纪念增刊》1919年12月1日。“子曰诗云”失效了,车夫在此,也就由被启蒙者变为了“启蒙者”,由低贱而变为“神圣”。很明显,所有这些启悟都是在“我”或者说作者的观看、感受中实现的,车夫在这里,可谓映射作者自我成长的“他者”。

刘半农书写劳动者的形式则颇有不同,在用江阴方言写出的民歌体新诗《瓦釜集》的《第二歌》中,他以劳动者的第一人称视角表现了船夫、铁匠、磨豆腐工等的劳动生活:在摇船时,“我看末看格青山绿水繁华地,/我吃末吃格青菜白米勒鱼虾垃圾也新鲜”;在打铁时,“我打出镰刀弯弯好比天边月,/我勿打锄头钉耙你里那哼好种田”?在磨豆腐时,“我做出白笃笃格豆腐来好比姐儿格手,/我做出油胚百叶来好供佛勒好齐天”。刘复:《瓦釜集》,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第5-6页。在别人认为的“苦连天”的工作中,“我”却满是劳动的自豪感与成就感。

刘半农的这一以劳动者“我”为判断主体的言说,表达了“劳动”乃实现人生价值之必要路径的深层意涵,并且是劳工自己肯定了自身价值,而非在“观看”中被确立自我。当然可以说此乃新文化人的一种自我想象与移情,但这一视角的转换也意味着新文化人对劳工主体性的体认与突显。正因如此,在赞美劳工之时,创作者们亦向往着劳工成为主体的未来社会。譬如,一篇名唤《红黑》的小说,就设想了一个男女青年劳动者自由恋爱的理想社会。小说末尾,男青年向心上人歌唱之际,“只见书棹(桌)上的笔、墨、纸、翩翩向太阳光飞了出来,一霎时田埂上的锄头、犁头、铁耙、工厂里的机器、矿山里的铁锤、通统舞满天,和一片歌声相应”。双明:《红黑》,《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7月1日,第2版。显而易见,小说作者在此构想了一个无政府主义式的大同世界,无论是“劳心”的知识分子,还是“劳力”的工人、农民,都平等而美好,这里的爱情也就最真、最美。

在“劳工神圣”思潮影响下,有些并非以劳工为主题的创作亦对之有所彰显,比如程起的小说《勉强的爱》。小说写青年学生对于包办婚姻的无奈,却有着这样的叙述:“从东到西的日球,现在往下沉了,劳心的,劳力的都是离了工场回家了;一个学生装的少年挟了几本书走得很快,第一本却是露出了书名,原来是:《托尔斯泰传》。”程起:《勉强的爱》,《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4月3日,第3版。这里一方面提示了“劳心的,劳力的”皆为劳动,可见当时“劳动”风潮之盛;另一方面,小说中的人物手拿《托尔斯泰传》而非托氏小说,又反映出当时托尔斯泰的流行或许不是因为他的文学,更多是由于他所身体力行的“泛劳动主义”。有论者就指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在译介托尔斯泰时更看重其思想与主张。参见吴允兵:《“五四”新文化运动背景下的列夫·托尔斯泰》,《俄罗斯文艺》2012年第2期。

然而,尽管在“五四”作家们笔下,劳工开始“神圣”起来,但书写劳工们的贫贱生活和悲惨遭遇其实更为流行。“劳工神圣”的口号毕竟与劳工的现实生活相差甚远,即使作家们将劳工奉若“神圣”,将劳工视为人类的发展前途,一时也难以改变劳工群体的现实状况。真的“愿牺牲一己的性命,替平民造些幸福”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有文:《什么话》,《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7月7日,第4版。更多的还是喟叹与无奈:“坐轿的是人,抬轿的也是人。坐车的是人,拉车的也是人!唉!世界上的劳动,不是职工,便是农作,这些劳动,叫他甚么劳动,只可叫作代畜劳动。明明是人,为何叫他作代畜劳动?唉!”玄庐:《随便谈》,《星期评论》1919年第1号。同情劳工生活,揭露劳工所受不公之待遇就成为很多作家的主动选择。譬如,叶绍钧的小说《“这也是一个人?”》书写了农村妇女的苦难生活;叶绍钧:《“这也是一个人?”》,《新潮》第1卷第3号,1919年3月1日。利民的小说《三天劳工底自述》则在细致描写了未成年学徒工的做工生活后,说明“我”再未去当学徒工“或者是因为‘劳工神圣’这几句话,还没有发生在彼时,也未可知”;利民:《三天劳工底自述》,《小说月报》1922年第13卷第6号。孙俍工的小说《看出殡》回顾了一个五十八岁铁匠的一生,铁匠最喜欢看出殡,因为可以暂时放下铁锤,增加点生活的趣味。俍工:《看出殡》,《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7月6日,第3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小说都在刻画劳工生活的困苦时,展现了强烈的社会批判性。

批判之余,新式知识分子也在文学实践中探求或呈现突破困局之法,阶级斗争观念即由此从政治领域而广泛进入文学书写。一之的小说《谁叫我》,通过写农夫的贫苦生活与治病的遭遇展现了鲜明的阶级意识。小说里,名叫耕荣的农夫热情善良,但为其治病的医生则嫌贫爱富,“他们看贫穷的病人,也不过如同木匠看木头一样罢了”。小说最后,贫苦的农夫们一起通过咒骂的方式反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谁叫我生病的!谁叫我没钱的!谁叫我……”并且,“这些声浪,被西北风刮到高墙上去,从新带回了同样的声浪转来,好像什么地方都有这种声浪发出似的”。一之:《谁叫我》,《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5月22日,第3版。这篇小说中,农夫耕荣是为了生活积极劳动而生病的,因此,他的生病首先就具有了一种价值上的正义性、合理性,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在医院被当作“人”。不仅是耕荣,其他贫苦病人亦是如此。由是,劳动者就不再是单薄个体,而是结成一个群体甚或阶级。小说终了,“好像什么地方都有这种声浪发出似的……!”的开放式结尾,则预示着贫苦劳工阶级即将成为一股强大的革命性力量。

无论是对劳工的歌颂与赞美,还是对劳工贫贱生活的描摹,都显示了新文化人对劳工的极度重视。完全可以认为,在更深层次上,众多的劳工书写体现了新文学一个总体倾向,即视线向下,重视体力劳动者,突显平民化色彩,摒弃威权,破除等级差异。进言之,与其说“劳工神圣”思潮影响了新文学,不如说,新文学的演进取向本就与之相契合,而成为“劳工神圣”观念的体现者和演绎者。

结语:新文学的“劳工”取向

在寻求改造社会、实践文学革命的五四时期,因为社会语境的剧变和经世致用的诉求,“劳工”以其现实价值而被发现,并成为新式知识分子极力推崇的对象,任杰:《“劳工”在五四:词义论争、观念变动与阶级革命的凸显》,《人文杂志》2024年第9期。如王统照所说:“自从欧战完了以后,‘劳动’二字,已竟在世界上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名词,大有惟劳动者的‘马首是瞻’的样子。”王统照:《通信·复路汝悌》,《曙光》1919年第1卷第1号。“劳工神圣”一语就是这一时代观念的集中体现。“劳工神圣”思潮当然不是一次事件、一回演讲所能涵盖的,而是一种整体性的社会观念之变化与转型,并与其时的社会改造、劳工专政、走向民间等诸多社会变革的诉求有着趋向上的一致性。反映在新文学创作中,无论是以一种启蒙者的姿态对劳工示以同情、怀有怜悯之心,还是在自我贬低的心态下推崇劳工,新式作家、知识分子均把劳工视为社会变革的重要力量,并在文学创作中关注劳工境况,强烈推重劳工的劳动价值,不断抬升劳工的社会地位。这些劳工书写既呈现了劳工们的做工之苦与生活之贫,也往往于价值与道德层面倾力凸显了劳工群体的崇高性,而后者则在日后成为劳工书写的鲜明论调。

进一步而言,“五四”前后,因为“劳工神圣”观念的深入浸透,新文学形成了以“劳工”为核心的发展路向与书写模式。如果联系到后来“革命文学”论争中作家们对工人阶级的书写、1930年代中期的文艺大众化思潮和延安时期及至“十七年”的工农兵文学,也就更能体会到五四新文学“劳工”取向的独特意蕴和历史意义。不仅如此,历时地来看,百年以降的中国新文学中尽管也有“个人”“民族”“国家”“革命”等种种不同的追求与呈现,但一直持续而不曾间断的,是对平民、对劳工之着力刻写。甚至可以说,新文学中对个人的发现,其实也就是对平民、劳工的发现。在这个意义上,“劳工神圣”思潮不只促成了新文学的“劳工”取向,更可谓是新文学显在而重要的基本精神。这一精神在促进新文学平民化、大众化的同时,也因为政治性因素的介入而抑制了新文学发生时的其他种种倾向,在后来十分明显地约束了新文学的表达空间与发展可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责任编辑:周维东 郭鹏程)

① 蔡元培的这一演说,以《蔡校长十六日之演说 劳工神圣!》为题首先刊发于1918年11月27日发行的《北京大学日刊》(第260号),是年12月22日出版的《每周评论》发刊号第四版以《劳工神圣》为题对蔡元培的演说文进行了转载;《新青年》第5卷第5号则以总题为“关于欧战的演说三篇”刊发了《劳工神圣》;1919年2月1日发行的《新潮》第1卷第2号亦转发了此篇演说,题目为《劳工神圣!(演说词)》。

② 有关“劳工神圣”思潮的研究已有不少,可参见李艳可:《五四时期劳工神圣思潮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湖南大学,2023年。

③ 这也在客观上进一步促使知识分子边缘化,同时,边缘知识分子亦开始兴起。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北京:三联书店,2024年,第163-217页。

④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1919年第7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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