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台
2025-02-05杨时旸
电话是上午十点多打过来的。我爸说,你妈病了,昨天晚上住的院,不过现在没嘛事,你看看要是有时间能不能回天津看看。你妈不让我告诉你,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啊。我挂了电话就开始订票,手里还有点事儿得处理,算来算去只能订了第二天凌晨的一班。
飞机不但没晚点,还早到了十五分钟,我等着取行李,大厅里灯都没开,广告灯箱也暗着,只有几个安全标识发出一点荧光。我从洗手间出来,履带才开始启动,哐哐响,好像大早晨的就让人给弄醒了,老大不乐意的劲儿。凌晨的航班,乘客都很疲惫,很少有人说话,大厅本来就暗,沉闷就显得更加浓郁,履带周围像站了一圈沉默的影子,有点恐怖。我给小敏发了个微信,说,我妈病了,我回天津看看。又想写几句别的,想想,还是给删了。等了一会儿,她也没回,我知道她肯定看见了,她起得很早,毕竟果果小,她得忙乎。
时间太早,马路上还没什么车,我从车窗里看出去,天地融在一起,灰蒙蒙一片。车开进中环线,才真切地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也不知怎么,到了一定的岁数,时间就突然浓缩成一个小点,徒剩轮廓,没有细节。年轻时没有这种感觉,过一天是一天,结结实实。可现在一切都现出原形,也不知是谁改变了这一切。我恍惚觉得,在更高的地方也有人控制着我们生活的灯光,现在,有人给关了,只留我们在黑暗里摸黑生活。
我妈状态比我想的要好。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喝粥,旁边放着一个暗红色外壳的保温杯,杯内壁是那种紫砂材质,看着岁数比我还大,我爸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往前探着身。他们都瘦了不少,平时视频里看不出来,这一见面,觉得挺明显,我爸的腿可能还没我胳膊粗,一走路,裤腿直晃。我爸把餐具收走,扶我妈躺下,我走过去,她说,你回来干吗,我都说了不让你爸跟你说。我爸在旁边说,我能不说吗,这么大的事,不说回头落埋怨。我攥我妈的手,手冰凉没劲,我就知道不太对。我问我爸,具体怎么回事?我爸往外走,说,让你妈睡觉。我跟着出去,我们俩在楼道的长椅上坐下,我爸说,脑梗阻,晚上吃完饭,突然说不好受,我问哪儿不好受,你妈也说不出来,一会儿捂胸口一会儿捂脑袋,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我吓坏了,打了120。
医生正好来查房,身后跟着几个实习生,我站起来打招呼,说是8床家属。他点点头,翻了翻病历,说一会儿到办公室谈吧,就风风火火地进病房了。我隔着小窗户看,医生在我妈跟前也没站一会儿,对着实习生们只说了几句话,就去看另外的病人了。这敷衍倒是让我有点放心,觉得我妈的病应该不太重。
我问我爸,你吃饭了吗?他摇摇头说,吃嘛啊,吃不下去。我说,那不行,你回头再病了,我不更麻烦了吗,跟我下楼吃饭去,我也饿了。我爸摆摆手,没动换。我说,那我下楼吃一口,给你带点上来。他歪着脑袋,伸手在兜里翻东西。我说,你别在这儿抽烟啊。他不言语,瘪着嘴,不太乐意搭理我的样儿。
医院不分早晚高峰,一整天都在峰值里,一楼大厅里嗡嗡一片,都是患者和家属。病痛理应让人们变得软弱,但也不知怎么,都显得亢奋,可能被疾病和痛苦激发出了不安与慌张,恐惧和绝望在不知不觉中刺激着所有人做出了应激反应。医院是最小单位的末日。
我从这末日里闯出去,走出院门,门口的车排出去好几个路口,比赛着按喇叭。马路对面的几家商店分别售卖鲜花、水果、寿衣和骨灰盒,租售轮椅轮床氧气瓶。我在两家寿衣店中间找了个小饭馆,点了碗面和一份凉菜拼盘,素什锦里的芹菜接近脱水,豆腐丝干得有点拉嗓子,老板显然没心气儿真的搞餐饮,顾客也没心气儿真的来吃饭,食客都是患者或者家属,手里大都拿着核磁共振片子,大家来这儿吃饭无非是维持生命体征,和去马路对面的医院目的一样。
我掏出手机看,小敏还是没回我消息。有个甲方在群里找我要报价和方案,其实我昨天已经发过了,我也没提,就又发了一遍。吃完饭,我打包了两个肉夹馍回医院。病房和楼道里都没找着人,我给我爸打电话,他从拐角的防火门里露出半个脑袋冲我招手。我走过去,发现几个大爷躲在楼道里抽烟,一片黑暗之中亮着几个红点,一亮一灭,鬼鬼祟祟的,偶尔有人大声咳痰,声控灯就亮起来,几个人都低下头,仿佛这样自己就不在场。我把肉夹馍递给我爸,说,我先去找大夫。
大夫问我,你是家属?我说,对,患者是我妈。他点点头,翻了翻病历,说,不太好。我有点惊讶,问他,我看着还行啊,精神状态也还凑合。大夫摇摇头,说,表象,梗阻压迫位置不好,而且还有斑块没脱落,也解决不了,反正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而且她还有冠心病。我说,对,以前心脏换过瓣儿,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大夫说,嗯,那会儿技术不好,现在也是个不利因素。现在所有指标都不太稳定,你父亲那边情绪要照顾好,提前说一说。大夫把电脑屏幕转过来,指指点点给我讲解病情,我一知半解,但听着确实不太乐观,也就没再说话,有别的病人家属推门进来,看见我坐在那儿,站门口进退两难。我想了想,觉得再继续谈下去也没什么用,跟大夫客气了几句,转身去找我爸。
我爸在病房里跟我妈说话,我走过去,发现我妈的右脸和左脸不太对称,说不清具体哪儿不对,就是觉得整体向下垮。她张嘴叫我,声音呜噜呜噜的,她自己也意识到异样,停下来咽唾沫,却又被呛住,开始咳嗽。我赶紧给她扶起来拍背,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我扶她躺下时,她一直惊恐地看我,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不甘和不解、恐惧和怅然,说不清楚。我想,这才几个小时啊,怎么突然变成这样。有个词在脑子里蹦出来:每况愈下。我突然觉得,这词突然出现,不只是因为我妈的病情。
医院不让陪护,没地儿待,到点得走,我打了个车跟我爸回家,一路上他也不说话,扭头往窗户外边看。我觉得应该说点话,但也找不到话题,起了几次头儿,都不太成功。车到小区门口,我爸让司机停了,我说开到楼下吧,你那膝盖不是不好吗。他说,没事,里面乱,不好掉头。
我下来跟他慢慢往里走。向阳楼这一片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对面的工大也搬郊区去了,剩下一大片空地,一刮风,围挡里到处扬尘。居民楼拆了一多半,又停下来。前两年一直闹闹哄哄说都要拆完,我爸妈也在做准备,后来拆到跟前了,又没了动静。我跟他们商量过,是不是干脆换个房子,他们都不答应,一是怕真的能拆迁,提前搬走算是亏了;二是周围都熟悉了,人上了岁数,不想折腾。我也就没再坚持。说实在的,我也没资本坚持,我能出多少钱呢,自己公司一脑门子官司,家里一摊子事。我给他们拿钱,小敏怎么说,果果眼看就大了,还得换个房子,也就就坡下驴了。
有几个老头一人抱着一个大保温杯坐马扎上聊天,旁边卧着一条狗,看不出品种,毛儿挺长。老头们看见我爸都打招呼,又看看我,说,儿子回来啦?我爸点头应付,我朝那几个大爷笑笑,他们一直看我,也没表情。
家里有点乱,门口堆着一摞折起来的纸箱,饭桌上有几个碗还没刷。我让我爸去休息,自己去厨房刷碗,又顺手把厨房收拾了一遍,台面挺油,人一上岁数很多事都顾不上。从厨房出来,正想着跟我爸聊聊我妈的病情,就看见他躺在床上哭,背对着我,一抖一抖的。他们感情不好,两人打了几十年,一个礼拜没有几天消停,上岁数之后才好一点,但也不是因为变得恩爱,只是体力不支,毕竟憎恨和吵闹是最小规模的战争,需要体力和精力作为支撑,人一老就容易显得慈祥。
以前我总在想,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会先走,另一个至少会感到解脱,但现在看见我爸在被子下哭得发抖,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走回厨房泡了杯茶,端过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说,给您倒杯水啊。我爸背对着我坐起来,窗子朝北,采光不好,他佝偻着坐在床边,像这狭窄房间里的一块瘢。
他喘了口大气,说,你妈不太好,对吧?我琢磨了一会儿,说,嗯。他说,我就知道,都有感觉,你妈自己也跟我说了,大夫还背着我,只跟你说,背着我有嘛用,早晚不得知道吗。我说,您得注意身体,也得有心理准备。他说,就没办法了吗?我说,咱想办法。我把杯子给他放床头柜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敢看他的脸。他没再说话,继续躺下。我转身把门给他带上了。
果果朝我跑过来的时候显得特别欢快,跟一只小狗一样,一颠一颠的。我伸手抱她,她却突然在我眼前站住。我说,果果你怎么了?她愣着不说话,脸上渐渐没了表情,转身向后看,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见她妈正站在远处背对着我。我站起来喊,小敏,小敏。雾从远处围拢过来,我低头四处看,却发现找不到果果,急得大喊,雾开始逼近,像暴涨的水位,渐渐将我吞没。我挣扎着醒过来,一半身子已经掉下沙发。这沙发是我妈几年前换的,她说腰不好,坐不了软的,非要换成硬木,虽然铺了一层棕绷垫子,但还是硌得我整个后背疼。
我爸正在做饭,我走过去,跟他说,别做了,咱出去吃。他不理我,我凑过去看看,说,你做打卤面啊。他说,嗯,你妈下礼拜生日,提前过,明天给她带医院去。我说,带过去,面不都坨了吗?他说,你甭管。
我就知道他没心思做饭,面条都煮过火了才捞,一拌就碎,都成糨子了,我就舀了一勺卤子,还是咸得齁嗓子。我刚要说话,看见我爸闷头吃面,眼神落在远处,我就没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果果怎么样?我说,还行。他又问,小敏呢?我说,也还行。他拿了一瓣蒜,咬了一半,把另一半扔进碗里,说,问你嘛,你都还行还行。我说,那我能说嘛呢,就是还行啊。他说,果果在幼儿园没有别的小朋友欺负她吧,她太瘦了。我说,哪跟哪啊,谁欺负她啊,您净想点子没用的,您想点有用的,比如您那血糖,这一大碗面条下去,那血糖不得上20了?他嚼着面,也不接我的话,说,这段时间,果果也没打个视频,她奶奶挺想她。我说,嗯,小敏这不休假,带她回姥姥那儿了么,玩疯了,回头我让她给你们打一个。说完就有点后悔,小敏一直不回我信息,我妈在那儿躺着,按理说无论如何都应该让果果给奶奶打个视频,但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对很多事都没什么办法。
我把碗摞在水槽里,又看了看手机,小敏还是没有动静,我又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妈挺想果果,你看看明天找时间让她给奶奶打个视频?我本来写了一句,我妈不太好。最后还是给删了,看着好像我用苦肉计一样,没意思。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准备刷碗,扭头突然发现我爸倚在门框上看我。我说,嘛事啊,吓我一跳。他说,你跟小敏怎么样啊?我把水龙头开大,让水声响起来。我爸又问了一遍。我有点生气,说,不都说了还行还行呢。手里有个碗,本来就有道裂儿,我往旁边一撂,彻底两半儿了。
我和小敏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说不清,她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者我们谁都没做错。不知不觉过了这些年,时间悄悄改变了一些东西,就像那个碗,裂纹是渐进的,累积的,到了某一个时刻,某个契机,它才彻底碎掉,到底是谁的责任?我们惯于责备最后的肇事者,但实际是此前的一系列动因无从考证,所以他们宁愿编造和虚构出一些因果。我不想虚构诸因,只想面对结果,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连结果都不想面对。可我没有选择。
第二天,我爸带着一个保温桶去了医院。路上,他跟我说,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还用这个保温桶给你买过刨冰。那会儿大夏天的多热啊,哪有空调啊,连电扇都没有,我骑了40分钟车买回来,给你吃完,你妈给你扇着扇子哄你睡觉。我说,好家伙的,这都什么年代的事了,这保温桶还能保温吗?再说,医院应该有微波炉吧。我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万一没有呢,不能让你妈吃凉的。
我妈一共没吃两口,吃饭喝水都呛,眼皮越来越耷拉。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有好多话要说,但又无能为力。我去找大夫,大夫又指着片子给我讲了一遍血栓的位置,说没办法手术。后面我基本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我妈刚才看我的眼神。
第二天下午,医院来电话,让赶紧去人。我进病房的时候,我妈已经昏迷了。大夫说,之后怎么样,就看72小时内的情况了。老太太一直挺利索,逢年过节还烫个头,挺爱美,这几天在医院弄得蓬头垢面。到第三天早晨,我找了个护工给她擦擦身子。等护工走了,我弄了盆温水,给她洗头,好几天没洗,都味儿了。她头发前面是黑的,发根长出半寸的白,病房里特静,就我们娘俩,不知道哪个仪器嘀嘀响,跟倒计时一样,我突然就有点扛不住了。
我一边给她洗头一边跟她说,妈,我公司那边不太好,现在人吃马喂的都有点难,到明年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小敏一直不回我消息,不接我电话,我们俩其实这一年多都没怎么说话了,我昨天让果果给您打个视频,也没打。好多话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我这几年怎么过成这样了。妈,你要是能好起来,就赶快好起来;要是实在太累,您就放心,不管怎么着,我爸和果果,我肯定得照顾好。
我一直忍着,但是给我妈擦头发的时候,看见有液体从她眼角滑下去。开始我以为是水,给她擦干,却看见眼角又涌出一滴。我实在忍不住,抱着我妈哭了一阵。
宣布死亡的时间是当天晚上九点零三分,我倒是很平静,我觉得我妈听见了我说的话,我该说的、想说的都对她讲完了。我爸状态不好,捂着心脏眯着眼坐在一边,身上一股速效救心丸的味儿。我爸妈的同事来了好几个。宝军在群里问我家里的事怎么样,一直催我聚聚,我就跟他们说了一下情况,本来不想告诉他们,跟人家添麻烦。后来想想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故意不告诉也不太好。宝军拉着吕哲,还有几个朋友都赶过来了,忙前忙后的,都说完全没想到。我说,是啊,谁也没想到。宝军给我介绍了一个大了,说在这一带挺有名,倍儿能操持,嘛也不用管。
过了一会儿,人就到了,个儿不高,平头,挺敦实,脖子和右手腕子上都挂着大金链子。他跟我说了情况,报了价。我跟我爸商量,他也没什么心思,摆摆手,说,你看着办吧,都没嘛用,心意到了就行。
灵棚搭在小区楼下,糊了纸牛,摆了花圈,家里亲戚陆续到了,我忙着招呼,陪着行礼。折腾到半夜,我好说歹说,才让我爸去睡觉。我看着他吃了一片安眠药,给他关了灯,回到客厅里。厅里本来就局促,又摆着冰棺,几乎无处落脚,大了交代第二天晚上九点四十三分起灵,第三天一早送路,又吩咐我需要准备的东西和事务。我都一一记下来。
到半夜,亲戚走得差不多,我跟宝军、吕哲他们说,你们也都回去吧,没必要在这儿耗着,明天你们再来。大家都说没事,也很长时间没见了,在这聊聊天。我说我真没事,就算有事也得撑着,我爸还在那呢,我不能有事啊。他们也都点头。我说,明天早晨你们还得送孩子呢,赶紧回去吧,愿意帮忙明天晚上再来,多谢兄弟们了。宝军站起来,跟他们说,你们撤吧,我再待会儿,我回去也是一个人,这个月孩子跟他妈住。吕哲说,真羡慕你,我儿子嘛时候能跟他妈住去。大家都笑,陆续站起来,气氛松弛了一些。
屋里就剩我跟宝军,我们俩坐那儿抽烟,宝军问我,果果和她妈明天过来?我说,商量了一下,孩子太小,说是这种事儿对太小的孩子不好,也不折腾了。我爸也是这意见。宝军点点头,又嘬了一口烟,说,果果挺好的吧?上中班了?我说,明年才中班。他说,哦,你跟小敏怎么样?我说,还行。我疑心他看出了什么,就把烟掐了,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回来的时候,我爸起来去厕所,他跟我爸寒暄了几句。
等屋里又安静下来,他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大勇吗?我说,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呢,我们一块玩过乐队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20年了吧?他点点头,说,对,20年了,那会儿咱还上大学呢。我问,大勇现在怎么样,干吗呢?他说,你猜。我说,让富婆包了?他笑了笑,说,他还在八里台干那个破音像店呢。我说,还在干音像店?现在还有人买那些玩意吗?他说,谁说不是呢,根本没客人。我说,那他靠嘛吃饭呢?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来,好多年前,我还没辞职自己干,每天上班下班,闲得难受,就在豆瓣写点咸的淡的,偶然写的一篇影评被顶到了首页推荐。有个人给我发了个豆邮,没头没尾地跟我说,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你还玩乐队吗?给你看看我最近收的盘。下面是几张照片,我放大了看,都是重型乐队的专辑,有一个不认识,其他几个确实都是尖儿货。他也没说自己是谁,我点击他的头像,进入主页,主页的背景是一面墙的CD,墙上贴着我们当时那个乐队的logo,这才确认了他的身份。我给他回了信,简短说了几句自己的情况,又询问他的近况,但是再也没有等来回信。
我去深圳之后,手机和电话号码换过几次,他的联系方式早就找不到了。那一阵毕业不久,忙着适应,工作、生活也都乱七八糟,顾不上想起任何旧人和旧事,一心向前狂奔,仿佛有什么目标,但实际上并没有,没有我盼着的,也没有盼着我的,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后来想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力量,无非是惯性,甚至是某种恐惧。
后来,我遇到了小敏,她在我合作的甲方公司工作,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她外向、活泼,对生活充满热情。我觉得自己可以被她带领、被她点燃、被她激发,但多年以后,我厌倦于此,和小敏之间出现了一道裂隙。
丧事都办完之后,中午要请亲朋吃饭,我一桌桌敬酒、感谢,等到把大伙都送走,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家,把我爸安顿好,我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什么也没有梦见,小敏、果果、我妈,谁都没有出现,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像一片无声的海。
我醒过来,觉得精神终于恢复一些,看看表,不过睡了半个小时。小敏仍然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我点进她的朋友圈,只剩一条线。这两天我爸并没有提起小敏和果果,准备白事儿之前,我和他提起孩子太小,怕不适合这种场合。话还没说完,我爸就点头称是,然后就再没提过。我刷着手机,几个工作群倒是积攒一堆红点,我公司的人在催尾款,客户公司在催货柜,互相都不太客气。我想回应几句,最后想想还是算了,随便吧。
我爸关着门,没动静,估计在睡觉,这几天他也累坏了,吃饭睡觉都成问题,每天只能靠安眠药,眼见着瘦。我想找点事干,就去我妈那屋收拾遗物。
我毕业去外地之后,这房子他们俩正好一人一屋,互不打扰。我妈那间小一点,她又不爱扔东西,单人床,一个我留下的书架,还有一个衣柜,基本就没别的地方了。我把衣柜打开,把衣服打包,一共也没几件,还有一些年轻时的衣服,看着挺有年代感。我将衣服堆在地上,准备找个大袋子装了送给收废品的。低头的时候发现床下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我拉出来看,才发现是我以前的两把吉他,尼龙琴套上一层浮土,一把箱琴,一把电琴,电琴是山东产的假Fender。我把琴套擦干净,把琴拿出来拨弄了几下,手感全无,但感觉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像多年以后又和初恋见面,知道彼此都变了,但总是浮现出当年面貌,想嘘寒问暖却又不知所措。
当年我就是用这把琴组了个乐队,最初翻唱枪花和潘多拉,后来开始搞原创,走死亡金属的路子,头发留到腰,riff弹得倍儿狠,穿一件食人尸乐队的T恤,胸前全是大骷髅。那时候,我是吉他手,大勇是主唱兼节奏吉他,我们俩是校友,不在一个校区,我学国际贸易,他学英语言文学,还是在论坛上认识的。贝斯和鼓手是他找的,美院的,一个学油画,一个学环艺。宝军是我隔壁宿舍的,学新闻,喜欢纪录片和摇滚乐,经常拿着个DV跟着我们乐队拍。
我们在美院附近租了个地下室当排练室,没暖气没空调,也不通风,冬天冻得手指头不分流儿,夏天排练一首歌得上来缓半小时。那一片基本都拆迁了,就剩这一排地下室和一层的几个小平房。我们在那儿排练不会扰民。那会儿我和大勇经常蹲在院门口抽烟,房子都拆了,但是树没动,夏天遮天蔽日,蝉声扰攘一片,周围没人没车,显得特静。一到秋天,梧桐叶子掉一地,开始泛一层油光,蜡一样,然后慢慢变薄变脆,碎成一地金子,消失于土里和风里。
那时候也不知道以后能干点什么,觉得时间漫长,未来也都像当下一样不会改变,一切凝固,像活在一块琥珀里。大勇整天憧憬着我们乐队能四处演出,以后靠此谋生,就像我们每天穿着的那些T恤上的乐队一样,但我始终怀疑,怀疑自己的技术、毅力、决心和运气。多年之后我似乎能够确定,自己没有那么热爱摇滚乐,当时热爱的无非是摆出的那种姿态,以此换取一点虚荣。
快毕业的时候,我拿到了个深圳的工作机会。那时我一心离开天津,觉得这华北平原上的直辖市死气沉沉,所有人小富即安,毫无野心,摊煎饼馃子都自己带鸡蛋,会过日子在这儿是唯一美德,大家对所有变化都嗤之以鼻。我觉得这一切像沉重负担拖拽着我,一心想去个没有故乡的地方。我退出了乐队,毕业要去工作是很正当的理由,其他几个人也都没说什么,我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毕业前夕,开始面试的时候我剪了头发,本来以为会不舍,但看着镜子才发现,这个形象似乎更令自己感到真实。刚工作的那几年,我偶尔还去四处看看演出,维系一点残存的东西。陪客户去KTV时,大屏幕上偶尔掠过某支外国乐队的录像,记忆会被突然焕活,但那感觉也稍纵即逝,很快被酒精和叫嚷遮住。那会儿,从QQ换成MSN,又换成微信,一波一波替换了联系人,新联系人也都愈发切近于当下,留下的旧的联系人就剩下那么几个,大勇和那几个乐队成员已不在其中。
我把琴装回琴包,决定去看看大勇。我打了个车,给宝军打电话,跟他说我要去看大勇,他显得挺高兴,说,行啊,找时间咱一块喝点吧,今天晚上不行,我这儿有活。我说,行,我先去看看,有嘛情况咱随时说。我又问他地址,他说,八里台新文化市场早拆了,你知道吧,现在都挪到八里台立交桥那边去了。进楼有个小门,不太好找,你到那儿问问吧。大勇那店就在二楼,右拐一直顶到头,把角儿,我先挂了啊,我一会儿把他微信给你发过去。
我听见他那头乱哄哄的,笑闹一片,才想起来,他从电视台辞职以后现在主要干婚庆,婚礼跟拍,从接亲送亲一直拍到婚礼现场,有时候遇着文艺点的小年轻,还能给人家制作一个不太一样的片子,找对方要谈恋爱时候的素材,自己剪辑、配乐,收费不低,蒙上一个是一个。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纪录片的一种,也许算,但又肯定不算。大学时我们一起看的纪录片里没有笑声,大都黑白色调,里面的人过得不好。但我想,现在这样也挺好,我们已经过得不好,再把镜头对准那些更不好的人,我们又该怎么撑下去呢。所以还是得像现在这样,拍点欢声笑语,草长莺飞,自己也能被感染,但我不明白,每天拍婚礼,宝军怎么还离了,他离了之后还继续拍婚礼,拍的时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车拐上电台道,我让师傅靠边停了。他挺高兴,说,前边倍儿堵,您自己遛达遛达其实更快。我说,问您一下,那个八里台新文化广场搬哪儿去了。他说,咳,拆完就基本散了,剩下一小部分搬后边那楼去了,就天大那校门,一直往前走,过了桥就看见了,根本没嘛人去。我从电台道往前慢慢走,天空一片铅灰,有点冷,道路两边依然开着不少小饭馆,没走多久,就到了八里台新文化广场。外面有一片围挡,蓝色彩钢板上拧着铁丝,门口醒狮琴行的招牌还在,就是灯箱的布被扯掉三分之一,在风里晃荡。我那把箱琴就是在这儿买的。
我去深圳之后,大勇又找了个吉他手顶替我的空缺,但实际上除了他本人,其他队员也都意兴阑珊。那俩美院的哥们小我们一届,但很快也得考虑以后,谁都得顾着前途。上大学的时候闲着没事,玩玩乐队,到毕业若还想着乐队的事,就像个笑话。但大勇觉得这不是笑话。乐队正式解散的时候,闹得挺不愉快。那时候我在物流公司做货代销售,每天晚上流连于各种酒局,白天昏昏沉沉,他跟我念叨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一切已经离我很远了。再后来,我知道大勇没有找工作,自己开了家音像店,后来结婚了,和一个总来看我们排练的女孩小鹿,之后的消息就断了。
我在一家小店买了半斤糖炒栗子,一边吃一边往前走,栗子刚刚出锅,栗子仁还有点烫。
我过马路,穿过八里台立交桥,再向前,看见了那栋楼,门前花里胡哨的。玻璃门关着,里面还挂了一层棉门帘,显得挺萧条。我推门进去,里面倒是暖和,就是没人气儿。一楼都是卖各种小商品的,廉价的银饰、各种小摆件。我从电动扶梯上去,右拐一直走到头,看见了那间音像店。店门口没什么装饰,门头灯没开,大勇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头发比以前短点,但还是扎着个马尾,扒拉着一把电吉他,吉他没接音箱,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弹得摇头晃脑的。
我掏出手机,加了他微信,看见他的手机亮了一下。他有点不耐烦,把琴抱在怀里,拿起手机看,表情变幻,眼睛虚起来,凑近又拉远,有点惊喜又有点疑惑,最终通过了我的微信。我说,大勇,好久不见啊。他说,是啊,你还在深圳吗?我说,你抬头。
可能是因为这儿实在缺少人气儿,也可能因为隔壁是厕所,这店里有股纸箱子泡水之后的那种霉味,店里又没怎么开灯,总觉得又湿又冷。
大勇使劲抱了我一下,说,咱多长时间没见了,你来就来吧,还给我买栗子干吗。我说,谁给你买栗子,我自己吃的,还剩几个,给你吧。他笑着给我让座,也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把那种钓鱼用的帆布折叠椅,打开之后发现缝隙里都是食物残渣,他又找抽纸往下掸。我说,行了,甭费劲了,我站会儿得了。他说,咱俩必须好好聊聊,今天得喝点。我说,行。
坐下以后,他看看我说,你胖了点啊。我说,不是点儿,22斤。他说,你这头发嘛意思。我说,你问它,这不归我控制,上个月我们家下水道堵了,我找师傅来掏,最后里面掏出来的头发比我脑袋上的都多。他笑起来,回手从底下拿出两罐啤酒。我才发现,音箱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冰箱。我说,你过得不错啊,家伙什儿挺齐,人看着也没嘛变化。他拉开易拉罐递给我,说,都说我变化不大。我说,看来你是不操心。
我拿着啤酒,在店里转了一圈,他跟着我四处介绍,这是谁谁的新专,那是哪款限量,最靠里一面墙上贴着:私人收藏、非卖品。他一排排指过去,说,看看,看看,怎么样?我扫了一眼,都是80年代到90年代经典的重金属乐队的专辑。我想起当年一起排练时的画面。
我看完全部收藏,发现有几个乐队我不认识,大勇显得很兴奋,把来龙去脉前世今生都给我讲了一遍,还小心翼翼选了一张拿下来,放进唱机里。我听了一会儿,跟大勇说,你赶紧关了吧,我现在听这些脑仁疼。大勇把声音调小,问我,你现在都听嘛音乐?我说,我听嘛,我给你唱一段吧:我是全家的小宝贝,有爸爸妈妈天天相随,每天高兴嘿嘿嘿,天下最快乐的小宝贝。每天我闺女进幼儿园,跟老师鞠完躬,走到教室里,这歌正好循环两遍。他喝了口酒,问我,你闺女多大了?我说,四岁零俩月。他说,比我儿子小一点,闺女好,小子太淘了。
我们正说着闲话,一个老人急火火地进来,穿一件薄羽绒服,袖口都飞边儿了,下摆蹭得倍儿亮,窜出几根羽绒。大勇站起来接东西,说,爸,你看这是谁。我才意识到,那是大勇的父亲。老人回头看我半天,也没认出来。叔叔,我是武强,以前和大勇一块玩乐队的那个,您还记得吗?他爸脸色柔和起来,说,哦哦,强子,想起来了,变样了啊。我说,是,可不变样了呗,我都四十了,您还挺精神。他爸摆手,说,精神嘛啊,高血压,去年心脏还做俩支架,到医院一查,血糖24,都快出酮体了,还一直以为没嘛事呢。
他爸把无纺布袋子揉成一团揣口袋里,说,那你们哥俩聊吧,我走了。我说,您坐会儿吧。他爸已经出门了,回头喊,还得接孩子。
大勇摆弄桌上的几个饭盒,我说,你爸还给你送饭啊。他说,对,每天接孩子顺道,我这就一个人,店里不是离不开吗。我说,你自己叫外卖不得了,那么大岁数了,还跑嘛啊。他说,我也这么说,我爸非要送啊。他搛了个鸡翅放嘴里,嗦嗦手指头,说,咱出去吃,这我放冰箱,明天再吃,今天就这样了,关了。我说,得了吧,咱要是吃,就店里随便吃点吧,我再出去买点,咱就这坐会儿,出去有嘛可吃的,这挺好,氛围挺怀旧。他说,那行,我去买,再捎点酒。我说,你坐着吧,我去,万一有人来买东西呢,我再把你那收藏的给卖了,多不合适。
五点多了,商场里根本没人,好多店都开始落锁,拉得卷帘门哐当哐当响,偶尔还有开着门的,老板也都不太有心气儿做生意,歪在椅子上刷手机。
天已经黑了,有霾,显得又冷又闷。我沿着卫津南路往天塔走,路右边有个卖酱货的小店,我买了一只扒鸡、半根玫瑰肠、半根二厂老拐头,切了点猪耳朵。旁边有个人推个车卖拌菜,我挑了两样,又在小超市拿了两打麒麟和一瓶芦台春。进门的时候,大勇又在扒拉琴,我把东西放桌上,说,你弹的嘛啊?也不接箱子,听不见啊。他说,我自己编的一段solo,没写完,收尾呢,哎,我把音箱给你接上,你弹一段?我说,我这手都快长蹼了。
我们俩坐下喝酒,白的下去小一半儿,我问他,你还组着乐队吗?他说,以前组过俩,现在没了,现在那帮小崽子玩的都是嘛啊,没劲,玩不到一块去。他在啃鸡脖子,努力把每一块小骨头都嗦干净。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气氛挺好,放着一张齐柏林飞艇的专辑,音色饱满又瓷实,几十年前的东西,毫无花哨,让人觉得踏实。
大勇问我的工作,我大致说了,但没说最近遇到的情况。我们见了面之后觉得挺亲,毕竟认识的时候还是小孩,知根知底。他说,挺好,你自己当老板了。我说,你不也一样吗?他笑笑,没说话。我说,我这个老板,很快可能就不是了,也不知道能干点嘛,再去打工,连工作都找不着,这岁数了。大勇说,是啊,一闭眼还都是咱一块玩乐队的事,眼巴前儿一样。我说,大勇,你现在就靠这店生活啊?我在这坐一下午也没见着人,靠这能吃上饭吗?小鹿没意见?他叹了口气,又抿了半口酒,说,咳,还行吧。我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想起我爸对我说的,问你嘛,你都一句还行。
我们又聊了点别的,基本上都与音乐有关,说是聊,其实都是他在说,我在听。我喝得有点急,加上啤的白的兑着,觉得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音乐声反而越来越近,仿佛置身演出现场。也不知道几点,应该挺晚了,店门突然开了,人走近,我才认出是小鹿。她变化到底是大是小也说不上,倒也没怎么胖,就是所有轮廓都模糊掉了,头发胡乱挽在脑后,灰色卫衣套个羽绒马甲。大勇很兴奋,站起来冲她说,小鹿,刚才我们还说起来你,看看谁来了。她明显挺生气,但是突然认出我,又有点尴尬,想把表情变得柔和一点,笑容和怒气堆叠到一起,却显出了一点愤恨,继而有一点怅然。我说,小鹿,好久不见啊。她笑笑,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大勇说,冬冬,喊叔叔。
我们仨围坐在那儿,大勇他儿子在旁边拿着两辆小汽车玩得有模有样,自己配音,一会儿爆炸,一会儿来救护车,拟声效果高超。我说,小鹿,你来个啤的?她摇摇头。我说,不好意思啊,没看点儿,赖我。她说没事,声音很轻。我酒醒了不少,和大勇继续聊天,他话挺多,舌头有点大,颠三倒四的。
过了一会儿,小鹿自己开了罐啤酒。我问她,你还在以前那公司吗?她点点头,说,对,家里给找的,没想到还挺稳定。我说,挺好,这年头稳定比嘛都强。她说,是啊,我再不稳定,我们家就彻底不用稳定了。说话的时候她扭头看着儿子,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小伙子正拿着小汽车从他爸的吉他上开过去,越过旋钮和弦桥,沿着琴弦一路上行,轱辘压着二弦和四弦,如履薄冰。
当初,我和大勇一块玩乐队的那会儿,小鹿经常来,她在财院读书,商贸管理这一类的专业。他俩在我们的一次演出上认识的,我们排练,她就在一旁看,也不说话,排练结束就和我们一起去吃饭。有时候和一个女孩一起来,有时候就只有自己,吃饭的时候也不太说话。小鹿那会儿很瘦,个子不高,穿得挺保守,眼神里总有一种执拗的神情,完全不像喜欢这种暴躁音乐的女孩。当然,也许她那会儿也和我一样,只是为了某种姿态,选择一种迥异于自己熟悉的东西,用以稀释、化解与对抗,只是她在当时也无法意识到这些。一度,我甚至有点怀疑,小鹿是不是冲着我才频繁地来看排练,但很快,吃饭的时候,就看见她和大勇的手牵在一起。我没有想到他们会一直走到今天。
大勇喝得有点多,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罐酒,打开给我。我说,别喝了,咱就杯中酒吧,太晚了。大勇摆摆手说,没事,不晚,咱难得,几点都喝。
我正要推辞,就听见小鹿说,这对你来说难得吗?你不每天都能这样喝吗?大勇把易拉罐蹾在桌子上,说,我怎么就每天了,我哪每天了,啊?你不也一天天不着家吗,孩子不是我爸接送吗?小鹿平静地说,我不着家是因为得上班,因为家里最起码得有人挣钱,得养孩子,我得养俩,一个四岁,一个四十。大勇把筷子拍桌上,筷子是一次性的,挺轻,拍在那儿也没力度,像哑火的枪,效果有点尴尬。
我站起来说,大勇,你行了啊,今天就到这儿,早就该走了,孩子都困了。小鹿没理我们,站起来扯着孩子往外走,羽绒马甲也没穿。我跟大勇使眼神,让他赶紧追出去,他往后一靠,冲我说,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啊,你这让我多下不来台,这么多年没见,给人家小鹿来这个。
他点了根烟,瘫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地抽。我踹了踹他的椅子腿儿,说,你动换动换,你这死尸不离寸地的给谁看呢。他慢慢坐起来,我以为他要去找小鹿,没想到他回身把琴拿起来,抱在怀里,插上音箱,开始弹。我渐渐听出来,他弹的是《教父》的那首著名主题曲。
当年枪花乐队的现场演出中传奇吉他手slash弹奏过,已成经典,每个玩乐队的人几乎都练过这首曲子。我和大勇也不例外,技术上倒是不难,速度不快,弹的是个味道。当时我们年轻,没什么耐心,弹着弹着总下意识加速。现在大勇弹得极慢,推弦揉弦里的变幻都让我心里打战,曲子如泣如诉,如一个孤独男人独自回味苍茫一生,却不愿为外人道出一字。他坐在这家冷清的店里,眯着眼,仿佛置身阔大舞台,明明只是一把琴的solo,我脑中却都是排山倒海般的交响之声。很多事涌上来,萦绕在高处,如雷声滚滚,逐渐迫近。我转过身,拿了小鹿的衣服出去了。
走了没多远,就发现小鹿和孩子在街心公园里。小鹿坐在长椅上,孩子在旁边的秋千上。公园树丛里有几个地灯,挺暗,映不出人的面貌。大路被路灯照得杏黄,雾和霾混在一起又渗进光里。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把衣服递给她,说,小鹿,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甭搭理他。我刚才说他半天,主要也赖我,这不多少年没见了么,没看时间,给你道歉啊。她没说话,应该是在哭,我没敢扭头看。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来的吗?我说,咳,各有各的难处,家家一本难念的经,都不易。她说,最起码你们过的都是正常日子,我们这过的是嘛日子啊。我想,我这是正常日子吗?到底什么样的日子叫正常啊?但我没说话。她喘了口大气,开始跟我念叨。
毕业之后,大家都在找工作,但是大勇一点工作的事也不考虑。家里说给他使使劲,他也不搭理,借口要考研,说复习一年,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每天还在那儿弹琴,扒谱子。
小鹿的爸妈知道她有这么个男朋友,催着想见见。大勇别别扭扭,她死说活说终于给带过去了。见面弄得挺尴尬,可以想见,一个男的,大长头发,穿个都是骷髅的T恤,也没工作,确实不像回事。她爸妈不同意,跟小鹿吵了一阵,小鹿也就不再和家里提这些事了,该上班上班,家里给安排的相亲也都去,但就是没下文,还一直跟大勇在一块。
晃荡一年,考研的借口没了,大勇自己也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不行,多少得找个事干,但就是不想上班,说太受人管,又没时间练琴,最后就开了那个音像店,钱是找家里拿的。他爸妈挺宠他,虽然老两口也不富裕,但是儿子需要,多少都给。最开始,还有点生意,租金也不贵。但是很快就不行了,再也没人买那些CD和磁带,租金却一直翻着番儿地涨,又赶上八里台新文化市场拆迁腾退,弄得挺狼狈。
时间就这么过去,两人岁数都不小了,小鹿爸妈让她磨得没脾气,加上又都是本地人,倒是有地方住。两家老人见了个面,说了说情况,大勇家里拆迁,给了两套房,他爸妈一直住着小的,留一套大一点的给他结婚用。小鹿爸妈觉得大勇虽然不着调,但是家里老人挺踏实,觉得他现在这样是因为年轻,成家之后多少就知道顾家了,到时候再给找个工作,也就算拾起个儿来了。但很多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谁也没想到,大勇就一直留在原地。
小鹿从包里抽了张纸擤鼻子,然后对我说,我自己想想,这些年跟做梦一样,也不知道怎么一晃就过来了。这中间其实有好多事啊,结婚、生孩子、每天的柴米油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我也想不明白,好像都记不起来了。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被大勇催眠了,我当时怎么就死了心跟他在一块呢?我也总结不出来,但是你问我后悔吗?我也说不出后悔,但你要说我不后悔吧,我现在也没当初那个倔劲儿说硬气话了。
我在那儿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过了会儿,她接着说,这些年算下来,日子就是我一个人在过。大勇就没怎么往家里拿过钱,偶尔他出去给哪个小演出调调音响,还兼职教过一阵琴,加一块挣了没几万块钱。他这些年可能也是活在梦里,他的可能是美梦,我的是噩梦。或者倒过来,我的才是美梦,他一直是噩梦,不知道,不清楚。有时候跟同学聚会,跟同事聊天,也觉得和人家过得好像都差不多。上班下班,弄孩子,看老人,也都抱怨,我就觉得有点放心,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肯定不那么一样。别人到底怎么过的,我也弄不清楚,很多事,没法问,我怎么活成这样了呢?我说,是啊,咱当年想的不是这样啊,可想的又是哪样呢?
起了点风,树叶一团团在地上滚,一会儿融成一团,一会儿漫天飞舞,我盯着那堆树叶出神,心里堵得慌,想吐又想继续喝。
冬冬跑过来,偎在小鹿旁边,扭来扭去,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捏捏他的小脸,说,咱现在回家。她站起来,我说,你怎么走,我给你打个车啊。她说,不用。她走到拐角,我才发现那边停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她给儿子戴好安全帽,骑到我面前,说,武强,不好意思啊,这么多年没见,跟你说一堆这些个没有用的,让你见笑了啊。我说,这是嘛话啊,聊聊挺好,你说得对,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跟假的一样,过家家过成真的了。她叹了口气,说,是啊,跟假的一样,行了,我先走了。我捏捏冬冬的小脸儿,说,慢点儿骑吧。
马路上行人很少,车速都很快,撞破一团团雾,一地落叶被卷飞又慢慢落地,我慢慢向前走,不太想回家,但也没处可去。我掏出手机想给小敏打个电话,想说很多话,但又觉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刚刚按亮手机,就看见她给我回了条微信。我赶紧点开,发现对话框里写着:小敏撤回了一条消息。我不知道她发送了什么,又为什么撤回,突然之间,我觉得想说的话都消失无踪了。
我站在原地,感觉一滴雨落在头顶,接着,无数雨滴毫无预兆地落下。
突然之间,从旁边那栋楼里,传出了巨大的轰鸣与啸叫。我扭头,看见大勇那家店铺的窗户开着,他在窗前站成一道剪影,琴挎在腰间,身形仿若当年。音箱里的电流声渐渐止住,乐声突然蹿出,那是来自枪花乐队的《November Rain》。那段solo如此凄凉,却又如此恢宏,像绵密的窃窃私语,又像撕心裂肺的呐喊,像不甘,像不解,像大声质问,又像自我解答。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20年前我们弹琴唱歌,想起我和小敏的初见,想起我妈的最后一面。然后一切又都渐渐破碎、幻化成浓重烟雾和细碎灰尘,像当年排练室门前深秋的树叶一般,碎成一地,消失于土和风中。乐声大作,响彻深夜寂静的街头,但街上的人都无动于衷,缓缓行走或急速驶过,没人回头,无人驻留,我冲着他们大喊,你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没有任何回应,如同我并不存在,我的嗓音渐渐嘶哑,与乐声融成一片。
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近两年开始写小说。出版有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长篇小说《人偶》《杨天乐买房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