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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鱼

2025-02-05崔敏

特区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小屋

一九七三年六月八日,周总理陪同越南领导人访问西安,从机场到丈八沟宾馆道路的两侧挤满了人。一个星期过去,大人孩子提起来还津津乐道。有说鞋子丢了一只,踩丢了;也有说周总理冲他挥手致意,蔼然可亲。大伙儿太激动了,在土门桥头附近涌上路面,车队缓缓泊住,焦点随之发生了转移。什么转移呢?车,周总理一行乘坐的礼宾车是红旗、上海,还是伏尔加?几个孩子险些打起来,我跑去找老尚。老尚翻检报纸瞅了瞅,笑,红旗,是红旗车,报纸都登了。报纸登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第二天课间操我跟彪子学,红旗车,报纸都登了,你敢说不是?彪子回头,双手高举蹦跳,喇叭里第五套广播体操激昂的旋律分外嘹亮。伏尔加,我拿手都摸了,银灰色的伏尔加。小石头上去就是一脚,报纸上的话你敢不信?彪子重心不稳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跑到前排找老师告状,一路趔趄歪斜队形大乱。小石头红着脸蛋喊,我才不怕你呢。校工铛铛铛敲响第三节课的铃声,透过敞开的窗牖,空寂的操场上空云层麇集,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涉嫌滋事的彪子、小石头原地罚站,在广袤的穹隆下,显得那么弱小和无助。等等,不对呀。小石头开始踢毽子,毫无记性的彪子竟然在旁边鼓掌,并且不失时机将飞来的毽子顺势一盘,再磕回去。隔着六十多米,教室前的白杨树、甬道、操场、简陋的主席台,我仿佛听见了小石头清脆的笑声。这让我多少有些郁闷,他们给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小石头起了个新绰号叫“月光下的白牡丹”。

老尚是个瘫子,住在小屋里。小屋位于两幢楼之间,门前有株槐树,伺候他的是谢婆婆。谢婆婆胳膊腿细长,裹小脚,走道颤巍巍的。老尚兄弟姊妹七个,谢婆婆是个家属,缝缀洗涮三餐饭一会儿都闲不下来。听长辈扯闲篇,当初盖小屋,基建科保卫科的人前来干涉。谢婆婆蓦地跃起,晃了两晃,险些栽倒在地。咦嗨呀,我苦命的儿子哟,今天谁要敢拦,老娘就陪着你住到他家去,总得给条活路吧。话没说完呢,一伙人耷拉着脑袋全撤了,没脾气。

推算起来,我第一次走进小屋应该是一九七二年,上小学二年级。一天下午,天空阴笃笃,飘着牛毛细雨。当时的福利区叫“向阳院”,却没有院子,能看见马路对面学校的操场、理发店、澡堂、三门市部。澡堂后院堆放着煤,矗立着三层楼高笨憨的烟囱,白胡子老头坐在屋檐下犯迷瞪。每到节假日,我们喜欢围着烟囱煤堆玩弹弓枪“开战”,追逐、攀爬,鞋窠里都是煤渣。“开战”的尾声往往与高潮同时抵达,白胡子老头舞动一把锃亮的铁锨冲过来,我们所有的“纸弹”瞬间射向他,嗷嗷叫着作鸟兽散。

那天刚走到槐树下,有个喑哑的嗓音喊,小孩,小孩,就是一吓。扭过头,小屋门敞着,黑洞洞看不真切。我蹑着手脚往前挪了两步,仿佛鬼魅一般的老尚在晦暗中发出嘿嘿声,还是个公鸭嗓。他半躺半坐颧骨高耸,眼窝凹进去很深,剃着青虚虚的光头。别怕,进来,进来。我就进去了。老尚拈起一角钱纸币,你去三门市部帮我买盒“经济”,剩下的买糖吃。我没怎么犹豫地跑去又跑回来,绣着五角红星的军用书包嘭嘭乱响,将经济烟和二分钱的硬币放在桌案,走了。没记错的话,经济是当时最便宜的纸烟,八分钱一盒。小屋的空气极为浑浊,煤烟、尿臊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甜腻腻的腥膻。我怎么可能将剩下的二分钱据为己有?学校天天讲学雷锋做好事,以此为题写了篇作文交上去,老师批了个“优”字。

我长了个心眼儿,关于老尚和他的小屋除了写进作文那一部分,接下来的光景从未与人分享。一天下午放学彪子来我家取连环画《渔岛怒潮》,这本小儿书是我父亲出差南京时买的。作为交换,他借我两本贺友直的《山乡巨变》,我想临摹个把星期。彪子实在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孩子,路过小屋他“咦”了一声。这就是你作文中写过的小屋吧?咱进去跟瘫子打声招呼,如果有大重九、凤凰烟盒最好留两张,我最近正收集烟盒。我反应相当神速,别瘫子、瘫子的,人家姓尚。老尚患了重感冒,才从医院回来需要休息……彪子站在那儿,脸红一阵白一阵又给青了。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大重九会有的,凤凰会有的,我替你操着心。而彪子踏进老尚的小屋,是五六年以后的事了。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到了初中是学校美术组的一名成员。静物、几何模型、海盗石膏像,开始了系统练习。美术老师姓靳,每星期组织我们画两次。明暗对比,造型,透视,上手进行修改。学校里文化课排得满满登登,画画只能利用晚自习,在美术教研室。靳老师鼓励我们多画,不仅在学校画在家也要画,否则是考不上美院的。我太想上美院了,但家里人坐不住,不愿当我的模特儿,我将目光移到了老尚的小屋。老尚动弹不得,腿坏了(也有说腰坏了),一年四季睡在小屋的床上,是个瘫子。自从帮他买烟,每次放学经过小屋,我都会停顿片刻,窥探一番。老尚似乎正等着我呢,买烟、火柴、蜡烛、电池,包括两瓶城固特曲。或许太无聊了,他经常在下午三四点呼呼大睡,一只橘猫躬起身子,仿佛仪态万方的舞者,冲着我龇牙。我躲在门外学鸡叫,咯咯、咯咯哒……撒腿就跑,开心极了。有了这层铺垫,老尚没打任何磕绊,很高兴做我的模特儿。

我拿着速写夹去了。老尚揉了揉眼,说把灯打开,亮堂些。灯绳就在进门的左手边,灯泡黄不棱登的,覆满了蝇屎和尘土。毕竟头一回,坐在靠窗的矮凳上,多少有些紧张。老尚嘴角衔烟,忙手中的活计,时不时瞅我两眼。大约一刻钟过去,我把速写夹递给他,老尚左右端详。不错不错,像那么回事,想画你就来吧。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从此隔三岔五我就去。小屋相当逼仄,一张木板床、两只矮凳,靠床有张方桌。门口摆放着蜂窝煤炉,架起铁皮烟囱,从墙上掏个洞通向户外。桌案堆满了麻绳锥子剪子,浆洗过的破布和一摞摞的鞋底。由于烟熏火燎,糊墙用的报纸成了酱黄色,酥脆。向晚时分,只要天气晴好,总有人聚在槐树下砸象棋。棋友们跟老尚都很熟,调侃几句倒杯水,相互递烟抽。棋子、棋盘什么的,就堆在门后的旮旯里。纳鞋底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大伙可怜他,活儿总是堆积如山。有给三角五角的,也有送几枚鸡蛋一碗饺子的,老尚都收下。由于经年累月纳鞋底,老尚的手又粗又大,骨骼有些变形。一天他放下鞋底让我握了握,像柄温热的铁钳,梆梆硬。

随着下乡知青陆续返城,老尚的小屋不再枯寂,时不时传出谈笑声。七十年代中后期,物质供应有所好转,尤其逢年过节,人们相互之间的走动多起来。老尚的身体是那个样子,同学朋友自然登门造访。还有个因素在这里不能不提,当时住房普遍紧张,四口五口之家乃至祖孙三代同居一室的比比皆是。老尚的小屋“独门独院”,具有天然的优势。日久天长,有些来过几次忙别的去了,不再露面;有两位却成了常客,一个叫麦亦谨,另一个叫鹏鹏。

麦亦谨小个子,大眼浓眉,总是笑呵呵的。他跟老尚插队的时候在一个公社,共同的话题自然多一些。但不知为什么,老尚对知青生活似乎不愿多谈,有一搭没一搭的。这丝毫不影响麦亦谨的兴致,尤其两杯酒下肚(酒是城固特曲,搪瓷碗里装着泡菜,偶尔会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或者虾片),他精神饱满口若悬河。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到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娓娓道来。只要麦亦谨出现,小屋充满了慷慨陈词,低沉悦耳的男中音。老尚咧嘴,吹牛,又开始吹牛了。麦亦谨不以为忤,听我说,这不叫吹牛,讨论问题能激发思想的火花。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处于神与禽兽之间,时而倾向一类,时而倾向另一类……麦亦谨说着语气变了,些微的战栗甚至湿润的东西在话语背后流淌,自己首先感动了。我躲在角落简直透不过气来,片刻的沉默令人揪心,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老尚烦得很,一摆手,胳膊肘磕在床头倒吸口凉气。行了行了,四川笔友来信了吗?情景转换轻松愉悦。麦亦谨交了个笔友,在四川绵阳的平武,叫小曼,这几乎成了保留节目。他啜口酒,不慌不忙从中山服的口袋摸出信,念上一遍。工作学习(小曼在供销社做营业员)石板路箭竹溪水淙淙,或惆怅或憧憬,每封信的结尾无一例外——“致以革命的敬礼!”最后这七个字庄严而铿锵,我不知轻重,扑哧笑出了声。麦亦谨像是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捋着长发,去桌上拿烟。呦,这儿还有一个小萝卜头呀。

如果说麦亦谨的谈话令人耳目一新,鹏鹏的出现则要沉重得多。鹏鹏又高又胖,目光躲闪,表情僵硬,神经质般抖动肩胛。冷不丁冒出一句,还好吧?老尚说好,你早点回吧。鹏鹏哈着腰走了。出门并不走远,站在槐树下吸烟,嘴唇翕张望天。老尚指了指脑袋,在农村被人打的,才从精神病院出来。过去瘦得像麻秆,现在胖是吃药的缘故。

鹏鹏的病情时好时坏,要么几天不露面,要么从早到晚在路边游荡。跟电线杆说话,跟树说话,穿双面目模糊的破布鞋。远远地见了,我低着头绕道走。鹏鹏却一点也不见外,嘁,小萝卜头。

就是一吓。

我们是子弟学校,小学分东西两院,到了初中浩浩荡荡十六个班,与小石头、彪子相隔半个足球场的距离。到了初三下学期,小石头去了西院的远二中。彪子的家暂且没挪窝儿,就住在我家楼下。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三,彪子没怎么长个儿,唇髭倒毛茸茸的,连心眉更重了。小石头的圆脸却显出尖下颏儿,身姿挺拔,两条麻花辫在腰间跳跃。一天下午放学后,我站在大同路3号楼楼下喊刘建国。至于刘建国为什么又叫彪子,到现在也没整明白。彪子从窗口探出头,来了来了。大约过了五分钟,这小子晃着膀子慢吞吞从门洞拾阶而下,有事吗?

是这样,我咽了口唾沫,那本连环画《渔岛怒潮》还在吗?

彪子像小流氓似的从嘴角斜射出一口痰,哪年的事了亏你还记得。我讪讪的,最近心烦意乱有些怀旧。叹口气,告诉他今后找我没在家的话就在老尚的小屋,要么去小屋的路上。彪子往马路牙子上一蹲,彼此彼此,日子都不好过,我可能比你更惨。更惨是什么情况?我没问他也没说。

高一放暑假,我去东大街工艺美术品商店买油画箱。下电车,径直上土门商场东边的沣惠渠。找了处树荫,画收割后的麦地、村廓、捡麦穗的少年。那个夏天印象深刻,因为第二年就参加了高考,我们那一届没有高三。

头一回画油画意犹未尽,回家胡乱吃了点东西,拎着画箱来到老尚的小屋。老尚倚在被褥垛上,抽烟喝茶听半导体收音机,没有纳鞋底。橘猫伸了个懒腰卧在桌案,倏而撩起眼睑甩尾巴玩。画油画耗时间,怕老尚不耐烦,问他,下乡地是在山阳?是呀,听谁说的?麦亦谨,麦亦谨说山阳苦寒之地,顿顿吃粗粮吃伤了,见到红薯就反胃冒酸水儿。老尚轻咳了一声,目光柔和,甚至带了几分恬淡。这倒不假,除了山就是山,有狼和狐狸。话又说回来,苦寒之地往往险峻,深沟大壑景色旖旎。你们画画的应该走一趟,按书里的话讲不虚此行。老尚从烟盒取出一支烟,与抽剩的烟屁相衔接。整个过程只有几秒,这支新的纸烟就显得十分气派,修长修长的。

我将赭石颜料挤在调色板上,拿起画笔,开始勾勒轮廓。老尚掸烟灰,山阳平地少,山高林密。哪个地区发现狼出没,公社的有线广播就喊,让社员注意,做好防范措施,主要是家禽家畜的安全……

谢婆婆晃悠悠进来,端了碗刚出锅的红薯,往桌上一礅。我放下画笔喊奶奶,谢婆婆塞给我一个红薯,嘴角不停地抽搐。画、画、画,跟鬼似的,画他还不如画我呢。言毕,抓起床脚的老头衫出门。橘猫一跃而下,喵喵叫着去撵谢婆婆。我笑,老尚也笑,掰了块红薯吞咽。

门外枝叶摇动,起风了,天色暗下来,隐约传来雷鸣。吃完红薯,我给老尚的茶杯续水,重新开始画画。老尚呷了口茉莉花茶,咱还接着说山阳吧。我瞅他一眼,行。山阳昼夜温差大,玉米种在坡地,生长周期长。虽说是粗粮,但好吃,比咱本地的玉米好吃多了。老尚用手轰蚊子。农村那时不通电,煤油紧缺。每个公社都有带队的师傅跟厂里反映,送煤油跟碱面,碱面用来熬苞米糁子。当地没有碱面吗?我问。有,老尚揉鼻子,村民用的是土碱面,黑乎乎的,口感差远了。他斟酌着字眼,去揪下颏上的胡茬。所以说呀,乡下有乡下的长处,城里有城里的优点,不能一概而论。老尚端起水杯,对自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颇感欣慰,脸上微微有些冒汗。下乡第二年的七月九日,几个知青去河里游泳,实在是太热了,有些扛不住。日期我记得,因为那天是我生日。在水里扑腾了一个多钟头准备走了,同伴穿好衣服,我仍趴在石头上晾身子。这时有个姑娘从灌木丛里过来,越走越近,我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银花河。同伴当时还嚷,天哪,好漂亮的鱼跃。我撞在了一块石头上,腰椎给弄坏了……医生说没办法,回家养着吧。老尚双手枕在脑后,眼帘微阖,嗓音有些哑。我不甘心啊,才十七岁,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家人背着我四处寻医问药,那罪遭的,死马当活马医。喝过巫婆勾兑的圣水,吃过神汉熬制的丸药。那东西用香灰搅拌,黏糊糊,比狗屎还难吃……

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我未能完成油画,走了。老尚高耸的颧骨掠过一抹红晕,红得很吓人。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家洗了个头,窗外阳光灿然。路边铺满枯枝败叶,灰喜鹊抖动羽翼,发出嘎嘎的叫声。其实在我家搬来不久,我就注意到了两幢楼之间的小屋。从左邻右舍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小屋的瘫子因意外致残,“这辈子算是毁了”。今天听了他的叙述,心里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对人生无常的感慨持续不到两个小时,彪子来了,天色墨黑。他吹了三声口哨,两长一短,我磨磨蹭蹭出门。不能走太快,我爸总嫌我玩心重,着三不着两,都高一了还养蚕、斗蛐蛐。看了王文娟主演的电影越剧《红楼梦》,悲从中来,回到家翻箱倒箧,找出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学版《红楼梦》,囫囵吞枣一星期啃完。那是我爸仅有的几册藏书,他唉声叹气板着脸。真用功啊,火烧眉毛了没事人似的,小说能当饭吃吗?气得我险些将《红楼梦》扔到窗外。期末考试就没见彪子,听他们班同学讲彪子妈退了,彪子顶替进厂在十一车间搞铸造。家人问他能考上大学吗?彪子睒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彪子妈拍大腿,那就别耽误工夫了,赶紧进厂好歹有个交代。

彪子抖出一支金丝猴,暮色中我吸了口,呛得直咳嗽,他说你呀到底缺乏锻炼。问他进厂了?是,跟绑架似的,不过坏事变好事萌生出一个长久的计划。我吸第二口烟,晕乎乎,有那么点意思。看了看他,彪子举着烟拿腔拿调。路灯下,他竭力想表现出凛然的气势,但嗓子处于变声期,加上爱眨眼的毛病,给人一种鬼祟之感。搞铸造长年三班倒空闲多,学业我是不会荒废的,年轻人万万不可颓唐虚掷了光阴。你也知道古汉语是我的强项,准备把《史记》翻译成白话文。

古汉语?在他家我除了发现一本连环画《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之外,没别的历史书啊。连环画算古汉语?!这胆子也忒大了。走,他挥了下手。干吗?这会儿书店都关门了。他一颠屁股,才发现身上背着书包,叮叮当当的。去老尚的小屋坐坐,刚发工资买了两瓶丹凤葡萄酒、一斤花生米。我眉开眼笑,多少?学徒工能发多少,十八块五,也就顾个嘴。

彪子走在头里,感觉个头“蹿”出一截子,脚上裹了双劳保皮鞋。大热的天不怕捂脚?看在葡萄酒、花生米的分上,我啥话也没说。

那天在老尚的小屋我们盘桓良久,彪子见面熟,撵着老尚叫小舅。因为谈起彼此的籍贯恰好都在河南新乡辉县的峪河镇,殷商系畿内地,牵枝扯蔓竟然是远房的亲戚。麦亦谨来了,鹏鹏也来了,前后脚。鹏鹏进门摆脑壳,兴致勃勃吃花生米。麦亦谨腋下夹了本《野火春风斗古城》,递给老尚。你不是闷得慌么?看着玩吧。又从裤兜里拽出一瓶城固特曲,拿牙咬开瓶盖,叼着烟去桌上找火柴。

麦亦谨与彪子很快发生了争执。本来轮不上彪子说话,初来乍到小字辈,问题是老尚被逼到死角,抓耳挠腮脸都红了。啥问题?要不要看中国书。老尚的回答是肯定的,老尚对外国书丁点兴趣都没有。瞧那人名,一嘟噜一长串,诘屈聱牙,看了下句忘上句,简直不知所云。麦亦谨将火柴残梗扔进“烟灰缸”,一只白铁皮桶里,目光炯炯扫过去。鲁迅在杂文《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中有个观点,“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麦亦谨的记忆力我领教过,曾经在一个风雨如磐的夜里,背诵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夜行的驿车”最后一部分。我买的第一本书就是《金蔷薇》,它带给我的震撼实在是太强烈了。

彪子顿了顿脚下的劳保皮鞋,目光在老尚和麦亦谨之间睃来睃去,发现了问题。老尚说不到点子上,麦亦谨稳扎稳打旁征博引,挡都挡不住。彪子后来跟我学,来小屋找谁玩?老尚呀,肯定要替老尚说话。彪子灌了口葡萄酒,是这样说的。鲁迅有旧学的底子,幼承庭训,在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在日本留学时参加了章太炎开设的国学讲习会。因此鲁迅有资格说这话,咱们却大可不必当真。外国书要读,中国书也要读,国学里的精粹多着呢。譬如?麦亦谨乜斜着眼,双手抱在胸前,嗓音嗡嗡的。彪子转身,给老尚的杯子斟满葡萄酒,譬如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类似这样的古训,在浩如烟海的史籍里不胜枚举。

鹏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老尚歪在床榻满脸堆笑。终于有人挑战麦亦谨,并且头头是道。他拍床沿,招呼彪子上前,要给小伙子看看手相。麦亦谨面带酡色,给我一支烟。老尚啊,麻衣相术这种糟粕你也如醉如痴?真是不可救药。老尚仰起头,哈哈大笑。

从小屋出来,月朗星稀,带了几分微醺。沉默着走到单元门口,要分手了,满腹狐疑问彪子。你家有《史记》吗?我怎么不知道?!彪子摆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派头,干脆利落吐了口痰,呸,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一九八一年我参加高考没能考上美院,竞争太激烈了。油画系当时一年才招十二个人,而从青海新疆甘肃来的考生就上百,还不包括本地的。他们大都美院附中毕业,功底扎实,在学校或群艺馆工作。此番卷土重来势在必得。看了人家的画,差距显而易见。

成绩公布后,我想再补习一年,为此专门去征询靳老师的意见。靳老师燃起一支烟,望着窗外,讲了这样一番话。许多杰出的画家都没上过美院,一个人事业有成无外乎三点,勤奋、天赋、性格。勤奋排在第一位,不努力一切免谈;天赋看你是否适合干这行,能力如何,融会贯通学习创新的能力;而性格决定你在此领域能走多远。靳老师江苏泰州人,浙美毕业,下放到大西北,郁郁寡欢。除了备课讲课,再不搞创作,家里一幅画都没有。我懵懵懂懂出门,感觉靳老师的“三点”既是讲给我听的,又像是在说自己。

回到家我爸正擀面条,穿了件汗背心,简单交流了一下情况。见我蔫头耷脑,他笑,一边擀面一边帮我分析。靳老师是从宏观上看问题,而一般人没那么些讲究,无非找个谋生的手段。我爸突然变得好脾气,撒了些苞谷面防粘黏,折叠面皮,手起刀落,哐哐哐,宽窄均匀,摆放在盖帘上。至于像梵高那样的艺术家则是另一回事,你几天没吃肉就嚷嚷,人家可是敢割耳朵的。我爸经常听我讲梵高、徐渭、朱耷,耳熟能详,还念叨,你怎么总喜欢神经兮兮的画家?我脸一热,去水池摆毛巾,他打开蜂窝煤炉烧水。今天吃炸酱面,买了斤五花肉,你剥瓣蒜吧。我爸接着切肉嘴却没闲,想补习我跟你妈没意见,想上班工会李主席表态了,俱乐部先干着,有机会再转正……

等于给了我一粒安心丸。当时为了活跃职工家属的文化生活,工会在图书馆举办了首届职工书画展。靳老师牵头,我送了几幅作品参展。包括临摹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根据意大利记者焦尔焦·洛蒂拍摄的那幅著名的照片《沉思中的周恩来》而创作的油画。周总理那幅一米五长的油画,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围观者众多,引来一片赞叹声。主办方特意将我介绍给工会李主席,李主席夸我造型能力强,“小小年纪,不简单呢”。

俱乐部归工会管,李主席夸我一句就能进去吗?太异想天开了。所谓造型能力强,无非画得像,画得像的人多了,况且俱乐部有位美工,还没到退休的年纪。想进俱乐部就得凭关系,谁的关系?我父亲。我爸在公司劳资科,“坐办公大楼的”。那几年按比例涨工资,各单位的头儿总来找,诉苦,因为“摆不平”。打个多少有些牵强的比喻,有点像买紧俏的凤凰牌自行车。你得先攒钱,还得有“票”,有了这两样再去商场看是否有货。我爸就在商场的库房,掌握着机动名额、“指标”,炙手可热。

吃了碗炸酱面,心情好很多,但在补习一年还是去俱乐部上班之间,摇摆不定。出门,直奔老尚的小屋。夕阳悬在树梢,万千霞光,槐树下有个人正埋着头擦拭轮椅。小平头工装裤,上身穿月白色短袖衬衫,脚下是劳保皮鞋。还能有谁?彪子。彪子这一年跑小屋比我勤多了,晚自习后回家,小屋的灯总是亮着。小屋里老尚看书听半导体,要么有人说话謦欬声震屋瓦。门窗虚掩听上一耳朵,话题围绕《道德经》《黄帝内经》、萨特与存在主义。有存在主义的夜晚当然有麦亦谨,彪子活跃多了,锋芒毕露。暂且放下荒谬、“到处都是水,却没有一滴可以喝”,先解释清楚存在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麦亦谨举着玻璃杯(我想那里面一定盛满了城固特曲),抿了一口。按照经典的解释,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回明白了吧?彪子小眼睛眨巴眨巴,一种主义不够又来一种,更糊涂了。老尚笑啊笑,麦亦谨的本意就是把咱们都绕晕,因为他已经晕了,喝晕了。

鹏鹏出门撒尿,我一溜烟跑远了。多么美妙鼓舞人心的夜晚,天上的事,法国、萨特、存在主义。

嘣爆米花的人呼哧呼哧扯风箱转动手柄,炉膛喷出火星子煤灰。一群女孩儿聚在周围,铝盆和不锈钢锅装满玉米粒摆在脚下排队。砸象棋的挪到路灯下,观棋的比下棋的还急。我拍彪子后背,老尚买轮椅了?彪子汗涔涔,眉开眼笑,手腕戴了块红旗牌手表。哪呀,哥几个在厂里做的。飞机上的炮塔咱能干,一辆轮椅也就练练手。原来,半个月前老尚的三哥找到彪子,说想给我们家小五做辆轮椅进出方便些,总窝在床上不是个事。钢管角铁轴承板材基本齐了,现在就差两个轱辘。轱辘?对,会转的轱辘。彪子揉下颏,不会转的叫窗框。老尚的三哥哭笑不得,刘建国,这样下去你早晚挨砖头。彪子摸了摸脑壳开始踅摸,终于在公司热处理厂房的门外发现了一辆旧自行车。趁着上夜班的空当,卸下两个轱辘,紧了紧辐条拿煤油一擦,嘿,崭崭新。

轮椅做成了怎么运出去是个问题,找麦亦谨。麦亦谨是锅炉房的维修电工,隔几天就有运煤的卡车进厂,卸完煤,空车返回。给司机一瓶酒两盒烟,将轮椅抬上卡车,罩一块黑乎乎的帆布。晚上九点走东门,东门的警卫是同在山阳插队的“插友”,提前打了招呼。解放车缓缓泊住,“插友”抢先一步登上车帮,瞅了眼放行。麦亦谨坐在副驾,或许太紧张了,直僵僵热汗长流。值勤从来都是双岗,另一个警卫开大门。彪子候在三门市部前“接货”,给麦亦谨一支红延安压压惊,冲着司机摆手。

轮椅沉甸甸的,彪子团起手上的棉纱,给我一支烟。小石头考上省财院了,她问你明年还考不考。我点烟,不考了。为啥?水平不行,补习两年也白搭,何必浪费时间。

我的踌躇其实是在硬撑,专业课考试一结束就知道没戏了,找靳老师咨询无非走个过场。我捅他一拳,见了小石头替我问个好。

许久没来小屋了,三个月是有了。高考冲刺、毕业典礼、同学聚会,一直腾不出空儿。墙壁重新粉刷过,白炽灯换成了日光灯,亮得有些刺眼。桌案堆满书报杂志,旁边还有一尊豆青釉双耳三足炉,玲珑小巧,插根直条香,隐隐散溢着幽香。我非常讶异,不纳鞋底了?老尚笑,大人孩子都买鞋穿,皮的橡胶的橡塑合成材料的,轻巧美观,谁还自个儿做粗布鞋?想了想也是。我凑到豆青釉双耳三足炉前,摩挲打量,又捡起一本《中医基础理论》。老尚吸烟,这几本书和香炉是我爸的一个老战友送的,让我跟他学中医,小儿腹泻最为拿手。我放下书,好事呀。老尚一声喟叹,谁能想到上个月老中医脑梗卧床不起,他来不了我过不去,这事半途而废。

彪子推轮椅进屋,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水。老尚将乌突突的毛巾挂在床头,咧着嘴,有些不自然。四川笔友小曼来了,咱上麦亦谨家去看看?语气是商量的语气,透着股不确定。我一激灵,“致以革命的敬礼”来了?是啊,来好几天了。那还等啥呢,彪子扔掉烟蒂用脚一蹍,径直杀过去讨杯酒喝。老尚披了件外套,从枕头底下摸出钞票揣进兜里,包括香烟火柴。我跟彪子抱起他坐进轮椅,老尚开心极了,说上个月过生日,兄弟姊妹每人给他五块钱,咱也尝尝烤肉,听说外面有卖烤肉啤酒的了。老尚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川妹子来了咱尽地主之谊,也是给麦亦谨长脸么。言毕,双手转动轱辘冲向青砖铺砌的甬路。彪子跟在后面,问锁门吗?用不着,老尚大声道,我晚上睡觉从不锁门,没人惦记瘫子。

已是八月底了,凉风习习,老尚与我们拉开一段距离。本想问问彪子小石头何时在家,送她一幅画合适吗,又觉得有些唐突。走着走着,这茬也就忘了。

麦亦谨家住在团结南路上,八门市部的背后,叫二十四街坊。我们兜来绕去,走了大约十分钟,轮椅停在一排平房前。老尚左右环视,无花果树枝叶繁盛,他自言自语好些年没来了应该是这儿……沉沉暮色中,彪子上前叩门。工夫不大,麦亦谨趿着鞋松松垮垮从屋里出来,胡子拉碴双睑更重了。

小曼呢?老尚问,嗓音尖细、胆怯,不好意思似的。麦亦谨鼻子齉齉的,走了,在招待所住了两天就走了。

失望,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失望,简直太失望了。小曼,我是拿小曼当埃列娜想象的。埃列娜是书中的人物,可望而不可即;而小曼是信上的人物,“致以革命的敬礼”眼瞅着已经到了,怎么说走就走呢?掉头,暮色四合,几盏路灯透出昏黄的亮光。孩子哭闹,谁家的窗口传出邓丽君的歌声——《甜蜜蜜》。在团结南路与沣惠东路的路口,发现一处露天烤肉摊,旁边卖笼笼肉蒸碗、鸡丝馄饨。我们坐下,要了啤酒烤肉。麦亦谨搓了把脸,说来点白的吧,白的给劲,又拿了瓶城固特曲。老尚、麦亦谨分了城固特曲。老尚不敢喝啤的,怕撒尿,没带尿壶。

沣惠东路东西走向,路北是公司福利区,路南是城中村校办工厂垃圾填埋场。拖着两条“辫子”的无轨电车呜呜而过,受电杆与接触网在行驶的过程中因颠簸产生电弧,不时冒出火花。麦亦谨抽烟喝酒啖肉,脸色苍白,我们都盯着他。烤肉喷鼻香,一毛钱一串嗞嗞冒着油。小曼早就想来,他说,一直在犹豫,而这次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麦亦谨从兜里拿烟。我在公司招待所订了床位,厂里请换休假,上兴庆公园、大雁塔、碑林转转,来一趟不容易……麦亦谨沉默片刻,听我说(这是他的口头禅),谁都想过好日子,人家大老远跑来为啥?还不是奔着好日子,咱给不了人家。他一仰脖将酒干了,抹了抹嘴。我得回去了,我爸拉肚子直哼哼,给他烧点面疙瘩汤喝。麦亦谨说完站在原地没动,双手在胯骨那儿蹭,突然发声,借我十块钱好吗,你们谁带着钱?小曼来工资花光了,跟我爸要了五十买车票,现在全家就剩下一块三毛钱。

多少?彪子嘀咕了一句。

一块三。麦亦谨有些难为情,彪子递过去十块钱,麦亦谨说谢谢,发工资还你。

我、老尚和彪子接着喝酒,气氛就有些闷甚至是压抑。老尚散了圈烟,摇头叹息。麦亦谨家三个孩子,他老大,下面两个妹妹都嫁了人。他爸在总务处的苗圃莳弄花草,夜里半斤老白干。老娘疯了,病情比鹏鹏还重。他们家老太太为何疯的说法不一,整天坐在马路牙子上蓬头垢面,我们下乡前就那样。

他今年多大?彪子问。二十八,我们同岁。老尚端起酒杯,你放心彪子,这钱他不还你我还。彪子笑,你哪儿来的钱?没事没事。

那天夜里有两个印象。一是钱,没钱出不了门,腹笥丰赡也不行;二是笔友小曼不会再来信了,“致以革命的敬礼”遂成绝唱。

我去俱乐部做临时美工,干了不到两年就离开了。当时结交了几位画画的朋友,喝酒逛书店看画展。周末上韦曲老美院,观摩本科生、研究生的习作,踩单车往返六十公里也不觉得累。视野拓宽,发现能画电影广告牌与真正意义上的画家完全是两个概念,仅有的一点自信荡然无存。俱乐部周末放电影,偶尔开个表彰会组织文艺会演,相对清闲。从主任到电工、司机、放映员、售票员都是中年人,跟他们聊不到一块。至于怎样生活才对,将来干点什么,心里很茫然。

俱乐部位于沣惠东路上,西侧是邮局。那一年十月,也就是一九八一年十月,老尚“滚”动着轮椅来邮局前帮人代写书信。彪子的主意。彪子说整天闲着也无趣,找工作又不现实,代写书信挣点散碎银两。彪子贡献了一支钢笔,一块五十公分见方的胶合板,老尚就出摊了。我后来反复思忖,为什么彪子与老尚能一拍即合?他们似乎有一个共同点,对神秘甚至诡异的事物充满了好奇。看手相、算命、易学、英格兰巨石阵、复活节岛摩艾,等等。麦亦谨说其中的每一项都有专家殚精竭虑,出版物汗牛充栋,还无法达成共识。但老尚与彪子浅尝辄止从不深究,仿佛涉猎一下足矣,我倒跟着长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

记忆里邮局门前很早就有代写书信的,现在无非多一个老尚。闲了我就到邮局前转转,老尚要么写信,要么面颊灰白,裹一条褪了色的军绿毯子,望天。

鹏鹏寻了来。他比过去瘦了。或许长年在外奔波,肌肉鼓鼓着。老尚回家,鹏鹏就派上了用场,根本不用绕俱乐部门前垫红砖的“便道”,抬起轮椅上下如履平地。也因此,谢婆婆烧点啥好菜总惦记着鹏鹏。都说鹏鹏脑子出了麻达,但他对老尚却很有耐心,每次临走都会问有事没,老尚说没事,你回吧,他才走。

第二年八月一个燠热的午后,倏忽刮起旋风,走石扬沙。我正在美工室临柳公权的楷书,放下毛笔就往外跑,云层越压越低。刚出俱乐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老尚转动轮椅准备下缓坡。我推着他疾速过马路,老尚说这鬼天说变就变,一会儿人都跑光了……上马路牙子耽搁点时间,到了小屋前我俩淋得透湿。

刚出门就遇见了谢婆婆,她头上披了块塑料布,眼睛湮没在褶皱里,嘴唇直哆嗦。她说谢谢孩子,给你添麻烦了。一路小跑回家,雨依然下着。鹏鹏不可能天天守在邮局、守在他身边,我也一样。以老尚的身体状况想自谋生路,实在是太难了。我唉声连连,感觉代写书信的活儿他干不长,事实很快就将证明这一点。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离开俱乐部,开始在商场装饰橱窗,揽户外广告的活儿。时间自由支配,很合我的心意。初冬的一天阳光和煦,暖洋洋的,骑自行车路过邮局没见老尚。呆立片刻,下车走到屋檐下,问面容清癯的老头儿,坐轮椅的尚宏伟没出摊?老头儿戴副石头镜,面前有一小方桌。墨水瓶蘸笔信纸一应俱全,也是代写书信的。他举起胳膊,嘬了口巴山雪茄,尚宏伟练气功去了。

啥?!

老头儿眉毛紧了紧,石头镜下滑,眼白多眼黑少,死死盯着我,气功,有个姓张的大师来俱乐部做带功报告,尚宏伟听了两场跟人家走咧。我大骇,神经啊!老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那是你说的。

急火火穿越马路奔到小屋前,门窗紧闭挂了把锁,谢婆婆正在路边的铁丝上晾衣服。她掀起围裙揩手,咦嗨呀,我们家宏伟跟刘建国去山里修炼了,他那个样子能成啥仙么?

简直不可理喻。接下来的几天到处打探,包括俱乐部守门人赵大爷、厂里的同学、彪子的二姐,总算捋出点头绪。姓张的大师来自东北长白山老爷岭,十二岁那年在山中迷路,天光晦暝,朔风砭骨。忽然间巉岩灌木中飘过五彩斑斓之物,按迹循踪,一路鲜花盛开,化险为夷。从此倡导“麒麟文化”,隔空抓病灶、意念搬运渐臻佳境。尚宏伟与刘建国究竟是谁先沉溺其中已无关紧要,两场带功报告他们欣然前往。每张门票五块钱(赵大爷说姓张的跟俱乐部五五分成,钱拿纸箱装),而当时看一场电影才两毛五。老尚听报告的过程觳觫不止,嘴唇青紫,宛如过电一般。彪子找到张大师的助手,助手说恭喜恭喜,这是有缘人心灵感应……说完给彪子留了个地址,要办高级“调息班”,共襄盛举。彪子卖掉红旗牌手表、玉兔牌自行车,筹得一百八十元,行箧里塞满干粮、水壶、八枚西红柿、五根黄瓜推着轮椅上了路。具体的地址则语焉不详,好像是郭杜镇香积寺,也有可能是长安罗汉洞村古观音禅寺。彪子的二姐最后告诉我,你要见到刘建国让他赶紧回厂上班,我妈都快疯了。刘建国走的时候跟车间请了三天事假,如今十天都过去了,再不回来领导准备上报公司按旷工处理。

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也只有彪子才干得出来。

回家的路上买了瓶洋河大曲,切了斤腊牛肉,问我爸旷工很严重吗?我爸对我自作主张离开俱乐部愤懑不已,最近一直吊了个脸摔摔打打。什么枪打出头鸟啦,没学会跑就要飞早晚跌跟头啦,搞得我几次都想离家出走来个狠的。他倒了杯洋河大曲,抿了口,又搛了筷腊牛肉扔进嘴里咀嚼,旷工在企业算严重违反劳动纪律,轻则处分,年终奖泡汤,重则直接开除。我爸放下酒杯去摸烟,明显不怀好意,怎么,有人以身试法?

没有,就随便问问,我认识的朋友胆子都特别小。

去找麦亦谨。彪子虽说是我同学,但陪着老尚走的。隐隐约约,我对老尚有了看法和抵触情绪。神神道道,搞的啥名堂?!

这种好激动的毛病到现在也没改,我爸多次说我,没办法,就是控制不住。出门,骑上自行车赶往二十四街坊,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沣惠东路群鸦乱飞,远方焦化厂的烟囱喷吐火焰,照亮了半个夜空。麦亦谨满嘴酒气站在无花果树下,给我一支烟,说,这样吧,今天礼拜四。如果周末还没回来,咱俩礼拜天去找一找,好吗?

他没让我进屋。我在门前胡乱搭一眼,有个头发一绺一绺的女人坐在床沿吃馒头,霉湿的酸腐气扑面而来。麦亦谨没当回事儿,要么就是喝大了站都站不稳,我的怅然一定写在脸上。他似乎看出来了,拍我的肩,没事,彪子我不是很了解,但也不像兴风作浪的人。而尚宏伟绝对是一只绵羊,他小时候经常被女生欺负,要不是上面有几个哥哥罩着……

我天天夜里跑小屋望一下,黑黢黢连个鬼影子也摸不着。周末去革命公园帮老翟画宣传画,落叶缤纷,梯子上站久了两条腿麻酥酥,脸吹得生疼。我跟老翟算朋友的朋友,喝过两回酒,彼此投契说得来。下午五点半收工,风和日丽,洗手脸去德发长吃饺子,点了冷盘热炒,来一瓶衡水老白干。老翟是革命公园的美工,住在道北红庙坡。道北给人的印象不太好,脏乱差,“黄、赌、毒”猖獗。曾经有一个时期,夜里十点以后出租车不敢往道北去,害怕。老翟长发飘飘,战斗靴牛仔服,走到哪儿都背一黄书包。我夸他是道北的一股清流,老翟笑,扯淡,说来说去就一个字,穷,过去太穷了。你想啊,居住在铁路沿线的老一辈大都逃荒过来的。要啥没啥,穷则思变,胆子大脾气也大。那天临走老翟送我一盒万宝路,衡水老白干果然劲头十足,他喊我兄弟。兄弟好样的,今后有了挣钱的活儿一定叫上兄弟,咱天天吃饺子。眼饧耳热,怎么骑回西郊的都忘了。挣钱的活儿,啥叫挣钱的活儿?老翟家住的筒子楼连钢筋都裸露在外,直掉渣儿。起风了,枝叶窸窣作响,猫在叫。老尚的小屋明晃晃,真亮啊,我奔了过去。

老尚笑了笑,彪子笑了笑,炉火正旺,一人披了件军大衣,簇新。彪子洗水杯泡茶,不时抖下肩,布料摩擦发出风吹树梢的飒飒声。西乡绿茶,彪子说,陕南朋友馈赠,新研发的品种。西乡知道吗?地理环境独特,明初是朝廷“以茶易马”的主要集散地之一。这也太轻描淡写了,怎么讨论起茶来了?我嗓子眼直冒火,接过水杯喝了口,根本没客气,瞧你干的啥事?你二姐急得团团转,嘴角起了圈燎泡,眼睑长麦粒肿。你妈买了五斤鸡蛋、两匣德懋恭水晶饼,去车间主任家赔笑脸,为你说情续假……彪子摆手,知道了,事情已经搞定。这是我头一回听到“搞定”两个字,斩钉截铁咔嚓一下,手心攥了把汗。你们究竟去哪儿了?香积寺还是古观音禅寺?气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神乎其神的张大师?

问题太多攒到一块了,搞定也不行,你搞定我没搞定,必须给个说法。彪子坐在轮椅上,左右转动,仿佛炫耀轴承的灵活性。他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金丝猴,涎着脸,不该问的别问。老尚本来仰靠在床榻闭目养神,闻听此言嗽了嗽喉咙。我刚要发作,彪子双脚滑动轮椅来到我面前,这样吧,你肯定对气功有疑惑,以为云山雾罩故弄玄虚。我来做个示范,分分钟可以学会,之后再批评。彪子让我放松,双手伸直并拢。注意,手腕上有条纹路,看到没?从那儿对齐,你瞧中指是不是在一个水平线上?好,现在双手伸直闭眼,运用意念让左手生长,血脉贯通,左手会持续生长三分钟。好了,睁开眼重新从手腕纹路上对齐,左手是不是比右手长出一截子。

许多年过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果然长出一截子。难以置信,痴呆呆眼睁眼闭重复几次,汗就下来了。这才集中意念三分钟,彪子像是一切尽在掌握,忻忻然站起身。你想想,天赋异禀的修炼三个月或者三年,那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彪子围着我转圈儿,语气诚恳而笃定,给茶杯续水。我慌忙道谢,眼前一片模糊。

后来我无数次演练这一过程,甭管左手还是右手,你只要“意念生长”三分钟,肯定长出一截子。蹊跷,简直撞上鬼了。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又开始比画,恍然大悟,完全是“意念”在作祟。那三分钟的“意念”就是一种暗示,长,必须长,你不由自主就“长”出一截子。跟气功呀、时间长短毫无瓜葛,不论三秒还是三分钟,效果完全一致,就是精神控制心理作用。仅举一例。譬如提前安排十个熟人,他们在某天下午不约而同一口咬定你脸色很差,得是病了?等你到家,腰膝酸软估计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再照镜子,无疑面若死灰,眼睛里满是悚惧……不信你就试试。

彪子走了,说是洗个澡回家换身衣服,老尚招呼我坐,想吃啥自己随便拿。桌上有核桃、苹果、板栗,一布袋花生米。他似乎胖了些,手腕戴了串念珠,没有提及张大师,近半个月的行踪更是讳莫如深。我一时语塞,不知说啥好了,手指生长彻底将我击蒙。老尚沉默地抽着万宝路。你还画画吗?见我要走他突然问。画呀,每天的工作就是画画。老尚吸了口烟,有空帮我画张肖像吧,稍稍大一些正规些。我说可以,再配个画框一定非常漂亮。透过烟雾,他目光躲闪,有些咬文嚼字,不死气沉沉才好,如果能加上一点思考与向往,就锦上添花了,老尚最后说。

出门,心里忙叨叨没着没落的。家里有不少老尚的素描速写油画草稿,我绷了块亚麻布逮个空儿就画上几笔,进展缓慢。一来杂务缠身,二来画着画着卡壳了,拿不定主意了。思考与向往?他的意思我猜到了几分又不太确定,先放一放。

冬去春来,老翟叫我陪他上广州、深圳走一趟,费用全包,有兴趣没?当然,刚好见见世面。“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喊好几年了。市面上录像机、录音机、摩托车从哪儿来?广州。最新款的服装、鞋子、电子表、太阳镜、折叠伞,还是广州。这里有个小插曲,说明不少问题。一九八四年我去北京住招待所,服务员看了介绍信,一脸茫然。西安,你们周边是沙漠吧?我哭笑不得,问她除了北京还知道哪些城市。姑娘想了想,上海、广州。上海的东西精致,广州的新潮。

我们从广州返程带了些外烟、牛仔裤试水,回到西安一抢而空。趁热打铁,在骡马市康复路、解放路了解行情,接着跑广州、深圳。那半年真是疯狂,仗着年轻每星期一个来回,车上就咣当三天。西安至广州的列车永远超员,卧铺一票难求,大包小裹,见缝插针,成了“倒爷”的天下。老翟索性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在金花路租了间铺面卖服装,媳妇守档。每次南下进货,旅行箱里都夹带二三十条外烟。做“倒爷”仅仅凭蛮力不行,进出站台和列车运行途中查得厉害,有个罪名叫“走私烟草”。而老翟的妹夫是跑这条线的乘警,自然照顾多多。光外烟倒手这一项,就够我俩的差旅费,除去住宿吃喝,还略有盈余。

半年后我退出了,跑来跑去晨昏颠倒,拥挤脏乱的车厢令人窒息,我想开家店卖书报杂志,感觉要体面得多。服装生意来钱快是快,但潜意识中,未免粗俗不上档次。老翟请我在东大街的西安饭庄吃饭,用报纸裹了八百块钱装在黄书包里,推到我面前。酬谢也好,跑腿费也罢,这八百块钱是你的了。老翟举起酒杯,没有你帮衬,让我独自南下说实话真有点怵得慌。头一回见这么多的钱,竟有些发毛,两三百在我眼里应该是一堵墙。我妈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九块五,我爸稍稍多一些,也不到八十。老翟跟我碰杯,将来有何打算?我挠了挠头,想开家书店,闲了画几笔,也算半个文化人。老翟笑而不语。廿年后个体书摊书店难以为继,纷纷歇业关门,老翟几经沉浮进了监狱,那都是后话不提。

跑广州期间一直没见老尚,忙是一方面,另外我家新分了套单元房,离小屋远了。而有关老尚的消息却源源不断,大都从我父母那儿听来的。我妈说,尚宏伟现在可了不得,会发功晓得吧?天目已开,都喊他尚老师。不单单福利区,整个西郊传遍了,变压器厂、冶金厂、钢研所的都跑了来。尤为可贵的是,尚宏伟看病分文不取,口碑极佳。大伙儿过意不去,送来烟酒、果蔬、鸡鸭、鱼肉,堆了满满一屋子。我目瞪口呆,不可能吧?我妈收拾碗筷,咋不可能,那天颈椎疼得动都不敢动,让小尚捏了捏,手到病除。父亲笑,你就是睡落枕了,拿擀面杖擀一擀效果会更佳。我妈剜他一眼,擀面杖无非木头,人家小尚手上带“神通”呢,能一样吗?

我决定去看看。应该是端午的前一天,家里让我买把粽叶,晚上包糯米粽。从市场出来进院子,往小屋扫了眼,果然围了一群老头老太太。有拄拐的坐马扎的,吵吵嚷嚷,彪子在门前维持秩序。谢婆婆的来杭鸡不见了踪影,那株槐树蓊郁葱茏,新砌的花坛里金雀花、芍药、紫薇开得正艳。我伫立片刻,实在想象不出老尚道骨仙风的模样——卧床十几年,骨瘦如柴的瘫子——那还是他吗?!

彪子冲我笑,好久不见,他说。我大咧咧去推门,被彪子拦住。他伸出胳膊,脸定平,仿佛换了个人。尚老师正在休息,聊天最好晚上来,看今天有空没?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小本本,蘸着唾沫翻,今明两天都没空,后天吧,后天晚上八点肯定在。他给我一支烟,解释。看病发功伤元气,整个过程十分钟,需调息养神半个小时。我多少有些不耐烦,他怎么突然……彪子明白了,提裤带,脸颊冒着油汗,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带着气场呢,绝大多数浑浑噩噩未挖掘潜能罢了。他吸了口烟,上苍眷顾有准备有慧根的人,尚老师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是主谋谁是胁从还真不好说。你们不收费?我漫不经心问。

彪子笑,当初规划是这样规划的。但不少患者执意给钱,五块十块都有,因为气功这个东西讲缘分。你要不收吧,他认为不妥,心意未到,哭着闹着扔下钱就跑。效果显著吗?彪子依旧在笑,反正从小屋出来的人精神好多了,心情愉悦,你说呢?

我似乎听懂了。但有句话如鲠在喉,将彪子往旁边拽了拽,咬着牙问,你,真的信吗?

类似的问题彪子想必回答无数遍了,掸了掸衣襟,中气十足,连个磕绊都没打,心诚则灵。

小屋的窗帘严丝合缝,不知尚宏伟是否听见了我的声音,但他非常固执地保持缄默。当然,后天晚上八点我不会出现,忙着呢。

彪子撂挑子不干了。相传他将两指宽的离职报告摔在车间主任的办公桌上,只有四个字,撒由那拉!惜墨如金,多一个字都是浪费,那样一种决绝、生猛,不管不顾的撒由那拉!我也不干了,可我跟人家能比吗?刘建国是央企正式员工,铁饭碗,我是临时工,连身工作服都没混上,更甭提劳保皮鞋了。

我在桥头市场的北面摆了个书摊,卖书报杂志中小学辅材,老翟给的八百块钱算是启动资金。书摊比书店费用少很多,刮风下雨就在家歇着,喝酒看书打麻将写写文章。夜阑人静,尤其喝了几杯酒,翻出老尚的肖像画,竟无从下笔,人也呆呆的。爱砸象棋的老邻居告诉我,老尚出门办班讲学弘扬功法,到处都有人喊,成了抢手的“饽饽”。我却冒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就是跑一趟山阳,在银花河边走一走或许不无裨益。十七岁的老尚,狐狸、狼、湍急的水流,岸边的苇草与山鹬。我对新写实主义情有独钟,迷上了安德鲁·怀斯,他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当然,我有我的老尚。那将是一幅饶有意味的画面,孤寂、残缺、向往、一种凝视。这绝非一幅简单的肖像画所能承载,需要重新梳理,找到切入点。想想而已。颜料堆在一旁,排笔也洗了,发现自己跟个傻子似的,丧失了运用色彩和线条的能力。或者说,已经不会画画了。

我搬进了城中村。

一九九〇年初冬的一天回家吃饭,父亲说靳老师病了,肝癌,人已经不行了。靳老师?哪个靳老师?父亲不悦。还有哪个靳老师?就教你画画的,人不大忘性可不小。再没话,放下碗筷急忙赶到职工医院住院部的外科,翳然已暮。医生、护士进出,病榻上的靳老师形容萎黄,陷于昏迷状态。病房内外到处都是人,亲友围在一旁商议着什么,美术教研室的两位老师冲我点点头。心绪烦躁,好些年没见靳老师了。有人窃窃私语,说今天夜里怕是过不去,大夫让准备后事呢。没见大毛。大毛是靳老师的儿子,当过兵,复员后在运输科开车。问大毛媳妇,她说下午就走了,去请一位高人。高人?是医学院的教授吗?正在这时走廊门打开,大毛推辆轮椅向我们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个人,光头,稀稀拉拉几根胡子,披一件黑呢大氅。最为醒目的是他的眼睛,凹进去很深,眉毛剃掉了,直视着前方。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对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均视而不见无动于衷。那正是老尚。跟在他们身后的有五六个人,包括彪子。在病房门口老尚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话,嗄哑、低沉,却不容置疑。谁说没希望了?谁说的?!鸦雀无声。病房的门重新阖上,人们屏住呼吸,焦灼、惶遽,莫衷一是。我感到突如其来的厌烦,走掉了。

老尚神经紧绷肯定没认出我,彪子的步履稍稍缓了下,眼珠子动嘴角也动,仅此而已。生死攸关,交臂失之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医院楼道绿色的墙围漆斑驳脱落,穿堂风一阵紧似一阵,我没有回头张望。

靳老师第二天去世,我前往殡仪馆做最后的告别,没人提老尚。病急乱投医,似乎请来是对的,奇迹未降临也说得通,不然怎么叫奇迹呢?当天夜里从靳老师家出来回城中村,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地面泥泞湿滑,道路两侧的建筑、树木被积雪覆盖,寂寂无声。小屋的窗口亮着灯。我在窗外站了一会儿,里边传出锣鼓铙钹的敲击声,像是在唱戏;又仿佛一个男人的啜泣与哀鸣,谁知道呢。

我再没见过老尚。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在一次次的搬家过程中,下落不明。老尚死得很突然。那是一九九二年立秋,晨起,谢婆婆照例送来早餐,发现他已咽了气。有人送来花圈,有人帮着料理丧事,老尚的身后并不寂寞。那时我已经不摆书摊了,跟随一个剧组,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西出阳关,跋涉在茫茫大漠,寻访汉长城的遗址与烽燧。唯一的遗憾,是未能在老尚的遗像前敬献一炷香,以表达我的哀思。

有天下午在南郊音乐学院门前等朋友,一辆别克缓缓泊住,司机在车窗里喊,想不起是谁。我是彪子的二姐,你忘了?女人摘下太阳镜,嗔怪。对不起对不起,没敢认。她给我一支玉溪,问我跟彪子有联系没。没有,好些年没见了。她喷了口烟,霎眼,你说我弟是不是有毛病呀?打电话回来,一会儿在四川,一会儿又去了云南,搞什么志愿者公益活动。你要见了好好劝劝他,老大不小赶紧成个家,别一天到晚瞎折腾。她看了下表,姑娘在音乐学院学小提琴,该去接她了,拜拜。

我笑笑,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洒下来,玉溪味道不坏。

彪子,躲不掉绕不开的彪子。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彪子是一九九四年盛夏,在美国举办的第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如火如荼,时间似乎停滞了。尤尔金霍、桑托斯、马尔蒂尼、巴乔、斯托伊奇科夫,英雄辈出。一天夜里从城中村出来买烟,街巷幽深,谁家的狗吠个不停。在昆明路上的烧烤摊站了会儿,电视里正回放一场比赛的录像,有伙人咋咋呼呼划拳猜枚。突然传出“咦”的一声,彪子指着我,笑。他穿了件文化衫,白底黑字异常醒目。

彪子走到近前,说星期天晚上冠亚军决赛,巴西对意大利,来我家看吧。我摆了摆手,告辞。

老同学热情依旧,剪着板寸头,笑容灿烂。彪子家从大同路搬到了团结二路,一套底层单元房。他父亲原先搞热处理,退休后去张家港一家私营企业负责技术,母亲也跟了去。我们都是巴西队的拥趸,而意大利队扎着马尾辫的巴乔正从万人迷变成传奇,这个邀约没有理由拒绝。虽说“气功”搞得不太美,心存芥蒂,星期天傍晚我还是买了些卤猪脚、鸡爪如约而至。彪子刚拖完地,敞着门窗通风。文化衫换成铁锈红的长背心,连鬓胡毛茸茸的,眼睛格外亮。彪子去厨房忙活,我在茶几下发现了几本书,《楞严经》《五灯会元》《存在与时间》。

几碟子几碗端上桌,彪子去冰箱拿啤酒,招呼我坐。以为一屋子人呢。我说。彪子递烟,人多吵得厉害,楼上提意见,都让我轰走了。来,尝尝尖椒肥肠。我想问问他最近见过麦亦谨吗?彪子跟我碰杯,这几年有些狼狈,明天就出远门了。上哪儿?四川都江堰。

我没问去都江堰干吗,刘建国近些年的行踪有所耳闻。他卖过呼啦圈、药材,上农村收购拴马桩、老物件。我很快提到了靳老师,那一年的冬天。彪子问你在现场?我说老尚披了件黑呢子大氅,你们几个跟在身后,推一辆不锈钢新轮椅。

彪子点着一支烟,是新买的轮椅,厂里做的轮椅太简陋,尽出毛病,常常坏在路上。我用起子重新开了一瓶啤酒,斟满,将酒杯往彪子身边推了推。他一声长叹,肝癌晚期是世界性难题,死亡率极高,存活半年都十分罕见。当时劝他别揽这事,老尚固执,说啥也要“搏一搏”。

彪子大口大口喝着酒,眼圈略微有些泛红。靳老师去世,老尚等于走了麦城,一个月没怎么见人。搞气功小十年,身边聚集了几个志同道合者,本想做大做强,办一家养生馆、顺势疗法之类的公司。地址都看好了,招牌自然是老尚,再卖些功能饮料、食品、书籍……

这场巴西对意大利的比赛时间是凌晨三点半,简直不近情理。午夜时分我们困了,酒喝得太多话说得太多,有些熬不住。彪子睡沙发我睡床,甚至来不及道一声晚安。当我被尿憋醒时天光大亮,看表,七点了。双方常规时间加时赛零比零,互罚点球巴西队获得冠军,看台上旗帜飞舞,巴西人跳起了桑巴舞。

关掉电视,洗了把脸回家,彪子睡得正酣。脸上的胡茬纷乱,眼皮跳了跳,略带天真的表情咕哝了一句梦话。我有两件事忘了问。一是跟小石头还有联系吗?二来《史记》的白话文翻译进展如何?想了想不问也罢。

世纪之交我去深圳帮弟弟打理生意。闲暇四处游荡,香蜜湖、荔枝公园、深南大道,给报纸副刊写些或长或短的文章。高楼塔吊林立,草木葳蕤,北调南腔、暂住证、见人叫老板,感受到年龄的压力。一天,晚报编辑发来邮件,说有位读者想要我的电话号码,叫刘建国。脑子轰的一下,心怦怦跳,回复两个字,可以。乌云四垂,北环线上的集装箱车流隆隆而过,不舍昼夜。冲完凉刚端起茶杯,座机响,正是彪子。他嘿嘿嘿笑声爽朗,一股子热气冲击耳膜,话筒挪移。彪子说,在网上读到你的文章,从语气看就是你,蛮好。就是不够轻盈,火候内涵也欠了些,你可以读读南怀瑾、释虚云的著作。对了,张爱玲、胡兰成的随笔也值得细细咂摸……话锋一转,谈起前几年的一篇小说,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与小石头连手都没碰过。小石头财院毕业去美国读博士,找了个拉丁裔加拿大人,现常住上海,做医疗器械方面的生意……我当然更关心他在何处。

内蒙古的昙胜寺,彪子说,追随学焕法师植树造林,来内蒙两年了。我们有一个项目,十方禅林计划,接受社会各界的捐款……我现在不叫彪子,也不叫刘建国,法名向缘。

信号很快就断了。断之前“向缘”说他拿手机打的,坐在沙丘旁的木屋里。温了壶女儿红,就着家常豆腐、五香熏鱼,还诌了两句诗: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思维还是那么敏捷跳跃,咄咄逼人。这是出家了?出家人佐餐竟然吃熏鱼喝女儿红?是他,随心所欲的彪子,真干得出来!搞不好牵一小囡的手,乖,叫叔叔。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做了场梦,湿漉漉(外面下着雨,我在屋里流汗)的白日梦。再觌面该如何称呼?向缘兄?大师父?

有天夜里喝了几瓶金威啤酒,合上薇依的《重负与神恩》,突然变得伤感。点燃一支五叶神,给向缘兄电话,一个嗓音冷冰冰的女人说,您所拨打的是个空号。我重新拨了一遍,还是空号。而十天前,就是这个号码,彪子向我推荐郭德纲、张文顺的《论五十年相声之现状》……

愣了半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想家了,想父母亲、牛羊肉泡馍、胡辣汤、蒸碗、水盆羊肉、四季分明的古城西安。在深圳总觉得自己是个过客,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孤独,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而福利区的老楼房还在,俱乐部、中小学校、街巷还在,三门市部旁的澡堂还在。烟囱依然矗立,但不烧煤了,热力公司供暖,澡堂整饬一新。我动辄伤怀落泪,回首往昔生活,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二〇〇五年年底我回到古城,婚姻破裂,在钢厂小区租了套房。钢厂小区要偏僻些,房租相对低廉。刚一回来有些不适应,墙面树木天空灰蒙蒙的,闲人多了。好处当然有,生活节奏慢下来,感觉自己不算太老(那年我四十二岁)。每天看书写作,迫于生计,给画廊临摹“行画”。行画算匠人的活儿,不需要你有自己的思想、观点、主张。旧业重操,本以为下笔涩滞呆板不像个样子,没承想顺风顺水。少年时的一点“爱好”如今变成谋生的手段,真可谓世事难料。“行画”市场上,生前命途多舛的梵高不断被追捧。像《星夜》《向日葵》《鸢尾花》《乌鸦群飞的麦田》,往往一上架就脱手,品相俱佳的甚至须交押金预订。我没事也去书院门那里转转,发现买“行画”的以所谓中产为主。他们普遍衣衫光鲜,香车宝马,却喜欢举止乖戾、淹蹇困厄的艺术家,这里边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思来想去神经衰弱睡不着,酒精依赖,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没有朝九晚五的钳制,我的作息十分混乱。晚饭后通常要睡半个小时,醒来出门走一走,这天遇见了麦亦谨。走有两个方向,一是往西,热电厂皂河人烟稀少;一是向东,公司福利区西二环牡丹园。两个方向不定期轮换,对未知事物葆有热忱,哪怕是微如草芥的事物。我很在意这种热忱,心如死灰一切将无从谈起,闲人跟废人是两码事。

我是在新华福利区遇见麦亦谨的,步履匆匆,围绕团结二路团结南路转圈儿。当时团结二路更换污水管道,施工,马路牙子上堆了一米多高的黄土。麦亦谨像个贪玩的少年,不走平地就在土堆里跳跃,忽上忽下。

我斜穿马路叫住了他。麦亦谨比过去胖了,头发稀疏,黑眼袋耷拉着,裹一件深色西服。他看上去有些兴奋,跟我握手。腰椎颈椎都不好,在家看会儿电视出门走一圈。走累了能休息好,否则夜里睡不着。

原来如此。我们踅进一家川菜馆,要了几样菜和一瓶太白家宴。麦亦谨握住酒杯,袖口领口油渍乌亮,磨起了毛边儿。我去吧台拿了两盒芙蓉王,给他一盒,麦亦谨说谢谢,让你破费了。他将烟灰缸摆到近前,呵呵,牙齿掉了半颗,给人一种潦倒邋遢的印象。交谈中,得知麦亦谨九二年下岗去广东中山打工,中间回来过两次。母亲不见了,周围乡镇到处找,派出所报了案列为失踪人口。第二次是父亲病了,肺癌晚期,在家耗了三个多月,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办完丧事总得吃饭呀,又去佛山、珠海,开过车、当过门卫、库房保管,病了一场才回来没几天。麦亦谨拿餐巾纸擦了擦桌上的污渍。在南方我这岁数被称作“老人家”,也混不下去了。有个同学热心肠,介绍我去锦园当保安,下个礼拜正式上班。他没怎么动箸,一口接一口喝酒,略显浮肿的面颊渐渐有了红润。

现在还看书吗?我问。

书?偶尔也翻翻,记不住,脑子跟糨糊似的。旁边一桌大声喧哗,电话响,女人出门接电话。我们自然聊到了老尚,麦亦谨往前一探身,还记得老尚跟你同学玩失踪吗?

记得,我来了兴致,给他斟酒。

麦亦谨的右手轻轻敲击桌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当时还找过我。麦亦谨呷了口酒,抿嘴唇,他们哪儿都没去,就在俱乐部后面的石家围墙,想不到吧?我几乎不敢相信。石家围墙是城中村,与我住过的颜家堡咫尺之遥。我是听鹏鹏他妈讲的。麦亦谨吸了口烟,她娘家就在石家围墙有院房。老尚住了半个月,你那位同学负责后勤保障。叫彪子。我笑着说。对,彪子,麦亦谨拍后脑勺,名字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至于什么香积寺、古观音禅寺,完全是无中生有,噱头而已。

为什么搞这个噱头?我问。

神秘感,需要某种铺垫或者仪式。麦亦谨去抓酒瓶,听我说,长白山来的张大师做带功报告,鹏鹏他外爷也去了,够邪性。老头患风湿性关节炎多年,痛苦不堪,他们就这样认识的。惺惺相惜,家里空房多将老尚请了去,切磋琢磨。你猜怎么着?老尚发了两回功,“他外爷行动自如,走道腾腾的像个大小伙子,还爬了趟翠华山”,这可是鹏鹏妈的原话。一家人千恩万谢,买了土特产品和两件军大衣相送。麦亦谨拈了块椒盐蘑菇,送进嘴里吞咽,吮手指。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是巧合?还是鹏鹏他外爷本来就没病?我几次套他的话,尚宏伟哼哼哈哈避实就虚,从不正面回答。再一想没意思,他害过人吗?恐怕没有。发发功运运气,鼓励你几句,起码当时是舒坦的。而老尚也找到了一条出路,生活明显改善,你说呢?

我喏喏,跟麦亦谨碰杯,一饮而尽。

麦亦谨未婚,放弃了成家的念头,身边多个人会感到紧张,这一点我们倒有些相像。

太白家宴我喝了不到三两,剩下的都归了麦亦谨。几样剩菜打包,他拎着餐盒出门,我本想再给他拿瓶酒,麦亦谨断然拒绝。

回到钢厂小区有些后怕,麦亦谨说他血压高,偶尔头疼头晕。高多少?按时服药了吗?则未细谈。太白家宴喝了七两多,这要跌一跤或引发脑溢血……我一夜没睡好,中间醒了几次,耳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昂昂声。第二天上午来到团结南路,在二十四街坊的大门外徘徊,遇见了鹏鹏。鹏鹏穿一件武警旧制服,靠着三轮车玩悠悠球。我站到他对面,笑,递过去一支烟。小萝卜头?是啊,问你个事,昨天夜里有救护车进院子吗?鹏鹏眉眼歪斜,花白的头发参差不齐,颧骨上多了道怨气冲天的疤痕。

没见救护车,不过告诉你,要出大事了。

天空响晴湛蓝,我们身后是一家小卖部,电视机开着,在放一首歌儿,《飞鸟与鱼》。歌声凄婉高昂,有股穿透力,隐隐袭来缥缈的哀伤: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小卖部的老板娘侧着身子看电视,手中捧一保温杯,身高脸颊的轮廓像极了小石头。没错,我跟小石头不仅同窗还同桌。一天上大字课,彪子打闹将墨汁弄洒了,满手污黑。老师烦透了彪子,让他站到讲台上,高举双手示众,以儆效尤。我这人胆小归胆小,嘴却贱得很,小声嘀咕,张老师真是矫情。矫情的确切含义我说不出,但知道这不是啥好词儿。皓齿明眸的小石头啪的一下起立,报告张老师,李想说你矫情。那一瞬间我魂飞魄散,想越是漂亮的丫头越要人命啊。张老师岂能跟我一般见识,用亲切的发自肺腑的嗓音吐出九个字,李想,从外边把门关上!

一首《飞鸟与鱼》,让我想起了小石头、彪子。我要过去看看,老板娘究竟是不是小石头。按道理不会是她,不应该是她,但我得核实一下。

老板,有经济吗?拿盒经济。

崔敏,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干过美工、临时工,后经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发表散文随笔若干,以及长篇小说《跳来跳去的罗胖》。现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创作,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约六十万字,有作品被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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