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林
2025-02-05水笑莹
一
午餐只吃了半碗番茄鸡蛋汤泡的米饭,酸味占据了赵铭的胃袋,说不上是番茄的味道,还是饥饿引起的胃酸反流。他决定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无法解决的事情上。没有人上门买东西,赵铭干脆在柜台上摊开作业本,一开始是数学,然后是自然,比起数字,他更喜欢看自然课本上画的植物插图。夏日午后有太多让他从作业中分心的事,从店里向外看,春天出生的小猫,这个时候已经能灵活地跳上对面的围墙了,直起身用前脚拍打越出围墙的石榴果实。赵铭喜欢听微风吹过石榴树的声音,石榴树多枝,风贴着枝条吹过,枝条刮着粗砂覆盖的墙壁,不急不缓,白噪声一般让人昏昏欲睡。风大的时候,赵铭更爱听房间外的那棵梧桐树发出的声响,梧桐叶夏天的时候最密,下雨的夜晚大风吹过,总有一些声音会被留在树冠上,摇摆着,颤抖着,发出悲吼。阳光直射进小巷,一切都是可以被看见的,仿佛这个世界不再有秘密。因为热,也因为姐姐不允许赵铭开空调,他干脆一直开着店门,让风大剌剌地进来,谈不上凉爽,空气的流动倒是能缓解一部分的闷热。
又饿又无聊,并非嘴馋,而是胃对食物的渴望太过强烈,赵铭不甘心就这么入睡。有时他想象自己是随便哪种植物,只要站在太阳下,张开嘴巴,就能进行光合作用。眼下,他徒劳地用铅笔一点点填充着课本中的空白书页,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那是一株捕蝇草,它呆呆地立在那里,等着昆虫上门,然后一口吞下——他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植物,一般的植物都乖乖等着被吃掉。譬如石榴,石榴是好吃的,可是不顶饱,还容易造成便秘。他尝试过,摘了好多结在围墙外的石榴,后面几天他都在马桶上徒劳挣扎。他看到网上说,如果吃石榴的时候不吐籽,最后肚子会被石榴籽堵住,需要剖开腹部才能取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好好地吐石榴籽,也许太饿了,吃的时候不注意忘了吐籽,他觉得这不完全是自己的错。但他不敢和姐姐讲这些,摘石榴的事被她发现,是会被骂的,他们惹不起邻居——事实上他们目前必须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猜疑和恐惧中过了几天,他的肠道终于攒够了废弃物,排泄了出来。
距离下午上学还有一个多小时,赵铭的头离作业本越来越近,描画的手一点点慢下来,直到整个人完全贴在柜台上,进入了混沌的梦境。
“小孩,来一包南京。”
赵铭被惊醒,他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大约三秒钟后,大脑才重新开始工作,像一张底片被送进暗室,世界的画面慢慢地印在上面。妈妈说过,这是睡着的时候魂魄出去游荡了,灵魂要慢慢归位才能恢复生命。她也老这样失魂落魄,有时她淘着米,或者洗衣服,脑袋里却想着别的事一般,不是忘了关水龙头,就是洗衣粉加了两次,爸爸总说她心思不在家里。在赵铭看来,爸爸实在没有资格这么说,他常常夜不归宿。此刻赵铭像个失焦的相机,慢慢把镜头调整好,才看到来的是一个年轻人,比自己大,但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他可以肯定。二十岁的人,身上带着一种特别的气质,赵铭想不出一个词语来形容二十几岁的人身上的“成熟感”,或许就是凌晨独自在街上游荡也没关系的那种气质。
“没有南京。”赵铭说。
“真的吗?你把作业挪一挪。”年轻人用手指敲了敲柜台上的玻璃,没有经过赵铭同意,年轻人把赵铭摊在柜台上的作业本挪开,低头检查了一番烟柜里的香烟:“真的没有,小孩,你家烟有点少,连南京都没有。”
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最高气温有三十七度,年轻人却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看不大清眼睛,让赵铭联想到隐没于丛林之中的豹子。
“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大人!”赵铭在心里想,不过,他不打算在这个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现在是特殊时期。
“还没来得及进货,你看玉溪行不行?”
“行吧,拿一包。”他用微信扫了钱,环顾四周,问道,“小孩,你家大人呢?”他把烟拆开,叼了一根在嘴里,没有点火,他说话的时候,烟随着嘴唇的动作乱晃。赵铭感到有点烦,敷衍道:“大人送货去了。”
“送货?”年轻人继续追问,“小孩,你们店里的货架怎么空了这么多?最近生意这么好吗?光送货,不进货?”
赵铭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无法回答年轻人的问题。从进门开始,年轻人或许就在打量这家店了,刚才自己坐在柜台后打盹的时候,天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但赵铭不想跟他过多纠缠,要是他偷了东西,赵铭也打算就这么认了。
“本店开到月底。”赵铭敷衍着回答他,他总不至于一个月后再回来验证真假。
“原来如此呀。”年轻人笑了笑,“小孩,那我走了。”
年轻人走后,赵铭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汗,他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姐姐这个消息。事实上,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家小超市的经营异常。前段时间,房东已经来催过一次房租,赵铭和姐姐那时才知道,父母只付了一年房租,到这个月月底,合约就要到期。爸妈并没有按照协议支付下一年的房租。房东当然联系不到他们,他们已经消失好几个月了。妈妈跟着李叔叔,这会儿估计在新疆,说不定正在吃烤羊肉和哈密瓜。爸爸呢,说是要去山上出家,斩断尘缘,也可能发现自己受不了那种清苦,去别的地方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
姐姐拿出近期几乎所有的营业额,只够两个月房租,几乎总是这样,当他们好不容易存下一点钱,打算进点货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发生。房东离开时,用巴拿马帽扇风,秃了的头顶上泛着油光,他对姐姐说:“妹妹,你爸爸好久不接我电话,我才上门来,你妈也不在家吗?”他长着一双鼠眼,虽然不大,但仿佛能看穿赵铭和姐姐的窘迫。姐姐说,爸妈出去旅游了。“噢,是吗?”房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踅到一旁的货架上,顺走了一瓶白酒,临走之前对姐姐说:“妹妹,叔叔最近弄了几条蛇,正适合用这个酒泡一泡,你爸爸回来的话,告诉我一声,我给他一些尝尝。”
房东走后,赵铭被姐姐要求每餐只能吃半碗米饭。姐姐一开始还会拿店里的临期火腿肠炒鸡蛋,后来,餐桌上几乎只有土豆和南瓜一类的食物。好在姐姐种的西红柿终于结了果,果子没有红透,姐姐就摘了几个下来。赵铭用西红柿鸡蛋汤汁拌了饭吃,酸味反倒刺激了他的食欲,吃完只会感到更饿。姐姐告诉赵铭,如果还是饿,就多吃一些南瓜,然后喝水。长期的饥饿让赵铭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听课,放学的时候路过小吃街,赵铭几乎是忍着泪水屏住呼吸跑过。姐姐每天都在期待西红柿全部成熟,她说自己从书上学会了怎么制作番茄酱,要是有番茄酱的话,即使只是普通的炒白菜,也会变得好吃。赵铭看到姐姐在烛光下拧开煤气罐开关的右手,骨骼突出,烛光从下往上打在她的脸上,她的面部呈现出凹陷状态——姐姐也在忍受饥饿。
二
让人感到害怕的不是夜晚本身,而是天即将黑下来的时候,赵铭知道自己将要又一次怀着对夜的恐惧入睡。黑夜将人和一切隔绝开来,睁眼和闭眼似乎没有太大差别。在寂静的夜里,听觉会被无限放大,一开始,店里冰柜制冷的声音切碎了他的睡眠,他时不时被那不规律响起的声音吵醒。月初,冰柜里的冰棍卖完了,姐姐决定不补货,冰柜的电源线被拔掉,如同死掉一般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宽带绑定的是爸爸的手机,但也已经失效了,想必爸爸彻底抛弃了那个电话号码。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这座房子内的空调、洗衣机、电风扇等电器会一一死去,仅仅剩下最基础的照明和燃气功能,维持它的庇护所功能。
姐姐这么做的目的是节约用钱,柜台后放钱的柜子早就空了,钱被姐姐藏到了自己的房间,赵铭不知道钱究竟还有多少。姐姐拥有钱柜的钥匙,自从爸爸离开家后,钥匙就一直被她保管,赵铭没有机会提出异议,因为他从前经常光顾校门口的网吧,已经失去了管理财产的信用。在缴纳电费和进冰棍之间,姐姐选择了前者,她预见了漫长的夏天,每一根电线、每一个开关都在渴望电力。实际上,月初供电局已经在他们的大门上贴了缴纳电费的通知。从那天起,姐姐就要求赵铭非必要不开灯,不使用电器,她必须省下钱来满足必要的生活需求。赵铭则觉得与其苦熬,不如趁夏天到了卖冰棍,显然能挣到一笔钱,但与他的爱冒险相比,姐姐要保守很多,她没有采纳赵铭的建议。
为了节约电费,姐姐从仓库里找来一些蜡烛。这些蜡烛从父母盘下这间店时大概就存在了,它们大多都断了,但烛芯连着断处,看起来仍然像一整支。赵铭怀疑它们存在的时间比自己在世上的时间还要久,因为电力的普及而渐渐被抛弃。姐姐让赵铭去找啤酒瓶做蜡烛台,这样方便拿放蜡烛。他来到后院,看见仍有一丝光线留在院墙上的丝瓜藤上,黄色的丝瓜花张着口,将花蕊吐出。丝瓜是妈妈在春天的时候随便撒下的,这种植物生命力顽强得可怕,妈妈并没有怎么管它。到夏天,它已经沿着地面匍匐到最近的电线杆,再顺着电线杆爬上围墙了。赵铭很讨厌吃丝瓜,它们滑溜溜的,像鼻涕一样,他考虑要不要偷偷摘掉一些丝瓜扔掉——他宁愿挨饿。
租下这间院子是去年七月,在那之前,他们一家生活在广州的一个城中村,父母都在一家制衣厂打工。起先,他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问题。对他来说,最大的烦恼就是晒衣服。他们一家租的两间房都朝北,楼与楼的间距过窄,一天之中,能见到阳光的时候并不多,他们的衣服只能挂在室内飘窗上方的晾衣杆上。不知道是妈妈节约洗衣粉,还是不见阳光的缘故,即使是洗过后的衣服,也残留着一股汗液的味道。直到他四年级时拥有了一台二手手机,在网上看到关于城中村的报道,才知道他们的生活被定义成了贫穷。姐姐六年级时,赵铭读五年级,因为升学问题,也因为制衣厂倒闭,他们一家便搬回了老家,在老城区租了一个小院。小院原本租给了一个开小超市的人家,前院一间做门面,后院三间房自住,接手过来就能营业。父母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跟赵铭和姐姐商量,但即使只是个小学生,赵铭也看出了这里的问题。这个小院处在一个老旧社区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片菜地,每到下午,会有戴着橡胶手套的老人拿粪瓢给蔬菜浇水,尽管他们声称浇的是水,店里还是时不时能闻到粪的臭味。小巷七纵八横,周边尽是自建房,有些还画上了“拆”字。房东告诉他们,这里说拆已经很多年了,放心吧,原先光景最好的时候都没拆掉。年轻人对这里似乎没有留恋,来买东西的大多是会为一两毛钱斤斤计较的老人。连同房子在内,整个社区给赵铭一种即使推土机不来,再过几年也会原地坍塌的感觉。
赵铭进了后院其中一间房,这里原本是父母的卧室。床前挂着婚纱照,已经有点褪色,据说是爸妈刚结婚时拍的,这张照片跟随家人经历了好几次搬迁,相框上有磕碰的痕迹。赵铭觉得相片里的爸妈有点奇怪,倒不是因为爸爸的头发日渐稀疏,又或者是妈妈的面色早已不那么白净。他们离开不过几个月,但即使对着照片,赵铭也难以调出关于他们相貌的记忆——父母的脸变得陌生了。
光线过暗,姐姐不在,赵铭开了灯,才留意到桌子上落了一层灰,小的蜘蛛吐丝而下,赵铭用手捏死了它。要找酒瓶并不难,桌子上有一支江小白,一瓶五粮液,皆去了大半。赵铭晃动着酒瓶中的液体,希望将它们混在一起,反正爸爸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思索片刻,他还是决定不动这两瓶酒。他在床下发现两个青岛啤酒瓶,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和一些花生壳。他幻想父母在这间房间的生活,但他很快感到一种耻感,随即出了房门。
姐姐用抹布擦去啤酒瓶上的灰尘,顺便让他擦擦手,她把蜡烛插在啤酒瓶口,将它当作一个简易的烛台。
“裤子上也擦一擦。”姐姐指着赵铭裤子上的灰尘。
“好奇怪,门明明关着,也没人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灰尘。”
透过窗户,赵铭看到天空已经变成了冷而深的蓝色,光线几乎要被尽数收走了。赵铭觉得夜的降临很具有迷惑性,起先是一点点变暗,当忍不住开灯后,才发觉窗外已是夜晚。赵铭曾一次次等待黑暗降临,试图对黑夜脱敏,却总忍不住在天完全变黑前开灯。
“灰尘没准不是从外面进去的,是这座房子自己抖下来的,你没听说过吗?如果房子太久没有人住,它就会倒塌,先是落下灰尘,再是天花板一块块脱落,最后是整个屋顶。”姐姐说着,按下打火机,橙黄的光从她的面部下移,她点燃了两根蜡烛,把其中一根递给了赵铭,“拿着吧,今晚是你值班,手机的电要省着点用。”
“那如果,房子塌了怎么办?”赵铭举着蜡烛,光是暖的,随着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发生轻微摇摆,并不足以完全驱逐黑夜。
“那个时候我们也已经长大,可以离开了。”
见赵铭并没有表现出相信的意思,姐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
“要不要玩一个游戏?”姐姐说着,在纸上写上了“yes”和“no”两个字,“和我一起握紧这支笔。”
姐姐的话似乎有魔力,赵铭没有做过多思考,便握住了笔。
“你要专心一点,可以想想你最想知道的答案。笔仙笔仙,我这次月考能进年级前十吗?”姐姐盯着那支笔发出疑问,赵铭感到手中的笔在往“yes”上挪动,他怀疑是姐姐在暗中使力,以得到想要的答案。
令赵铭感到意外的是,这个时候的姐姐最想知道的居然是成绩。居住在城中村的时候,墙上贴满了姐姐的奖状,在这个满是争吵和不安的家中,只有姐姐的成绩是唯一温和而确定的东西,至少父母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不快过。他当时不知道,以为姐姐是出于虚荣心作祟。要再过好多年,赵铭才能发现姐姐当时这么做的真实动机——在即将坍塌的房子中,姐姐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自己,她害怕听到别的不确定的消息。
“笔仙笔仙,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赵铭相信,自己问出的问题,其实也是姐姐想知道的。
手中的笔在“yes”和“no”之间来回,突然,赵铭抽出了手,与其说不耐烦,不如说害怕听到不好的回答。
“真没劲。”姐姐说着,收起纸和笔,然后对赵铭说,“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不要用手机,现在是特殊时期,需要节约用电,流量也要省着用。”
三
因为害怕关于黑夜的都市传说,赵铭干脆让自己的脑子放空,不去想床底下忽然伸出的一只手,或者窗口前闪现的人脸,但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无聊,似乎是因为渐渐抛弃了恐惧,他才习得了麻木和迟钝,又或者与之相反。他学会用牙齿一点点啃自己的手指甲来应付这种百无聊赖,渐渐地,他掌握了适合的力度,既不至于将指甲咬碎,又能体会咀嚼的感觉,他显然掌握了一门无聊的技艺,用以分散注意力,不被恐惧吞噬。
爸爸的离开,早已有些许迹象。因为妈妈离家出走,他变得自暴自弃,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天一黑,就回房间喝闷酒,超市的生意越来越差。其实过去妈妈在的时候,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要么和一帮狐朋狗友在店里玩老虎机,要么外出喝酒,店里的生意几乎是妈妈一个人照料。当妈妈搭上他朋友开的卡车离开后,爸爸应该感受到了作为男人最强烈的耻辱感——来自妻子和朋友的双重背叛。他同那些朋友断绝了往来,尽管他再没妻子可以失去了。他经常用手机听佛经,企图找到妻子离开的真相。
新学期开学后,需要同时支付两个孩子的校服费和资料费。赵铭已经记不清具体数字了,但想必这笔钱让爸爸感到困扰。吃饭的时候,他放下筷子,点燃一根香烟,吸一口,吐出来。姐姐让他不要在屋子里抽烟。他重重地拍了桌子,爸爸说,还轮不到你们管我,吃我的喝我的,就知道要钱。姐姐没有再说话,低头吃饭,她应该在借着吃饭的名义隐藏想要哭泣的心情。后来,爸爸卖了超市里的一些酒和烟,并没有再进货,赵铭以为是在为他们筹钱,但爸爸拿着那笔钱走了。
赵铭记得那个早上有雾,他刚睡醒,从店里的货架上拿出一包饼干当早餐。妈妈走后,爸爸允许他们吃货架上的零食,但很多时候,这就是他们的正餐。透过窗,看到爸爸穿着黑色皮夹克,跃进停在路边的那辆二手小皮卡。赵铭记不起他脸上的表情,或许是雾太大,又或许是隔着窗户的原因。皮卡车发出咽喉炎患者咳嗽一般的沉闷声响,然后一头栽进前方的雾中。赵铭趿着拖鞋跑出去,雾色甚浓,看不清皮卡车的去向。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海绵,正在一点点吸纳水汽,很快,他的头发被雾打湿了些许,他感到有点冷。那个时候他安慰自己,或许爸爸是临时出去有事,他没有告诉姐姐,照常去上学。中午回来后,他发现超市的铁门仍然保持自己出门时的紧锁状态,直觉告诉他,爸爸不会回来了。
晚上,爸爸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山上,没有说是哪座山,赵铭听到电话那头有长长的钟鸣声回荡,爸爸让姐姐听电话。挂下电话后,赵铭问姐姐,爸爸还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的,要是他的钱花完了,没有人会要他的。”
“那大概要多久?”
“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一两年,总之在那之前,我们得想想怎么生活。”
姐姐花了一个晚上做出了计划表,最要紧的是每天的开支不能超过十五块钱。
“其他的货物还好,但是爸爸拿走了很多烟和酒,现在剩下的这些一定要保护好,记住,我们不可以随便吃或者拿店里的东西,都是要卖钱的。从今天起,我们轮流值班,一人一天,晚上支个折叠床睡在店里,防止小偷。我们能不能活下来,就靠店里的这些货物了。”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维持一个店面运作的难度,要是店铺照常营业,他们两个中必须有一个不上学。赵铭倒是不介意不去上学,反正在学校他也学不会什么东西,姐姐却坚持要他去,他们只能将营业时间缩短到中午和晚上。这样营业额就少得可怜。爸爸走后,一直为他们家供货的人上门讨要过几次货款,姐姐又低价出手了一些烟和酒,才把账还上,似乎是看出了店里的经营状况不大好,供货的人没再上门。他们处在只出不进的特殊时期,赵铭提议,干脆把店关了,我们就靠店里的零食生活。姐姐说,等食物吃完,爸妈要是还没回来呢?她坚持开门做生意,哪怕赚得很少,她也要把握这个可能性。
为了缓解危机,姐姐在院子里种下了蔬菜,原本这是妈妈要做的事,但她在这个春天无心打理菜园,甚至不怎么待在家。赵铭以为自己会恨妈妈。妈妈跟着离开的那个人,是他们搬到这里后,爸爸领回家的第一个朋友,当时爸爸让他和姐姐叫这个人李叔叔。李叔叔开一挂大货车,当时刚从东北运货回来,贩回来不少货物,赵铭记得当时灯光昏暗,爸爸在店里支起了折叠小饭桌,妈妈从后院的厨房中端出一碟毛豆炒虾米,扑出来的热气被光打成橙色,他看不大清李叔叔的脸。他把一盒长白山人参塞到妈妈手里说,嫂子,这个给你和大哥补补身子,明年再生个大胖小子。李叔叔的豪言壮语还在赵铭耳边回荡,他说卖出这批货,能买套像样的房子了。爸爸说,那真好,你也是时候成家了。李叔叔说,先不着急,明年去新疆,见见祖国的大好河山,顺便赚点钱。
赵铭说不上讨厌李叔叔,毕竟他来的次数并不算多,比起爸爸的其他爱在店里顺手牵羊的朋友,李叔叔回回来都带着礼品,再不济也有一份给孩子吃的蛋糕。爸爸老说,家里开超市的,还能少你这点东西,但每次还是会收下。妈妈会站在厨房门口对赵铭招招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要赵铭去卤味摊买卤鸭回来。赵铭通常会贪下几块钱,他那时倒希望李叔叔能多来几次。李叔叔显然很讨妈妈的喜欢,上个冬天,妈妈多了一件大衣,李叔叔送的。赵铭不大相信那是貂皮的,也许是狐狸皮,也许是兔子毛,也许根本就是人造的。妈妈并不管这些,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要姐姐给她盘头发,然后说要出去打麻将。晚上回来脱下大衣的时候,她的热情似乎已经退去了,叹了口气说,要不是生了他们姐弟,说不定自己也能去新疆青海西藏逛一逛。
蜡烛燃烧了一大半,赵铭终于吹灭了它。天气炎热,姐姐为了节约电费,不要说空调,电扇也不允许他用。赵铭用课本当扇子,避开蜡烛能被吹到的角度,给自己扇风。他感到自己的背部几乎要在凉席上熔化开,因为贪恋那一丝风,他选择了熄灭蜡烛。
他计算过仓库里蜡烛的数量,如果省着用,可以支撑两到三个月。爸爸和妈妈走后,他学会了计算,过去他只知道自己一餐要吃两碗饭,现在他淘米的时候会精准地知道要舀几勺。但赵铭还是时常感到饥饿,尤其是在晚上,发育期的男孩,身体里仿佛有一座巨大的熔炉,不间断地燃烧着,投进去的食物全部化作了向上生长的火焰。带着饥饿入睡的赵铭,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森林,巨树遮挡了天光,他被饥饿驱使着向前走去,只找到一些蘑菇,几乎没有咀嚼,他就吞下了那些蘑菇。因为是在梦里,他感觉不到味道,但随即他感到浑身发痒,蘑菇从自己的耳朵中、皮肤下、嘴巴里钻出来,直至最后,他成了另一株巨大的蘑菇。
他从梦中醒来,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声,背部满是汗水,膀胱被尿液压迫得发酸,好在有月光,他跳下床,去后院上厕所。随着尿液的排出,他感到一阵爽快。再次返回店中,他看到货架旁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他能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在黑夜之中,那个身影似乎在挑拣货架上的东西,赵铭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在喊叫和阻止之间,他选择了暂时的呆滞。
不管哪种情况,要是被姐姐知道的话,赵铭一定会比死更难受。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会有偷东西的人,事实上,他和姐姐轮流睡在店里正是为了防止小偷。但姐姐从未告诉过他,碰到小偷要怎么办。
也许是门没关好,也许是窗没关好——实在太热了。
他从厨房拿起一根擀面杖,决定先绕到小偷身后,他屏住了呼吸,想要出其不意,给对方一击。他甚至想好了辩护词,假如对方伤势严重,他就说自己是出于正当防卫。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当擀面杖落到对方后脑勺时,那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应声倒下,而是转过头,看着赵铭。借着月光,赵铭认出,他正是白天来买烟的那个人。
四
在姐姐起床之前,赵铭早已将地上的花生壳、火腿肠包纸、泡面桶和啤酒瓶扔到街道边的垃圾桶里。很久没有饱着入睡,赵铭没有继续做噩梦。如果说有什么担心的地方,那就是姐姐会不会闻到泡面和啤酒残留的味道,因此他一直开着窗户,又把花露水洒在地上。姐姐没有看出端倪,因为他是从货架最里面拿的,只要不到每半个月一次的点货,他暂时是安全的。
那个人告诉他,自己叫陈桑平,因为太饿了,所以才来偷泡面。赵铭觉得不解,如果饿得慌,怎么有钱买香烟。陈桑平说,香烟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给他安慰的东西,就像有的孩子一直到很大还要吮吸母亲的乳房,有的人每天要靠酒精生活。因为同情,又或者是对饥饿感同身受,更多的是出于身高和力量上的差距,赵铭决定不计较他的闯入,但空空的胃袋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声响,那里有一个空洞等着被填满。
“你也饿了是吗?干脆我们大吃一顿吧。”
“什么?”
“小孩,你们家没大人不是吗?”陈桑平用轻松的语气戳破了赵铭的处境。在此之前,不管是房东还是顾客,来到这家小超市时,免不了四下打量,但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至于父母的亲戚,据赵铭所知,爸爸并不是本地人,他有一个继母,原来的那个家是继母和弟弟们的家,他不到二十岁就离开了,四处打工为生。赵铭见到过爸爸二十几岁时的照片,他那时头发茂盛,穿一条黑色泳裤,叼着一根烟,站在沙滩上,身后的蓝色大海卷着微浪。妈妈也很早就离开了家,据说是跟随同村的几个姑娘一起出来的,山路不好走,也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有两个女孩子走到半路就决定回去,其他的人沉默而坚定地走完了剩下的路。赵铭想象不出妈妈怀了多大的决心才走出大山,然后经人介绍,跟爸爸结婚。除了一张拍摄于20世纪90年代的全家福,妈妈似乎与原来的家没有半点联系。在那张照片里,赵铭看到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外公外婆,以及另外两个舅舅。妈妈告诉他,因为老家距离这里很远,即使舅舅们站在他面前,他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
“不要胡说,我爸妈只是暂时外出了。”
“他们离开多久了?”
“半个月!”赵铭撒了个谎。
“他们是不是说,要出去打工,等过年就回来。”陈桑平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严肃,音量也变大了,“我猜他们一开始还会给你打电话,往后电话会越来越少。”
赵铭把中指竖在嘴唇边,提醒他小声点,如果姐姐被吵醒,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我爸妈一定会回来的。”
好在陈桑平似乎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他从货架上拿出两桶泡面,又找到两瓶啤酒和一些零食:“小孩,你喝过酒吗?”
赵铭相信身上起疹子是对自己的惩罚,不仅因为喝了酒,还因为对姐姐的欺骗。从前他以为酒精是个好东西,平时严肃木讷的爸爸,在喝完酒后脸上会露出微笑,他甚至很少对赵铭笑。但真的喝过以后,除了让他恶心和起疹子外,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奇妙之处。一整个上午,赵铭在教室里坐立难安,隔着衣袖不停地挠自己的胳膊。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在经过回家必经的巷子口时,他看到了正在踢石子玩的陈桑平,他依旧戴着那顶鸭舌帽。
“小孩!”他朝赵铭吹了个口哨。
因为害怕放学的姐姐撞见自己,赵铭暗示他跟着自己走,到了另一条巷子,他才敢跟陈桑平说话:“你有什么事吗?”
“小孩,下午不要上学了,我们去网吧打游戏吧!”
赵铭摇了摇头。
“那去游戏城?”
赵铭依旧摇头。
陈桑平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说:“我还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赵铭将衣袖撸上来,上面出了不少红色的疹子:“你看,我昨天喝完后就这样了。”
“你需要对酒精脱敏。你知道吗?之前我在西双版纳割胶,有个老头,不喝酒不能上工。你知道这一行多辛苦吗?凌晨两三点就得往雨林里钻,只有那个时候的胶质量最好。蚊子咬我们,却不敢咬那个老头,他说因为他的血液里都是酒精,蚊子闻了都怕。他一喝酒就脸红,老板让他少喝,说这是酒精过敏的表现。他说年轻时因为喝酒昏过去几回,现在越老越能喝。”
“你去过西双版纳?”
“我在那里待了四年。被困在那个地方四年,热带雨林,每天凌晨作业,割胶的时候还有灯,更多的时候要摸黑,摸黑做饭,摸黑上厕所……我的眼睛在那个时候适应了黑暗,当你身在橡胶林的时候,你别无选择,只能适应。现在在外面,我都要戴墨镜或者帽子。”陈桑平继续说,“放了几天的胶会很臭,他们说是蛋白质腐烂的味道,和人死了的味道有一点像。”
“说得好像你闻过死人的味道一样。”
“你不信就算了。”陈桑平悻悻地说,“小孩,你不想玩的话,想赚钱吗?”
“怎么赚?”
“我们可以把你家的烟酒拿到学校,你看,在别的地方卖,你很难加价。我观察了一下,学校周边都是书店或者小吃店,不卖烟和酒,但是你们学校,一定有不少学生躲在厕所偷偷抽烟吧,如果我们能在学校卖的话,肯定能赚一笔。”
“不行,我原来也想拿零食来学校卖,姐姐说,学校有规定,要是被发现的话,我可能会被开除!”
“你很想读书吗?读书有什么好?”
赵铭一时语噎。
“你们现在是不是很需要用钱?”陈桑平问,“我看你们连冰棍都没有在卖了,夏天快到了,不卖冰棍还怎么赚钱?”
“或许是姐姐没有钱进货了。”赵铭知道,交了房租后,姐姐常常在做饭时出神或者叹气,原因只有一个。
“对呀,所以你这么做,其实也是在帮助你姐姐,只不过要冒一点风险。”
赵铭一时想不出答案,但想到姐姐在烛光下记账的样子,赵铭觉得一阵心酸。让他更加害怕的是,要是姐姐在周末盘点货品时,发现自己偷拿了酒和零食,赵铭无法交代。但如果接受陈桑平的建议,卖出的钱不仅能补给货物,还能有盈余买些吃的,赵铭觉得自己在做一道过于复杂的算术题。
“在橡胶林工作的时候,老板常常借口我们割的胶掺了很多雨水,扣我们的工资,我们就偷偷拿橡胶去卖。”
“你们不怕被发现吗?”
“一次拿一点,不会被发现,我们只是跟雨林讨饭吃的可怜人,有时候要吃饱饭,你就得丢掉一些东西。”
“那你们为什么不逃跑?”
“他们有很多办法让你不能顺利离开。小孩,等你再大一点,出了社会,你就知道像你和你姐姐这样,只会被人欺负。”
“那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之,你要相信我,这个办法对你和姐姐都有好处,我嘛……”说罢,他将食指和中指夹紧,假装那里夹着香烟,送到嘴边,再对着赵铭的脸吐出一口气,“你赚到钱,只要分我点烟钱就行,不过分吧?”
赵铭鬼使神差地点点头,一方面因为陈桑平的话不无道理,但更多的是因为饥饿。处在发育期的赵铭有时渴望自己真的是一株生长在雨林中的捕蝇草,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有食物送上门。他甚至在饥饿难耐的夜晚,去偷过附近菜地里老人种的玉米,因为害怕被姐姐发现,他不敢使用厨房的锅炉,只能生啃玉米,将扒下来的玉米皮和玉米须塞到书包里,在上学路上再丢掉。生玉米的涩味让他在饱腹的同时,经历了胃部不适,他只能一杯一杯地灌下温水,却迎来了蹿稀。他不明白,姐姐是怎么忍住饥饿,每天把自己收拾整齐按时到校,还能不耽误学习的。
五
如同往常一样,赵铭来到男厕的第二个隔间,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三声叩门声,扔出揉成一团的五十元纸币。赵铭熟练地将一包用黑色塑料袋包好的香烟从隔间下方递进去,对方收到货后,并没有像约定的一样再敲三声表示满意,而是忽然打开了隔间门。
赵铭看到了班主任的脸。
姐姐几乎要给班主任和校长下跪,她祈求不要开除赵铭。校长说还是让家长来谈谈吧,我们保证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孩子。在回去的路上,姐姐没有同赵铭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日光很大,赵铭看到姐姐的影子在日头下萎缩成小小的一团,像跳动的烛光,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让他感到不安。过马路的时候,姐姐也不等赵铭,而是在绿灯的最后几秒冲到了马路对面。赵铭被红灯阻拦,看着姐姐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穿一条碎花连衣裙,这原本是妈妈的衣服,因此有些宽大,风把裙摆吹得鼓鼓囊囊,姐姐用手拼命压住往前走。车子不断在赵铭眼前驶过,他觉得有些眼花,用手揉一揉,揉出了眼泪。
没有责怪,也没有训骂,姐姐只是默默地做作业、做饭、吃饭,赵铭倒宁愿姐姐责骂他。赵铭像影子一样在姐姐身旁,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主动将蜡烛塞进啤酒瓶里,并提出今晚由自己值班,姐姐依旧没有说话。
陈桑平像往常一样在窗外学夜猫的叫声,赵铭没有理会,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很快,陈桑平不死心,翻窗入室。
“小孩,今天香烟卖得还不错吧。”
赵铭起身,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橙黄的光将夏夜照得更加闷热:“你把纱窗关上,蚊子都进来了。”他狠狠地拍打掉一直在他胳膊上趴着吸血的蚊子,留下一抹蚊子血。他一边挠胳膊一边说:“被发现了,学校要开除我,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铭压住心底的怨气,毕竟这个时候发生争执,只会引来姐姐,他不想让姐姐更加失望。
“没什么,原本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我想了想,要是我出去打工,没准还能供姐姐读个好大学。”
“你对你姐姐真好,不过,你姐姐肯定不这么想,女人最无情了,等她读完书,就会像你爸妈一样离开,最后只有你哪儿也去不了。”
赵铭有点儿生气:“你这么懂人性,也没见你混得好到哪里去。”
陈桑平背靠着货架,烛光在他脸上跳动,影影绰绰,照得他的眼睛周围一圈阴影。赵铭担心惹怒他,只好说:“我现在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小孩,不读书也不是坏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澳门吧,我们在那里闯一闯。”
赵铭又拍死了一只蚊子,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他不停地挠着被蚊子咬到的地方,直到出了血:“我不了解澳门。”
“以前割胶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等拿到工资,他就去澳门,他说那里到处都是钱。实在不行,去了澳门后,我们转道去香港、去澳洲、去美国。我肯定比你姐姐对你要好,不会让你吃这些苦。”
赵铭感到浑身发痒。陈桑平问他是不是又喝酒了。赵铭摇摇头,使劲吞了一口口水,他不明白陈桑平为什么一定要拉着自己。
敲门声暂时将赵铭解救出来,他示意陈桑平躲在一排货架后面不要出声。赵铭拿起蜡烛,起身开门,房东的脸出现在烛光下。“怎么搞的,黑漆漆的,也不开灯。”他在墙上摸索到开关,啪的一声,白炽灯的光亮让赵铭下意识用手遮住了眼睛,好一会儿,他才适应。
房东显然喝醉了,嘴里叼着根烟:“小弟弟,你爸妈到底去哪里了,房租还交不交了?”
赵铭吹灭了蜡烛,将装蜡烛的啤酒瓶放到地上,刚想反驳,不是才交完两个月房租吗?但对方嘴里喷出的酒气让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也许是打牌输钱了,也许是别的地方需要钱,他摆明了想出尔反尔。房东告诉他,必须缴满一年的房租,他们才能继续住下去,赵铭下意识想呼喊姐姐,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即使把姐姐吵醒,也无济于事。房东在货架前徘徊,顺了几包零食在手:“小弟弟,来点酒?你叔晚上口渴,你这半大小子,喝过酒吗?拿瓶酒出来,叔叔教你怎么喝……”房东突然不再说话,他听到了货架倒地的声音。陈桑平高估了自己的灵活度,在躲避房东的时候,绊倒了货架,整个人趴在地上。一开始,房东没反应过来,想上前拉他起来,但很快他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是来偷东西的!”他扯住陈桑平的衣袖,或许是酒精壮大了他的胆量:“好呀,敢来我的房子捣乱……”
房东将陈桑平翻过来,想一拳制伏对方,但在看到陈桑平的脸后,他的拳头停在半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但他并没有太多调取记忆的时间,日光灯灭了。赵铭摸索着找到打火机,点燃脚下酒瓶里的蜡烛,摇曳的暖光并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
他们欠电费已经很久了,刚才房东开了灯,想必花掉了最后一点电费额度,才会彻底断电。绝大多数时候赵铭和姐姐依靠蜡烛的光亮照明,房东的眼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骂了一句“哪个狗生的把灯关了”。陈桑平趁他分心,从他手中逃脱出来。陈桑平夺过赵铭手中的啤酒瓶,剧烈的动作导致蜡烛脱落,掉到地上,最后的一点火光也熄灭了。房东没有机会继续抱怨,赵铭听到玻璃敲击物体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接着是房东的哀号声,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陈桑平用啤酒瓶敲了房东的脑袋,也只有他在雨林中练就的视力,能在黑暗中精准找到房东的脑袋。
从派出所出来,姐姐坐到了路边的长椅上,她穿着一条绿色的连衣裙,同样是妈妈的旧衣服,她用一根腰带将略显肥大的腰部束了起来。姐姐拍一拍身边的座位,要赵铭坐下来。
“那个人已经进去了,我们去求求校长吧,说你只是被坏人教唆。”姐姐没再责怪赵铭,她坚信赵铭是受到了不良少年的影响。事实上,他们也算因祸得福,警察出警后查明了事情缘由。他们训斥房东:“他可是逃犯,你能活下来算运气好,当天他没带刀,用的是啤酒瓶子,以后别再干这种欺负人的事。”
这件事上了网络,通过警情通报,赵铭断断续续拼凑起关于陈桑平的身世。他真名叫陈吉,同爸爸一样,来自一个重组家庭,十几岁出去打工,起初在川菜店做墩子,苦吃了不少,练就了一手刀功。后来去西双版纳割胶,同老板因为工钱的事不快,醉酒后发生争执,将对方砍成重伤。警察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满是电子眼的今天,他是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实际上他的通缉令在网上流传了一段时间了,要不是房东刚好在网上看到过,认出了他,被他敲了脑袋,谁也不知道他还会逃到哪里。警察问赵铭,除了偷卖店里的香烟,陈桑平还有没有对他做过什么。赵铭摇摇头,说他并没有伤害自己,不像电视上播的那种满脸戾气的罪犯。警察告诉他,“罪犯”两个字是不会写在脸上的,说不定他只是想利用你的身份证潜逃出境。
敲完房东脑袋后,陈桑平并没有逃太远,就在附近的巷子里,看来是惧怕被电子眼锁定。当他被警察从巷子里一间洗头房中押出时,连带着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着包臀吊带裙,惊声尖叫的女人。女人一边用包打着陈桑平的头,一边向众人诉说被他绑架这几天所受的罪。街上众人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好。赵铭刚好在这条街上晃荡,看到陈桑平的双手被手铐铐住,目光交汇。陈桑平忽然大声说:“小孩,你还是别喝酒了,那个酒精过敏的人最后喝死了。”警察立刻将他按倒在地。人群消散后,只剩赵铭呆立在原地。
也因为这件事,警察发现赵铭和姐姐没有大人看管,他们通过身份证号找到了赵铭爸爸的行踪。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买票去某个游乐园,看来他的确过不惯山上清苦的生活。警察告诉赵铭姐弟,他们很快就会找到爸爸,让他回来尽抚养义务。学校尚未对他做出处分,在等待的间隙,警察帮他们垫付了房租和电费,还留下了一笔生活费。赵铭感到房子一点点活了过来,他满意地听着冰箱的响声入睡。因为暂时不用去学校,他甚至惬意于这特殊时期。
天气预报说台风将来,学校放假,赵铭和姐姐仔细地检查着房子。搬过来这么久,他们从未如此近地审视这个院子,拨开墙体外的爬山虎,它才露出表面的马赛克装饰,那是20世纪的流行样式,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青砖堆砌的墙体。水泥浇灌的屋顶也有几条细密的裂痕,赵铭和姐姐从五金店买来补屋顶的丁基防水贴胶,想赶在暴风雨来临前修好屋顶。
他上了屋顶,看到天空是灰白色。最近即使在白天,整个世界也呈现出半透明的灰色,他一度认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许因为天空过于灰暗,地面也只能反射灰暗,作为介质的空气也染上了那种色彩。他加快速度,一点点沿着裂缝贴上丁基贴胶。傍晚,天际线旁出现了橙色的霞光,那是水分子折射阳光所造成的艳丽景象——台风已经很近了。接着,天一点点暗下来,橙色也被黑夜驱逐,很快街上的人们打开了灯,风也开始吹起来,世界充斥着风在电线间穿过时留下的哨声。
警察说过,他们已经联系到爸爸了,他答应会回来。从赵铭所在的位置看过去,能看到巷子口,要是爸爸回来,他定能第一时间看到。至于妈妈,他相信当她受不了新疆的干燥气候,或者厌烦了李叔叔后,搞不好也会在某天出现在这个巷子口。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只想在台风来临之前修好屋顶。黑夜一点点降临在他的身上,直到他看不太清手上的动作,他想象自己在雨林里行走,在那里,黑夜也并不是一件值得让人害怕的事。
水笑莹,1992年生,安徽芜湖人,小说创作者,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十月》《上海文学》《特区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