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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一棵丹桂

2025-02-05蔡东

特区文学 2025年1期

连着几个晚上,躺下睡不沉,睡眠像一根烂木头,断成一截截的。整晚跋山涉水,朝着一场沉沉的梦境走去,梦境是遥遥可望却终不可及的地平线,怎么也走不到。今天傍晚,西边的天空还亮着,我就忍不住打哈欠,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多出几分期盼,连续失眠的恩赐,是倦极后的一夜好眠,照理说,今晚能睡个囫囵觉了。果然,夜里灯一关,脑部深处神秘的松果体悄然工作,困意蔓上来,眼皮很快睁不开。难得的好兆头。怕兴奋,只暗暗欢喜。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叹气声,是自己的,心一凉,知道没睡着。换个姿势,脑子又清醒几分,突地就明白,胸口为何提着一口气了。我听见他趿拉着拖鞋去厕所,没听见他回来的动静。想到这里,心脏揪紧,马上惊醒。猛地弹起,脚还没着地,听见喊声,低一声,高一声,第一声犹豫,第二声急切,是他在叫我的名字。我先是吓一跳,紧接着长舒一口气,他没事。

记不清哪一年分房睡的,却记得做决定前的犹疑不安。人陷在日复一日的惯性里,一点微小的改变都不易,需要从日常的轨道上挣脱出来的力量。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再分头休息,会不会成为中年夫妻变得疏远的节点。颇踌躇一阵子。问了几个医生,说法都差不多,有条件不如分开睡云云。医生的话当然更让人信服。我们商量好姑且一试,留了不少余地,结果,分开睡之后就回不去了。俩卧室隔一堵墙,我睡不着,他那边有感觉;他起夜,我也知道,但比并排躺着还是自在,不至于翻个身都有负担。

我几步走到厕所跟前,门敞着,里头黑乎乎的。我问,出啥事了?先开灯吧。他嗯了一声。灯光乍亮,他整个人往里缩,是北方雪天开门迎上干冷空气时的动作。哪怕再不爱脸面的人,此刻也不愿让人瞧见。灯光明晃晃的,他坐在马桶上,窘迫地笑,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怎么了,老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用恼怒掩盖羞愤,说看不见吗,人起不来了。我自然看见了,他全身只着内裤,内裤被勉强拉到大腿根附近。我又注意到,为等我过来,他上半身端坐,两腿膝盖并拢,尽力扎了个不太难看的姿势,只是这情形下,怎么摆放自己看上去都滑稽。

狭小空间里,某种熟悉的感觉再次从心底升起,让人确切地知道,它又来了,那是首次遭遇某种人生情境的感觉。突然到来的命运,世界都跟着震动了一下。四十多岁的某一天,忽地看不清近处的字迹,双手举着纸页,拿开很远才看到,不愿相信,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这事发生了,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快退休时,失眠严重,半夜心跳快,有一天老章拿回家一个纸盒,里头的东西像一对白色门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无线呼叫器,固定在床头,我这边摁按键,老章床边的响铃即发出声音。按键硕大灵敏,为可能发生的深夜求救做好了准备。

没想到是老章先向我求救。怎么办?我张着嘴呼吸,呼吸变得短而浅。提醒自己冷静下来,确认他脑子清醒手脚能动,排除更为凶险的急病。一番询问后,老章怕我着急,说没别的事,就是腿麻了。

我说,来,扶你起来。俯下身子,双手搀住他的右胳膊,我用力,他也用力,两人同时闷哼一声,闷哼过后,我发现,只是胳膊动了动。他摇头,说没用对劲儿。我感觉跟他不一样,不是没用对,是用不上劲儿,嘴上却说,歇口气,再来。

他都没顾得上要衣服,我去房间拿来长袖,协助他穿上。有了遮盖,心理上该安全些了,他的手还是不知道往哪里放,动来动去的。我说,别慌,一会儿听我口令。

这次注意呼吸和节奏,我喊一、二、三,到三的时候,我俩深吸一口气,再同时用力。憋住气的时间足够长了,这口气跟呼出下口气之间有明显间隔。老章上身微微晃了晃,重心无任何变化,屁股还在U型塑料圈上钉着,又失败了。我直起身子,说快行了,缓缓再来一次。

去客厅取来换鞋凳,放厕所门口,跟他一起坐着。这才发觉,一侧墙砖上印着个湿手印,手指张得很开,心里立马明白,在喊人之前他已努力过,能用的办法都用了。他用汗湿的手比画着,再注意下发力方式,不要拉扯胳膊,一手放到腋窝下,一手揽腰,一起用力,看能搂起来吗。我点点头,说过会儿试试。

他忽然吸鼻子,说哪儿来的香气?还没等我往里探身子,一股浓烈的香味已充满在空气里,停下来不走了。有些香气很飘忽,若有若无,难免像三心二意的,这香气不一样。我心中一动,难道是桂花开了。站起来,走到窗下,打开虚掩的一扇窗,花香浩荡,潮水般涌来,窗子倒像是被它推开的。丹桂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多出一树橙红的小花,也悄然变幻了窗外的风景。老章坐得低,伸长脖子能看到桂树一侧枝叶,他跟着向外望,说,前几天还顶着花骨朵,夜里这就开了。是,前几天在丹桂树旁走过,只见深绿色叶子围拢着繁密的小花苞。昨日一场雨,天凉了些,今夜就开了。

小空间弥散着桂花的香味,不嫌局促,反倒显得开阔了。

我说,再来一次?他赶紧张开胳膊,说,这次能成。我蹲下来,右手放在他腋下,左手抱腰,深呼吸,喊道,起。

相持片刻,这次是我先泄了气。身体侧过来,紧挨他前倾的胸膛,刚想用力,眼睛瞥见自个儿松弛的大臂,从腋窝到手肘一溜儿肉,在空气中耷拉着、晃荡着,就使不出力气来了。

想到刚退休时的生活,只觉得庆幸。记得办退休的那段日子,不敢深想,三十年就这么过去,要经历多少寡情的人伤心的事,才能挨到今天。真到那一日,再无一丝眷恋,一身轻松地回家,路上总想唱歌。不再害怕清早打开手机,也不再害怕劈面而来的周一,那只是个普通的日子。不用高峰期挤地铁,不用看同事或阴沉或愤懑的脸色,还调适什么,好日子开始了。老章比我晚退半年,我俩像大部分退休老人一样,学书画,练太极拳,买塑料盆种菜,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趁胳膊腿能动到处跑,自驾去温泉度假村,住在半山腰的坡顶房子里,房子前面是贴满蓝色马赛克的池子。淡季便宜时,备齐充气脚垫等神器,经过长途飞行,置身于明信片和电脑壁纸的风景中,只见房子从山脚向着山顶铺展,粉刷的颜色是天空的配色,白色钟楼里响起钟声,传得很远很远,金红的落日悬在海的尽头,宠辱皆忘,时间就像停住了。一段补偿式的生活,开了眼界,遂了心愿,也证实一个真理,还是自己家最舒服,日子这才回归正常。

此时,我偷偷看老章一眼,随即移开目光。这段时间他又长肉了,本就模糊的下颌线已彻底消失不见。一番折腾后,紧急和危险的气息正淡去,但他到底困在那里,一个人可拉不起来,怎么办?这时听见老章提议,你自个儿力气不够,只要再找到一个人搭把手就行了,要不试试物业?我苦笑,哪儿来的物业。

小区已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对城市来说,四十年纪尚是幼龄,房子不一样,它比人老得还快。几栋水泥石灰墙的多层楼房,陷落于周围的高层住宅中,几棵老树散发着山野气,长得遮天蔽日的,傍晚的时候,这里是天先黑下来的地方。没物业,没电梯,无规划停车位,像一片热带森林中的遗落之境。曾有小物业尝试进驻,收不上费用来就只剩一间临时办公室空在西北角。

糊涂了,我想着要不找一下居委会,三无小区,大小事不都指望他们吗?老章低声说,声音听上去怪可怜的。

记得居委会周末都不上班,何况这个时候。一份整日处理烦心事的工作,哪能让人家二十四小时值守待命。我犹豫着,老章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又举起手机放耳边听,接着神色一黯,说网上搜到一个固话号码,打过去是空号。

我说,网上信息不准,还是去趟居委会,碰碰运气。他说,大晚上的,你一个人没伴。我说,就在小区旁边,才多少路。

凌晨三点半,离天亮远着呢,还能做什么,不如下去看看。我很快换好出门的衣服。

走下楼梯,刚来到楼门口,花香先于夜色迎上来。盛开的桂花细细碎碎,不比那些重瓣的层楼叠阁般的大花,算不得惊人之美,但这花香会让人一愣神,短暂的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棵丹桂树比我更早来到南方。搬来时,它是矮矮的小树,枝叶挨着一楼,几年后,长高了些,又过几年,长到二楼窗户边,六七米高,个头不再变了,花却一年年越开越密。

几步走到丹桂树旁,抬头往上看。花开得正蓬勃,颜色是热烈的橙红色,黑夜里显得格外鲜明,风吹过去,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圆形的树冠间闪烁。花香如一重重的雾,夜色里起起浮浮。整栋楼只有二楼的窗户透着光,老章在里面等我呢。

打开手机电筒,步入夜色。走过丹桂、缅栀子,跨过一棵躺在地下的榆树,穿过荔枝林,来到门口的老榕下。在南方待了许多年,渐渐熟悉这里的植物。小区里树形最优美的是南洋楹,枝干向四周舒展,像极力打开的翅膀,叶子羽毛般轻盈,不开花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婀娜。榕树亦是高大乔木,气质却与南洋楹不同,平静,缄默,季节更替时,叶子不会一夜变黄,只是地上多了些代谢下来的落叶。榕树旁是小区的铁门,门右边一排门面,杂货铺,文具店,茶餐厅,走到拐角的地方,就看见社区居委会了。

此时,店铺的银色卷帘门紧贴地面,未被升起或半卷,做早餐的小老板都尚未到店。街对面的山字形大厦也黑沉沉的。它终于熄灭了。总是天光还未变暗,里面的灯就急着亮了,像点起了巨大的繁复而华丽的多层烛台。

怀着微茫的希望,一路走到拐角处,不过确认了光亮是路灯发出来的。居委会两扇玻璃门上,还是去年春节前贴的福字。这小小的所在跟街市店铺混杂在一起,显得友好,没有距离感,叫人亲近和安心。借着路灯的光,向里张望。墙上挂着几面倒三角形状的锦旗,旗子两边垂下明黄的长穗头,再往里,每一张椅子都空着,电脑屏幕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插排的红点亮着。在靠门的办公桌上,我看到那女孩的塑料工牌。

女孩叫郁佳佳,台风季外墙渗水时我向她求助,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相识。仍记得那天,我忐忑地进来,只有她循声抬起头。凭直觉,我向她走过去。她是难得的好脾气,无论来者激动地诉说什么,持续多久,她都轻轻点头,也不假笑,间或把垂落的头发捋到耳后。想着有这么个人,虽不能让老章即刻摆脱窘境,心里也踏实点。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太安静了,店铺黢黑,无人行走,一条熟悉的路竟走出陌生感。偶有出租车经过,看见我,慢下来,我摆摆手,车子迅速开走。等车子不见了,我才想起老章的话,只要再找到一个人就行了,心里便有些后悔。进小区的时候,脚竟踩空,趔趄了一下,这才发现刚才有些走神。赶紧扶住铁门,站定在榕树的树荫里喘口气。老榕披下来的气根在夜色里缓慢地呼吸,我定住神,看看门外又看看门内,好像整座城市向着天空挺拔生长,到这里突然有一块塌下来的部分。

往家的方向走,先经过一片自然形成的荔枝林。荔枝树的枝干虬曲盘旋,白天看上去也沧桑,夜里,这片林子显得越发古老神秘,像在列阵举行某种魔法仪式,走进去,怕是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往日白天穿过林子,脊背都会发凉,这时候却突然觉得这些老树亲切。不害怕,倒若有所待,鬼又有什么可怕的,遇上树妖精怪,说不定会帮忙搭救老章。

荔枝林下长满杂草,只能走在踩出来的一条细细的路上。林中寂静,偶有些声响,是叶子穿过树枝落在地下的声音。

直到走过林子,我才看见它。它突然从路边草丛跳出来,落到路中央。我用手按住胸口,定睛看去。不是童话里那种皮毛火红的松鼠,是深灰色的,看上去更日常和现实。担心它离去,我不敢移动脚步,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期待它开口说话,不管说什么,说句话就好。松鼠盯着我看,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善意,只能屏住呼吸,也许这样就会将深夜里的一次相见拉长,再拉长。

它头一歪,伸出一只前爪,在空气中晃晃,停住了。我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它是饿了吗?无论讨水还是要食物,眼下都没有。手还是摸向裤兜,多希望此刻兜里有点吃的。

过了一会儿,它的爪子重又回到胸前,接着闪身飞向草丛,待我回过神来,它的身影已靠近草丛尽头的杉树,融化在夜色里。

老章的电话打过来,问在哪里,人没摔着吧。我说,哪能呢,这就回去。加快脚步往前走,看见桂树,就知道到家了。从站的地方看过去,能清晰地看到桂树的身姿,树枝俯身向着窗户,让人想起河岸边,那些向开阔水面歪着身体的树。不外乎是向光生长,这会儿,看着却像有心有意一般。它一直长在这里,不会变脸,未曾消失,入秋就开花,是日新月异中的一点恒常。桂花盛开的时候,认真地散发香气,空气中的桂香,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淌出来。我转身离开,走出去几步,仍走在浓稠花香里,桂花的香气落在人身上,还跟着人走。

回到家,怕他失望,正寻思怎么说,老章听见门响,高声说,回来了就好,你还没走,我就后悔了,别磕着碰着的。我走到他身边,他急切地劝我休息,说别喝酸枣仁汤,不管事,吃上半片思诺思,一觉睡到天亮,就能找到人了。我说哪里睡得着,跟你做个伴,再等等不就天明了。

他说,要不把灯关了,怪刺眼的。我关上灯,坐下来看手机,不到四点半,还早呢。便起身去卧室拿来毛巾被,盖到他腿上,犹豫片刻,才问他,你说警察管这事吗?他说,按说是急群众之所急,刚没想起来打110,现在,又觉得没那么急了。

我又问,要不叫120?老章摇头,说,病危了吗?心梗还是脑出血,医生护士来了怎么急救,除颤还是上呼吸机?别折腾,救护车一来,闪灯又鸣笛的,四邻八舍以为怎么样了呢。我说,那你这是什么病?老章来回跺着脚,恍若身在寒冷的雪地上,边跺脚边说,非紧急情况不占用急救资源,能动呢,不就关节的一点小毛病。

老章说得轻巧。踉踉跄跄的暮年,埋伏着多少生活被迫改变的惊险时刻,不做预告,却必将到来。我说,明天去做全面检查,到底什么毛病查过才放心。这才想起,前几天晚饭后在小区遛弯儿消食,他蹲下系鞋带,我往前继续走,没见他跟上,回去找,他说,扶我下,脸上的表情有些调皮,像个正在索取关注的男孩。我伸出手,他的手把我的手往下一压,站起来。此刻,大概猜到,如果当时我不在,他要双手撑着地,反复调试角度和力度,以一种极其笨拙的姿势让身体立起来。积年的劳损使膝关节在某个时刻突然失灵,化作一块失去功能的朽木,无法灵活地弹起身躯。这之前,腰臀和腿部的肌纤维也早已变细甚至消失。哪怕一次微不足道的屈伸,也来自肌肉、关节、韧带和软骨的精妙协作,轻微的松动磨损,完美的造物设计就不再正常运行,过去无意识就可完成的简单动作变得艰难无比。

他没对我说。我也没对他说,我早上先醒了,会悄悄来到他房间门口,听一听,他是否还在均匀地呼吸。

他坐在马桶上,我坐在塑料换鞋凳上,半晌无言,时间凝成一颗颗水珠,滴一下,又滴一下。随着衰老的迫近,终于活到这样一个阶段。经常,我们身处一室,又能各自待在自己的世界里,空气中充满令人舒适的沉默。需要的时候随时合体,吃饭、散步、看电视剧,饭后依然久久地坐在餐桌旁,说些闲话。当然,也结伴去医院。因淤堵的血管、变直的颈椎、摇晃的牙齿、积聚起脂肪的肝脏,再怵头去医院,不知不觉也跑了很多趟。在牙科坐着的时候,听见里面的声响就心慌,待到坐进那把深深的电动椅,灯光一照,眼睛就闭了起来,如同等待审判。

四邻八舍?回味他刚才的话,心想真有四邻八舍就好了。很早时,还有几个熟识的邻居,都是老移民,常穿着睡衣上来下去的,大家楼道里照面就打个招呼。近十年,眼看着旁边的住宅建起来,老楼加速破落,有的房主卖掉房子,不知去往何处,有钱的就改善居住搬入电梯房,这里成为租客居多的小区,群租多,住家的少。同单元对面住户也是一对老夫妻,岁数比我们还大,老太太脖子上只剩一层皮了,老头成日牵着一条浅棕色贵宾犬散步,小狗喜欢在树根下和草丛间嗅来嗅去。后来有段时间不见人也见不到小狗,我心里还嘀咕,偶听中介小刘说起,才知道他们卖了房子去惠州住了。自此,对门变成合租屋,客厅里也住了人,租客亦很难固定,过一阵就换了新面孔。有时候,楼梯间遇上,对方一低头一侧身过去了,我的微笑致意未完成,剩下的僵在空气里。我注意到,他们脸上凝固着“我很累”的表情,哪还有多余的热情和好奇。

我开门走出去,望着对面,如果叫开门,老章的马桶酷刑就能早点结束。正欲敲门,记起一些琐事,勇气顿时消散,手垂下来。前些日子,楼道里堆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里头盛满垃圾,过了夜也还在,挥发出复杂的臭味。有一次我见对面出来人,就提醒几句,对面女孩弓着腰,嘴里嘟囔句什么,扭过头去,重重摔上门,脸都没看清,只见到她的黑发用一根细细的筷子盘起来。转念一想,里头住的不知是不是这位租客,或许换了呢。临时不确定的生活,连搬家都简便,一辆货拉拉小面包就把家当运走了。

攥起拳头,轻轻叩击老式防盗门。深夜的楼道,空荡荡的,声音显得格外响。凝神听里头动静,满心期待的脚步声并未传来,只听见自己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无人应门。过了片刻,我加重些力道,再次敲门。等了更久的时间,里面依然毫无声息。看来这套单元房又空了,正等待下一波租客的到来。崭新不但是一种美,还会让人看到希望,年轻人宁愿住远一点的迷你公寓也不想住老房子。

一股隐痛又从腹部弥漫上来。有时候,疼痛很锐利,活物般一蹦一蹦的;有时候,疼痛是藤蔓,缓缓沿着神经爬动。我按住上腹,细细一想,胃疼的困扰有不少日子了,一直拖着不看诊,也瞒着老章。也许是怕他担心,也许是,人老了,都这样,说不清什么心思。自己百度过,猜测是慢性炎症,生命历程的必然损耗。哪怕排一个小时队,去大夫房间看五分钟,做做检查,也只能得到一个“没什么好办法”的回答,或再加一句,“调理为主”。不知老章啥时候发现膝盖不灵光的,他是不是也疲沓了,心存幻想,先不理睬,观察观察,没准哪天就神奇好转了。

轻手轻脚回到自己家,长夜将尽,天光已透出微亮,屋里早已过时的装修显得触目。房子总是越住越小,时间长了,每个空间的东西都要溢出来。到处堆满不会再用却舍不得丢的物件,物件里沉积着时光和记忆,家庭相册之类。想起父母家的木壳电视机、铁皮饼干罐和贴着红梅花的挂镜,猛又见到,只觉得它们离现实太遥远,是近于民俗的存在,现在我家的摆设,小年轻看起来大概也是古董了。

翻开相册,有些恍惚,一个个凝结的瞬间,错落地收藏在内页间,多少往事随之络绎而来。前头多是老章和我的合影,从中间开始,儿子章宁出现在每一页,满月,百日,幼儿园,最后,他是身形修长的少年了,那也正是数码照片完成对胶卷的致命一击之际。小心揭开透明的塑料纸,取出照片,放到台灯下看。记忆洞开了,孩子突然长高的那个暑假,老蛇口海滨浴场,一家三口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在阳光里眯着眼睛。抚摸照片,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脚下沙砾的灼热。那时,内陆人将深圳视为真正的天涯海角,是另一个世界。大陆的边缘处,城市初具雏形,尚能看见菜地和土路,冬天也暖和,说话不会冒白气,到处是青年,气血充盈的脸孔。我曾疑惑,老人家在哪里呢?几十年过去,与那些更早南来的冒险者一道,我们成为第一拨在这里老下来的人。

你没事吧?老章喊。我说,就过去。

复又坐下,我问老章,要不给孩子打个电话?老章眉毛拧在一起,说能顶什么事?光叫他担心。只要不住院就别给他说,坐一夜又如何,也是自己家。

看来老章真放松了,他已接受,这一晚,说说话,打个盹,玩玩手机,就这样过去了。最初那些庞杂的情绪,惊恐,茫然,不甘,还有几分羞愧,都被漫长的夜晚稀释。他紧绷的嘴角松开,眼神不再躲闪,细细说起来,说只是小便,坐下去给睡着了,醒来发现站不起来了。我不再多劝,换个话题,说,越南也是秋天了吧。他点点头,说纬度差不多。

章宁毕业后在深圳上过几年班,受不了办公室政治,又认为婚姻是跟工作差不多糟糕的东西,就一个人跑去河内的国际学校任教。估摸安顿妥当后,我打打腹稿,忍不住跟他视频,举着手机,脸涨满屏幕的一角,他手机大概搁桌上,一片灰白看不见人。听见他说,哪里都一样,口气沮丧,未谈下一步的计划。我梦见过他回来,希望他回来,但这只是个人的愿望,表达起来也像泼冷水,就说些别的,嘱咐他多在当地旅游,有空记得跟家里联系联系。

我划开手机,随便刷刷。为了让章宁永远保持在通信录最前面,我在他名字前加了个“阿”字。盯着名字看,一些画面浮现出来。章宁心里藏着事的时候,会抿着嘴,不自知地捏响指关节。我思来想去,内心越发清楚,这时候打通电话什么都不敢说,白吓他一跳。他问有事吗?我只能轻轻说一声,没事。老章低着头,不用明说,我猜得到,他也在想孩子。逛商场看见越南餐厅,我俩眼神对一下,就往里走。坐下点河粉和小吃拼盘,在植物香料的气味中,想象章宁吃这些东西的模样。

打开另一扇窗,黎明前清冽的空气涌进来。鸟已在叫,先是清越短促的一声,穿透寂静,后面是长长短短的鸣叫,此起彼落。天快亮了。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丹桂树上四片花瓣的小花,密匝匝挨在一起,每朵花都有无数的伙伴,每朵花也都像一个微小而完整的奇迹。

等天大亮,我就出门去找郁佳佳,向她描述老章遇上的麻烦。也许,她能找到两个强壮的小伙子,赶到家中,一左一右把老章架起来,过程中她也不忘使眼色儿,让他们忍住笑或尽量不露出惊奇之色。这不是新鲜的趣闻或笑话,这是人老去后的生活。而老章拍打着僵硬的双腿,暗中赌咒发誓他将不再轻易蹲下,嘴里仍说,人老腿先老,不碍事。

他好像浑然不知,他不再是之前那个他了。此后,在一个漫长的不断消失的过程里,也会有新事物出现在我和他的生活里。家的各个地方,床边,沙发旁,厕所里,多出一种叫“扶手”的东西,它将伴随着我和老章,朝着那必然的终点,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蔡东,当代作家,古典侦探小说迷,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深圳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深圳文学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曾在《十月》《收获》《青年文学》《人民文学》《当代》《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花地文学奖等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