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字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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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习武

1

二十多年后，这一带出现了一片三千多亩的梭梭林。在一些较大的树上，挂着一些写有人名的牌子。牌子上的人，大多是村子没有废弃时的村民，也有的是他们的后代。在树上挂上写有他们名字的牌子，是为了提醒他们这儿曾是他们的家，他们许多人的胞衣都埋在这里。也有一些牌子上的人，是外地人，他们曾为这片树林做出过贡献。把写有他们名字的牌子挂在树上，是为了铭记他们所付出的一切，以示感激。可是，也有一些树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的却是动物的名字……

由于风沙不断侵袭，环境越来越恶劣，村子里的人陆续搬走了。和小林家一起留下来的两户人家，也坚持不下去，搬走了。只有小林家还留着没走时，小林爸爸又开始劝小林爷爷：“别人都搬走了，我们也搬吧！风沙太大，这里已经不适合居住了。政府给我们安排好了住房，那房子我们去看过了，宽敞漂亮，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搬到镇子里，小林就能去镇子里的学校上学了。那学校和小林以前上学的教学点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小林去那学校看了一次，魂都要留在那儿了。搬去镇里后，我和小林妈上班，小林去上学，你也能找到点事做，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那日子多好……总之，镇子里各方面条件都比这里好，留在这里简直是活受罪……”

“你们搬去镇子里吧，我留下来。”小林爷爷态度坚决。

“我们都搬走了，就把你一个人留下来，我们怎能放心得下？”小林爸爸气恼地说，“你的腿刚治好，才能走路，要是再复发了怎么办？你要是头疼发热的，遇上什么麻烦，谁来照顾你？”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小林爷爷执拗地说，“一大把年纪了，我还能照顾不了自己？”

“你怎么这么犟呢？我不明白，你一个人偏要留下来，这里到底还有什么让你念想的？到底还有什么让你放不下？”

“你妈的坟还留在这儿呢！我也放不下家里的这几棵树，这树下埋着你的胞衣，也埋着小林的胞衣。我们要是都走了，风沙会把这儿都埋掉，要是再想找点什么就都找不到了。这里是我们的家啊，不能在我们手里丢了。我老了，不能再做什么了，就让我守在这里吧！我要栽树，我要守住这里。”小林爷爷看着屋外的沙地，眼里含着泪水。

小林爸爸本来还想再劝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改了口：“好吧，那就不搬了。”

“不！日子要过，那个教学点拆了，小林得上学。你们搬去镇子里，我留下来就够了。”

“那怎么行？要不搬，都不搬！”

“你们要是想让我安心地留在这里，你们就搬吧！现在就搬走！”

小林爸爸看着小林爷爷那粗糙的脸，犹豫了一下，和小林妈妈轻声商量了几句后，说：“好吧，我们先搬走，每个星期天会抽时间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要是想搬了，我们随时来接你。”

“去吧。”小林爷爷看向远处的一个沙丘。小林知道，奶奶的墓地就在那个沙丘的旁边。

小林爸爸收拾了一下，带着小林妈妈和小林搬去了镇子里，小林爷爷留了下来。破败的村庄里，现在只有小林爷爷一个人了。

2

星期天，爸爸妈妈要加班，小林独自来看爷爷。离家还很远，小林看到沙丘上躺着一个人，便大叫着跑了过去：“爷爷——爷爷——”沙丘上的人坐起了身，正是爷爷。

“爷爷，你怎么睡在这儿？”小林关心地问。

爷爷笑呵呵地说：“栽树累了，在沙丘上躺一会儿，很舒服呢！”在这一片平缓的沙地上，用麦秸埋出了一些能防风控沙的草方格，草方格里栽了一些梭梭树苗。树苗埋得深，只露出很少的一截在地面上。

爷爷坐在沙丘上，小林坐在爷爷身旁。看着面前的沙地，爷爷的目光仿佛穿越到了从前：“曾经，这儿长了一些树，树下长着草，草丛中开着野花，我和你奶奶常来这儿，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小林打量着四周，指着稍远一些有草方格和梭梭树苗的地方：“那儿，也曾经是你和奶奶常去的地方吗？”

“是的。”爷爷看向小林指的方向，又指了一下西面埋有草方格、栽有梭梭树苗的沙丘，“那儿，在你爸爸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他去那里玩耍。那里曾经有一些野兔洞，你爸爸常闹着要去挖野兔洞。”

“那儿呢？”小林往北边指了下，那里也埋有草方格，栽上了梭梭树苗。

“那儿曾有几棵沙枣树，每年我都要和你奶奶、你爸爸去摘沙枣。”

“那儿呢？”

“那儿的那片地，曾经是我们家的……”

“那儿呢？那儿呢……”

爷爷不停地讲着，一些往事泉水一般不停地涌出来。爷爷仿佛带着小林回到了几十年前，正站在熟悉的土地上，一草一木都让他心潮澎湃。

他们往家走的时候，小林惊奇地发现，身旁的一棵树苗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名字——杨培玉。“杨培玉是谁？树苗上的牌子为什么写他的名字？”

“他曾是村子里的一个村民，早随儿子搬进城里了。这儿，曾经是他家的地。”

“你要是在谁家的地上栽树，树上就挂写有谁名字的牌子？”

“是的，在每户人家住的地方，在他们家的地上栽树时，我都要挂上写有他们名字的牌子。这样，看到这些树，我就会想到他们。当这些树苗成活了，我就会感到他们和我在一起。”

“我们家地里栽的树，也都挂上写有名字的牌子吗？”

“那当然！”爷爷得意地笑了，带着小林来到了自家的地里，“你看——”

这块地里一排一排埋了一些草方格，草方格里都栽了树苗，几棵树苗上挂着写有小林爷爷名字、小林奶奶名字、小林爸爸名字、小林妈妈名字和小林名字的牌子。

“奶奶的墓地，也栽了树苗吗？”小林没见过奶奶，奶奶一直都在小林的梦里。

“那当然，那儿能栽树苗的地方都栽上了树苗。”爷爷带着小林来到墓地。

在小林奶奶的坟墓旁，有人躺下后留的痕迹，墓地的周围埋了许多草方格，栽了一些树苗。旁边的墓地上，也都埋了一些草方格，栽了树苗。一些树苗上，挂着写有名字的牌子。

“爷爷，你常来这里吗？”看着奶奶坟墓旁的痕迹，小林心里酸酸的。

“是的。我每天都要来这里呢，和你奶奶聊聊天、说说话，我就不觉得孤单了。等这里长满了树，你奶奶高兴，这些离世的老人都高兴。要是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了，他们也会难过呢！”

这天下午，小林和爷爷一起给新栽的树苗都浇了水。水是从远处小沟的一个泉眼里接的。那个泉眼，以前水流比较大，这些年比较小了。他们把一桶水浇完，回来时刚好又能等一桶。浇水时，为了省水，爷爷把一端尖并且扎了孔的硬长管子插到树苗的根部，从管口往下注水。这样，每一碗水都能浇在树苗的根部。

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爷爷打开一张图——一张曾经的村庄图。在每户人家、每块地上，爷爷都标注了名字。有些地里画了树，表示那里已经种了树苗。“等到这张图上画满了树，村子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了。那些搬走的人只要想回来，又能回来了。”爷爷出神地看着图，他的目光里好像藏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那片树林枝繁叶茂，野花盛开，鸟飞兔跳，笑声阵阵……

3

小林又来看爷爷，见离家不远的一个沙丘上扣着一个盆，还用石头压着。“爷爷，盆下压着什么吗？”小林惊讶地问。

“你看看—”爷爷小心地拿掉石头，打开盆，露出两个脚印。

“这是什么脚印？”

“沙漠狐的脚印！”爷爷又把盆盖上，用石头压上。

“我们这儿也有沙漠狐吗？”在大家陆续搬走的这两年，别说沙漠狐，就是野兔和鸟，小林都很少能见到。

“有啊！这不是它的脚印吗？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很惊喜，怕被风吹没了，就用盆盖上。我一有空就打开看看，心想：沙漠狐到这儿来了，别的动物也会来的，我们这儿的环境会慢慢变好的。”

“你看到沙漠狐了吗？”

“没有。它昨晚应该还到我们家的，又跑掉了。”

“为什么？”小林探询地问。

爷爷笑了：“我把你们给我的腌肉切了一块，故意挂在门前的柱子上。估计它是闻到肉味来的，可是它的胆子很小，在我悄悄推门的时候，它跑掉了。”

“今晚它还会来吗？”

“要是在别处找不到吃的，说不定它还会来。”

“我们今晚等它。”

“好的。”

天黑的时候，爷爷又把那块肉挂在柱子上。他们把门关上，留出一条缝，又把席子和被子放到门后。小林把剩下的肉切了一小块放在门边，和爷爷一起盖着被子趴在席子上。他们透过门的缝隙看向外面。月光很亮，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好久好久，一点动静都没有。

“爷爷，沙漠狐会来吗？”小林有些着急。

“别急，肉挂在那儿呢，它要是找不到吃的，会来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林困得要打盹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小林和爷爷一动不动看向外面，一只沙漠狐站在柱子下，仰着头不时嗅着。接着，它后腿直立着，前腿扒在柱子上想向上爬，又滑了下来。沙漠狐沿着柱子转着圈，不时看向挂在柱子上的肉。

看了一会儿，小林悄悄把门缝扒大一些。沙漠狐听到响声，转过头看向门缝。小林沿着门缝把放在门边的那一小块肉扔了过去。沙漠狐吓了一跳，跑开了，见门边没有动静又跑回来，嗅了嗅，把肉叼跑了。

“真的是沙漠狐呢！”小林兴奋地说。

“是啊，有好多年没见着沙漠狐了呢！这人一搬走，沙漠狐就来了。沙漠狐来了，其他动物也会来。”

第二晚，沙漠狐又来了，小林又把一块切好的肉扔过去。沙漠狐再次叼着肉消失在夜色中。小林在附近寻找，却没有找到沙漠狐的洞穴。

“说不定它住得离这儿很远，因为到这儿能找到吃的，它才来呢！等到树长起来了，草长起来了，又和以前一样热闹了，它就会搬来了。”爷爷憧憬着。

4

小林再次准备去爷爷那儿时，爸爸说：“小林，这次我和你妈妈跟你一起去。”

“你们去看望爷爷？”

“是的，我们还要给你爷爷送些树苗和麦秸。”

“你们支持爷爷栽树啦？”小林吃惊地问。

“他想栽，就让他栽吧。栽树能让他开心，能让他有个盼头，就让他尽管栽好了。只要有空，我们也要帮他一把。”

“你买点肉带去。”小林说。

“好的。”他们买了一大块肉，用三轮车运了些树苗和麦秸，带着小林回来了。

一见到爷爷，小林就问：“爷爷，沙漠狐又来了吗？”

“来，常来。”

“你喂它肉了吗？”

“喂了。”

“爷爷，又有肉了。”小林把肉从袋子里拎出来。

爷爷咧着嘴笑了。

小林的爸爸妈妈把树苗和麦秸运到沙地上，卸下来。他们把麦秸一束束呈方格状铺在沙地上，再用铁锹轧进沙中，留麦秸的一半自然竖立在四边，然后将方格中心的沙子拨向四周麦秸根部，使麦秸牢牢地竖立在沙地上。他们在草方格间栽上树苗。

一家四口把麦秸全埋下，把树苗全栽下后，小林爸爸和小林妈妈又去了镇子里，运了些麦秸和树苗回来。

他们不停忙碌着。

到了第三天早上，小林和爸爸妈妈才回镇里去。

小林爷爷给栽过的树浇了水，来到挂着“杨培玉”三字的小牌子的树苗旁，坐了下来。他看着树苗，好像对面坐着一个人一般：“培玉，你们都搬走了，去城里过好日子了，可你家的地慢慢就荒了。风沙来了，你家的地被沙子掩埋了。现在，我要在你家的地里种满树。等你有一天回来，还能看到你家的地……”

他坐了一会儿，又来到另一棵挂着牌子的树苗前，牌子上写着“陆山”两字。他看着牌子，那目光里时间仿佛在倒流，他喃喃地说着：“陆山啊，你脑子活络。你说，这里不适合居住了，要搬去环境好的地方去。你说走就走，一家老小都带走了，地也不要了。你在外地过得好，可是祖宗留下的地能这么说不要就不要吗？你把祖坟也迁了，可祖宗能忘了他们的家？你家的地我也栽上树，等哪天你想回来看看了，看到你家的地变成原来的样子，你会怎么想？”

在这块地边坐了一会儿，他又来到一棵挂着“张荣金”的牌子的树苗前，沉默了一会儿说：“荣金，你说就是出去要饭也要离开这儿，这儿没法过了。你说到做到，拖家带口地走了，可每年还不得来给先人烧把纸？大家要是都搬走了，将来你连烧纸的地都找不着了。现在，我在你家地里都栽上树，你每年回来还能找到你家的地。等将来树长起来了，你再回来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你们都走了，我不走，我要守在这儿，把曾属于我们的地从风沙手里夺回来！”

他又絮叨了一会儿，这才踩着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屋里。他取出工具，像以往那样忙活起来。

这天晚上，那只沙漠狐又来了。他又给了沙漠狐一片肉，沙漠狐吃了肉，在门前停了一会儿走了。

5

适宜栽树的那些日子里，小林爷爷都在不停地栽树。小林爸爸妈妈和小林，只要一有空就来帮忙。小林爸爸妈妈挣的钱，除了生活必需的花费，全用在栽树上了。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了，小林爷爷还是整天在沙地中忙碌。

又一个星期天，小林和爸爸妈妈又来帮小林爷爷栽树时，远远地看到小林爷爷正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忙碌着。小林赶过去，见陌生人也上了年纪，不过皮肤白净，像个不做体力活的城里人。

“爷爷，这位爷爷是谁啊？”小林问。

“他啊，是杨培玉，你杨爷爷。”

“就是那个搬去城里的杨爷爷吗？”

“是的。”

“杨爷爷，你怎么回来了呢？”

杨培玉停下来，擦了把汗：“我年龄大了，家里没什么事让我做。我每天也就是吃过饭，看看电视，散散步，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想回来看看。回来后，看到你爷爷在栽树，我很受感动，就想留下来和你爷爷一起栽。”

“栽树很辛苦，你能受得了吗？不会栽几天就跑回城里享福了吧？”

“怎么会呢？我是在这儿长大的，根就在这儿，这儿的苦我怎会受不了？”杨培玉坚定地说，“看到你爷爷独自在这儿栽树，我很佩服他。别人都搬走了，他却想着留下来。他能栽树，我也能栽。这儿是你们的家，也曾是我的家。我虽然不住这儿了，也不希望曾经的家被风沙夺走。看到你爷爷栽树，我就下定决心不走了。我年龄大了，也不能做什么大事，要是能和你爷爷在这儿栽出一片树林，这就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杨培玉动情地说着。

“你和爷爷一起栽树，我们也来帮忙。不管花多长时间，我们都要在这里栽出一片树林。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长满了各种树的树林。”小林也被感动了。

“对。”

他们一起忙起来，一棵棵树苗不时被栽进草方格中。

6

再一次去爷爷那儿时，小林意外地发现了沙漠狐的洞穴。从洞口处的脚印和不远处还很新鲜的粪便判断，沙漠狐应该藏在洞中。小林悄悄地离开了洞穴，在离洞穴不远的一棵已经成活的梭梭树苗上挂了一个新写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狐狸。

回来后，小林做了许多牌子，牌子上写着动物的名字。他准备像爷爷一样，把这些牌子挂在树上，因为这些动物也曾经在这儿生活过，也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小林忍不住想，将来，栽下的树苗长成茂密树林的时候，一定有许多的动物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树林中，树林一定会像从前那样热闹。而爷爷的那张图上，除了树，也应该再添上动物，各种各样的动物。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