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家谱的“双重叙事”表征中华民族“三交”史实
2025-01-29杨子琦苏军
摘要:“谱系法”在人类学学科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人类学家采用“谱系法”,透过对象群体的繁杂文化表象找到社会构成的基本单位,从而细致解剖社会结构及其功能。我国的家谱正是“谱系法”最直观的文本展示,在新编家谱中存在“双重叙事”,第一重是“谱内叙事”,主要将人限定在血缘关系的网格中,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基因密码。创新提出第二重“谱外叙事”,讲述“谱外”的生活世界,为国家、为事业、为家庭、为人生奋斗的故事,在生活、在交往、在交融、在记忆中的史事。以宁夏平罗县的新编家谱为案例挖掘出大量的“谱外叙事”,从地缘、血缘、家国同构的角度描绘出一部中华民族“三交”的伟大历史画卷。
关键词:新编家谱;中华民族;两重叙事;活化手段
中图分类号:C95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5)01-0019-04
The “Dual Narrative” in the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s
Represents the Historical Events of the “Three Integrations”
(Exchanges, Integr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 Taking the 10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in Pingluo County as Examples
Yang ZiqiSu Jun
(School of Law,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00)
Abstract: The “genealogical method” holds a very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the discipline of anthropology, by which anthropologists can find the basic units of social composition through the complicated cultural appearances of the target groups, to dissect the social structure and its functions in detail. The family genealogies in China are precisely the most intuitive textual display of the “genealogical method”, and there is a dual narrative in the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The first layer is the “narrative within the genealogies”, which mainly confines people to the grid of blood relations, carrying the genetic code of the Chinese nation. It innovatively puts forward the second layer of “narrative outside the genealogy”, which tells the life world “outside the genealogy”, the stories of struggling for the country, cause, family and life; 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events in life, in exchanges, in integrations and in memories. Taking the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in Pingluo County, Ningxia as examples, a large number of “narratives outside the genealogy” have been unearthed.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geographical ties, blood relations and the isomorphic structure of family and nation, a magnificent historical panorama of the “three integrations” of the Chinese nation has been depicted.
Keywords: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the Chinese Nation; dual narrative; revitalization means
就家谱人类学范式的探究而言,“谱系法”是人类学方法革命的起点。由于经历了历朝历代的社会动荡,历史上传世的家谱可谓凤毛麟角,许多家族的世系也因此断了线、失了传,所以现存的家谱资料显得弥足珍贵。新编家谱是以改革开放时间为节点,通过再次整理和修订形成的家谱。本文所探究的“家谱人类学”,通过“谱中人”的人物叙事打开其向内的现象学,视域由“谱中人”谱内的文化价值转向“谱中人”的谱外世界,而“谱外叙事”意在对“谱中人”进行“活化”,以宁夏平罗县的十部新编家谱为例,通过“活化”的手段——访谈、口述史、田野资料等,以人的社会活动为重点,从“谱中人”的人物叙事中,探寻中华民族“三交”(即不同民族之间交融、交往、交流。编者注)的历史和实践内涵,以助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
一、谱系人类学探析
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人类学的第一个发展时期,学科研究内容主要根据原始民族或无文字民族的资料,构建、复原全人类特别是某一族群的社会文化发展历史。作为文化人类学史上的第一个学派[1],古典进化论学派吸收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从进化的角度拟构研究人类文化的起源、发展和变迁的历史。谱系法作为此阶段中重要的研究手段,既是田野工作最初的标志,也是人类学社会组织研究的主要内容。为了满足田野事象整体性文本书写的需要,马林诺夫斯基把“谱系法”发展成为完善的田野工作方法。谱系法融入田野工作,缩小成与婚姻家庭亲属称谓直接相关的一个专题研究领域,并且很少被人类学知识文本所提及,属于被学术知识“遗忘”的概念。作为田野工作“切入点”的手术刀,“谱系法”具有揭示基本社会组织结构和功能的作用,具有世系血缘脉络的寻根作用。“谱系法”把人类学的“横向”与“纵向”两大视角研究结合在一起,不论对原始一些的简单群体还是发达一些的复杂社会,都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对于“谱系法”进入民族学人类学学科相对“遗失”状态,一个可能的猜测是,随着民族学学科从进化范式和功能结构范式走出,研究视野急剧膨胀,“谱系法”不再充当有效的方法,在多数情境中被搁置不用。但是在有些研究对象上,“谱系法”仍然保持着方法甚至方法论的地位。比如在夏商周“断代工程”项目上,在民族学和民族史的“父子连名家谱”项目上,“谱系法”是最直接的研究方法。在中国从古到今从未中断的家谱对象的研究上,“谱系法”不仅能直观地显示文本,也是发掘家谱文化蕴藏内涵的直接方法。
二、新编家谱的“谱内叙事”
平罗县位于宁夏平原北部、黄河中下游,约在五千年前,就有人类的生产活动。平罗自古为宁夏北境咽喉要塞,各代都设重要军事机构,陈重兵扼守。1958年至今属宁夏回族自治区管辖。2020年,平罗县户籍总人口274 206人,其中汉族171 827人,占比62.66%;回族101 335人,占比36.96%;满、蒙古、维吾尔等18个少数民族共1 044人。通过走访平罗县图书馆、地方志办公室、有关家族等途径共收集包括《冒氏宗谱》《平罗袁氏家谱》《渠口丁氏家谱》《向前刘氏家谱》《大浦沟袁氏家谱》《黄氏家谱》《任氏家谱》《禹氏家谱》《田氏族谱》《桑氏家谱》在内的回族2部、汉族8部共计10部回、汉民族新编家谱。这10部家谱涉及的家族分布在平罗县各个乡镇,几乎涵盖了该县的整个辖域。
回、汉民族家谱中最重要的部分均是世系表,它是族谱区别于正史、地方志最明显的标志。在对宁夏平罗县新编家谱进行调研的基础上,在横向研究中对谱系资源进行分析,发现家谱中“谱系人”出现的位置、亲属制度,承载着血缘关系、姻亲关系等信息,每个人都处于一个家庭当中,处于和祖先关系比较密切的联络当中,中国式的个体不可能脱离家庭、社会关系和日常伦理而存在。以“客位”的视角,对家谱进行探索发现,“谱系人”在家谱中只展现名字、年龄、性别、称谓、亲属关系等限定的文化信息,是被动的、是“他者”、是“无语”的。家谱谱系最突出的特征是对血缘关系的网格化描述,在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影响下,产生“差序格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中国人重视的亲属关系和地缘关系。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产生的宗亲体系。许烺光认为中国亲属体系的主轴是父子,家谱中的世系图都以儿子的家庭作为主要的继承者[2]。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无穷的人,包括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家族谱系,实际上是把人的社会关系、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忽略掉,只存续血缘关系。这种把人的复杂社会关系网络割断的家谱文本,实际上是对于人的“缩小化”和“狭隘化”,不能揭示家谱谱系中“个人”丰富的社会政治身份和人生故事,越是古老的家谱,越是只留有名字的家谱,越无法呈现“人”的真实文化和社会身份,这是“谱系法”应用在家谱研究中的缺憾。
三、新编家谱的“谱外叙事”
“谱内叙事”的含义是把生活在家庭和社会里的人编辑到谱系位置上,而“谱外叙事”的含义是把谱系位置上的人“还原”到社会、文化、与人的联系之中,呈现其在社会生活中的事业。新编家谱的“谱中人”如何“活化”?我们把家谱作为平台,通过田野访谈和实证的“活化”手段讲述“谱中人”的“谱外”故事。将限定在血缘关系的“谱中人”扩大到与社会、文化、人之间的多重联系中,尝试发掘不同民族家谱中蕴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多重“交互性”的社会和政治意义。在这样的联系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间交融、交往、交流,形成目前地缘深层次互嵌的格局,创造了中华民族“三交”故事。
(一)地缘互嵌
通过家谱文献和口述史研究,在宁夏平罗县的新编家谱中找到了关于宁夏区域地缘互嵌格局的前期记忆和实证资料。据《冒氏宗谱》记载:“宁夏冒氏是征西将军冒重光的后代,我们也曾回江苏老家寻根,确实老一辈人与宁夏冒氏族人有书信来往。”据平罗袁氏族人口述:“我们袁氏家族来自于河南省淮阳县,我的父亲由于上海地下党被破坏,在国民党的追捕下逃回到了河南老家,爷爷帮助父亲又辗转逃到了宁夏,整整走了半个月。父亲到银川后,在老乡的帮助下在平罗县开始新的生活并在此生儿育女。”据《禹氏家谱》记载:“我们俞氏祖籍在河南,清朝末年宁夏发生回族起义,朝廷多次派兵镇压,有一次派兵时有一禹姓粮台官押送粮草队伍至平罗后在此落户,定居在平罗县城北门向东二里路田家庄,建房立业繁衍生息。”据《大浦沟袁氏家谱》记载:“我们大浦沟袁氏来自山西,这事还得从雍正皇帝开挖惠农渠说起。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大理寺卿通智、川陕总督岳钟琪和宁夏道单畴书等人率百姓开挖惠农渠,至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工程全部竣工。当年的移民屯垦大迁徙,袁氏祖先拖儿携女,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徒步千里,历经艰辛来到宁夏黄渠桥。”通过“谱系法”的溯源和“谱外叙事”的探索可知,宁夏地区地缘互嵌的历史悠久,自古以来各地区、各民族的人民互相嵌入交往,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演化成如今交错杂居的人口分布状态,在地缘互嵌上表征出中华民族是多元一体的共同体。
(二)血缘互嵌
从民族演进历史与现实中的族际交往看,交往互动使得族际差异性缩小、共同性增加,导致群体分类难以清晰化。历史情境中诸多族体的分化、组合及重构,既与族体自身的发展相关,也与族际交往互动有关。族体间的交往及对不同文化要素的吸纳,使得族与族之间难以清晰地区分[3],形成血缘的互嵌。平罗县新编家谱中的血缘互嵌体现在族际通婚上,族际通婚是不同民族身份的异性个体之间缔结的婚姻关系。据《渠口丁氏家谱》记载:渠口丁氏是回族家庭,在家谱中有与汉族通婚的实例,并且汉族媳妇以族人的身份被族谱正式记录。据丁氏族人口述:“我爷爷(丁连珍,丁氏五世)与第一任妻子不生育就分开了。汉民在那时候初一至十五有庙会,庙会就是去看戏,我奶奶张秀英那会才十六七岁,长相非常漂亮,经常去看戏,在庙会上认识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是汉族,家里在平罗县城里做皮匠生意。我的爷爷很喜欢奶奶,就花了很多钱把我奶奶娶回了家。奶奶和爷爷结婚后生了六个孩子。”费孝通先生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书中提出,“从生物基础,或所谓‘血统’上讲,可以说中华民族这个一体中经常在发生混合、交杂的作用,没有哪一个民族在血统上可说是‘纯种’”[4]。在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的各民族不断交融汇聚,通过血缘上的互嵌证实了中华民族是多元一体的共同体。
(三)“家国同构”
“家国同构”即家庭、家族与国家在组织结构方面有共同性。家庭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家庭—家族—国家”,这种“家国同构”的社会政治模式是儒家文化赖以存在的社会渊源,古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个人理想,反映着“家”与“国”之间的同质联系。
“家国同构”是我国古代宗法社会的显著特征,其均以血亲宗法关系来统领,存在着严格的家长制。据《田氏族谱》记载:“在雍正至乾隆年间,田会蓝家族为平罗县农田水利建设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宁夏道奉旨令田会蓝从中卫县前往平罗县,修建惠农、昌润二渠。田会蓝在修渠期间‘恤体民艰,不惮烦劳;披星戴月,未辞辛苦;栉雨沐风,聿观厥成’,民众盛无不赞田会蓝的仁义之举。”大理寺卿通智赠田会蓝匾额“任重闾师”。惠农、昌润二渠工程历时四年,至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竣工,渠成后两岸开垦良田浇灌面积达4 073顷。田会蓝即安家在平罗县西永惠堡,开创基业。
近代社会的“家国同构”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觉醒为特征。据《平罗袁氏家谱》记载:“我的父亲(袁萍芝,袁氏一世)被组织通知到上海去接上组织关系后,经人介绍到戈登路外国巡捕房当巡捕,同时做党的地下工作。由于上海党组织的少数成员被捕后叛变,使不少共产党员遭到逮捕和杀害。党中央被迫从上海迁移到江西瑞金领导全国革命。此时,由于和父亲联系的同志被捕,党组织又派人秘密通知让我父亲马上离开上海,一刻也不能停留,到河南淮阳听候联系。此后,父亲为党的事业默默无闻地贡献着自己的一生。”
在现代社会“家国同构”是以实现“中国梦”为目标的,全国将近4亿家庭共同努力奋斗,将“中国梦”一步步变为现实。宁夏总面积6.64万平方公里,沙化土地面积就占到1万多平方公里,荒漠化较为严重。为了因地制宜治理荒漠,各族人民做出了积极的努力。据《冒氏家谱》记载:1980年,宁夏盐池县花马池镇沙边子村农民冒贤、白春兰联合本村10户人家,进驻当地人称“一棵树”的不毛之地。20年来,他们带领全家人累计种树6万多棵,封沙育苗900亩,治理沙漠2 200亩。他们创造了“三行治沙法”林草栽植技术,即以黄土挡沙、以柳固沙、栽植枣树杨树防沙。在冒贤夫妇的努力下,过去的“一棵树”已经变成了“一片林”,冒贤却因积劳成疾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各个家族和族人对国家的贡献各不相同。原本只出现在氏系录上的名字,通过“谱外叙事”讲述了“家国同构”的感人故事。
四、结语
家谱不仅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探索揭秘中华基因密码的重要读本,其所承载的信息为学术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历史依据。我们通过田野调查收集到十部平罗县新编家谱,这些家谱不仅记录了家族成员的繁衍世系,更通过叙事,将那些被限定在世系录中的“无言语”个体,带入了“谱外”的生活场景。在这一过程中,挖掘出一个个生动的人物故事,这些故事与国家、时代之间都存在着紧密联系,共同构成了家族、社会乃至整个国家丰富的历史。顾颉刚指出,在数千年的历史演变中,中国境内确实形成了一个客观存在的民族整体,如他所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实际上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实践基础,它历经先秦时期的融合发展,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已经形成了一个由多民族融合而成的实体,并有了“一个”的意识[5]。作为谱系研究领域的延伸,“谱外叙事”为深入探讨各民族新编家谱中蕴含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案例提供了重要的思路。通过对这些案例的研究,我们能够更直观地理解中华民族在多样性中实现统一的格局,以及各民族间深厚的命运共同体意识。
参考文献:
[1]夏建中.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文化研究的历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11.
[2]王存祖.“庇护”之下的成长:读《祖荫下》[J].黑河学刊,2019(1):58-60.
[3]李洁,杨博皓.区分与交融:互动中的族群性与族群边界再探讨[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6):138-146.
[4]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M].修订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42-43.
[5]李政君.费孝通与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之争探微:兼论顾颉刚的“古史”观念[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4(1):122-130.
作者简介:杨子琦(1996—),女,回族,宁夏银川人,宁夏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民族志与社会。
苏军(1981—),男,回族,宁夏中宁人,宁夏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社会研究与社会变迁。
(责任编辑:冯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