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人观念在汉长安城格局中的体现
2025-01-29王若菡
摘要:汉长安城是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史上著名的大都市,其营造既是结合实际地理状况“因天才,就地利”的典型,又体现了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汉长安城的整体布局参照北斗星和南斗星的星象,用以彰显君主的权威。城中主要宫殿未央宫对应象征天帝居所的紫微垣,立于宫殿前的“阙”则象征天、地、人的统一,同时显示出君主与万民的身份之别。此外,长安城中社稷、郊庙、明堂、辟雍等礼制建筑的位置和形制体现出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和谐,这一设计理念对中国历史上的都城营建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天人观念;汉长安城;城市格局
中图分类号:K234.1;K878.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5)01-0007-04
On the Embodiment of the Concept of Heaven and Man in the Pattern of
Chang’an City in the Han Dynasty
Wang Ruohan
(College of Marxism, 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
Abstract: Chang’an City in the Han Dynasty was a famous metropolis in Chinese and even in world history, and its construction was not only a typical example of “taking advantage of natural terrain and geographical conditions”, but also embodied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man-nature harmony”. The overall layout of Chang’an City in the Han Dynasty referred to the constellations of the Big Dipper and the Southern Dipper to demonstrate the authority of the emperor. The Weiyang Palace, the main palace in the city, corresponded to the Purple Forbidden Enclosure symbolizing the residence of the emperor of heaven, and the Que standing in front of the palace symbolized the unity of heaven, earth and man, and at the same time showed the difference in status between the emperor and the common people. In addition, the locations and forms of the ritual buildings in Chang’an city, such as the She Ji, the Jiao Temple and the Ming Tang, also reflected the harmony of heaven and earth, yin and yang, the four seasons and the five elements. This design concept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apitals in Chinese history.
Keywords: concept of heaven and man; Chang’an City in the Han Dynasty; urban pattern
西汉长安城是中国历史上沿用时间最长的都城之一,其城市建设规模宏大、布局精巧,然而在形制格局上却与之后的历代都城颇为不同。通过对汉长安城遗址的考古发掘,并结合历代文献中的相关叙述,不难发现除地势环境外,影响汉长安城格局的还有政治、文化等诸多因素。其中,秦汉时人所注重的天人观念是重要的一个方面,在汉长安城的布局中,能够看到汉代所流行的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
一、天人观念在汉长安城整体布局中的体现
汉长安城的位置原是关中渭水南岸一个小乡聚,秦代隶属咸阳。刘邦称帝后,本拟定都于“天下之中”的洛阳,然而娄敬指出关中比洛阳更有安全保障,“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1]2044。关中平原为四塞之地,且土地肥沃,即使关东变乱再起,也可以据险固守,因此主张定都关中。此说遭到大多出身关东的群臣反对,理由是秦朝定都关中二世而亡,不如定都享国八百年的周都洛阳。唯有张良对定都关中表示支持:“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1]2716他认为关中环境优越、经济发达,粮食产量充足,可以满足作为首都的需求。同时向东有崤关、函谷关天险,向西、南有甘肃和四川的纵深,易守难攻,适合作为都城。刘邦采纳了娄、张二人的建议,于汉高祖五年(前202年)5月定都关中,即今西安市西北一带。
关中平原位于秦岭和黄土高原之间,林木茂密,河流众多,自然环境属于上乘。刘邦定都关中后,首先重修位于龙首原上的秦兴乐宫,并易名为长乐宫,汉高祖七年(前200年),又在秦章台基础上修建了未央宫,汉长安城的都城功能正式启用。汉长安城占地面积约36平方公里,规模宏大,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城,据称有五宫、十二城门、八街九陌、东西九市、一百六十余闾里。但与历史上众多都城不同的是,其形状并不是隋唐长安城和明清北京城那样方正的长方形或正方形,而是以长方形为基础,但边界呈现出明显不平直的形状。除东城墙以外,长安城的其余三面城墙多有曲折,这一城市形状在历史上被称为“斗城”,即与天上的北斗星和南斗星的形状相同。对天象特别是星象的注重是中华民族传统农耕文明的重要体现,战国、秦汉时期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在历法编制、天象记录方面产生了众多成果。出于树立君主权威的考量,人们将天象与君权神授相连,为种种天象赋予了特殊的政治内涵。在中国古代,北斗星因指向明确、辨识度高等特点,被认为具有特殊的文化和政治意义。秦汉时期对北斗及斗宿(南斗)的信仰十分盛行,《史记·天官书》记载:“北斗七星,所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南斗为庙,其北建星”[1]1291。又云:“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将北斗视为皇帝乘坐的车,直接与皇家意象相联系,北斗星也成为皇权的象征。此外,《三辅黄图》中还有“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斗星辰求辰命乃免”[2]316等关于民间风俗信仰的记载,认为向北斗星祈福可以免除疾病的侵扰。在这样的背景下,将北斗、南斗的造型实施于汉长安城的建设中,是完全有可能的。
“天”是中国古代最为重要的政治意象之一,具有自然、道德、神灵三重属性,被认为能够赋予君主治理万民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象征。西汉王朝建立后,以“天人相感”作为树立王权统治合法性的依据。西汉儒学大家董仲舒认为天人归属同类,“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共同构成万物的根本,因此世间万物都需要法天而行。由于君主是天在人间的代理人,其长居之地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作为一国最重要的城市,都城的形状自然要体现出“天人合一”的设计思路,既要顺应地理地势,因地制宜,又要尽可能地与天道所呈现出的意象进行结合,将有关自然因素附会为天象在人间的对应。关于汉长安城形状的形成,历来众说纷纭,在元代以前的文献中,大家普遍相信这是当年建城时有意所为,反映了当时统治阶级融会天地的意愿。
事实上,将“天”与都城相关联的思想由来已久,《尚书》中以“天保”称呼商都朝歌,《逸周书》则将成周(西周王朝的京师)的修建称为“依天室”,即参照星宿排列修建宫室之意。秦都咸阳的布局亦是“法天”思想影响下的结果,“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2]23,以突出王权的尊贵地位。汉朝接秦而立,又多方面承袭秦朝制度,其都城建设必然受到秦咸阳城的影响,将天人相合因素融合其中。何况当时的建筑技术已经比较发达,虽然城墙的修建受到河流走向等自然因素的影响,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如果想要修成平直的形状是可以做到的。因此,针对部分人认为“斗城”不过是一种附会的说法,有学者反驳“汉代人如果只是因为地形原因或者先修宫殿后修城墙的话,完全可以把南面城墙再往外延伸扩大,并将其修直,没有必要修成南斗,使城墙弯弯曲曲”[3]。在星图上将北斗七星、勾陈、北极、紫微右垣等星象连在一起,可以看出它和长安城的形状具有一定相似之处。当然,由于汉长安城建宫在前,修城在后,城墙又必须把宫殿包括在内,因此其形状不能不受到龙首原和渭河、泾河等自然地理形势的制约,形成不规则的形状也是必然的结果。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汉长安形状的形成大概率与当时深入人心的天人观念有着密切关系。
二、天人观念在汉长安城宫殿建筑中的体现
在古代都城的营建中,宫殿建筑的方位和布局是设计者需要重点考虑的因素。作为皇帝的宅院,宫殿建筑在常规的居住、办公等功能外还具有相应的政治意义,需要突出君权的至上性与不可僭越性。“天子”是“天”在人间的代理人,其居所自然与天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汉高祖定都关中后,首先兴建了长乐宫,但长乐宫作为皇宫发挥机能的时间很短,仅限于高祖一朝,其后便被未央宫取代。未央宫始建于高帝七年,是惠帝及以下诸帝日常起居、办公之地,也是汉朝最重要的宫殿。汉长安城主体位于龙首原之上,未央宫所在的西南部正是长安城中地势最高的区域,“在这里建立宫殿可以起到居高临下的作用,突出帝王的威仪,控制全城的制高点,有利于城市和帝王自身的安全防卫”[4]。未央宫坐北朝南,在都城中的总体位置却偏居南隅,背向居民区和商业区,但这种在后世看来颇为怪异的格局在当时却被津津乐道,并被认为是取法天象的。
张衡《西京赋》叙述:“正紫宫于未央,表峣阙于阊阖。”[5]37李善注引《辛氏三秦记》曰:“未央宫一名紫微宫。然未央为总称,紫微其中别名。”[5]38在《史记·天官书》中,司马迁构建了一个对应大一统王朝政治伦理体系的天上王朝,紫微垣因位于北天中央、三垣正中,被视作天帝太一的居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其他星星则环绕着紫微星分布,正如同人间王室朝廷众臣尊君之势,因此中枢宫殿以之命名。此外,还有学者将未央宫的所处位置归于中国古代思想中注重西南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如汉代行封禅之礼时,除却中央的太一神,便将最为尊贵的黄帝神位配置于西南。加之《尔雅》有言“西南隅谓之隩,尊长之处也”,而在十二地支中,西南方正好属未,这也是未央宫名称的由来之一,同样具有天人相应之意。而汉武帝时期修建的建章宫位于长安城西南,则对应开阳星、摇光星的位置。
汉代宫殿建筑能够体现天人合一观念的还有“阙”的大量应用,阙又称“门观”“象魏”,是中国古代独具特色的一种建筑形制,通常在皇宫或皇陵的门前成对设立。古人将皇宫称为紫微宫,皇宫的大门叫做阊阖门,意为“升天之门”,阙立于阊阖门前,意在表明此处是王宫之门。阙本为登临远眺之台,但在历史上更多用作身份地位的象征,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阙的形制与天人合一密切相关,《周易》把天、地、人“三才之道”视为一个整体,这种整体观念在阙的造型中有着鲜明的体现,阙顶即天、阙身为人、台基是地,“正体现了三才合一的理念”[6]。阙楼建筑大多高大突出,具有崇高感和神秘感,主要反映出超脱于人间,与上天相关联的意味,但地上的阙又不可直接等同于天上的宫殿,正好符合对于天子身份的定义,因此成为皇宫的专用建筑。天子受命于天,与万民身份有别,只有天子及其子孙才能居住在这样位于天地之中的建筑里,普通人不得僭越,皇宫中大量建有阙楼,成为与民间建筑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
此外,汉长安城中的其他宫殿建筑也或多或少地反映出当时的天人观念,如建章宫中的蓬莱山以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命名,很明显地体现出升仙求道的意蕴。受战国楚文化和阴阳家的影响,加上统治者对黄老之学的推行,西汉时期神仙传说盛行,据说神仙居住于蓬莱仙山之中,使得人们对此非常向往。随着西汉中期经济社会的恢复,从贵族阶层到平民百姓都追求成仙,希望过上神仙那样逍遥自在的生活,因此西汉时期所流行的一些日常器物用具,如博山炉等,都能够看出求仙的意味,而皇帝作为天下至高无上的第一人,自然也希望成仙,即使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也希望将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为自己所有。
除此之外,汉长安城南的昆明池修建也与天象联系起来。昆明池为汉武帝时期开凿洼地所建,原本用以操练水军,后供王公贵族游乐,成为重要的皇家园林。模拟天象是昆明池设计遵循的重要思路,《三辅黄图》中有“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2]202的记载,意思是将昆明池比作银河,牵牛星和织女星分别立在银河的东西两侧,虽然没有过多的政治象征,但也是将天象应用于人间的体现。这两座石像用火成岩雕刻而成,至今犹存,是我国现存较早的雕塑艺术品,也证实了有关古代文献的记载。
三、天人观念在汉长安城礼制建筑中的体现
礼仪制度是中国古代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治理国家、安定政权的重要作用,由于重大礼制活动往往需要君主亲自主持、参与,因此礼制建筑也是中国古代都城建筑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礼在礼制中占据着重要分量,而对天地的祭祀是祭礼的重要内容,这使得与天地的关联成为礼制建筑功能的重要体现。汉长安城的礼制建筑主要有社稷、宗庙、明堂、辟雍等,在这些建筑的地理位置和建筑形制上,不难看出天人感应观念的影响。社稷是国家政权的重要象征,汉长安城社稷遗址的位置在南郊,西安南城门外大道西侧,与古礼所言的“左祖右社”是相吻合的。依礼,“社者土地之神,稷者能生五谷之神”,因为土地之神和五谷之神都必须接受天地之气,所以社稷坛不可有屋盖,即所谓的“天子太社必受霜露风雨,以达天地之气”[7]656。东汉建立社稷也明确提到,不建屋盖是因为具有生命活力的土地和谷物之灵“必受霜露风雨”。只有亡国之社,才会加盖屋顶,以示断绝天地之气,即《通典》所谓“故丧国之社,屋之,不受天阳也”[7]656。通天地之气是国家存在的象征,可见合乎天人之际是礼制建筑修建的重要依据。
明堂和辟雍是中国古代都城中等级较高的礼制建筑,是君王教化天下的重要象征。其中明堂主要作为君主亲自参加的大型祭祀活动的场所,也在此颁布重要的政令。辟雍又称辟雝,最早的设计功用是作为学宫,取四周有水、形如璧环为名,也承担部分祭祀功能。明堂、辟雍在周礼中已见记载,但直到西汉时期才正式建造。明堂位于长安城南,即“都城之阳”,与周礼相合,由一座主体建筑和外围的院落组成,建筑的形制、尺寸都体现出天人合一的特点。其中主建筑是一座三层的高台建筑,底层为正方形,每面有一个主室和两个侧室,共十二个房间,对应十二个月份;中层四边各有一个堂屋,象征春、夏、秋、冬四时;最上一层的四角和中央各有一亭,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别祭祀白、青、赤、黑、黄五方天帝,整个建筑呈现出对称形状,气势雄伟。在天人合一理论中,人的“数”和天的“数”是对应的,天的四时和十二月分别对应人的四肢和十二关节,阴阳五行和天地人一起构成天道十端,由此可知,明堂的形制明显体现出天、地、人的联结。明堂的外面还有一个院子,院子的外面有圆形的水渠,这个水渠叫做“雍”,是玉璧的形状,通过模仿礼器来体现出对于王道教化的推崇。
汉代的帝庙多和陵寝建在一处,分布于都城之外,长安城内主要是郊庙,即祭祀天地的天郊和地郊。古人认为“天圆地方”,按照以人象天的原则,对天地的祭祀也应遵循天地的形态,故以圜丘祭天,方丘祭地。在中国古代,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天是君主参与的最重要的祭礼之一,但西汉前期并没有建立新的圜丘,而是沿用了秦朝的祭祀场所,即位于今宝鸡市凤翔区的雍畤遗址。汉成帝时,匡衡等大臣认为应当修建新的祭祀建筑以彰本朝之德,于是在建始元年(前32年)废弃秦朝祭所,于都城长安南郊建圜丘,北郊建方丘,并列为定制。目前尚无考古遗迹直接证明西汉圜丘和方丘的确切位置,有学者结合历史文献,考据圜丘大致位于今西安西郊周家围墙村附近一带[8]。祭祀方位的选择体现出天地阴阳相合的意蕴,南意味着阳,北意味着阴,在南郊祭天、北郊祭地与阴阳所属的方位契合,有利于保持政治和社会秩序的和谐稳定。
总体而言,作为天人观念盛行时代的都城,汉长安城的总体布局和宫室修建都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既突出皇权威严,又彰显天、地、人三者的和谐。西汉末年,长安城遭到极大的破坏,但在东汉、魏晋时期仍保持着西都的地位,并成为前秦、西魏、北周等王朝的都城。隋朝建立后,在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的龙首原之南兴建了大兴城,即后人熟知的隋唐长安城,汉长安城被彻底废弃。随着专制皇权的不断加强,隋唐长安城在设计修筑的过程中尽管不乏天人观念的影响,却更多地参照“周礼”等级制度,这也是西汉长安城与隋唐长安城格局大相径庭的原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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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若菡(1990—),女,汉族,山东青岛人,历史学博士,山东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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