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女状元辞凰得凤》中黄春桃的悲剧内蕴
2025-01-28赵维嘉
摘 要:《四声猿》曾被王骥德称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1]P235,其名大致取自郦道元《三峡》中“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之句。《女状元辞凰得凤》(以下简称《女状元》)以黄春桃嫁与宰相之子周凤羽的圆满结局作尾,是否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猿鸣四声”的悲苦之意?笔者认为,《女状元》虽被定义为讽刺喜剧,却蕴藏着巨大的悲剧性,黄春桃的人生悲剧主要体现在真纯愿望破灭、贞节意识压迫和被迫自我牺牲三方面,既展露了徐渭的自吊情绪,又隐含着浓郁的时代气息。
关键词:徐渭;《四声猿》;黄春桃;女性意识;自吊
据王骥德记载:“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命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1]P235《四声猿》中,徐渭借笑闹的喜剧外壳肆意宣泄了自己的悖逆情绪,如质疑宗教神权、批判科举制度等方面。《女状元》中,黄春桃主动女扮男装步入官场、由困到亨;被迫改换女装进入婚姻、由亨到困。徐渭借黄春桃自比,以黄春桃被埋没的结局吊念自身的凄惨处境。然而,由于表面圆满的结局,黄春桃人生的悲剧性易被忽视,她的悲剧命运揭示了封建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待遇和压迫现象,流露出徐渭初步觉醒“女性意识”的痕迹,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
一、黄春桃的悲剧表现
(一)真纯愿望破灭
正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提出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2]P9黄春桃身为女子,有着不输于男子的才学,在贫困交加的环境下,依然能够“既工书画琴棋,兼治描鸾刺绣”[3]P1207。可她身处男女不平权的封建社会,女性身份让她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只能以男性附庸的身份存在。因此,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根本不允许黄春桃抛头露面、外出经营,只能过着“明珠交与侍儿,卖了归补茅屋”的穷困生活[3]P1207。她在开场【女冠子】中唱:“黄姑相伴宿。共几夜孤灯,逐年粥,瘦消肌玉。翠袖天寒,暮倚修竹。”[3]P1207短短数语,勾勒出这样一幅画卷:寒冷天气、几竿修竹,消瘦的女子只有稠粥饱腹、孤灯照明。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人心生凄凉之叹。
黄春桃才华斐然,不甘心如此穷饿,认为自己“若肯改妆一战,管倩取唾手魁名”[3]P1207。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由于这种目的是具体的,带有特殊性的,而且个别人物还要在特殊具体情况中才能定下这个目的,所以这个目的就必在其他个别人物中引起一些和它对立的目的。”[4]P246黄春桃改妆赴试的决定是与封建秩序相悖的,她以一己之力对抗着封建制度这个森然大物。但是,黄春桃的愿望又是极为单纯的,她自己也袒露:“既有了官,就有那官的俸禄,渐渐的积攒起来,么量着好作归隐之计。那时节就抽头回来,我与你两个依旧的同住着,却另有一种好过活处,不强似如今有一顿吃一顿,没一顿捱一顿么。”[3]P1208由此可见,黄春桃并不醉心于升迁之道,如今的生活虽然清贫,也令她感到可喜。但是,黄春桃向周丞相坦白自己实为女子后,便不得已地嫁给了他的儿子,既不能在官场施展本领,又不能在乡野隐居生活,只能困于宅院,相夫教子。
(二)贞节意识压迫
在封建时代,社会对女性的一重剥削在于对贞操的极度重视。黄春桃满腹才华,却只能过着清寒艰苦的生活,她并未逆来顺受,而是清楚地认识到这样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她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需求是为了解决目前最紧迫的温饱问题,这一初衷是十分利己的。相较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腐朽教义,黄春桃肯定自我存在价值、关注自我生命体验,并未遵守封建礼教对女子的层层规训,而是出于对“食禄千钟,强似穷饿”的默然肯定和天然渴望,迈出了极为大胆的一步。
男性身份如同一层天然的屏障,她可以在此屏障的保护下施展才华、惠民束吏。但是因为周丞相的干扰,黄春桃不得已点破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圣上在周丞相的请求下为黄春桃与周凤羽赐婚。故事本可以就此结束,但徐渭笔锋一转,在此之外又安排了胡颜与黄姑的对话。胡颜正通胡言,在【滴溜子】中取笑道:“难道女儿假妆男出外,况二十年来又妙龄正当少艾,竟保得没些儿破败?黄大官你紧跟随怎地瞒必知大概,我试问那海棠可依然红在?”[3]P1228这样看似调笑的话语,揭示了一个极为残酷的真相:只要身为女子,无论如何有才有略、有成有就,世人心中的成见并不会因此更改。黄姑此时为了澄清黄春桃是清白之身,甚至不惜扯开衣服露出胸部,说:“我从前乳哺三年大,休说道在家止许我陪他,就路途中谁许个男儿带。”[3]P1228~1229周丞相得知黄春桃既是清白女子,又是名臣后裔,“不觉要手舞足蹈”[3]P1229。
就此,黄春桃彻底成为了符合世俗要求的、最完美的妻子。黄春桃被一一考察、筛选,终于迎来了看似美满的结局。身世显赫、才华出众、清白之躯,这些自身的属性最后都沦为了利他的品质,是黄春桃得以成为妻子的先决条件。
(三)被迫自我牺牲
宋代的汪洙将久旱逢雨、他乡遇友、洞房花烛和金榜题名并称为人生四大喜事,才子及第后与佳人成婚的叙事模式在戏曲作品中也并不罕见,如《西厢记》《玉簪记》都有此类描写。
周丞相用三桩冤案试探了黄春桃的才华后,十分欣赏春桃,决心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她。黄春桃明白了丞相的想法,借用杜牧《赤壁》一诗,坦白道:“我啊,天元不曾许我做男子,这就是东风不与周郎便。”后又作诗一首,再次澄清:相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做男儿[3]P1224。周丞相此时才明白了她原是女子,深觉奇异,并暗下决心:若是周凤羽得侥幸啊,我就强他做个媳妇,管取他推不得[3]P1224。周凤羽高中状元,黄春桃来拜谢丞相,周丞相半是哄骗半是要挟地说:“我如今要奏过朝廷,问你个欺君的罪。”[3]P1225黄春桃忙下跪,周丞相才道出用意:“你如今既做不得女婿,可做得我的媳妇么?”[3]P1225黄春桃此时进退两难,只好答应。
她与周凤羽的婚事,并无墙头马上、花园相会那样的旖旎情状,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是一场由封建家长做主的盲婚哑嫁。这一天正是周凤羽夺魁,周丞相想着好事成双,说:“快叫小姐取过新礼服冠髻来,与嫂嫂插带改妆。待大爷回来就好成亲。”[3]P1226黄春桃觉得日子过于仓促,又跪下,乞求丞相另择一个日子。周丞相认为,洞房花烛和金榜题名乃是人生两大喜事,不可推迟,又怕黄春桃回去后反悔婚事,于是半逼半迫催她换妆。作者在此设置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动作情境——众吹打迎生上[3]P1226。周凤羽春风得意,在一阵锣鼓喧嚣声中上场,映衬着正在改妆的黄春桃,实为以乐景写哀情,以热闹衬凄凉。这里的乐都是周凤羽的乐,而非黄春桃的乐,黄春桃重新变为女子,留给她的只剩下嫁人生子这一条人生道路。她只能牺牲自己对幸福的幻想,投身于一段不知前途的婚姻,成全周凤羽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两件喜事。
二、黄春桃的形象延伸
(一)徐渭的自吊情绪
韩昌黎曾说过:“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徐渭才华斐然,却在科考路上蹉跎半生,以一腔“不可遏灭之气”接连写出了《玉禅师》《雌木兰》《狂鼓史》《女状元》四剧。依王骥德记录,徐渭在创作这些作品时并不见丝毫悲情,往往“朗歌一过,津津意得”[1]P235。可徐渭却将四剧命名为“四声猿”,《倪某别有三绝见遗》中又有“要知猿叫肠堪断,除是侬身自做猿”之句[3]P854,可见徐渭对猿啼至哀的意蕴心领神会。他晚年借用此典给四剧命名,显然是要表达哀极痛极之情,寄予了悲恸的“自吊”“自悼”之意[5]P130。
《女状元》中的黄春桃与徐渭本人存有诸多共通之处,体现了徐渭“寄情”“移情”的心态。黄春桃父母俱丧、举目无亲,徐渭年幼丧父、与母分离;黄春桃文采出众、才华过人,却受限于女子身份无法建功立业,对应了徐渭艰难漫长的科举之路。但是,基于“始于困者终于亨”的传统思路,徐渭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搭起了一座美丽的虹桥,黄春桃女扮男装,顺利考取状元,官授成都府司户参军,又在平冤狱中展露了惊人的才华,引来了周丞相的一赞三叹。此时黄春桃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可对照徐渭得遇胡宗宪的经历。黄春桃平步青云的官场生活固然能带给徐渭一些微薄的快感和宽慰。然而,他却不满足于此,又亲自破灭了黄春桃的美梦。周丞相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后,改为自己的儿子求娶春桃,黄春桃在进退两难的境况中只好同意了这桩婚事。
由此看来,周丞相虽是黄春桃的伯乐,却并非她的知己,他自以为成全了黄春桃,却恰恰破灭了她的愿望和梦想。此时,黄春桃的人生境遇再度发生变化,由亨到困,从而衍生出无限悲情。徐渭无情地指出黄春桃的官场际遇实则是一场终将毁灭的幻梦,借黄春桃因外在阻力而被埋没的事实自比自吊,表达了徐渭对明朝官场黑暗、埋没人才的惋惜与悲叹。
(二)“情”的化身
明朝中叶后的社会相比前代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经济上,赵晓雷在《中国经济思想史》中说:“明嘉靖、万历年间随着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商品经济的繁荣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6]P118~119随着工商业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社会思想也随之变为重视钱财的价值观。思想上,随着阳明心学的传播,部分文人阶层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发生变化,崇尚狂侠之人,他们的言行发自本心,洒脱自在。
一方面,“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仍占据着正统地位;另一方面,世俗化“主情”的思潮影响着众多文人,“情”与“理”的矛盾和冲突也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他们的创作中。颜元曰:“岂人为万物之灵,而独无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7]P340黄春桃是带有狂侠气质的女性形象,她并没有逃避现实,甘心穷饿,而是萌生了生命意志,关注自身的感受和体验,一反常理,凭借过人的胆识跻身朝堂,这正与阳明心学肯定人性欲望的主张不谋而合。
如果说黄春桃是“情”的化身,那么与她对抗的力量则完美地隐身了,可以说,黄春桃所对抗的是整个封建社会。王国维曾将悲剧分为三类:“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8]P14通观《女状元》全剧,似乎没有大奸大恶之人,黄春桃由于境遇所逼,不得已地坦白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她回到女子的境地,又不得不受社会对女性的限制和压迫。黄春桃所代表的“情”,是意欲突破封建樊篱、关注自身生命的自然之情,但是徐渭所处的时期,主情的思潮尚且初步发轫,黄春桃在并不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战败”,进入表面光明、罕有关注的困境。
综上,不难发现,《女状元》这出杂剧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情气氛,徐渭本可以在圣上嘉奖时结尾,却横生枝节,再添变故,增加了胡颜怀疑黄春桃是否为清白之身、黄姑显露身份的情节,带来了一种更为严肃苍凉的感受,使读者更加清晰地明白:一旦黄春桃失去了男性外壳的伪装,她只能走上相夫教子这条女性共同的人生道路,借残忍的真相揭示黄春桃的三年官场生活实为一场幻梦。
参考文献:
[1]王骥德:《曲律》,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
[2]波伏瓦:《第二性Ⅱ》,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3]徐渭:《徐渭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4]黑格尔:《美学(第三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
[5]张进德:《徐渭〈四声猿〉为“自吊”之作》,《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
[6]赵晓雷:《中国经济思想史》,沈阳: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7年
[7]吴洪成,常文华,冯钰蓉:《清代河北颜李学派教育思想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22年
[8]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责任编辑 岳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