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大家绝艺录》十年记

2014年，为落实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对非遗保护传承工作的高度重视。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刘侗院长精心策划了《京剧大家绝艺录》的拍摄项目，指出：“我们开展这项京剧艺术抢救工作，着力从众多京剧艺术大家那里搜集整理艺术结晶，把一批批特色鲜明的精湛技艺汇总成像，通过后学们严谨规范的学习继承，使之薪火相传，绵延不断。”经过七年的拍摄、剪辑，终于将“老生篇”“旦行篇（壹贰）”“武生篇”“净行篇”“丑行小生篇”“音乐篇”“编导篇”全部出版完成。

如今这套凝聚着众多前辈艺术家的承传精神与心血的宝贵资料，正在为京剧事业的传承发挥着重要作用。正如多位艺术家所言：“这套资料可与京剧音配像、像音像并称‘三大工程’。”的确如此，《京剧大家绝艺录》从最初的设计到最后的成品，其中的辛劳和磨砺可想而知，重要的是，众多京剧艺术家们的艺术经验和感悟令我受益终生。

首先，刘侗院长确定以武生作为项目的开篇。因为这个行当对“武”的要求非常严格，到了一定年龄有些表演动作就很难胜任。为此我们只有抢时间，先以年龄长、身体弱的艺术家为先期采访者。当时的郭景春老师以90高龄示范了他的师父李兰亭的表演风格。在说到李氏的两套刀法时，郭老师说道：“非常遗憾，有一套刀法我已经忘了。”可在示范其中另一套刀法时，郭老师走到一半时也想不起来了。这时，他78岁的弟子站起来说：“师父，我还记得！”当郭老师看见这位老徒弟“走”时，又兴奋起来，连连说：“对对，就是这样！”事后，我才得知这位老徒弟刚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王金璐老师（85岁）被尊为“武生泰斗”，他曾受到深得杨（小楼）派艺术精髓的丁永利的真传，他讲述的杨派表演艺术货真价实。“猴戏”一直赢得大家的喜爱，杨少春、李卜春老师各自示范了自家的表演风格，而且杨少春老师还校正了流行几十年的讹传：“杨猴子”的绰号是当年慈禧赐予其曾祖父杨隆寿的。李万春的猴戏有继承有发展，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其子李卜春的讲解示范活灵活现。红生戏是京剧特有的一个行当，专演关羽。李春仁老师（84岁）分别示范了小三麻子、刘奎官、李洪春的表演风格。我首次看到王（鸿寿）派古朴的老式表演，感受到了艺术的发展。刘奎官身为花脸演员在演绎关羽时充分展示了他的表演特色。李洪春在继承中发展了王派艺术，形成了李氏表演特色，李春仁老师采用对比式的方法，分析了小、刘、李三人的艺术韵味。而李润声是李洪春之子，讲解和示范完全是李洪春“再现”，精准传神。梁斌、李幼麟、双翼翔老师俱是八旬开外，分别示范了他们所宗的老师的表演特色。他们的师父虽然没有创立成派，但他们表演依旧具有独到之处。我和摄像师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武生篇”的录制工作。

初战告捷，我们并没有停歇，而是马上转入了“旦行篇”的录制。同时，刘侗院长也做出新的部署。由于老艺术家的年龄问题，时不我待，刘侗院长让我重新调整方案，随时录制他们，不按行当顺序拍摄，随录随集成“篇”。这之后的六年，处处都有感动的地方，场景历历在目。

“老生篇”的祝元昆老师带病录制李少春代表作《野猪林》和《响马传》的片段。不断连续的咳嗽，令我实实有些不忍，就对台下的师娘说道：“咱们就录到这里吧，明天再录。”不想，师娘说：“就今天吧，明天可能就起不来床了！”这时的祝老师也说道：“封杰，我没事，接着来！”这样，我们把《响马传》的“观阵”录完了。最后，祝老师又说：“我当年怎么给于魁智、杜喆说的，我今天就怎么给你说。从今后你就是我徒弟了！”安云武老师早年在北京戏校上学时曾跟马连良学习《白蟒台》，示范中他特别强调唱腔要唱出“笛膜味”来；王莽的坐姿是“盘腿坐”，这是这出戏的规格。最后他说道：“我是学于北戏，还于北戏！”多么朴实的一句话，道出了他对母校的深情。耄耋之年的刘元鹏和高元升皆是富连成科班的弟子，又都是老生行。刘老师示范了余（叔岩）派唱腔中“嗖音”的运用；高老师示范了王帽戏的规范。任德川老师示范的言（菊朋）派唱腔扭转了内外行对言派的误解，“言派讲究字正腔圆”，道出该派的艺术真谛。麒（麟童）派是南方京剧流派的一大代表，赵麟童、萧润增、张信忠三位老师皆学此派，但理解表现各异。其中的萧润增老师示范的《斩经堂》以“武生”装扮来到经堂，一招一式都是按照舞台正式演出的“范”来表演。第二年，在一次见面时，萧老师说：“要不是去年录了，今年我连腿都抬不起来啦！”

“净行篇”中的李长春老师忠实地继承着裘盛戎的表演艺术，他在讲述、示范了裘派唱腔特色之后，郑重地说道：“我师父的艺术非常完美，我们爷俩的感情也非常深！”我特别感谢李老师能够参加《京剧大家绝艺录》的录制工作。之前有家出版社录制《国韵承传》，李老师就婉言谢绝了。而我提出此项工程时，李老师则爽快地答应了。三国戏中缺不了曹操，袁世海饰演的曹操在京剧行中享有盛名。而景荣庆在《逍遥津》中饰演的曹操有其独特的表演方式，其弟子康秉钧的做念完全遵循师父的艺术风范。在这项工程中康老师还承担着编辑工作，所有录制回来的影像他都要做细致的剪接。孙国良老师示范的南方艺术特色的包公戏，无论是唱念还是脸谱在当今的时代已经失传了。由他示范的另一出南方戏《龙凤呈祥》同样不见于舞台。孙老师初次见面就送我一幅他画的脸谱画作为纪念。吴钰璋老师是金（少山）派第三代传人。讲到金少山，也是改良派，他在《牧虎关》中就将唱词中不妥的“二夫人”纠正为“儿夫人”。吴钰璋既是裘盛戎的弟子，又是袁世海的弟子，由他示范的金派、裘派、袁派艺术风格，弥足珍贵。特别是他讲析的由他创演的《平原作战》中的李胜，唱腔中有借鉴、有新意。武净是花脸行中不可或缺的行当，有时是绿叶，有时是红花。像《通天犀》中青面虎在“讯程”一折的表演动作“窜蹦跳躺”，贾士铭老师见学生做不好动作，就亲自越上椅子表演，一个站立在椅子上的动作把我吓着了，毕竟是八旬的老人了！

“旦行”这个行当在老生行当称雄的时代后来居上，人才和流派众多，为此“旦行篇”特分为壹贰集。梅尚程荀李张流派的传人悉数到场，如钟荣老师示范的程派名剧《锁麟囊》中“朱楼”一折的寻球，是当年“偷艺”的新艳秋学自早年的程氏版本，后传授于她，看到的薛湘灵真是在地面上找球，不是在“刷房”。何佩森老师结合唱腔和声韵学方面的阐述则是首次谈出。孙毓敏老师谈荀（慧生）派表演的“三化三感”令人折服。吴吟秋、薛亚萍、杨淑蕊、王婉华是张君秋不同时期收的徒弟，她们展示的张派艺术表明了继承的全面性。刘秀荣老师示范的《白蛇传》中白素贞唱腔是田汉和王瑶卿合作的双美双绝。我特意请刘老师谈谈戏中许仙的表演，她道的许仙动作“快伸手、慢收手”表明白素贞与许仙雨中初次见面的情景和表演。王晓菊老师示范的小（翠花）派表演中的“十三眼”弥补了该派留存的空白。李莉老师的《御碑亭》中的“滑步”，周百穗老师《梁红玉》中的“击鼓”，沈福存老师《荒山泪》中的“抖袖”，班世超老师《锔大缸》中的“旱水”，王紫苓老师《拾玉镯》中的“跳门槛”，都是那么细致入微。特别是于玉蘅老师在谈到他的师父王派创始人王瑶卿时，说道：“我仿佛听到当年师父用木鱼敲击桌子的声音。”

“丑行小生篇”中，丑行的郑岩老师看到电视中《空中剧院》播放的《群英会》“蒋干盗书”一折，已然失去了萧（长华）派表演特色，甚是着急。示范时，郑老师是边讲解边表演，完全是当年萧长华、萧盛萱父子的真传。而且在录制过程中，郑老师是一气呵成，汗水都把上衣湿透了。钮骠老师讲述了丑行的“绿叶”角色。刘习中老师示范时，一个动作扑倒在地。金锡华老师示范的《打花鼓》故事虽简单但技巧丰富，可惜已失传。孙正阳老师阐述了他创立的现代戏中两个反派人物——栾平和零八。王玉瑾老师在录制《送亲演礼》中有句念白的词两次都短了，他狠扇自己两记耳光：“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小生行的叶少兰老师实实令我佩服，一个小时讲小生的历史，一个小时示范其父创立的叶（盛兰）派表演艺术。萧润德老师示范的《群英会》中的周瑜，是青年时其祖父萧长华亲授，从始至终是在表演人物，毫无流派的痕迹。姜（妙香）派后继乏人，林懋荣边唱边分析其唱腔特色。

“音乐篇”在录制中，每一位老师都非常积极，因为多年来没有人关注他们。他们主动配合，我也独享了他们的精湛技艺。王玉璞老师示范了南北方鼓风的异同。吴炳璋老师长长数张“讲课稿”，显示出了他的态度，录制结束后，老人搂着我照了我们最后一张合影。燕守平老师示范了样板戏的拉法，讲解了与交响乐的配合。李祖铭老师介绍其父李慕良当年“拉”马连良演出《赵氏孤儿》的特色。王砚生老师的司鼓、许俊德老师的唢呐及汪人元老师对京剧音乐风格细致入微的分析，均可见这代人对京剧的厚爱。

每出戏的成功离不开剧作者和导演的精心构思和设计。在“编导篇”中，张永和、邹忆青、翁思再、罗怀臻、郑怀兴诸位老师都极其重视剧本的文学性。像邹忆青老师谈到当年创作《蝶恋花》时，其中的“绵绵古道连天上”一段几十句唱词，时隔四十年后仍记忆犹新。她说道：“作为编剧要多读古诗，平时要多积累。”迟金声老师将传统程式“活用”到新编戏中，为后人树立了楷模。欧阳明、宋捷、徐培成各位老师都对京剧的发展谈了独到的想法。石玉昆老师的想法更是“出奇”——如何用好声光电为京剧服务是当今亟待解决的问题。

尽管我们紧锣密鼓地抢时间录制，还是有几位老师突然辞世，使京剧艺术受到损失，也使我留下了遗憾。像小生名家张春孝老师，已经说定由他示范小生的脚步规范。曲咏春老师示范茹（富兰）派的武生艺术。曹宝荣老师说好待她出差回京时就录，不想她却在我们约定录像的那天凌晨离世。

七年的录制工作，我们走遍了北京、天津、上海、武汉、昆明、银川、石家庄、济南、烟台、青岛、福州、南京、太原、苏州、杭州、重庆、西安、长春、哈尔滨、南昌、保定各城市。全部的节假日都奉献给了这个项目，其中的艰辛，是大家难以想象到的，这些我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十年后的今天看着这些宝贵资料，我从内心感到兴奋与自豪。《京剧大家绝艺录》收录的124位京剧名家已有近四十位老师离我们而去，可幸的是他们对表演艺术和对艺术的感悟保留了下来，他们的艺术光彩永远绽放在灵光宝殿，普照后人。

（作者单位：国家京剧院）

责任编辑 王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