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白马

摘 要：越剧《富春长歌》剧本创作，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发掘灵感源泉，描写“元四家”之首黄公望历经一世悲欢沉浮，暮年在富春江畔绘就传世画卷《富春山居图》。剧目围绕黄公望与书画家赵孟頫的艺术交游及与女画师江忆侬的情感生发展开，旨在表现艺术对人生风浪之抚愈、对人生维度之开拓、对人生境界之丰盈的主题。

关键词：越剧；《富春山居图》；黄公望；人生如画；诗韵风格

2024年10月底，越剧《富春长歌》参加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展演。伴随着“一支枯笔，几度起落”谢幕主题曲的旋绕，剧中主人公黄公望绘就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行走完他的人生。演出结束后，观众们纷纷涌向台前，而透过热烈的掌声，我的心里震荡着一种声音：“哒哒哒哒……”

那是一个不老的少年，策着白马，奔腾在天地之间的回响。

2022年的初春，在与南京市越剧团合作多部剧目后，越剧演员李晓旭将我推荐给翁国生导演，说可能有剧目计划合作。看见信息后，我有些激动，也倍感荣幸。彼时，晓旭姐刚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她的天赋与勤勉时常激励着我。而翁国生导演则是我自学生时代就十分尊崇的艺术家，此前虽已现场观摩他导演的多部作品，却从未当面相识。

与翁导线上联系之初，他让我将过去创作的系列小剧场剧本发给他看。我逐一分类发送，心想将要合作的应该是小剧场剧目。直到一个月后，翁导第一次与我线上通话，问我对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是否感兴趣，院团计划创排一个大戏。我虽于丹青艺术不是内行，但曾看过关于此画创作与流传的相关传奇，直觉告诉我，这是极具人文历史底蕴的题材，我当即欣然应邀，并定下第二天到杭州详谈。

在杭州的茶社里，我见到了翁导和富阳文旅局及富阳越剧艺术传习院的负责人。对于那次的碰头会，我记忆犹新，因为会议时间不长，但沟通流畅、条理清晰。作为导演，翁导提出了三点希望：一是根据院团演员行当设置人物；二是故事情节适合越剧体现；三是文本气质契合诗韵越剧风格。

会面之后，我开始大量寻找、翻阅黄公望的生平资料和其绘画之图。历史上关于黄公望的记载，相较其艺术成就，只觉寥寥。归纳概括，大抵是：黄公望幼年父母双亡，过继给黄氏为子。至青年时期，黄公望颇生入仕之心，机缘巧合下成为中书平章政事章闾的幕僚，却因章闾所犯“整理田粮”之案，牵连入狱。出狱后的黄公望，错过了其间恢复的科举考试，已至中年，萧索潦倒。至此，黄公望加入全真教，隐居卖卜为生。因长期浪迹山川，黄公望将山水情韵，运于笔端。最终，暮年的黄公望定居富春江，历时多年，绘就不朽之卷《富春山居图》。

少年鲜衣怒马，青年意气风发，中年沉郁感怀，暮年通透豁达。黄公望的一生，恰似他所绘《富春山居图》中之景：有陡峭山势，有平坦水路，有林木茂密，有沙渚留白。画中之韵如同人生四季，历经春夏的灿烂炽热和秋冬的繁花落尽，洗净铅华，返璞归真。便若历经仕途坎坷、爱情离散后的黄公望，在山水丹青世界中得到了精神慰藉，在画中跨越了所有人世间的不如意和生死阴阳的相隔，实现精神的永恒团圆。

“人生如画，画如人生。”在明确了这一题旨后，我开始剧本创作。全剧围绕“元四家”之首黄公望与书画家赵孟頫的艺术交游及与名姬江忆侬的情感生发展开，讲述：元朝，富春江畔画宴，黄公望本欲襄助好友倪瓒夺魁，却在无意间，以画技赢得名姬江忆侬倾心。黄公望赏慕才女管道升，追随至大都为吏，却得知其已嫁与赵孟頫为妻。后黄公望因受上级章闾牵连入狱，江忆侬为救之而失音讯，黄公望始察心中挚爱早已是朝夕相伴的江忆侬。暮年，黄公望再游富春山水，真幻之间，与故人重逢，回望平生，红尘悲欢，皆付于笔底丹青《富春山居图》。剧目旨在表现艺术对人生风浪之抚愈、对人生维度之开拓、对人生境界之丰盈的主题。

2023年7月，本剧在杭州大剧院首演。每当一个新剧目创作完成，除了聆听圈内专家学者们的意见，我还有一个习惯，便是去小红书、微博等自媒体平台翻阅素不相识的观众最真实的反馈。还记得首演夜是一个雨夜，已近凌晨，我看到一个观众发的微博，写道：“编剧让所有的人生失意、仕途坎坷、情感困顿，最终都化作艺术的缪斯。”我想，通过作品和形形色色的观众、陌生的生命之间实现心灵共振，应该是每一个创作者最幸福的时刻。

当然，一个剧目的不断提升完善，除了肯定，还需要批评和突破。剧目研讨会上，专家们普遍认为主题立意高阔，但其中描写爱情篇幅过多，更期待看到对黄公望绘画心路的刻画。

聆听完专家们的意见后，我开始反复思索，跳出创作者的身份和视角限制。诚如专家所言，起初在此版剧本创作中，因为考虑到院团有两名花旦演员，便设置了两位女性角色，分别是江忆侬和管道升。看惯了古典戏曲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桥段，我起初确是抱有“要写出不一样的爱情戏”的念头。因此，在剧中第一场，名姬江忆侬所设的画宴上，黄公望遥遥一见江忆侬，心生好感却又自我否认，因为在这个少年郎的心中，早已定下所谓的伴侣标准：自己所爱之人，不重容貌、不重家世、唯重才华。于是，虽知晓江忆侬的倾慕，黄公望回避拒绝，选择暗中追随才女管道升。直到管道升另嫁他人，自己身陷牢狱，面对江忆侬义无反顾地舍身相救和知心陪伴，黄公望才发觉自己对眼前女子早已是爱而不自知。而当黄公望出狱后想珍惜之时，为救黄公望疲乏奔走的江忆侬却失落踪影。在寻寻觅觅、游走山水之间，黄公望把对故人的思念与爱意，皆倾诉于画卷之上。

相较于戏文中的“大团圆”，我想现实生活中的“得不到”与“已失去”才是人生常态。而在“不圆满”中寻觅“圆满”，在人生苦旅中品味清欢，或许更能给那些走进剧场、有着不同经历的观众们最真实的感触。

在剧中结尾时，暮年的黄公望在半真半幻之间，与年轻时的江忆侬重逢。“执卿手相携同进，执君手一路前行。望红颜娇媚明净，望鹤发雪色幽清。”伴随着二人的对唱，白发苍苍的黄公望与青丝依旧的江忆侬携手同游富春江，在这一刻，怎能说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团圆”？

但回归意见本身，我也进行反思。我自大学开始戏曲剧本创作，总听前辈老师们说：“戏曲创作重在写情，不求叙事复杂，若枝节太多，容易杂乱。”年轻如我，总想突破此言，想创作具有当下审美感的戏曲剧目，吸引更多年轻人走进剧场。但伴随编剧剧目的累积，我开始更深刻地理解前辈们的话语。不同于影视剧、话剧等其他艺术门类，中国戏曲恰似中国画，除却描摹，更要留白。不刻意追求奇巧，若能以看似“寻常”之事，寄托世间众生“普遍”之情，更见笔力。

于是，在张弘老师和罗周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对剧本进一步完善，适当将爱情戏份缩减，更聚焦于黄公望绘画心路的发展。

调整后的剧本讲述：元朝，富春江之南，大学士赵孟頫寻觅丹青画才；富春江之东，中书平章政事章闾征选幕僚。才子黄公望与好友郑樗策马同游，黄公望本欲向东而行，却难辞郑樗之请，向南参加“横波阁”女画师江忆侬所设画宴。黄公望以沙画拔得头筹，赵孟頫、章闾皆对其青眼有加。黄公望一番犹豫，还是选择入仕之路。黄公望成为章闾书吏，却在“整理田粮”之案中不愿违心，写下陈情状，被牵连入狱。江忆侬为救黄公望，奔走疲乏，染疾而逝。黄公望悲痛难耐，昼夜醉酒，沉溺缅怀之画。赵孟頫为激黄公望振奋，将其画作焚毁，并作《白马少年图》，勉励其向山水行去。黄公望在杭州街头，与沦为潦倒道士的故友郑樗重逢。黄公望得知当年郑樗为救自己，散尽家财，愧悔难当；郑樗却以庄子《逍遥游》中典故相慰。管道升南下，寻得黄公望，将赵孟頫昔日之作相赠。若干年后，富春江畔，黄公望拄杖如笔，一日之间，遍游人生四季，在似真似幻、画中画外之间，与赵孟頫、江忆侬、郑樗、章闾等故人再度相逢。人生须臾，山水永恒，那些悲欢离合，皆付与笔底长卷、不朽丹青《富春山居图》。

通过前文两处剧目简介，可以看出，如今的剧本更聚焦于同代书画大家赵孟頫对黄公望的牵引开悟。在第四场《画勉》中，出狱后的黄公望沉浸在江忆侬逝去的悲痛中，闭门不出，不停作画缅怀。赵孟頫不忍见黄公望就此意志消沉，将黄公望所作之画撕毁。恼怒的黄公望要求赵孟頫还他画作，赵孟頫提笔画就一幅《白马少年图》，并言道图中少年便是自己。饶是如今身居高位，可宦海沉浮数十载，平生最难忘的时刻，不过一个雪夜。

“而今回想万千日，长记心中一瞬息。那是隆冬极寒夜，松雪斋，临案运笔涌才思。墨香阵阵萦满室，炉火熠熠伴漏滴。待书成，忽觉天地万籁寂，临窗方见雪覆枝。雪落笔走声交错，胜似空谷万马嘶。一霎时，方觉平生快意事，皆在这，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字共诗！”在写这段唱词之时，我仿佛穿越百年、穿透剧本，亲历赵孟頫所描绘的那个静谧美好的“雪夜”。莫论剧中，抑或剧外，我想这个“雪夜”，是给予每一位艺术工作者的灵魂馈赠。

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后一场《入画》中，剧中黄公望在富春江畔写生所行之路、所遇之人，皆来源于其《富春山居图》中所绘之景、所绘之人。渔翁、樵夫、隐士，或许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又或许是贯穿在黄公望生命之中的一个个剪影。

从2022年的初春至今，在无数次往返南京、富阳的路途中，在富春江的四季更替中，在画中在眼中，在心中在笔中，我有些蒙眬又很真切地与一个人相逢。

他年少轻狂，策马追花，也盼东风，扶摇青云。后来，他当过官，入过狱，痛骂过世道，又依然眷爱这人间。他有知己，肝胆相照；他有师友，莫逆相交；他有红颜，生死相共；他有画笔，魂梦相伴。他当不惧风雨、不悲阴阳、不执过往、不问来路，怀真情、秉真心、持真意、行真性、见真章，皴染烟火、泼墨山川、挥洒星河、徜徉九霄，一支枯笔细细描。向山水世界行去，向丹青天地行去。

今年，调整后的剧本再次演出，前后修改数十稿，创作中经历了自我质疑、反复交流、不断推翻的过程，我曾一度陷入徘徊之中。幸运的是，身边有一直鼓励我前行的师长朋友。无论是翁国生导演、陈伊娜老师、汪华儿院长的关心爱护，还是和不断挑战自我、“戏痴”主演吴素飞的相互鼓励，都是我不断前行的动力。

今年十月，此剧在杭州演出时，坐在旁边的观众一直用纸巾拭鼻，我起初以为她感冒了，一抬头发现她竟在流泪。于是，原本还在以“理性审视不足”目光看戏的我，也放肆了一会儿感性，跟着落泪了。

正如剧中无用师对黄公望所言：“年少偏爱《将进酒》，而今愿共《逍遥游》。”

我想，无论古今，无论哪种人生，那些最灼热的、最冷清的、最缠绵的、最孤寂的，我们都曾拥有，又难免要告别。剧中的黄公望笑笑哭哭、哭哭笑笑后，以天地为纸笺，以四季为颜色，以山水为精魂，以身躯为画笔，用一生向着那个“雪落笔走声交错，胜似空谷万马嘶”的雪夜，那个极致沉醉、极致欢喜的艺术世界走去。

六百年前黄翁经行之处，六百年后我沿着这幅传世名画，追随其背影，慢慢前进。渺小如我，稚浅如我，却和他一样，有幸遇见这么多前辈良师，同辈益友。

一幅《白马少年图》，既是剧中黄公望之师赠予他的，也是剧外所有主创老师们以最大的善意、温暖、期许、慰藉赠予我的。

一支枯笔，步履不停。愿那匹白马，也永远在我心底奔腾，奔腾不息。

（作者单位：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

责任编辑 姜艺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