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之外的乡建
2025-01-27张云亭

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曾在《乡村:一份报告》展览中表达了反省,认为在全球化的城市模板中,乡村这个被忽视的领域中正在产生新的建设、培育和思维方式。在这位犀利的观察者眼中,作为后院保留的乡村,曾长期处于一种客体、剩余物和可被剥削的状态。城市的所有需求甚至强求,都可以在这里随意安排和实施。
自2017年乡村振兴作为国家战略被提出以来,中国自上而下的政策在试图改变这一状况。建筑师在其中承担着重要角色。不过,这些生产网红建筑的乡村普遍面临后续管理和经营不足,有许多快速失去了活力。这使得更多建筑师开始反思:乡村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生活,而不是生产。
作为创意行业中在近年乡建项目中声量最大的群体,建筑师们主动或被动地面临身份的转变:要在落地项目中争取到更多的话语权,就必须参与从决策到最终实现的全过程。不仅仅是建筑师,几乎所有参与到乡建中的创意角色们都在探索:建筑以外,乡村建设中的设计范式还有哪些?
数字农业
对于土地空间有限的国家,数字农业的方向是如何提高单位面积上的产量。比起日本式的精耕细作,像素农业(PixelFarming)起源于农业和可持续发展创意中心CampusAlmkerk,更像是荷兰人正在试验的一场技术童话。
在过程中,设计师们借鉴了包括传统知识、农民经验、文献资料、技术发展和迭代原型设计在内的多学科实证研究,希望以生态驱动和能够自我调节的种植系统摆脱现有的、以粮食生产为主导的种植模式。设计的挑战在于如何计算像素场内要素之间大量的相互作用,这可以大致理解为作物、植物、昆虫、土壤、机器和人之间经过乘方计算下的最佳结果。农业生态学家LenoraDitzler憧憬地说道:“像素农场是多样化的植物群落,它们挤在高密度的空间里,邻居们互相借用,昆虫访客在树叶林荫道中穿行……所有这些都以某种方式共存。”
在中国,如何将数字技术用作乡村建设中一种新的设计方法,是由大型互联网公司主导的。

《区块链养鸡场,以及中国农村科技的其他故事》的作者王小伟看到了技术在中国乡村中的超常规应用:农村青年为阿里巴巴训练人工智能,试图教会一款名为“ET农业大脑”的AI识别健康猪和病猪的特征,以提高猪肉产量;高中毕业的小伙子持证上岗,操控无人机替小农户开展空中侦查业务。在距重庆两小时车程的三桥村,王小伟见到了一个利用区块链技术养鸡的品牌“步步鸡”,由上海连陌科技和当地政府合办。
在搭建了物联网和区块链养殖试点之后,江姓农夫养殖的每只林下鸡都配备了物理防篡改的脚环,实时定位且记录每天的步数,包括行动地图在内的所有信息都能通过加密登录方式在网站上查看。数据通过基站上传到安链云(AnLink),这是一项专有的企业区块链,也是网络保险公司众安的一项试验。通过区块链合作,江姓农夫共卖出了600只鸡,这些鸡在京东的售价接近300元一只,宰杀分割、真空包装后会被运送到下单用户的家中。用户收到后可以扫描鸡脚上的二维码去获悉这只鸡的一生:体重、步数和照片。
留给技术发展的问题是:规模化生产的逻辑是否需要被挑战?高效率值得褒奖,但只追求效率所带来的问题应该如何取舍?数字农业的推进是不是倡导零工经济?人工智能能否取代人本身?
食物设计
食物是一种工具,它能让你了解环境、景观和地缘政治,它是大气排放中的最大因素之一,也是森林砍伐的驱动力之一。因此,英国设计团体CookingSection从食物的角度撬开了乡村渔业的新方向,也为理解食物系统复杂性提供了一个绝佳案例。
CookingSection2019年于斯凯岛成立了Climavore项目,这个名称指的是按照气候规则进食的人群。项目从揭露触目惊心的鲑鱼养殖开始:被塞进围栏长达两年并喂以加工食品后,许多鲑鱼最终变形、失明、布满海虱,并且经常被迫互相吞食。然后是污染—苏格兰环境保护署称,有76个鲑鱼鱼场的杀虫剂正在大量渗出,将会危害其他海洋生物。此外,为了保证鲑鱼鲜亮的橙红色鱼肉,工业养殖鲑鱼只能从染料颗粒中获取色素的来源。这个行业是如此之庞大,甚至出现了供养殖者选择的色板。

设计师们在斯凯岛的行动包括说服餐厅将养殖鲑鱼从菜单中移除,替换成生长周期更短且能给海水充氧的当地贝类和藻类。此外,他们还与当地高中合作设立烹饪学徒计划,与厨师、食客、潜水员、面包师、酿酒师等食物系统里的其他角色密切合作。Climavore倡议人们理解已然破碎的食物生产体系,接受气候危机下的海洋污染、土壤枯竭和肥料流失对食物景观带来的影响,超越食肉、食素、本地食和杂食等传统食物认知体系,试图建立起新的食物生产、分配和消费公正。
202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中,西班牙展馆也以食物为主题(Foodscapes)讨论了设计的可能性。作为欧洲的“食物仓库”,西班牙有着跟中国相似的境遇: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大规模农村人口外流,城市化成倍扩张,广袤内陆变得空旷。空心村落和城市面积大约各占西班牙国土面积的一半,城市却容纳了全国超过80%的人口。西班牙作家塞尔吉奥·德尔·莫利诺在《断裂的乡村》中写道:“罗马人和阿拉伯人都认为农村只是为城市提供给养的地方,是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之间的那片空白地带。农村不是文明的一部分。”
基于研究成果,Foodscapes展览由3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5部短片,将食物系统视为一个建筑,批判性地审视西班牙的农业景观;第二部分“全食谱”(totalrecipes)呈现了对10道经典西班牙菜肴的案例研究,追踪记录了每道菜经过的建筑领域,呈现土壤枯竭、废物循环、医药政治等与食物相关的主题;在尽量全面地展示了西班牙食物地景后,Foodscapes的第三部分发布了合作研究的公共计划:以养活世界而不吞噬地球为最终目的,促进对食物系统复杂性的了解,从系统、政治和生态的角度为未来农业实践提供参考。

莫利诺在《断裂的乡村》中描绘了去塞拉布罗时看到的场景,这个由“新农村人”重新建设起来的理想村庄,其最初的建设者却早已搬回城市。他发现,不少新农村人都生活在“偏执的恐惧中”,邻里互不说话,感觉生活随时在受到威胁,漫长的冬季更是难捱。城乡互动较多的乡村地区,逆城市化带动经济增长的同时,新村民的进驻,也带来了新老乡村人的磨合问题。
脱离了城市中由工业和商业把持的食物系统,中国设计师们来到乡村,也发现食物是建立起人与物质、文化之间有效连接的最佳起点之一。
新乡村人、食物设计师赖永馨与伙伴们在2020年接手了杭州良渚新港村的一片农场,成立了乡里共生生态农场食育工作室,从食物的角度去重构乡村生活的文化归属感。
在这片5000年前诞生的良渚文明遗址保护地域,乡里共生坚持自然农法种植,以合乎当地时令且耕休结合的可持续方式耕种。他们的具体做法是,引入多样性物种综合防治虫害,采用附近的羊粪、菜籽饼和植物酵素作为有机肥料。这种“古艺新学”的方式不仅是生态种养的起点,也是以食物为纽带的可持续生活的第一步。工作室通过贩售生态的、本地传统的农产品,筹备文化展览、市集、食物教育为主的农事实践等活动,以设计的思维来探索人与地如何和谐共生。
乡里共生还重新发掘了具有良渚特征的传统仪式,从前,从事农业劳动的良渚人会在水稻收成后举行“吃新米”的仪式,这是一个类似于感恩节的丰收欢庆。按照灶王爷和一家之主先吃一口,最后所有人共享的顺序品尝当年的新米饭。但随着耕种活动的停止,这个习俗也消失了。乡里共生在新港村开设了秋社,用这个缺席了30年的古老仪式连接了新老村民的心。
乡村文化再造
从自然生态的角度,“再野化”(rewilding)是欧洲国家正在尝试的乡村复兴方式,追求设计和野生的中间立场,是综合了人类关怀和尊重其他物种生存权利的生态设计方法。
位于英国西萨塞克斯郡的Knepp庄园曾因耕种负债150万英镑(约合1376万元人民币)。土地所有者IsabellaTree将她花了20年的时间把这片3500英亩(约合1416万平方米)的农场转化成野生动物聚集地的经历写成了畅销书《Wilding:TheReturnofNaturetoaBritishFarm》(野化:英国农场回归自然),2024年,与之相关的纪录片《野化》(Wilding)也上映了。

IsabellaTree与丈夫CharlieBurrell,一位皇家农业学院的毕业生,曾信心满满地希望通过工业化耕种让这个古老的农场繁荣起来。但在17年的新作物、技术和化学品尝试中始终无法获利,反而土地会在冬天积水,在夏天变得像混凝土一样坚硬,正如他们的巨额债务一样。这种耕作尝试,不但暴露了农业生产过度管理与生产的弊端,更揭示了资本发展与生态维护之间的对立。
2000年前后,两人接受了荷兰野化先驱FransVera的建议,在放弃耕种的同时引进牛、马、河狸和猪等动物,让它们在野外自由地生活。野化后的knepp庄园吸引了大量的鹳、夜莺等受保护的野生物种,农场的土壤和灌木能够吸收比同等面积落叶林更多的碳。即使不算政府的环境支持费用,两人也能从野生动物之旅、豪华露营设施、农场商店、咖啡和餐厅中盈利,所有的这些设施都散落在16英里(约合25公里)长的人行步道上。
但Knepp庄园的故事并不单纯是一个绿色童话和戏剧性的爽文案例。
从传统农业到野化管理的转变是真实又艰难的过程。夫妻俩曾被邻居指责放任杂草和有毒植物泛滥,也要面临大量的蛱蝶入侵对蓟属植物的侵害,甚至因为邻居的狗跳到池塘里洗澡而要面对除蚤药物对野生水生动物的影响。
除了自然生态,乡村更值得关注的是本地文化的重建。
北京塞万提斯学院(暨西班牙文化中心)2024年10月初开幕展览“纹理与经线:编织乡土新社区”中,通过西班牙、中国和墨西哥三国的18个建筑项目,讨论了人口减少、人口结构不平衡、基建落后和文化认同感的丧失等全球乡村地区的共同现实,处在这些困境中心的,是具体的“人”的缺失。
作为该展览的联合策展人,IARA设计研究事务所的张靓秋和刘鲁滨试图通过设计的方式去寻找一个普通村落的人文历史。背靠安徽黄山黟县丰富的徽文化片区,丰梧村的原生资源却只称得上“普通”,没有历史文化旅游资源可以拯救村里落后的经济困局,被当地人称为十二都(排在末尾的村子)。张靓秋说起选择丰梧村的理由:“如果一个资源平庸的村子,可以通过某种适合的模式带来转变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个模式是有推广效应的。”
观察到乡村低流量、高交互的人口特征和需求,IARA通过引进人才和升级村庄公共空间这种人文与生态并行发展的方式来刺激乡村变化。第一季丰梧村升级了村庄内的公共点位和基础设施。“水渠廊桥”“徽州巷陌”等改造后的设施给村里带来了公共生活的提升以及不错的曝光。
以旅游为主导的营建容易造成自然资源和人文景观的过度开发,出现乡村建设同质化、文化个性丧失、村民需求弱化等问题。丰梧季尝试在这两者之间实现平衡:将关注点始终放在村民需求和乡村个性上,但同时也可以在客观上带来文旅消费,使村民从中受益。
于是在第二季中,IARA团队试图将普通个体的乡村记忆变成一种集体的文化叙事,落成了乡村记忆博物馆;还花大量时间整理村民个体记忆,入户采集村民珍藏的、富有个人情感的日常物件,整个过程相当于一次乡村文化的重构。乡村记忆博物馆成功落成之后,乡建青年与村民们一起用村宴来庆祝。“这件事情特别能代表我们如何理解村庄,积极融入这片烟火气。”张靓秋说,“这也只是主要的建筑节点建设的完成,村落的发展仍在发生。”此后,“丰梧季乡村行动”升级为“IARA乡村行动”,IARA正在跟当地政府商讨把丰梧季扩展到其他有需要的周边村落中,也展开了与东莞市寮步镇的乡村振兴合作。
“丰梧季的DNA是关于村庄集体文化、村民个体价值的基因,即使活动不再举行,这个DNA也会一直留在这个村子,会让它不一样。”张靓秋说。IARA计划未来推进这类软性内容的开发,通过寻找合作伙伴机构,探讨出一个可持续的盈利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