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苍白四月
2025-01-24李新红
一
又是一年春光来,又是一年四月天。
万物复苏,花草萌发,春天正款款而来。骀荡的春风,和煦的阳光,就像童年时,母亲那双温暖的手抚摸着我圆嘟嘟的小脸蛋一样亲昵,给我以踏实温馨的感觉。恍惚之中,仿佛一如从前那样,母亲仍在我身边叮咛细语。但事实上,母亲已经辞世三年了。而她驾鹤西去的时节,恰好也是这样阳光明媚的四月。这样惹人思念的春天,令人触景伤情。
追悔莫及的思念中,四月的春光打湿了我的眼眸,透过我迷离恍惚的泪眼,往事纷至沓来。
二
小时候,农村人的日子普遍贫穷,只能勉强解决温饱问题,父母为了保证我们顿顿有温饱的饭菜,每年都会在院子里培育一片地瓜苗来换些零用钱。第一茬苗卖掉后,需要在幼苗上大量洒水,让幼苗快速生长,母亲一口气能把一口井的水打干。像这样常人难以胜任的体力活,母亲干过的还有太多太多。母亲的精力不仅用于体力活,还用于对子女严厉的教诲和深深的爱。
那个年代的农村,吃白面馍的几乎没有,素日里吃的都是玉米面饼子,即便是用常见的西红柿做的疙瘩汤也不能随便喝,只有感冒发烧时才有口福喝上一碗。
每年春天,母亲都会买来二十多只小鸡仔养着,等到秋后小鸡仔能下蛋了,母亲把鸡蛋留出几个给我们吃,其余的装在竹篮里拿到集市上去卖,换些油盐酱醋。小时候我吃饭挑食,不喜欢吃的一口也不吃,即便是饿得肚子乱叫也不吃。等实在饿得撑不住了,就跑到母亲身边,装出一副有气无力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时母亲便起身,丢下手里忙碌着的农活,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一个自家种的西红柿,洗净切丁,葱花炝锅后,放上西红柿翻炒出西红柿酱汁,放点酱油上色,再加两碗水,然后在一个瓷碗里放上小半碗面,一边往面上滴水,一边用筷子迅速打着面粉,不一会儿工夫半碗面粉就被母亲打成了玉米粒大小的面疙瘩。开锅后,母亲把打好的面疙瘩放进去,煮几分钟出锅,淋点香油,放点香菜叶。那个香呀,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后来,尽管我品尝过无数的美食,自己也曾尝试过做西红柿疙瘩汤,但和母亲做的相比,感觉就像白开水泡馍一样,寡淡无味。
我从小嘴馋,还挑食,那时我大概三四岁的光景。有一次母亲带我到邻居婶婶家去玩,婶婶的墙上挂着一包点心,用牛皮纸包着,为了美观再在纸包上面放一张红纸,用细绳打成蝴蝶结。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点心是农村人走亲访友不可或缺的。那时我还被母亲抱在怀里,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婶婶家挂在墙上的点心。母亲把我从她怀里放下来,让我在房间里自己玩。但我心里惦记着那包挂在墙上的点心,哪还有心思玩呀,肚子里的馋虫一个劲地往外蹿,根本摁不住。
母亲和婶婶正在拉呱,我跑过去,打断她们的聊天,说婶婶的屋里有一种香喷喷的味道。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婶婶忙起身说,是点心的香味,前几天走亲戚买了一包点心也没用上,一直挂在墙上,你不说我都忘拿给你吃了。就这样,我顺利地吃到了点心。
回家后,我被母亲数落了半天,并被警告没有她的允许,小孩子家不能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自那以后,再去邻居家玩,只要看到有好吃的,母亲便赶紧带我走。这件事以至于后来我都是孩子的妈妈了,还被母亲经常调侃地提起。当然,被母亲训斥以后,后来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去其他地方,我都未曾再敢索要过任何即便再喜欢的东西了。这种从小教诲带来的影响,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成人。
除了从小让我们树立正确的人品,对我们读书之事,母亲也是无比重视。她自己吃了不少生活的苦头,一辈子同农活与土地打交道,希望我们下一代能够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为此,即便再苦再累,她都要节衣缩食地让我们长好身体,专心读书。
那时我在外地上学,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我就想帮着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可母亲总是不乐意,怕我把衣服弄脏,怕耽误我写作业,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下地干活,回家后再为我们改善下生活。母亲经常做的是饺子和包子(那个年代饺子和包子只有过年时才可以吃到),也算是物以稀为贵吧。做几个肉馅的,其余都做成素馅的。母亲总是用筷子先夹肉馅的给我们吃,让我们多吃点。嘴里还不停地絮叨着,她在家经常吃。那时的我,已经懂事了,每次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三
坎坷的少年,时代的苦难,塑造了母亲善良的性格。除了对我们子女溢于言表的疼爱外,母亲还有一颗慈悲的菩萨心肠,对世间的疾苦感同身受。
在那个年代,农村讨饭的人很多。有年迈体弱的,也有智力障碍的,还有年轻力壮遭遇家庭变故的,那些人一般都是赶着饭点来讨饭吃。遇到年迈体弱或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母亲总是给他们盛上一碗菜,或是一碗玉米粥,拿一个玉米面饼子给他们吃。至于次数,我已记不清多少次了。
我那时尚小,不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就傻傻地问,咱家也不富裕,干吗老是对他们这么好?母亲总是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要有一颗善心,更要有一颗感恩的心。记住,一日之惠,当以终生相还。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当然母亲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因为她没上过学,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为了让我明白,又介绍说,没饭吃的日子我也过过,也被别人救济过。特殊的困难时期没饭吃,你姥爷带着我和你舅闯关东,我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待我们特别好,我那时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村里人做了好吃的总是分给我一份。天气冷时,村里人把棉袄棉裤拿给我穿,这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我就想,等哪天我有能力了,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也一定尽其所能地帮。母亲的话语虽然质朴无华,但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子里,时刻勉励着我。
在那个勉强填饱肚子的年代,被遗弃的小狗小猫特别多,要是被母亲遇见了,就把它们抱回家养着。为这事,父亲没少数落母亲,母亲就装聋作哑,不作声。其实,也不是父亲没有爱心,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我们家也是勉强能填饱肚子,再来小狗小猫争饭吃,父亲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四
尽管母亲是如此的勤劳和善良,但这世间离合悲欢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好人一定就会有好报吗?
在母亲的抚育下,我和两个弟弟成人后,都先后搬到了城里工作和生活。按照传统的风俗,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和父亲,我们便把他们从老家接来,和小弟住在一起。作为已经出嫁的女儿,有事无事去看望居住在同一个小城的母亲,享受天伦之乐,便成了我生活的习惯,只是来去匆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发生意外之前,冥冥之中,是有一些预兆的。
每一次出游,我总喜欢买上一点地方的土特产。那是七年前的春天,我在返程时给母亲买了一块丝巾,一些吃食。
赶到家已是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不仅烧得浓烈且变化无穷,一会儿像翻滚的海浪,一会儿像耸立的山川,一会儿又像一匹腾空而飞的骏马。我简单吃了晚饭后,便匆忙去看望住在小弟家的母亲。不知不觉聊到很晚,母亲催我早点回去休息,我说今晚不走了,陪你睡。母亲并没当真。因为,自从我出嫁后,在娘家留宿的日子屈指可数。我和母亲继续聊出游时看到的美景,吃过的美食,还包括趣闻趣事,并说好等天气暖和些带她出去转转。若是从前,母亲准保断然拒绝。一是母亲心疼钱,二是她晕车,然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心疼我们为她花钱。这次她却很爽快地答应了。不久,母亲又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壁钟,再一次催促我回去,但看到我执拗的样子,也就不情愿地答应了。从母亲塌陷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对儿女的牵挂。
母亲起身走进卧室,在暗淡的灯光下,从衣柜里拿出一床新棉被,为我铺好,然后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一边说着早睡,一边又唠叨个不停。说三个孩子中,我是最不让她省心的一个,小时候总是让她抱着睡,再大一点,只有她的手放在我额头上,我才肯睡觉。三四岁时得百日咳,母亲说,你那百日咳可真要命,一咳就是一年多。在那医疗资源相对匮乏的年代,母亲抱着我四处求医问药,病情不但未见好转,而且越来越重,我那瘦得皮包骨头如同小猫似的身子骨,趴在母亲肩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亲戚朋友都劝她放弃给我治疗,不能因为我拖垮整个家庭。但母亲并未放弃,才让我有机会看到这盛世的繁华,并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拿起笔来回忆我与母亲的点滴过往。
记得那时再次体验这种久违的感觉,一股暖流从母亲的掌心里顺着我的额头暖遍了全身。我的泪珠子竟不知不觉在眼眶里胡乱地转悠起来。是成人后的心酸、无奈、无助,还是幸福与激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怕被母亲看到,赶紧拭去眼角的泪水。尽管我已人到中年,可在母亲的眼里,我永远是她的心头肉和掌中宝。
记不清多少年不曾与母亲有这么零距离的接触了。让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母亲真的是老了,年轻时那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如今变得稀疏了,头发白了近乎一半。脸上的皱纹就像夜里盛开的金丝菊,开满了脸颊,双眼皮松松垮垮地垂下来,遮住她年轻时那双透亮标致的大眼睛。其实母亲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漂亮贤惠的好媳妇,村里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赛山东”,意思是母亲的漂亮赛过了山东所有的女人。但这些话不是母亲告诉我的,是邻居们告诉我的。不过,母亲如今却显得那么苍老,老得让我措手不及。
生育我们几个子女后,在部队多年的父亲退役回到家,干农活已不是父亲的强项,繁重的农活和家务活便只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而那时,我们都还在读书,完全无法帮母亲减轻生活的负担。长年累月,母亲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一直忍受着胃病和腰痛的折磨。我稍微懂事时,曾多次劝母亲到医院检查治疗,可她总说都是些小毛病,没必要问医生,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小病小灾的?尽管母亲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我其实心里清楚,她是怕花钱,怕影响我们读书和养家糊口。即便我们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后,这些年来,母亲也从未向我们要过一分钱。我每次回家看望她,给她留些零花钱,她也是坚决不要。后来,我就把给母亲的钱,买成东西。但她总说,什么都不缺,嫌乎我乱花钱。其实,她哪是什么都不缺?她只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她只是想我们的日子过得好而已。在母亲看来,只要我们过得幸福快乐,就是她的全部精神寄托,比给她座金山银山都开心。
五
那晚,屋里的空气软绵绵暖烘烘的,床头灯折射出微弱的光,照在母亲沧桑中也不失俊美的脸上。我把母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托起来,这是一双干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每个老茧都是养家糊口的辛苦印记。我强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低下头来吻了吻母亲的手,然后放进被窝里,又把被子掖好。
躺在母亲身旁的我没有半点睡意,精神异常地兴奋,尽管不忍心打扰熟睡中的母亲,但我想到许多年都没有挨着她睡了,还是轻轻地凑到她的耳边,像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似的呼唤母亲,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尽管我的呼唤是很轻很小声的,但母亲立马像我们小时候喊她一样,睁开眼睛,问我咋还不睡?我想给您捶捶背,揉揉肩,我撒娇似的说。已经很晚了,明天你还要上班,快睡吧,母亲轻声地叮嘱。很快,您就这么躺着,让您也享受一下,我说着便用手在母亲的肩上轻轻地捶起来。
我用心地给母亲揉着肩,捶着背,此时此刻,我感觉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母女,是彼此的掌中宝和心头肉。可谁也不会想到,不久后,一只恶魔的爪子正悄无声息地向母亲靠近。
后来,我曾无数次回忆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所有一切的反常举动,似乎都在暗示着,母亲陪伴我们的日子不多了。
六
尽管母亲搬到了城里居住,但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的她,总是眷恋着老家的一草一木,隔三岔五回老家看看。
次日,我从母亲那回来后,不久气温骤降,刚好那几天母亲又回农村老家去了,突然的降温,母亲在老家屋里生起了蜂窝煤炉子。但谁也无法预料的是,由于门窗紧闭,母亲一氧化碳中毒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又转为迟发性脑病。从此,母亲成了只能依靠胃饲(靠喂管把食物输送到胃里)吸收营养的植物人。无限的悲痛中,我们四处寻医问药,还请了知名专家会诊,拿出了最好的治疗方案。但由于母亲中毒太深,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后,依然没有明显的好转。无奈之中,在医生的劝说下,我们不得不办理了出院手续,把母亲接回家静养。
回到家后,我和两个弟弟商量,怎样才能把母亲照顾得更好些,又不耽误我们正常上班?毕竟都有各自的家庭,生活还得过下去。最后决定让小弟媳辞掉工作,在家专门照顾母亲。
要知道照顾一个植物人,可不是一般人都能照顾好的,既要耐心,更要善心。母亲在家静养的三四年里,平时所用基本上都是大弟媳和我提供,而小弟媳,则负责母亲的一日三餐。鸡鸭鱼肉,各种蔬菜、五谷杂粮经破壁机打成糊糊后,再通过胃管输送到母亲的胃里。为了增加营养,三餐从不重样,荤素合理搭配,中间还要加两次水果汁。母亲生前总是一分钱掰成八瓣花,吃喝是相当的节俭,什么都舍不得买。如果那时她是清醒的,肯定会唠叨我们不懂节俭。如今我们天天给她做各种好吃的,而她却食之无味……
每次回家看母亲,看她躺在病床上眼睛不知在捕捉着什么,我便轻声呼唤她,但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让我悲痛的心就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最后只剩下一副空壳。以前回家,母亲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每次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而当我走时,她总是站在门口看着我下楼,一直到看不见我的身影为止,然后跑到客厅的窗户前拉开窗玻璃,看着我上车,直到我的车尾消失在她最后一丝视线里。如今想来,我后悔在母亲身体健康时,为什么就不能常回家看看?为什么就不能陪她多吃几顿饭?多说一会儿话?我曾无数次责备自己,无数次痛恨自己。这种愧疚感经常在我的心里翻滚着,尤其是春节更甚。
以往的春节,都是母亲提前包包子,蒸馒头,煮粽子,炸年货,总是提前让我们都能吃上。但母亲卧病在床后,每个春节,就再也吃不到她亲手做的饭菜了。往年的春节,我都是初一中午到娘家吃饭,但自从母亲卧床后,每年都是初一上午去看望母亲后,便匆匆回来了。因为我怕我不争气的眼睛,在家人团圆的日子里,控制不住地流泪。
在小弟媳的精心护理下,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眼里逐渐有了表情,身体也微胖了,但还是不能说话,不会吃东西。我曾无数次向上天祈祷,如果能让母亲开口说话,付出我的所有,我都愿意。因为,我太想靠在母亲的怀里,和她说说那些一直闷在心里的私房话了。
无数次的期盼中,我总是会想起老舍在《我的母亲》中所写的:“人,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在,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可是,上苍啊,我才近中年啊,你怎么忍心让我变成一朵无根的花,撇下我在这风雨飘摇的人世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母亲走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不图任何回报,没有任何条件,真心疼我爱我宠我的人了。
还有人说,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我已经长大,你还未老;我有能力报答,你仍然健康。
母亲!如今我有能力报答您了,然而,您为什么就不给我一次机会呢?
七
尽管几年里,我们对母亲的照顾无微不至,无数次祝愿和企盼,但母亲仍然不能开口说话。
2021年的春节之后,越来越令人担忧的是,由于长期卧床的原因,再加上母亲年轻时劳累过度留下的陈病,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开始衰竭,已经昏迷整整20多天了,高烧也持续了10多天。药物退烧,物理降温,凡是能用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但依然没有效果,母亲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安静的房间里,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和嗓子里呼呼的痰声,还有输液器滴答滴答的药液,缓慢地输送到母亲身体里的声音。
在这样静寂的陪伴里,在度日如年的期盼中,母亲躺在病床上已是三年多了。
四月的窗外,鲁西北平原的春天又来到了人间,树木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小草铺满了地皮,撒欢似的疯长。桃花、杏花、樱花,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也都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地开了。几只鸟雀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跳跃着,也不知在聊啥。大自然又重现了勃勃生机,那时的我,常常在恍惚中,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个天真的想法,在这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或许,母亲能突然醒来,恢复如初。
但这只是我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无数次充满幻想地看着母亲,但仍然还是老样子。并且,随着各个器官的加速衰竭,母亲随时都会有被无情地带走的可能。
已经束手无策的医生,不得不给母亲下第三次病危通知书。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我又一次感觉到我的天要彻底塌下来了。我泪流满面地蹲在母亲的床前,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张蜡黄的脸。那深深浅浅的褶皱里,全是岁月留下的沧桑,让我不禁心如刀割,疼痛得窒息。
我不由得埋怨上苍,母亲一生虽然吃尽了生活的苦头但始终简单淳朴善良,凡是认识母亲或是和母亲有过交往的人,不管是以前在老家,还是后来住进城里,都夸她为人和善,待人热情真诚,可为什么命运却是如此的不公平,让母亲遭遇如此厄运?
八
刻骨铭心的思念将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2021年4月16日(农历三月初五)的下午4时,仿佛是冥冥之中的预感,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心烦意乱,魂魄像被人掠走似的,一阵阵的恐惧让我感觉呼吸困难,便走至窗前,打开窗子透气。窗外暗灰色的云团,被狂风驱赶着一团团地在空中急速飘过,天空瞬间变成了土黄色。那些生长发育刚好的树木,被狂风抽打得东倒西歪。狂风吹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又窜进屋来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我的心愈发恐惧起来,慌忙拿起手机拨通了弟媳妇的电话,问母亲的病情,弟媳说没事,还是老样子。心烦意乱地坚持到下班,我急匆匆开车往家赶,一路上狂风夹杂着灰尘和雨点,从空中砸下来,打得车窗啪啪地响。
回到家匆匆吃了点面后,我让先生陪同我去看母亲。先生看到刮风下雨,建议第二天周末再去。听了这话,我一反常态地火冒三丈,撒泼似的冲先生大声吼道,今晚必须去,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挡。
到了母亲居住的小区,我匆匆上楼跑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的脸色已没有半点血色了,眼睛微微闭着,嘴巴张着,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嘱咐我们,却说不出一个字。脸上不停地出虚汗,嘴巴有些干涩。我在母亲嘴里滴了几滴水,拿毛巾给她擦去脸上的虚汗时,发现母亲头发里也全是虚汗,就像刚洗过一般,便用手把母亲的头轻轻托起来,用毛巾给她擦了两遍,换了枕巾,紧接着我又把母亲的双手也用毛巾擦了两遍。母亲的手凉凉的,我用手握暖和后,又将被子盖好。
这些年我睡眠一直不怎么好,自从母亲病情加重后,入睡更是成了难题,每天必须三次按时服药。看到母亲没什么事了,先生深恐我晚上睡不好,催促我早点回去服药。这时父亲走过来,艾艾道,不知你妈能不能挺过今晚?我俯下身去,再三看了看母亲的额头和脸颊,安慰父亲道,没事,都说人在临终前,也就是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抬头纹会舒展开来。母亲的抬头纹还深着呢!我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母亲的抬头纹和脸上的皱纹,那是岁月的刻痕和生活的艰辛,眼泪就又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我在心里默念着,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忐忑不安地又看了母亲一眼后,我只好先回家服药。刚踏进房间,感觉浑身疲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身子发飘,脚底无根。赶紧坐在沙发上休息会儿准备吃药。这时,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出门上车时,才发现脚上穿的竟是室内的拖鞋。
去母亲家要经过三个红绿灯,平时最多也就是10分钟的车程。可那天的三个红绿灯,仿佛都在和我作对似的,一路红灯。三个红灯,仿佛经过了30个,10分钟的车程仿佛走了10个小时。我在心里默念着,母亲啊,您等等我,一定要等等我,我马上就到了……但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在10多分钟前的晚上9时,刚刚驾鹤西去。看着母亲平静且安详地躺在床上,无比的懊悔和伤心涌上心头,此刻的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但我能清楚地意识到,那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且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们给母亲擦干净身子,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母亲年轻时就喜体面,爱干净,我们也要让她穿戴齐整地去远行。给她穿戴好后,弟弟才通知亲友们和老家的村支书母亲辞世的消息。
得悉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小区里凡是和母亲熟悉的人都感慨道,这个善良的老太太连去世也要选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她这是怕送她最后一程的人受冻挨热啊!细思她们说得没错,母亲真是在为自己的谢幕选日子。在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母亲持续高烧39℃,各种退烧办法都试过了,高烧依然不退,但坚强的母亲愣是硬撑着,默默地与病魔做抗争,她宁肯自己受罪也不愿让送她最后一程的人遭罪,十十足足地多陪了我们一个月呀!
九
有人说,行善之人,死后尸体不会僵硬。我想我的母亲一辈子为人善良,她的尸体也一定是软的。于是我用手摸了摸停放在灵床上的母亲的手。果真,她的手是软的,很软很软的,就连手上被岁月磨成的老茧,也是软软的。我顺着母亲的手往上摸她的胳膊,胳膊也是软软的,而且还有温度。我又摸了她的胸口,也有温度。我曾经听过一个医生朋友说过:“人死后身体在30分钟—2小时左右开始僵硬,9—12小时后会全身僵直。”可我的母亲去世12小时后,她的身体依然是温软的,能明显地感觉到体温。我很清楚,对这一说法,尽管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母亲在去世12小时后,还有体温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让我相信,尽管母亲命运多舛,经历了众多的坎坷和磨难,但她一生勤劳善良,最终得到了老天的认可,我又想到了那晚去看望母亲时天空那像大海,像山川,又像骏马的晚霞,它们是来接母亲的。
这些年来,我们深受母亲的言传身教,真诚待人,踏实做事,常怀感恩之心。伤人的话不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拿,凡事做到无愧于心。母亲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吃亏就是占便宜”,也成了我们人生路上的座右铭。
其实,我苦命善良的母亲,就像大地上村庄里所有普通的妇女一样,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就如同乡野间的一株小草,路旁的一朵小花。她的一生,没有鲜花,也没有荣誉,有的仅是一颗朴实善良,待人真诚的心。
母亲的葬礼只有一天,如大舅所说的厚养薄葬。在我们老家有入土为安的说法,而母亲的骨灰,目前并没有回老家,而是放在了县城的祠堂里。弟弟说,等父亲走后,一起回老家……
四月的春光明媚蓬勃,四月的春光却又苍白得伤悲满怀,仿佛是对我的惩罚,又仿佛是对我总认为来日方长的有意嘲讽。
泪眼蒙眬中,无边的悔恨里,让我不得不无奈承认的是,那个专门给我夹肉馅大包子,那个把我当作心头肉和掌中宝,那个在这世间最疼我爱我宠我的人……确确实实永永远远地远行了。
责任编辑夏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