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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事物

2025-01-24廖静仁

安徽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山溪方格大山

山溪

我是沿着一条弯曲山径进入大山的。

旁近一条山溪,流水潺潺,有如竖琴的弹奏,悦耳是可以想见的。当时,我注意过手腕表链上的指南针,也分明确定了自己进山的方向:我是由东向西而行的。

水向东流,东方是流水至死方休的归宿。

我往西行,西边才是取经者的圣地吧。

但,我不是为寻找圣地。我之山行,目的只有一个:了解自然,探究自然,把偶有所得记录成文字。我把所记的文字定了个题目,曰:《大山诲语》。可有朋友说:“还是叫《大山藏拙》吧。”

我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不同意。

是怎么回事呢?翻过了山坳,穿过了山弯,又越过了山脊,当我进入大山背面的一个山谷时,依旧是清凌凌的一条山溪在流淌。

它一忽儿宽了,一忽儿窄了,从这个山嘴折过,从那个岩下绕过……想想,似乎也就明白了:那全是因为它的出生。它出生在背东的阴谷,却矢志不渝地寻找往东的出路。于是,命运就注定它只能这么屈从地流着,才能找到出路。它最终肯定是会流向东方的,给大海添一层浪波,为万物托举起一轮红日。

该为它赞叹?前程虽然远大,可路途却实在曲折,它付出的太多了。

我以前为什么总是不屑一顾那河流的拐弯处呢?令我欣赏的,常是那河面水浪的滚雪;让我赞美的,常是那岩石瀑布的喧哗……我为什么就没有深究下去?那滚雪虽然迷丽,但下边必有一块石头,毕竟太虚伪太浅薄了;那瀑布的喧哗虽然热闹,但毕竟太哗众取宠了……只有这拐弯处的潭水才是深沉的。我勾腰捡了块顽石投入潭中,“咕咚”,响声极是悠远。

唯有深沉的潭,才能发出如此悠远之声。

举目看两岸群山,群山正作哲人的冥想。

这样的时候,心里就有了许多感触,多么想说:我的脑海中已浮现了前辈知识分子的形象。这背阳山谷的山溪,不正是前辈知识分子的化身吗?他们的一生,也确实拐过不少弯子,但那是一种选择,很清醒的选择。

他们是在不断地拐着弯子时才有了坚持。

但我始终没有说。我担心有人误解,曰:“这说教味太浓了。”当然就只好沉默。

在沉默中行走,就走进一峡谷了。

高山耸立,悬崖迫人,山溪也愈发窄了。于是有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峡谷里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我不由得仰起脸来,却不是仰天长叹,长叹的人生是不足取的。我是仰天寻找光明。这样的时候,当真就见到了一线细蓝了,望之如带,那正是上苍恩赐给这峡谷的一抹亮色!我想:置身于此种峡谷,只有正午时才能见到阳光吧,夜间就更可怕了,只有在月上中天才能见到一线清辉呢。

峡谷真是奇伟。

两边巨石耸立,巨石顶端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风高力强,云雾聚散而形状变幻不定便是情理中的事了。当然,就是有绘画名家来此,怕也无法捉摸把握吧。这样的峡谷之上,有猿那是一定的,但,山崖太高,鸟鸣猿啼之声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厮磨耳畔,而已。

正仰望间,忽然就瞥见有一苍鹰在一线天的空隙飘然而过,是那样的自在和逍遥,似乎丝毫也不为明天费一点心思。于是顿生疑虑在心间:为了功名利禄,却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铐镣的紧锁,值得吗?能像这高空飘逸的飞翔的苍鹰多好,那不正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吗?

可我还是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

作为人,我能有那样超脱?那样超脱的人生,说到底是一种空虚的人生。有俗话说得绝了:“为人不自在,自在莫为人。”作为人,能不为自己的事业所累吗?

世界在人的所求中富裕且辉煌。

哦,山溪,你给我启迪,但我不能再陪伴你走了,你要走向大海,而我,是要探究大山的奥秘。

遗憾是难免的,却不要悲哀,江流石不转,人行路无限。里面藏着不少意思,虽然领悟不透,但,能够引领我们求索。这就不得了,因为山峦虽高,大海虽深,毕竟有个限度,唯有在求索中的思想能够飞翔,能够跨越时空。而我们的思想来自生命,生命,虽然短暂却是那么美好!

因其短暂才愈发显得美好!

山溪,我祝福你!而山溪说:应该是彼此祝福!

山花

水车在悠长的岁月中旋转。

青青苔衣,缓慢地向上攀爬,爬满了水车木架,是有意要装饰那已成往昔的日子吗?山巍巍然从远方来了,又巍巍然向远方去了,却是那苍翠相持相逼,山谷就成了细细的一线。山溪的水是蓝色的,蓝得发绿,淙淙潺潺,是在作忧郁而深沉的抒发吗?是在作纯洁而凝重的吟唱吗?绾着裤管涉足水中,凉意就渗入了心肺。却是不见有小小鱼儿在绿色的流动里游写自由体诗句呢。一连翻阅了几页滑腻青石,似乎就读懂这大山深处几许隐秘了:两三只螃蟹,正在仓惶逃窜——这横行种族中的一员,竟也于孤寂闭塞的世界里改变了本性呢。正思索间,手就逮住了一只螃蟹,并且把它的两只大爪子扭断送进嘴里咀嚼。那声响,居然是很清脆的。

还有成群成队的虾米呢。

它们的耳朵是长在什么地方?听到有异样的响动,就弹射着往水草里钻去了。那一躬一躬的身影是很让人心里过意不去的。于是想起一首民谣来,那民谣把虾的弱小形容得淋漓尽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

是呵,这世界的万事万物,是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

仍然沿小溪下行的时候,路就断了。前面是一悬崖,慌忙趴于地上,只探出一颗脑袋,试图用惊讶目光去测量悬崖的深度,却有嗖嗖冷风扑面刮来,肝胆就寒了。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真切地感觉到诸如“缩头乌龟”此类词语的形象用法。另一方面更加觉得这小溪陌生了:看似温柔懦弱,可骨子里竟是这般刚烈!它是于这纵身一跳中重塑自己?或许,它根本就没有想到要重塑,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与生俱来的归宿,如此而已。可命运偏偏重塑了它。再想想作为人的自己时,脸就发热发烧。是的,不发热发烧那才真是怪事。又看到千丈瀑布,似看到千丈挽联了,但是那挽联,是为我辈虚假的人生所垂挂,于瀑布本身,那是千丈宣言呢。

我大声地说:我记住你了,瀑布!

于是才转过身来,循来路往山的深处行走。

水车依旧在悠长的岁月中不知疲惫地旋转。离水车不远的地方,有一木屋。木屋里,有一双外面世界已不多见的小脚。就想,她以前该不是拄着拐杖的吧?可小脚是一拐一拐的,一拐一拐穿过那许多密密麻麻的日子,却始终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

日复一日,她摇着一辆古老纺车,转动属于她的月亮和太阳。那嗡嗡的纺车声与嘎嘎的水车声,是在合奏她或喜或悲的人生吗?如今,这大山外面,涤纶、巴拿马、派力司已经占领市场了,而她的纺车依旧旋转着,旋转着的纺车是她始终转动着的习惯呢。

只讨了碗水喝,就匆匆与小木屋作别了,因为怕久驻使老人突然记忆起我这个年龄时的一些故事来。离远了一些,我回过头,倏忽发现有一块“贞节孝顺”的牌匾挂在小屋歪斜的门楣上。她是守着贞节、守着孤寡、守着孝顺,也守着这块牌匾才没有走出大山的吗?这块遮掩着痛苦、昭示着礼教的木头,就这样用烫金大字描写了她的一生!

她站在匾的下面,一帧东方女性可怜可悲的肖像。

有一种花,在小屋四周的山坡上,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影子。我记得这花的俗名,是寡婆子花吗?心尖尖上就有了轻微的痛楚。

寡婆子花,你这痛苦的美丽!

山石

登高山本身就是一种境界吧。

路是险峻的,或许本来就没有路。在没有路的大山行走,而且决意要走到顶峰去,这样,尽管我不愿意再重复那句“无路处时处处路”的旧话,而事实上又已是处处路了。

我总是在边走边想象山顶上一定有着诱人的景色,抑或生长着一般人难以见到的灵芝呢。希望总是和现实存在一定距离的。是不是可以如是说:希望的诱人之处其实就是通过距离来体现的?别以为诱人的都是欺骗,于是停下脚步,或者竟然反身下山,回到自己的家中去。那才是真的被欺骗了。

我至今对“家”的概念依旧模糊。

在我所生活的那个城市,楼房拥着挤着,将一片原本完整的天空切割得零零碎碎。楼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房便是一块一块的方格了。人们就分居在这楼房的每一块方格里。

那就是“家”吗?

就在我反问这句话时,脑海里即刻又闪出了自家和别人家阳台上的一个个小方格:那是鸡埘,鸡们就拥挤着居住在那么一个固定的方格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与鸡又有何区别?不同样是终年厮守着那么一个固定的方格直至老死?可人们偏偏又生就了一颗爱得意的心,如:单位上得到了一次奖励,受到了某领导的表扬,更莫要说是被提拔或晋升……于是就洋洋得意起来,沽一壶酒,炒几个菜,与老婆孩子“普天同庆”。

也有说老是守着那么一个方格很腻人的。

因此就常有人翘首盼望礼拜天。

礼拜天到了,他们就带了几盒饼干几瓶橘子汁或几瓶矿泉水,一路招摇说是去春游。既然是游玩,当然就走不了很远的路程,爬不了很高大很险峻奇峭的山。他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公园的假山假水而已。可叹的是明知道是假的,却还一味地欣赏、赞叹。也难怪,自己毕竟离开了那个方格的“家”了,能自由几刻钟就自由几刻钟吧,尽管这自由亦很虚假。

我有意把自己置身于这远离闹市的大山里,是想驱走自己感觉中一些小情趣和小欢乐?尽可能地想要获得一种把生命置身于大境界的考验之后的坚实认识?我想我会有所获的。

于登山途中,我见到了这样一种怪事:一条蟒蛇,一条蜈蚣,一只锦鸡。这都是大山世界中的臣民吧。它们应该是相互依存,彼此和睦才是。但在山腰的一块荒凉的茅草地里,不知从何时起,它们竟一味地追逐起来,是那种此非得吃掉彼不可地追逐。蟒蛇追逐着锦鸡,锦鸡追逐着蜈蚣,而蜈蚣又追逐着蟒蛇……我没有吱声,想看看它们中谁最先遭殃。可它们又总是在不停地拼命地转圈子,却谁也没敢先吃谁。是不是害怕一旦停下来,自己反而先被后面的追逐者吃掉了呢?在这场无休止的追逐中,它们将把各自的体力消耗殆尽,最后,谁也别想活着逃离这个怪圈……

这是不是与人类的某些作为有着相似处?

或许,有人说这事很有趣。

但我说:你是在说风凉话——倘若这事与你有关,或者你就是这三者中的一个成员呢,很有趣吗?我的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尽管我始终没有说出那句“凡是有生命群居的地方,就总是免不了有相互残杀”的老于世故的话来。

似乎就有了不想再往前行的意念萌生。干脆就打坐于荒地外一突兀的树桩上,作闭目养神状。我甚至想:身外的一切全都不会与我相干了吧?亘古至今,五千年历史也恍恍惚惚,如一瞬之间,来的来了,去的去了,唯我独坐的树桩依旧?但,心却无法静下来,我依树桩而坐,也就始终没有把自己幻想成老庄的那只蝴蝶。

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心未空,山也就不可能空了。尽管乳白的雾流动着,而且渐渐地,就涨满山的世界了。那是有意要掩遮住这大山世界中的一切吗?包括美与丑、善与恶?可虎狼的嗥叫声依旧充塞于耳,蟒蛇、蜈蚣、锦鸡的追逐仍然近在咫尺……

我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向山顶前行吧。

我之山行,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追求。

然而在山顶上,我依旧没有把握住希望。没有理想中的景色,没有灵芝,就连平常的野花野草也没有,有的只是呆头呆脑地横着竖着的巨石。但是这山顶确实很高,四面的天空都似是垂挂着在它之下,唯有头顶一片天,被它撑起来几丈之遥;周围一派寂静,只有一座座的山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望过来一阵阵悲壮。但是,我没有为此而得意,我毕竟只是过客。就是得意也只能得意一阵子,山顶最终还是属于这群呆头呆脑的巨石们。

我不能不认真地审视这山顶的巨石来。

它们是无语的,不会为谁呼喊助威,也不会为谁鸣冤叫屈;它们是没有表情的,不知横眉以示愤怒,也不知啜泣以诉哀怨……风来也好,雨去也罢,它们都是以同样的姿势迎来送往。

它们是不是常人所说的“看破红尘”了?

想想,又不是。君不见,它们一旦凝聚起来,便能筑起万里城墙抵御外来侵扰;一旦通过女娲之手便可以去补苍天……但是,它们从来就没有刻意去追求什么,也就无所谓失去什么,没有想到要改变自己,也就无所谓自己一成不变……这或许才是一种真正的大境界。

我却始终没有稚气十足地声称:让我也成为这大山顶上的一块石头吧!

山竹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崎岖的山路,被冰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每走一步,仿佛探险似的,稍有不慎,就会有滑倒的危险。我们做的是包工活,须自己携带粮食及干菜。师傅是该享受一些特权的,挑担卖苦力的营生,自然非我这位小学徒莫属了。十多岁的我,与挑着的箩筐几乎一般高矮,一路走着,一路磕磕绊绊,有许多次,我都险些滑入谷底,毁了年幼的性命。

那个时候,我并不完全懂得“路漫漫其修远兮”有何深意,只铭心刻骨地体会到,在冰天雪地的崎岖山路上挑着重担行走,那才是人世间最苦最累的事情。

幸亏遇上了那一片竹林。是竹子长了我的精神,坚定了我的意志,使我能够从那个遥远的日子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走到了今日,而且还将走向更为遥远的明天。也许明天的路上会铺满鲜花,充满阳光,也许会布满泥泞,会更加坎坷,但那并不要紧,我既然是从覆盖着严严实实的冰雪的崎岖山路上走过来的,就决不担心自己会被明日的阴霾或棘丛拦倒。而这一份自信,又正是竹子所给予的。

那是怎样的一片竹林啊!在冰雪的重压下,竹林并没有沉默,一棵一棵的竹子,虽然暂时地弯曲着腰杆,但它的灵魂是倔强的,意志是坚韧的,性格是耿直的。我说过,竹子只是暂时地弯曲着腰杆。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飞雪与寒风啸叫的竹林里,最初是一棵竹子“咔嚓”一声弹了起来,甩掉了满身的冰凌,在飞雪与寒风的啸叫中,抖擞着一团翠绿,就如同抖擞着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如同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紧接着,又是第二棵、第三棵……满山满岭的竹子啊,原来是潜伏在冰雪中的一支支强弓,只为等待着一声号令,就会齐刷刷地射向这个被寒冷封锁着的冬日!

就在那片竹林中的一栋木屋里,我们住了下来。木屋的主人,是一位瘸了腿的老汉。

没过多久,我们所带的干菜全都吃完了,而住户老汉一个单身人家,照样也没有多余的菜拿出来为我们充饥,他只是提醒了我们,说:“后山的竹林子里,有的是好吃得很的鲜笋呢!”师傅就一拍膝盖:“是啊,该有春笋挖了!”那个时候,冰雪已逐渐消融,春天已随着山坡上率先绽开的一朵两朵野花露出了笑意。

显然,我是着实感到了惊异的,那一棵棵竹笋,居然顶破了一块块坚硬的青石,甩掉一片片包裹着自己的笋壳,潇洒而又风流地漾溢着满目翠绿,一代复一代繁衍至今,并且,还将潇洒而又风流地繁衍至遥远的未来!这就难怪了,古往今来,总会有那么多的文人骚客,不断地为竹子或吟诗作赋,或描绘丹青,而且是名篇迭出,丰富着古老中国的文化宝库。

请不要以为我年少幼稚,不要讥笑我书生意气,那个时候,面对着一棵棵节节向上的竹笋,我是整个身心都被震慑住了,完完全全地不忍心甚至不敢舞动手中的锄头,我宁愿遭受师傅的白眼,宁愿蘸盐水淘饭吃。我深切地感到,那一锄下去,毁掉的并不仅仅是一棵稚嫩的竹笋,而是一种蓬勃向上,敢于向冰雪严寒,向坚硬顽石拼命的无畏战士!

这一切使我久久地感动不已。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萌发了一个念头:想为竹子写一篇文章。

责任编辑夏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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