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世界
2025-01-24岑叶明
岑西村讲古老的勾漏片粤语,骂人时嘴唇往前突半寸,噼噼啪啪喷射。人们不太用普通话,除却根深蒂固的传承习惯,还因为骂人没威力。傻㞗是骂得极重的词,和傻嗨相呼应,分别针对男人和女人。脑子失灵的人最容易失去本名,被这两个称呼之一指代。现在被叫傻㞗的是真的傻人,生出来就这样;叫傻嗨的不傻,是称呼傻㞗的娘的,有种塘枯田裂的因果。
傻㞗被叫傻㞗是命中注定,谁先给傻嗨起这称呼无法追溯,但大家都知道是被后驱动发扬。后驱动在改革开放后去广东闯过几年,揾了点钱,勾得个广东女人,回来买了辆蓝色的后驱动拖车,给人拉砖拉沙拉水泥,有时拉其他东西。拉了十几年,成了村里首富,自己给自己起外号叫后驱动,从此别人叫他名字都得不到回应。后驱动看不起还下地干活的村人,喜欢骂他们,骂的时候耍疯,讲用车撞死人也不怕,有保险赔,村里没人敢惹他。傻嗨和她儿子傻㞗被岑光正赶出家门后,住后驱动家旁的牛棚,靠后驱动家近,被后驱动骂得多。后驱动骂久了,见这对母子软弱,就把车停在他家门口,让自家院子空着。
后驱动骂傻㞗时,傻㞗只会嘿嘿笑,傻嗨也只挡在儿子面前瞪他。后驱动把骂这对母子当成了生活中的消遣,不骂就像不抽烟一样不舒服,讲了几千次要撞死傻㞗。傻嗨当了真,每天早早起床,警惕地看着他开着后驱动出门,才放心做其他事。如此十几年,傻嗨的头发从灰黑变成灰白。傻嗨观察多了,比后驱动自己还清楚自己开车的习惯:清晨起床,在车前抽一支烟再上车,车响一会儿,倒车摆正,往前开,撵着路爬出村子,震飞满天黄泥土、灰石子和黑牛粪。
立冬后几天,冷风南下,小雨,冻得腿毛发颤,在南方很少这么早就冷,因此后驱动抽了烟才跑出门,窜上车就开动。车轰轰咆哮,烟囱冒出的黑烟盖住村子,让雨更凶更密更冷了。后驱动发觉今天车跑得特别快、特别顺,像刚翻新保养过。想起开着这辆车在这片土地上征战的岁月,他感觉特别自信。车跑到砖厂,厂里的人说轮子有血。他跑去看,不但轮子有血,轮毂还粘着破毛巾一样的烂肉。他沿来时的路看,两条鲜艳的血痕铺在公路上。他追着血痕往回跑,跑,跑,跑了三里地,见整条村路都是血。后驱动想起八年前在路上见过的一场车祸,人的小腿卷进车轮,大腿的皮被扯下——眼前泥路上细碎的泥土染了血,就像那条被剥了皮的大腿。后驱动嘴大大张着,发不出声音。后驱动跪下来,村里出来两个男人,拖着他去到血路的尽头。傻㞗在自家门口愣愣张望。村里人说后驱动压死了傻嗨,后驱动争辩说没见尸体,村里人说傻嗨的骨头被碾碎成米了。
后驱动赔了钱给傻㞗,梦到傻嗨日日夜夜在家门口坐着,看着他、瞪着他。他感到懊悔,每天去洗路,洗了三个月还有血从土里渗出。他把后驱动拖车卖了,给村里修了条水泥路,带着家人去广东,再没回来。
傻嗨的男人岑心正是个勤劳的农民,喜欢喝酒,喝醉了发癫。有次岑心正喝完酒发完癫,睡到半夜高烧,傻嗨摸出退热散泡冷水灌他,过一会没声了。傻嗨心想这一毛钱两包的玩意真灵。隔天醒来,傻嗨发现退热散的白色包装有锈色,再去看男人,男人双眼大张,已经没了呼吸。
岑光正是岑心正的亲哥哥,也就是傻㞗的伯,两兄弟凑钱起了一层平房,没住进去就因各种分配吵架,几年未停歇。岑心正死后,岑光正立即把傻嗨和傻㞗赶去牛棚。牛棚里的牛是岑心正养的,被岑光正卖了,说是埋他的钱。岑心正死后,岑光正说他和傻㞗没关系。傻嗨死后,岑光正又说他是傻㞗最亲的人,要帮他给他娘办酒。傻㞗不知什么是死,也不知为什么人死了要办酒,可他喜欢别人办酒。村里有人办酒他都去,会有大盘饭和小盘扣肉吃,有时吃不完,把扣肉塞进衣服口袋,拿回家给阿娘放在青菜里煮汤吃。
傻㞗从没见过家里来那么多人,缩在长凳、木板搭成的床,和缝隙还残留着牛粪的墙夹成的狭窄空间里发抖,不时望向阿娘,希望如以往一般获得她的指示。实际上,害怕儿子照顾不了自己,还想留下来陪他一段时间的傻嗨趴在房梁上俯视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时,也感到十分惊讶。人太多太多,她认得大多近亲,认得一些远亲,娘家来的人也认得出些,可还有太多太多认不得的人,从她家门口排到村口。每一个到来的人都极为热情,问傻㞗认不认得自己是谁,再说自己是傻嗨最亲最亲最最亲的亲人。每一个来的人都在酒席上卖力,从早忙到晚,一刻不歇,一口饭不吃。每个跟在棺材后面出山的人都哭得悲恸至极,仿佛棺材里那堆烂泥肉是自己的爹娘。真应该悲伤的傻㞗因为吃多了扣肉肚子痛。对于这场酒席,他唯一不开心的是自己端扣肉回房间给阿娘时,阿娘总是无动于衷。
送葬队伍前所未有的浩荡,队伍前面的棺材已抬到埋人的地,傻㞗叫喊着不给他们埋自己的阿娘时,队伍后头还挤在牛棚里没出门。
棺材刚埋下,这些人便争起傻㞗得到的赔偿款,他们扯着傻㞗问自己是不是他最亲的人,傻㞗吓得哇哇大哭。
天边的云透亮鲜红,内心的贪欲如用来烫扣肉的油锅一般沸腾。队伍中心的人忽然变得疯狂,扭打、冲撞起来,人群像被暴风搅动的竹林摇摆,手脚如被旋涡搅乱的水草纠缠,推倒玉米地里的玉米,踩碎水田里的田禾。队伍两头的人争抢着涌向中间的混乱之地,或者说是被某种力量吸了进去。直到夜幕降临,打斗的人恢复理智,才发觉人与人已黏成一团,叠成一座山,手扣着手,脚勾着脚,嘴巴咬着耳朵,脖子衔着大腿。无论如何挣扎,都无人能脱身。
好在老书虫酒醒了,岑西村有解决不了的事,找他都能解决。
老书虫问:“谁和傻㞗亲,谁养他,是不是?”
养他,和他做亲人,他拿到的补偿款就是自家的。大家稀稀拉拉同意。
“傻㞗叫得出谁,谁和他亲,得不得?”
傻㞗从来叫不出人,这事就像赌博,概率一样。大家都同意。
老书虫哈哈大笑,疯疯癫癫,拄着桃木拐杖要爬上人群叠成的山,踩着他们的头颅肩膀后背,桃木拐杖戳着他们的心脏眼睛肚脐。还没到山顶,老书虫发现了什么,举起桃木拐杖,往里一戳,拐杖避过所有人的嘴巴耳朵屁眼,戳到一个黏糊糊的东西。老书虫仍旧哈哈大笑,用力一堆,转身就跑,人群哗啦啦弹开。他们踩着不知从哪里流出的散发着屎臭味的黏液,味道令人作呕却没有一个人要离开,幻想着傻㞗来认自己是他最亲的人。
傻㞗从棺材地回来,不知被什么拉着,只有他本人看得清在前面引路的阿娘。他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刚才见阿娘躺在木箱子里,被八个人抬去玉米地,也不知阿娘为什么被人埋在土里。他小时候被别人埋过,知道不好受,叫着喊着要拖阿娘出来,别人把他拽住、摁住,有个人还掐他的肚子,让他痛得没力气站起来。大家把棺材埋完,堆起土,他感到悲伤,嗷嗷大哭起来,好在阿娘又从地里爬出来,拉着他往村里走。
阿娘带着他走过人群,来到老书虫面前。老书虫对阿娘点点头,阿娘带着他钻入人群,看一个又一个人,每个人都笑着和他打招呼,让他叫自己,可他不知道叫他们什么。走了好久好久,阿娘停在岑光正面前,这是她第三次停在岑光正面前了。她又想了好久,才凑在傻㞗耳边说了什么,傻㞗露出灿烂的笑脸对着岑光正喊道:“阿伯!”岑光正回以更灿烂的笑脸,抱着傻㞗拍他的后背、亲他的脸。周围的人唉声叹气,垂头丧气,走进黑夜里,消失在黑暗中。
岑光正笑着跳着带傻㞗回家,煮了一大锅扣肉给他,把他在牛棚里用长凳和木板搭成的床搬到自家大厅,藏好从床头翻出的存折,还给了他一床崭新的棉被。这是傻㞗记忆中睡得最美的一晚,尽管棉被暖得他满头大汗。
岑光正当晚就计算着那笔赔偿款的用处,首先是把家里的一层平房加到三层,刮腻子,贴瓷砖,再买一辆本田摩托车,其他的钱等儿子长大了买小轿车,也要日本的本田轿车。他要让儿子成为村里第一个开小轿车的人。不过这样好像不太对,房子一下子起高,会被别人说闲话,要不给傻㞗一间?还是帮他把牛棚翻新?或给他建个新的红砖瓦房?想到半夜,响起轰轰敲门声。傻㞗睡得死,床边似乎站着个人,岑光正没来得及理,去打开门,见门外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不清人脸。门外的人说他们在酒席上出力,问岑光正要辛苦费,岑光正赖死不给,张嘴闭嘴,勾漏片粤语特有的脏话突突射出,骂得这群人说不出什么,骂得他们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早晨,岑光正被人叫醒,发现办酒席用的锅碗瓢盆桌椅炉灶都不见了,剩菜剩饭、柴米油盐也被掳走,傻㞗住的牛棚没了顶没了墙没了里面的任何东西,只剩地基没被挖走。岑光正骂骂咧咧,嘴里的脏话像大炮、像导弹,却没有击中任何目标。他昨天当着村里村外人的面认养了傻㞗,按理要帮傻㞗出他娘的酒席钱,办酒席的用具是前几年村里集资买的,现在都不见了,赔偿也落到他头上。他问傻㞗存折的密码是什么,傻㞗嘿嘿笑着表示根本理解不了密码这个词的概念。他问了好多人才电话联系到后驱动,后驱动说存折是傻嗨办给傻㞗的,转钱进去是不要密码的,他不知道。当晚,傻㞗回去睡觉,看见搭成自己床的长凳和木板还有席子被丢出门外。新棉被也被丢出,是岑光正不再愿意用他碰过的东西。门紧紧闭住,怎么敲都没人回应。
傻㞗消失了,连带着长凳木板席子棉被,大家留意了好久都不见傻㞗在村里出现,便用这事指责岑光正做人不行。岑光正敢一张嘴顶一百张,他从不主动骂人,却也从不给人骂。可大家都在他背后讲他的不好,从他和弟弟建房子的事讲到过去更遥远的事,又从过去更遥远的事讲到眼前的事,在那些历经岁月还清晰的或早已模糊不清的往事里,他做得差的自然继续差,可做得不差的甚至做得好的都变成做得差的。岑光正走在村里,时常听到背后有人议论自己,等他转过头时又空无一人。有时候一个人议论,有时候很多人同时议论,可从未离开村子的他竟然无法凭借音色判断谁在说话。他女人和孩子都说是他的幻觉,就在当晚,睡梦中的一家人同时惊醒,无数比发丝还细、比针还尖的话语从门缝、窗缝、墙缝钻进来,扎他们的耳朵、扎他们的脑袋。岑光正无法忍受这些人的刻薄,眼球爆起血丝,抡起菜刀冲出门打算砍个谁来泄愤,结果门外一个人都没有,无处不在的声音却仍在传来。他抬头看见无数密密麻麻的嘴巴遮住夜晚的天空,圆月洒下的冷光给这些嘴巴涂抹上瘆人的轮廓,像一只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蝙蝠。
第二天,岑光正按照丢失的数额买回酒席用具,找来老书虫做证人和撰写账本。岑光正想到第一次找老书虫做证人,是和弟弟建房子生了矛盾。房子刚建好,两兄弟就翻脸,最后请来老书虫根据各自所出数额,划定各自拥有面积,再抽签选取房间。岑光正忽然想到什么,掐指计算,算了六遍,发现弟弟当时建房子用的数额和他这次在酒席中用的数额一样。
老书虫合上账本,听到大家说起消失不见的傻㞗,哈哈大笑,告诉大家:“傻㞗在我家。”
最该因这话生气的岑光正咬着牙,他想到自己还拿着傻㞗的存折,没有选择翻脸,那笔赔偿款远比这场酒席的花费多得多,他还是赚了,还顺带找个借口再次把傻㞗赶出去,不亏。回去的路上,他越靠近家门越感到不安,刚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就迈开腿跑起来,跑回房间,翻出专门用来存放存折的小木盒,打开后吓得丢开,还没跑出门就呕吐起来。往后好几年的睡梦中,他都会再次看到那天打开木盒时潮水般涌出的爬满双手的白蛆,那些画面致使他再也不敢贪恋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成为一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
岑光正自觉是被老书虫算计了。过去谁敢算计自己,他会想方设法加倍奉还,可现在他丝毫不敢有这种心思,没有人傻到要去算计岑西村最聪明的人。
岑西村最傻的人被岑光正赶出家门那晚,岑西村最聪明的人看见本该离开这个世界的老妇女站在门口,明白了她的心愿。他去把傻㞗带回老书院,给了他一间房。往后的日子,最聪明的老书虫翻书,最傻的傻㞗玩虫子,傻嗨坐在院子的角落沉默不语。季节更替后,傻嗨的身体已被地上的草和头顶上的葡萄叶盖住,再被青瓜的藤蔓爬满,她得以安详地闭上双眼。
老书院坐落在村子后头的竹林中,古时用来教书,学生有学校上学后,荒废了许多年。三十多年前村里筹建祠堂,看中了风水最好的书虫家的宅基地,当时的村长拉着最有声望的老人,试图说服这个孤儿,说让出宅基地是造福村民的事,也做好了他狮子大开口的准备,毕竟每个人都希望这样的机会落到自己身上。年轻的书虫提出自己只要破败的书院,还有每家每年三斤米酒。大家应允,书院不属于谁,给就给了,给米酒这种承诺可虚可实。那之后他便扎在老书院里,慢慢熬成了老书虫。老书虫成为最聪明的人不是谁的刻意塑造,而是公认的结果。他进书院的第二年挖出传言中的地下室,找到祖宗留下的千万册书籍,啃读了一年又一年,成了什么事都通达的人。只要有事问他,不论耕种、礼数还是人事,他都能给出无可挑剔的答案或办法,慢慢地村里人有事都去问他,带上当初允诺的三斤酒,有时还会拿上其他吃食、钱财,去老书院的人比去祠堂的还多。这样的人要是到外面的世界,肯定能闯出一番天地,大家舍不得他离开,也相信他不会离开,毕竟他除了看书和喝酒外对其他事的兴趣都不大。
老书虫最好的酒友是傻㞗他爹,两人喝颠了又唱又跳,引得许多蝙蝠鸟雀驻扎竹林。老书虫愿意收留傻㞗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往后,老书虫多次试图教导傻㞗都以失败告终,这个傻人会认真把每一句话听进去,听完后笑呵一下全给抖出来。老书虫便教他喝酒,给他酒他就喝,喝半杯便晕乎乎倒头睡去,不唱歌不疯癫,没有乐趣。有日,老书虫睡到中午才酒醒,看见傻㞗在院子里一会儿抓蚂蚁,一会儿拔草,最后望着天空发呆,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着打开门,从此村子里又出现傻人溜达的身影。大家这才明白为何最近总觉得生活少了什么,原来是这个他们平常最容易忽略的傻人。
人们家里饭菜煮多了,或者隔夜不想吃,便分给傻㞗。傻㞗会对给他吃的人傻呵呵笑着,不断点头表示感谢。大家都感慨,傻嗨教了他一辈子,只教会得到吃要感谢这一样事。
夏至后,天热得人发瘟,孩子们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泡着。傻㞗喜欢看,从不敢下水。有天傻㞗哇哇叫着跑回村里,指着村后的大塘,人们跑去看,有个小孩浮在水面,脸埋进水里,手脚充水涨成冬瓜。这事蹊跷在于孩子不会独自去游水,那天只有傻㞗在那片区域徘徊,他家人自然而然怀疑孩子被淹和傻㞗有关,外加此后傻㞗从不敢靠近那池塘,别人跟他说去哪里看看,他就吓得蜡黄的脸泛白,这不就是做了亏心事的反应?死了孩子的父母为自己的失职找到理由,在言语和态度上将这没证据的推理变成事实,加上闲着没事干又渴望有事发生的妇女们助推,而傻㞗本身没有辩解能力,能帮他辩解的傻嗨已经长眠于老书院的墙角下,他就此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杀人犯。
大人们给了傻㞗罪名,将罪名传播,孩子们争先恐后去实施判决。他们化身猿猴虎豹,在傻㞗身前身后徘徊、跳跃、喊叫,不时用棍子戳他,拾石头砸他。令他们惊喜的是,总是晃悠悠走路的傻㞗竟然跑了起来!以前孩子逗他玩他打他,他总是无动于衷,过段时间大家就失去兴趣,现在他跑了,孩子们反而喜欢了,在他身后追着嚎着骂着。这场追逐持续到秋天,又持续到冬天。孩子们有闲暇便组队去追他,知道他不敢靠近淹死人的大塘,刻意把他往哪里赶,终于日落西山时把他逼得哇哇大哭。即便如此,傻㞗每日都要出去。
在一次奔逃中,傻㞗跑过宽阔的稻田,又跑过密集的玉米地,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他主观记忆中第一次离开村子,惊讶于世界原来这么大!于是接下来的春夏秋冬,他走遍了村子四周的村子,甚至有时穿过这些村子去更远的村子。有时他不敢出去,就主动找孩子们,在孩子们的追逐中受到恐惧,再把恐惧转化为冲破心灵障碍的勇气。
傻㞗知道了越来越多村子,认识越来越多人,与猫狗熟络,与草木相识,与云朵对话。在他新认识的人中,他最喜欢给死人唱歌的道公佬。他们穿着红黄青紫各种颜色的道袍出现,喃麽、敲锣、吹唢呐、击铙钹、摇铃铛,为死亡营造热热闹闹的送别。当道公佬脱下道袍,在他眼里便失去了吸引力,所以为了寻找这些人,他才知道死亡是什么,并奔着死亡而去。
人们逐渐发现,有人死时,奔丧的人还没走多远,岑西村的傻㞗就来了,从酒席开始跟到酒席结束。见到他,本家都会给他送上大盘饭菜,有时人手不够需要他跑腿,他也从不推辞。大家以为傻㞗是为这口饭来。道公佬发现每次葬下死人,傻㞗总是最后走,有次留下来偷偷看,发现他在给死人磕头,便觉得他是为给死人磕头而来的。这事传开,大家又都说傻㞗是个好人。先前死了小孩的男人见到傻㞗,不由分说就打他出气,大家都表示理解,说人家死了儿子,打打人也没事。现在他再打傻㞗,大家便说他坏话,他没敢再打。接着又有人发现,有人死的夜晚,傻㞗都不睡觉,拿着棍子之类的学着道公佬跳来舞去,后来他捡到根桃木棍,或许觉得顺手,就没再换过。大家并不在意他为何学这些,只害怕他伤到孩子,可再有孩子追他时,他仍旧是撒腿就跑,从不反抗,大家就都放心了。
老书虫整日喝酒读书,不知道外面的事,煮饭时见傻㞗在就给他整多一份。如此过去几年,越来越多人认识傻㞗。傻嗨则在人们的记忆中远去,像村尾倒下的树,像天边飞过去的云,像路边烂掉的屎。
傻㞗名声加大除却这个名字带着的意味,还有他变成了十里八乡跑得最快的人。有个大嘴婆骑电车时看见他在村口游荡,去横岭圩后竟然发现他已经在捡烂果吃。这蹊跷之事在当天入夜前就传遍岑西村,继而传出更多关于他跑得快的说法:某天早晨同时出现在三个村子的死人酒席,能捏住正在飞的蜻蜓,甚至有人见过他晚上急着回家时踩在竹子树叶上健步如飞。
从又一年立夏开始,老书虫频繁走出书院,去每家每户走访,问他们有没有事要帮忙。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大家把难事都说出来,天文地理、邻里关系、人生大事,经他提点的去做,即便不完全解决得了,也能比先前好。大家以为他是想喝酒或者要什么,主动献上酒、吃食和钱财,他都接过去,也有一毛不拔的,他也不怪罪。到了秋分,他在村里连走几圈,已经没有人主动请他进门,意味着所有人的事都解决了。村子进入祥和、宁静、幸福的状态,老书虫已变得可有可无。可日子并非一成不变,问题会不断出现,再有人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又想到了老书虫,才发现他已多日不出门。那人去到老书院门前喊,没有人应,推门进去,见老书虫被压在书架下,已经没了呼吸。
这事惊动了岑西村所有人,不到两个小时,老书院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议论纷纷,不少人想起先前听老书虫说过,他想治好傻㞗的脑子,便推测他是翻书寻找医治之法时拉倒了书架。傻㞗本人早出晚归,并未发觉异样,或许看见了,也只当老书虫是盖着书睡觉。人们立即为这事定论:老书虫是为救傻㞗而死,或者说是傻㞗的傻害死了最聪明的老书虫。
大家叽叽喳喳过后,一致觉得要给老书虫办场隆重的葬礼。关于这场葬礼的讨论持续到半夜,其间发生过许多争吵,多数因为钱财的捐赠数额。葬礼越隆重,意味着每个人出的钱越多,很多人犹豫或反对。
所有人都走完,只剩下傻㞗和房中的老书虫,后者躺在木板床上,盖着被子,被子下的脸安详恬静,像平时喝多酒睡着了。院子的墙角传来动静,傻㞗过去看,见一双苍老的手从那堆干枯的藤蔓中伸出来。傻嗨的身体旧得像倒在水沟里的老树,怀里的存折却新得像刚打印出来。她把存折交给傻㞗,跟他说了什么。第二天人们再聚集时,多数人已经从老书虫死亡的悲伤中走出,都在想着怎么反对办大葬礼。傻㞗举起存折挥舞,嘴里念叨什么,他们仔细听才发现是一串数字,岑光正赶来时已经阻止不了他们要用这笔钱给老书虫大办特办。
酒席上,人们大口喝酒大块嚼肉,张嘴大笑捂眼大哭。出山那天,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全都出门送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连狗都识趣地排在主人身后。前头打锣开路,后头撒纸钱、烧鞭炮、引幡,再后跟着花圈、纸马纸人纸楼、金山银山,再到棺材,最后是道公佬和送葬的队伍。行到半路,八仙们忽然停下脚步,个个面爆青筋,其中一个先顶不住肩上如山的压力,跪倒在地,其他人应声而倒,棺材摔在地上发出巨响。人们屏住呼吸,盯着那震动的棺材板。道公佬大喝一声,手持铜剑冲上去,跑到一半猛地停下脚步。棺材板轰隆飞开,穿着寿衣的老书虫爬了出来。
老书虫目视四周,没理会众人,向纸马招招手,那纸马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竟迈开脚步跑了过来,荡出一片碎纸。他爬上马背,回头看一眼村人,发出哈哈大笑,挥手道别。纸马迈开腿狂奔起来,眼看要栽入玉米地,弹腿一跃而起,踩着玉米花继续跑。跑着跑着,纸马四脚离开附着物,踩踏空气奔腾,直到遥远的天边,唯有老书虫哈哈大笑的声音飘荡回来。
风吹过玉米地,玉米秆摇摇晃晃。
傻㞗注视着和人们相反的方向,娘已经走过水稻田,走过花生地,走到了他从未去过的永恒未知之地。
村里人都感谢傻㞗,是他愿意拿出钱,送走了他们最敬爱的仙神。如果这钱没人出,仙神责怪就不好了。他们把傻㞗当成仙神留在人世间的代言人,给他吃给他喝,禁止小孩子欺负他。有解决不了的事,大家也去找傻㞗,傻㞗不说,他们也不敢有抱怨。
岑西村没再下过雨,直到来年,所有的池塘都干枯。有人传言仙神还是生气了。大家去只埋有空棺材的墓地,连拜了半个月,还不见雨下。又有人说不是仙神生气,仙神还是老书虫的时候就心胸宽广,不至于走了再折磨大家。大家又寻找其他原因。年轻人走出村子,去其他地方,发现没有干旱的迹象,甚至有些村子池塘的水已经满溢而出。市区相关部门知道此事,派人来到岑西村,朝天空连着发射了几百枚干冰火箭弹,周边的村子连续两个月被暴雨浇灌,这里还是滴水不落。好在那口死过人的大塘有水,大家能从中抽水耕种,不至于贻误时令。大塘的水位一日比一日低,普通的抽水机没办法继续抽上来,村民又向相关部门求助,相关部门送来远比干冰火箭弹便宜的强力吸水泵,日日夜夜轰轰响,塘水途经沿用了千百年的水渠去到村子每一片需要水的土地,就像毛细血管流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大半年后,岑西村还是没有雨,大塘的水还在源源不断被抽上来。过去人们都听老人说大塘水好深好深,却不知这“好深好深”是什么概念,直到今日,用横岭圩能买到最亮的手电筒射下去,才能看清这恐怖的巨洞以不太大的曲度蜿蜒向下。数十米深的水面泛着光,被黝黑润滑的内壁衬得恐怖,好在不用人下去,只要不断放下吸水管就行。抽出的水清澈、冰冷,喝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不算好不算差,更多是不适应,好在自来水基本覆盖了每一户家庭,足够平常生活。不过,用了这个水,村民种下的粮食蔬菜瓜果草木比去年更茁壮,养出的猪狗牛鸡鸭比以前更强壮,交配起来更凶猛,生下的蛋更圆,产下的崽更跳脱。村民们喜悦的同时又感到有种难以言说的异样,可能源于代代流传的说法:遥远的过去,开发这片土地时,大塘里爬出过什么,先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些东西赶下去。至于是什么时代、什么东西无从得知。时间模糊了历史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或许只是先人用来吓唬后人的话。
傻㞗依旧悠闲,人们反复确认了他和仙神一点关系都没有后,又把他当成以前的傻人对待。他这样的人被嘲笑被欺负被无视的同时,也获得了另外的乐趣:可以不遵循人们世代遵循的生活规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傻㞗吃着百家饭,整日拿着桃木棍跳舞,疯疯癫癫人畜无害,对村庄的灾难毫不关心。
奇怪的事发生在燥热夏日的白天,有个男人淹死了。用水泵抽水后,每天都安排人看守,死的那人就是看守的。他来值班时并无异样,下一班人来时,见他躺在塘边,周身湿漉漉。塘里的水离地几十米,他淹死后怎么上来的?想到那个古老的传说,换班的人吓得四肢发颤,连滚带爬回到村里。村长带几个胆大的人把死的人抬回去。那几个人回到村里,也湿了身,尸体太重了,全然不像血肉筑成。尸体被放在老书院,村里人都聚集过来,商量着要怎么做。
隔壁村的道公佬来时神情自若,看了一眼淹死的人,说要马上埋下。村里人听他说的,立即把人埋在竹林里。道公佬为这个死去的人喃嚒完,去到大塘喃嚒,转了三圈再也走不动了。他突然跪下来,额头冒汗,大口喘气,像被什么压住。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离开岑西村。
人们慢慢可以肯定这个夜晚不属于人世间,因为他们肚子饿了又吃饱,吃饱了又饿,没有哪个夜晚能够如此漫长。所有能判断时间的事物都已失效,钟表不再运转,天上的月亮星辰不见踪迹,四周的村庄没有灯光。村长派出去的几拨人都已回来,得知村子正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包围,他们去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所有的呐喊都没有回声。人们在老书院中生起火堆,火烧完了加柴,加了柴又烧完。他们睡了又醒,困了又睡,在梦中看见遥远过去的记忆,也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绝望。
在睡梦构成的集体记忆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常出现,当那个身影在竹林顶上若隐若现时,人们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傻㞗……”岑光正先认出来,“傻㞗!你在上面干吗?”
人们都认出来了,那个站在竹子顶上的人就是傻㞗!他们也终于想起来,怪不得总觉得这个漫长的夜晚少了什么,原来就是傻㞗。这个岑西村最傻的人,竟然在这种时候成为人们心安的寄托。
傻㞗从竹子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在门前。他手持桃木棍,环视众人。这眼神,完全不是个傻人。他看中一个人手上的番薯,朝那个人伸手,那个人把番薯给他。他拿过吃。在时间失去概念的时候,人们结队回到家中拿食物和工具到老书院,把这里打造成了避难所。傻㞗吃完番薯,又看向另一个人的米饭,那人把米饭给他,他扒拉扒拉吃,很有胃口,尽管饭里没有菜。人们陆陆续续送上吃的,米粥,玉米、土豆、芋头、鱼干、猪肉、牛肉、鸡鸭……傻㞗吃了很多很多,仿佛连下辈子的东西都吃完了,直到人们再也拿不出什么。
傻㞗走出老书院,人们跟在他后面。傻㞗朝大塘走去,人们送到村子边,再也不敢送了。傻㞗抓着那根带了几年,被抓得光滑的桃木棍,走到黑暗要将他淹没时立住。他目视大塘,似乎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走进黑暗中。
人们听到傻㞗在叫、在骂、在吼、在哭、在笑。人们听到不知何物的尖尖的响声,有时候密密麻麻,有时候寥寥无几。这些声音透露出黑暗中在进行某种极其激烈的打斗。声音持续了几个小时,如果人们对时间的感觉还靠谱。其间人们看见傻㞗模糊的身影像猫一样弓着,他似乎被黑暗里的东西逼了回来,但他扭头看了一眼给他食物吃的村民,又朝黑暗中扑去。接下来,人们听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傻㞗的声,什么人的声,什么兽的声,猪的声狗的声牛的声,虫声鸟声风声水声。种种声音在黑暗中碰撞、消解、碎裂,越来越低,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消失。人们也已精疲力竭,回到老书院睡着了。
岑西村的人被雨声雷声吵醒,跑出门,惊喜笑着,感动哭着,雨终于下了,雷终于打了。他们都说自己做了一场梦,说着说着发现每个人都做了那样的梦,才发觉有可能是真的。他们找了院里院外,都不见傻㞗,竹林里有个新坟……不是梦,是真的。他们来到大塘,大塘的水满了。他们分散到周边的村子,其他村子的人都笑话他们,竟然举全村之力去找一个傻㞗。找不到,傻㞗消失了。后来的日子,他们都自觉在更远的地方寻找傻㞗,都没有消息,直到所有人彻底接受他不存在了,仿佛他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
责任编辑夏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