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声音
2025-01-24李佑伦
黑漆漆的夜,群山静寂,大地静寂,祖母的房间却喧嚣着。不是祖母在喧嚣,是祖母房间的电视在喧嚣,或咿咿呀呀在唱歌,或乒乒乓乓在打斗。
祖母房间的电视二十四小时开着,高分贝。多少回,趁祖母睡着了,为了让她睡得安心,每隔两三个小时都要去瞧瞧祖母的叔爸们悄悄地将电视关上,可一关上电视,祖母就醒了,祖母一生很少发脾气,可遇这事儿总是拍桌子瞪眼睛:“关啥子嘛,关,用得了多少电?”这不是电费的问题,是祖母根本就不看电视的问题。
这是长三间两头转的乡下极普遍的三合院。祖母住正中的堂屋,二爸幺爸分别住两头,父亲为老大,因为读书走出了农村,在城里安了家。
电视天天开着,自然坏得快。祖母堂屋的电视坏了,她马上叫嚷开来:“电视坏了,快——给我换台电视,我要看电视。”
二爸把他房间的电视抱到祖母的房间。当着二爸的面,祖母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嘿嘿笑:“好看,好看。”手舞足蹈的样子。
不久,电视又坏了,幺爸又把他房间的电视抱到祖母房间。
那时,乡下停电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冬天枯水的时候。有电的晚上,电视的声音淹没了老鼠的吱吱声,也淹没了猪舍里大猪小猪此起彼伏的鼾声。
突然停电的时候,祖母房间的电视就没了声音。寂夜更加静寂,老鼠的吱吱声格外清晰,猪鼾缕缕可闻。
吱吱声虽小,但还是醒惊了一墙之隔的幺娘,一个激灵,她听到堂屋里祖母一声接一声呻吟:“哎哟,娘娘啊,哎哟……”
一个鲤鱼打挺,幺娘翻身起床,抓着棉衣就往外跑,到门口,回来,呼地掀开被子,啪,一巴掌打在幺爸屁股上:“娘在叫唤。”
幺爸急火火地赶到堂屋门口,抬起的双手正欲推门而入,被同样惊醒同时赶到的二爸拦住了:“不要。”然后压低嗓门,“娘肝痛发作了,叫出来好受些。我们进去了,她顾及我们的感受,强忍着,更难受。”
幺娘还是要进去,二爸的手依然拦着,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我们进去又有什么用?”怕幺娘犯倔,随即宽慰道,“放心,娘脑子清醒得很,水杯、镇痛药放床边,在阵痛发作时,她还是能自己服药的。”幺娘只好作罢。
二娘来了,四个人静静地站在堂屋门口。天冷,他们回屋添了衣服,再回来,搬一条长凳坐在堂屋的街沿上。
二爸叫幺爸们去睡,说是有他和二娘守在那儿。
幺爸叫二爸和二娘去睡,说他已经睡不着了。
于是,四个人分别坐在堂屋的两边。
祖母的呻吟持续到天亮,二爸幺爸们堂屋门前坐到天亮。
祖母不呻吟了,二爸前去检查床头桌子上保温杯里的水,保证随时有,且温热,检查备服的药。祖母依然是笑脸相迎,说什么感觉比原来好多了,昨晚还做梦了,梦见最小的孙子考上大学了。二爸装作很高兴:“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挣钱了,你老人家想要啥给买啥。”
祖母的笑容更加灿烂,全身发抖:“好哇,好哇。”
二爸一转身,泪如泉涌。
再忙,家里无论如何都得留一个人,祖母肝痛发作时,替祖母倒好水,备好药,然后借故离开,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让祖母在电视声音的掩盖下,无所顾忌地或嚎或嚷或叫。
冬渐深,停电越发频繁,电视当哑巴的时候越来越多。
祖母手里就拿着一棍擀面杖,须臾不离身。
擀面杖是酸枝树枝条做的,婴儿手臂粗,八九寸长,溜光溜光。二爸刚看到祖母手里拿着擀面杖的时候,还以为祖母想吃手擀面了,吩咐二娘做擀面。祖母矢口否认,极为尴尬:“哪个想吃擀面嘛。”
二爸愣愣地看着祖母,再看着祖母手里的擀面杖。祖母旋即将擀面杖朝院子里的鸡扔了过去:“嗍——鸡屎到处摆。”硬质木的擀面杖一头落地,发出当当当的声音,跷跷板一样快速地左右翘了几次,慢慢歇下来,又朝前滚了一段,鸡一惊,跳了一下。祖母再“嗍”一声,鸡们这才不甘地撤出院子。
二爸特地做了好几个响竹篙子(两米长的竹子,将一头剖成手指宽,摇动时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偏偏祖母就要用擀面杖赶鸡。
祖母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叫齐所有在家的儿孙。儿孙们守到床前,祖母面部抽搐却也在极力微笑,双手紧握擀面杖抵着自己的肝部。
祖母微笑着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堂屋里哭声响起。
给祖母换寿衣,这才发现穿了一个冬天一直穿在中间没有换洗的棉衣上有个洞,那是擀面杖给顶的。
所有的人这才明白,自最初停电的那个晚上起再没有听到祖母呻吟的原因,刚才低沉的哭声突地高亢起来。
祖母走了,带走她生前穿过用过的衣服和被褥,唯独那件穿了十数年最终被擀面杖顶穿的棉衣给留了下来。
如今,祖母离世已近二十年,家里三个医生,正读医大的两人。每逢春节大团圆,二爸都得将祖母那件棉衣从柜子里取出来,当牌位一样瞻仰。棉衣陈旧,几乎认不出它是棉衣了,棉衣上的那个洞,活生生就是祖母的嘴唇,向她的后人们讲述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