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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风飞过

2025-01-24崔玉松

安徽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表姐

我妈把我告了。这在我们这个地方,应该算件大事。

我们县最早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另一条从西到东,中间交界的地方被称作“十字街”。十字街往上,叫南门街,往下叫北门街,左右两边自然是东门街、西门街。十字街街口,是新华书店、电影院、百货公司,这里曾经是我年少时候的乐园。政府机关大多分布在南门街和北门街,这是一条古老而狭窄的青石板路。后来城市扩建,新修了许多大街,县政府也搬到了新大街,这里就成了老政府。老政府里除了住宿区,还有一些不起眼的部门,工会、青年团、妇联以及工商联、文联、老龄委、民政局等,就像一个个老妇人,怨气十足。

我爸就在民政局工作,我也在这里工作。我在乡镇干了9年后,调到妇联。有时候想想,40多年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走出过政府大院。为此,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把新房买在新街,现在想来,我一直都想逃离这里,却似乎永远没法离开。

上了年纪的人说,全城的风水就数老政府最好,跟西山脚的黑龙潭、东山顶的善庆寺在一条中轴线上。可我成天在这里,也没有感受到这龙盘翠密之地给我带来过什么好运。

这不,我妈把我告了。

我妈就住在老政府旁边的住宿区。我小时候,政府和住宿区是连在一起的,每天上学,我都要从政府大门路过,放学的时候,直接冲上后排民政局的小楼,在我爸办公室写完作业再回家。

这些年,政府搬走以后,老政府和住宿区中间反倒砌了一道墙,插上些钢筋,又种了一墙的蔷薇,把住宿区和办公楼分隔开来。不过,这一墙的钢筋、带刺的蔷薇还是挡不住我妈三天两头穿墙而过的“热情”,只要她一不高兴,就杵着个拐杖,迈进老政府大门,喊,我找妇联。之后,一屁股朝妇联歪了进去,喋喋不休地控诉起我来。从我调到妇联开始,找妇联似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

我妈还理直气壮地说,女人的事就要找妇联。

现在倒好,直接找法院了。

顺着古老的青石板路往法院走,鞋跟不时嵌进石缝里,这让我对这条路充满了无奈,就像我和我妈的关系。这么多年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按理说,我爸走后,这个世上我俩再也没有比对方更亲的人了。可不管我如何用心,她依然像一块厚厚的青石板,坚硬、冰冷,永远拒我于千里之外。甚至,她每天都隐蔽在她生命的壕沟里,把我当成她的敌人,用她的望远镜,远远观察着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就像现在,脚再疼,也得忍着。生活总是那么喜欢跟我开玩笑,比如,一走上这条青石板路我就会后悔,想,为什么我每次穿高跟鞋的时候,总会有跟我妈有关的事发生。在这条路上走着,就像我一次又一次进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后来我就想,这是命吧。

接到法院的电话时,我刚进办公室。已近深秋,天阴着,街道就成了抽风筒,把冷风“嗖嗖嗖”从北门街抽了过来,让人感受到逆风而行的艰难。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枯黄,飘飘洒洒往地上落,我感到自己也像这些叶片一样,突然没着没落,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可以落脚的地方。街上的人急匆匆地走着,头也不抬,就好像他们的妈也到法院把他们告了一样。

民事法庭的门开着,我裹紧风衣,敲了敲,喊,李庭长。李庭长忙起身,把我迎了进去,说,你看你看,这事儿整得。我跟李庭长算是老熟人了,我们权益部小张还是法院的人民陪审员,我正好分管权益部,为一些妇女儿童维权的事,平时经常来往,有时我们也会一起下乡,宣传禁毒防艾。不过,我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碰面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李庭长给我倒了杯水,搓着手看着我,只是笑,也不开口。我有些恼,说,该怎么办,你直说。他说,喝杯水,这天冷得很,就跟冬天一样,要不要开烤火器?我摇摇头,刚要开口,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看是办公室的电话,忙向李庭长打了个手势,让他等等。

电话里说,来了个老人,上访,非要找领导,让我回去处理。李庭长见我挂了电话,说,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我两手一摊,说,单位有事,改时间吧。李庭长笑起来,说,妇联能有多少事?别把自己搞那么紧张。你妈这事,不解决,干再多的事又有啥用?我说,对得起这份工资吧。这样,下班我请你吃个饭,边吃边聊。李庭长笑着说,还是算了。现如今,你是我的当事人,我可不能犯错误。我“呵呵”一声,李庭长倒还严肃起来,说,还真得来办公室谈,这是程序。我也不能单独跟你谈,还需要另外一个法官。我们还得进一步了解情况,符不符合法定条件,能不能立案。他停了一下,笑笑,说,最好做做你妈的工作,不管怎么说,对你的发展不好。我又“呵呵”了一声。他见我不说话,绷不住,气一下就泄了下来,说,算了算了,等哪天我请你吃饭。

走出法院,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真有了一种被告的感觉,越走越快,像是在跟我妈赌气,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脆弱与沮丧。一路上,我低着头,生怕遇到熟人,好像在逃避警察的追捕。风更冷了,东山就像审判庭上的法官,正在用刻骨的风敲打我的意志,像是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串一串对我不利的口供。梧桐叶像一张张诉状,在我眼前飘过来飘过去。

我拉了拉风衣,把脑袋缩了进去。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熟人。我长长舒了口气,电话忽然响了,一看,还是办公室的,我没有接,理了理头发,刚要进门,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们领导是不是躲起来,不敢见我?我告诉你们,不能为了你们的需要,乱七八糟,无中生有。那声音就像一个无底黑洞中一阵凄声泣血的鸟鸣,在我那时的心境中听起来特别吓人。小张赔着笑说,我们领导在路上,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我刚要推门,又听到那个声音嘀嘀咕咕抱怨说,什么孝老敬亲?屁。

我赶紧进门,直接到饮水机前给她倒了杯水,就像给那只泣血的鸟理了理羽毛,问,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撇撇嘴,脸上的皱纹立马挤在一起,有些不屑,说,我要跟你们领导说。小张忙插话,说,她就是我们刘副主席,分管信访。

这是一个清瘦的老人,70多岁,戴着一顶枣红色毛线钩的遮檐帽,提着一个翠绿色的药店发的布袋子。我知道,布袋里面肯定是当坐垫用的海绵,我妈也有一个。她又抬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渐渐刚毅起来。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我妈坐在法院的样子。

怎么说呢,我和我妈,就像前世的冤家。从我记事起,她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从小到大,她没有给我缝一件衣服,也没有为我织一件毛衣,甚至连对面这个老人头上的那种枣红色毛线帽也没有见她钩过。我妈总是冷着脸,在我面前喊,刘慧,洗碗,刘慧,给你爸烧水泡脚……她的声音总是像黑夜中一块块朝我滚砸过来的石头,令我在噩梦中一次次挣扎。醒过来的时候,又总是听见我爸在我耳边一次次唤,小慧,小慧。

老人看了我一会儿,见我不说话,有点慌,忙喝了口水,说,赵红芬,什么孝老敬亲,她不配。我接过小张递过来的信访登记本,问,您的名字?和赵红芬是什么关系?老人见我出声了,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使劲把杯子往茶几上一蹾,声音大了起来,说,我是赵彩凤,我是赵红芬她妈。

我愣了一下,今天是怎么了?今天这妈怎么都跟自己的女儿过不去?

我妈第一次来妇联那天,我刚从乡镇调过来。那会儿儿子马上就要上初中了,丈夫在派出所,根本顾不上家,我得回城带孩子。我厚着脸到处找人,组织部、人事局、宣传部,甚至县长、书记,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进城,职务保不保留都可以。终于感动天地,平级调动,到县妇联任副主席。

想到我妈,眼前这个老人忽然让我有些讨厌。她见我不说话,又强调了一句,说,什么孝老敬亲模范?你们认得个鬼。小张递给我一份资料,我打开一看,是赵红芬的先进材料。我很快扫了一遍,问,你姑爷和你姑娘离婚一年后,突发脑膜炎,你姑娘又回去伺候他,直到他病故,有这回事吗?她冷笑了一声,说,那是应该的。我说,孝老敬亲,不止是孝老,还有敬亲,她照顾生病的前夫,就是敬亲嘛。她绷着脸,说,孝老敬亲,孝老在前面,不孝老,谈什么敬亲?看来,这是个识字的老人,还咬文嚼字呢。

正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小张接完电话跟我说,刘副,让你去宣传部开个会。我问,什么内容?小张说,好像是创建未成年人思想道德示范县的事。另外,明天早上9点,教育局还有个“荣辱观进校园”启动仪式。我一边找笔记本一边问,宣传部这个几点?她看看手机,说,4点,只有十来分钟了。我忙给那位老人续了杯水,说,我要去开会,你先把情况跟他们说说,做好记录,我们会抽空去你家了解情况。

她抬起头,眉毛紧紧挤在一块儿,就像她被人紧紧挤进了一个角落,怨气冲天地说,你们这是推诿。我顾不上再跟她啰唆,回头对小张说,你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一个,再给镇妇联主席打电话,我们明天下午去一趟。

这是个深秋的下午,阳光暖暖的,从妇联去宣传部要穿过一个小小的花园,抬头一看,政府大楼上的爬山虎只剩下几片枯红的叶子,在枝头惬意地立着。

我妈来妇联的那天,是个春日,阳光也暖暖的,门口花台里的杜鹃粉粉嫩嫩地挤在一起。我记得,主席正在给我做廉政谈话,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因为,我妈闯了进来。她指着我说,这种没有良心道德的人,当什么副主席?

那年,我爸刚刚去世,我还没有从丧父的痛苦中走出来。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我妈每年都要来政府大院闹上一两次。没办法,谁让老政府的住宿区离办公楼这么近,她从满围墙的蔷薇花后走出来,方便得很。

我记得主席当时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愣了好半天,才指着我说,不可以,不可以。我很委屈,可当着我妈的面,我不能过多解释,不然我妈肯定会更恼火,更暴跳如雷,不把政府大门吼塌才怪。主席对我妈说,你放心,我们会调查,如果一个妇联副主席不孝顺、不赡养自己的老人,我们一定会批评她、处理她。主席还牵着我妈的手亲自把她送出门,就像她才是我妈的女儿一样。

唉,我这辈子,别说升职,保住眼前这个职位就算不错了。也好,断了奢求,安安分分做好本职工作,反倒少了些烦恼。

回到办公室已经6点多了。我得回家一趟,看看我妈。

妇联是什么单位?群团组织。清闲嘛。清闲?但凡有女人的地方妇联都得管,你想想,哪个角角落落没有女人?反正,任何部门的事都可以插上一脚。可我连我家的事都没有管好,惭愧得很。我妈一直住在这套老房子里,多少年了,三室一厅,看上去也不宽敞。我爸死后,没过多久表姐夫跟着表姐住了进来,显得更拥挤了。

蔷薇花早已凋谢,只剩下虬枝盘曲的枝蔓紧紧抓着栅栏,老气横秋,在我的眼睛里展示着盛开过后的沧桑与落寞。进了住宿区大门,是一栋两层楼的活动中心。县政府搬走前,这里也是机关办公楼,四五家单位就在这栋二层小楼里办公。我爸的办公室在二楼右边最里面那间,我每天放学不回家,就跑到我爸那里写作业。此时,一抬头看见那间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情不自禁地想哭。

要是我爸知道我妈这么对我,他会不会难受?

我爸是退伍老兵,立过功,获过奖,当过副团长。我爸说,当这个局长都委屈他了,按照部队上的级别,他应该是副县级。当然,他不是抱怨,而是在逗我玩的时候故意显摆。我记得,我爸最喜欢把我抱在腿上,让我帮他拔白头发。我爸的白头发很狡猾,一根一根隐蔽着,就像他当年的敌人一样。我拔一根,我爸就会拿在手上,仔细鉴别,然后说,消灭了一个班。我又拔一根,我爸捻捻,逗我说,哈哈,这回消灭了一个排。所以我总是把我爸的白头发当作敌人,每次一看见它们长出来就会对他大喊,敌人来了。

可惜我爸的白头发越来越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很慌,有时候还会恍惚地想,我爸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我这样想的时候,总是会看见我妈,站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现在想起来,她总是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经常想,我妈和我爸是怎么凑在一起的?我妈小我爸近10岁,没有工作,嫁给我爸后,招工到政府食堂做饭。回到家,就站在厨房的那个角落,想方设法和我爸吵架。奇怪的是,再怎么吵,他们都没有离婚,一直吵到我爸的白头发攻占了他的阵地,一直吵到我爸去世。

我爸去世之前,是我们这个县民政局的局长。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政府大院这个词像我背的书包一样,成了我身上的标志,而我记忆中的政府大院仅仅只是一条栽满柏树的小路。现在,我刚刚穿过这条小路,就听见我妈说,我就要法院判她的罪。还听见表姐劝,姨妈,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这是一楼,是分房子的时候我爸主动要的一楼,是我妈和我爸吵架的时候,随时拿来当作把柄的一楼。我爸的意思,其实是要给我妈整块地,围个院子,栽菜种葱。我妈一听,脸都白了,跳起老高,说,你是要我去死吗?你是嫌我种地还没有种够吗?

我有些无奈。我爸的意思连我都懂了,为什么我妈就是不懂?我爸的体温连我都捂热了,为什么就是捂不热我妈?有时候我在想,爱要怎么说出口才叫爱?恨要埋得有多深才叫恨?

所以,听见我妈说要让法院判我的罪,我不以为然。只是,心凉得就像被大雪盖住的枯败蔷薇,那种凄寒,那种刺痛……唉,我妈到底跟我有什么天大的仇?

我爸活着的时候,我妈对我也不好,但不至于太过分,我爸死后,她就成天给我搞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表姐说,算了,她都40多岁的人了,有脸有面有娃娃,你给她留点面子。您也老了,安安生生过几年。我妈说,你不要帮她说话。如果不是她,或许拿工资当官的人是你。我冷笑两声,想,一个初中生,当官?想得美。表姐没有说话,好像默认了我妈的说法。

我有些恼火,也不敲门,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屋里的人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回来,有些诧异。我妈瞅了我一眼,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表姐拍拍围裙,说,回来了?我去做饭。我说,算了,还是我做。我妈一把扯住表姐,说,这是她的事,凭什么你做。我说,妈,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像这样对我?我妈一下火了,说,我怎么对你?你记不得?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我省吃俭用供你上学读书,我帮你洗衣做饭当老妈子伺候你……我妈就像一挺机关枪,只要我一冒头,她就扣动扳机“哒哒哒”响,好像有一箱一箱用不完的子弹。让我感觉,那些子弹都是针对我特制的。

表姐忙拉了我一下,说,走走走,做饭做饭。

这种时候,厨房就变成了躲避子弹的壕沟,可以让人稍微清静下来。表姐说,小慧,别跟你妈一般见识,她年纪大了,糊涂。我冷笑两声,说,糊涂?我看她就是没事找事。我一片一片择着白菜,说,从小到大她都这样,我跟我爸好像是她的仇人一样。表姐张了张口,想劝,高压锅忽然往上顶,“呼呼呼”冒着水汽,厨房里满是排骨的香味。表姐盯着我看了看,还是没有说话。我擦擦手,拿出两千块钱,说,表姐,这个给你。我妈不喜欢我,一见我就生气,只能麻烦你多照顾了。表姐不接,推来推去,推了好半天,才收了。

姨妈家一共五个娃娃,表姐是老三,按我们这里的排法,该叫三表姐。不知道为什么,我妈最喜欢这个三表姐,从小到大,三天两头让她往我家跑,好像她才是我妈生的一样。上初中以后干脆就让她住在我家,学费也是我爸掏。小时候,我没少跟她打架。她揪住我的头发,我个子小,只好揪着她的耳朵。每次打架,我妈从来不问青红皂白,拎起扫把就朝我劈来。我爸如果护我,我妈肯定得跟他大吵一架,只好背后说,跟你表姐好好相处,以后也好有个伴,相互帮衬。

现在回想起来,我爸的这句话就像留给我的遗言一样。

好在,表姐读书不如我,每次考试都是倒数,无形中怯了许多。时间长了,慢慢学会让着我。初中毕业,她硬是没能考上高中,户口又在农村,只好到处打零工。我记得,有一次回家,听到我爸我妈吵架。我妈说,表姐找不到正式工,是因为我爸不管。我爸说,罐头厂、食品厂、火柴厂,你都不让她去,说是集体所有制。其他单位,她那点文化又进不去,我能怎么办?我妈说,火柴厂?火柴厂是你姑娘去的,我看她动不动就“嗞”的一声,一点就着。

我爸当上民政局局长以后,殡仪馆招工,有两个初中毕业的岗位,一个化妆师,一个锅炉工,我爸问我妈,去不去?我妈说,去哪样去,都是些死人,一个大姑娘家,辛辛苦苦长大,就为了服侍死人?说完还不依不饶,又加了一句,说,你怎么不去?就这样,表姐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我大二那年,我爸退休了,我妈看他好像更不顺眼,叽叽歪歪,天天吵,动不动就赌气,不买菜不做饭。我爸一生气,干脆让表姐来我家,每个月给她点钱,让她打理家务。算起来,表姐跟我爸妈相处的日子确实比我多得多。

其实我回家,是想跟我妈谈谈她到法院告我的事。我说,妈,你能不能不要到法院闹?告自己女儿,听都没有听说过。我妈不理我,说,这回就让你听说听说。我没有办法,心里冷得很。我说,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妈这时又跑进厨房躲着,那片昏黄的灯光之外,她的身影像一扇斑驳的门,“嘎吱嘎吱”一阵声响,一声长叹,说,造孽啊,你是我前世造的冤孽。我一听,硬生生愣在我妈面前,想哭又攒不够眼泪,想笑又张不开嘴,就是冷,那种从头到脚的冷,仿佛我的身体里钻进了一个冬天。

我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上访的那个老人,她坚毅而又决然的样子。我知道,我妈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说通改变的。到底该从哪里入手?我决定找我表姐好好聊聊。

坚毅而又决然,想到这两个词的时候,我反倒软了下来,老人嘛,就是这个样子,表面越坚毅越决然可能心里就越柔软越顺服,这是我在妇联工作这一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吃过饭,我对我妈说,让表姐陪我出去给你买件羽绒服,马上就入冬了,别人有,你没有,又该说我是白眼狼了。

表姐确实比我懂我妈,我说买一件黑色的,表姐坚决反对,说,姨妈喜欢鲜艳的颜色,选这件棕红色,好看不显眼。我又让表姐为她自己选一件,表姐不要,推来推去,我只好按我的想法给她买了件。买完衣服,我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喝喝茶,我想跟你好好聊聊。表姐说,好啊,走,回家,要喝茶我给你泡,姨爹屋里还有些老茶。

我一把拉住她,朝一个茶楼走进去。

头道茶一开,我就把泡茶的小姑娘撵了出去。表姐看我那样,有点蒙,说,我怕回去晚了,姨妈不高兴。我说,你也怕她?表姐说,其实姨妈这一生,很可怜。我恍了恍神,给她续了茶,说,表姐,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好?表姐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狠狠叹了口气,盯着茶壶里飘飘浮浮的热气,说,她这么恨我,我到底是不是她生的?表姐忽然打了个激灵,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她说,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我使劲把她按到座位上,又问,她为什么这么恨我?表姐走不了,又去抓杯子,我忙给她续满,说,这茶贵着呢,才喝了一泡,可惜了。她不吭声,说什么都不肯留。我只好依着她,一同出了门。

一路上,她都不说话。我只好转移话题,说我爸和我妈的感情,与其一辈子吵吵闹闹,还不如早早分开。表姐停下脚步,瞪了我一眼,说,你在妇联,可不敢乱说话。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我放学回到家,我爸正好没事,就把我抱在怀里,用一把塑料手枪教我瞄准门背后的靶子。我妈正好推门进来,我一枪过去,正中我妈的头。我爸哈哈大笑,连连夸我,说,我姑娘要是当兵,一定是个神枪手。

我妈脸一垮,骂我爸成天惯着我。我爸没有在意,依然笑哈哈,还说等我长大一定送我去当兵。我妈彻底愤怒了,顺手抓起一个馒头就往我嘴里塞,好像要把一个未来的神枪手噎死在摇篮里。

其实,我妈那个动作已经昭示了我未来的生活,她总是在我要么高兴、要么幸福、要么兴奋的时候,想把我噎死。

我又换了一种说法,问表姐,你说,我会不会是捡来的?表姐轻轻一笑,那笑在夜晚的风里显出了观音的神情,仿佛知道我的前世今生。

又一阵风吹来,表姐裹了裹衣服,紧走几步,见我没有跟上,停了下来,说,你一天到晚瞎想乱想,姨妈这一辈子,就没有人实心实意对她好过。我追上去,问,你什么意思?我爸对她不好?要不是我爸,她能到政府工作?表姐白了我一眼,问,嫁人难道只为了穿衣吃饭?我被她一呛,说不出话来。他们那代人,不都是这样吗?不是父母之命,就是媒妁之言,要不就像我爸妈一样,听从组织安排。难不成,其他夫妻也这样吵吵闹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寒冷的深秋,我忽然想弄明白,我爸我妈之间,这一生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赵红芬的超市就开在一所小学校的门口,我想先找她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县很小,用我爸的话说,一支烟的工夫就能逛过来。那当然是过去的事了,县城慢慢“长大”,现在有原来的两个县那么大了,老城保留下来,新城沿着东大河往外扩,不过,不管怎么扩,整个县城还是只有一所小学。小学原本就在城边,老政府背后一两公里的位置。这些年,县城跟着孩子们一起长,没几年,学校就变成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赵红芬选择在这里做生意,不得不说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可是,她跟她妈又是怎么回事?

县妇联下面,每个乡镇、部门都配有妇联主席、女工委主任,一般来说,嘉奖的名额、事迹都是由各乡镇部门上报后,开会评选。出于对基层的信任,我们不会再去核实,更不会见被表彰的人。

赵红芬的超市,其实就是个杂货店,办公用品、学习用具、零食等等,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店里除了一条窄窄的过道,到处都是放东西的货架。赵红芬坐在柜台里,在一部电话和几根插着的棒棒糖后边。

她从墙角摸出几把凳子,很不好意思,说,屋里太窄,没地方坐,要不,在外面坐坐?我一抬头,阳光就像一张网一样,罩在赵红芬圆乎乎的脸上。我正想说点什么,赵红芬忽然变得坚硬起来,不再圆乎乎的。她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算了,还是别评给我了。话音刚落,脸色又柔了下来,就好像是从那张网里挣脱了出来一样。她接着说,我妈那个人,你们不知道,她有本事为我的事,找到省里市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问了一句,她是你亲妈吗?

赵红芬的回答让我很意外,她说,她是我妈,也是我姑姑,还是我婆婆。见我很奇怪的样子,她接着说,我是她领养的。我妈性格特别怪,可能是没有生过孩子的缘故吧。我问,她会打你吗?赵红芬摇摇头,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个妈,待人处事跟别人的妈不一样。我想起我妈告我的事,想说,我妈更怪。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作声。

我没有说话,跟着赵红芬沉浸在往事里。

赵红芬说,赵彩凤是我姑姑,这个女人没有孩子,我是赵彩凤哥哥家的女儿……说着说着,赵红芬的眼眶红了起来,我到现在都还在想,我爹我妈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所以,赵红芬在赵彩凤那儿从来没有感受到家的温暖,恰恰相反,那种直逼身心的冷常常让赵红芬在一次又一次难堪的同时,感到了无处不在的寒意。冷啊,冷得我天天都想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自己去焐热自己。赵红芬说。

听到这里,我一下走了神,自己去焐热自己?她怎么能这样说呢?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这句话好像一直吸引着我朝一个温暖的地方走。我来了兴趣,就想听下去。

冷,还包括赵彩凤的老公对赵彩凤的冷。赵红芬说,后来她慢慢明白了,这个龇牙咧嘴、三天两头不回家的老头,是因为赵彩凤不会生养才在外面找了个人,还生了个儿子。

赵彩凤就此离了婚,带着赵红芬嫁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家。这个男人有一个儿子,后来变成了赵红芬的丈夫。所以,赵红芬在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称这个男人叫公公。

那是赵彩凤渐渐快乐起来的日子,也变成了赵红芬快乐的日子。离过一次婚的赵彩凤非常珍惜这一次婚姻,即便新嫁的男人只有几块薄田,根本不能跟在百货公司上班挣工资的赵彩凤比,可赵彩凤心中的热情还是一天一天变成了一团生活的火。每天下班后,她先是抄起扫把扫一遍地,又拎起拖把把扫过的地方拖得湿漉漉的,之后,再在门口拢一炉火,炖上一锅“咕嘟咕嘟”响的红豆,嘴角泛着微笑,打着盹,等种地的男人回家。

公公一家也是实诚人,对她娘俩也很好。赵红芬记得,有一天,公公一头闯进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被焐得热乎乎的桃子,说,快吃快吃,这是我家桃树上第一个熟透的。有一年,过年了,大家眼睛都盯着那锅炖得黄生生的鸡汤,正想着怎么吃,公公一大勺舀下去,捞出一只鸡大腿,盛给赵红芬。赵彩凤看了看坐在一旁咽口水的哥哥,赶忙抢过公公手里的勺,也一大勺舀下去,捞起另一只鸡腿,塞进哥哥的碗里。赵红芬说,那个时候她看见公公和哥哥笑得憨憨的。赵红芬说,从那时起,因为有两个笑得憨憨的人,我妈一天天开朗起来,我也一天天笑起来。

听到这里,我忽然有些羡慕,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每天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哪有什么火炉、红豆、桃子、鸡腿啊。我爸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应酬,我妈不是守着电视,就是带着表姐出去串门、闲聊。我每天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知道该干什么,也记不得干了些什么。

这个时候,赵红芬像是发觉我走神了,停了下来,起身要去烧水,我赶紧摇摇头,制止了她,让她继续讲。也许就是因为被我的恍神干扰,赵红芬的讲述变得简单概括起来。原来,她长大以后,内招进了百货公司,哥哥的户口在农村,进百货公司肯定不行,赵彩凤对此非常内疚,总觉得对不住老公和儿子,坚决让赵红芬嫁给她哥。说到这儿,赵红芬的眼圈又红了,说,我肯定不愿意。我妈要死要活,说什么反正都是一家人,亲上加亲。没有办法,从小到大,我都是听我妈的。我插了一句,说,我听说过,我们老家也有这种情况,叫爹公娘母,就是娘俩嫁给了爷俩。赵红芬揉了一下眼睛,苦笑道,我妈一直没有放弃生养一个孩子的念头,经常吃一些莫名其妙的药,从小到大,一打开门,就能闻到那些古怪的味道,恶心死了。

在她絮絮叨叨的讲述里,我终于基本弄清楚了她们的问题。姑姑没有孩子,把哥哥家的女儿过继过来,离婚后,带着养女重新找了个老公,养女长大后,姑妈逼着她嫁给了老公前妻生的儿子,也可以说是养女的哥哥。这种婚姻在法律上是允许的,可是感情这种事,却不是旁人所能左右的。

赵红芬很无奈,笑笑,说,后来,实在过不下去,我们就离婚了。离婚后过了2年吧,我哥就病了,我就回来伺候了他5年。赵红芬长长舒了口气,就像堵在门口的墙终于被推倒,屋里忽然亮了起来。趁着这阵亮,我忙问,你妈一直对你不好?赵红芬说,怎么说呢,到我哥家以后,好了很多。这也是我答应嫁给我哥的原因吧。当时我想,只要我妈高兴,嫁就嫁吧。

赵红芬说完,就好像她妈真的高兴了起来,显得又天真又轻快,像一只刚刚吃饱的小兔子。反倒是我,忽就生出许多哀怨,像一头突然架上了索头的老水牛。没等我想明白,赵红芬突然长长“哼”了一声,说,其实,这个先进当不当无所谓,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我一愣,点点头,说,我们回去开个会商量商量,你不要难过,她老了,你哥你公公都死了,她也很可怜,你可不能不管。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学校下课了,孩子们就像关久的鸟,呼啦啦飞了过来。赵红芬忙起身进了商店,招呼着,脸上的笑像是又过年了,又得到了一只鸡腿,又得到了一个桃子。我站了一会儿,见她实在忙不过来,就走了。我想去找找她妈,仔细问问,顺便也找一些邻居了解一下,多年的妇联工作,让我知道,当事人的话也不能全信。

镇妇联主席小陈打来电话,说赵彩凤住在东门街,老百货公司的住宿区,她在十字街等我们。

到新华书店的时候,小陈还没有来。天有点冷,同行的小张穿了条薄纱裙,外面套了件黑色的薄大衣,风恶作剧般掀起她的裙子,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这天变得也太快了。我说,是啊,坐在办公室感觉不到,冬天就要来了。

新华书店重新装修过,看上去高大敞亮。我上小学的时候,如果我爸下乡出差,放学后我就躲在这里。漫画书看完,就看小画书,字认得多了,就开始读作文大全,反正,要等到对面电影院那个大钟六点的钟声响起,才会慢吞吞回家。

百货公司变化不大,改成很多个门面。改制的时候,这些门面成了私人店铺。电影院也重新翻盖过,原来两层的放映厅全都拆了,变成五层高楼,一二层成了商店,上面的做了歌厅、游戏室,五楼才是电影院。电影院不再像原来一样只有一个大厅,而是被分成多个小厅,可以同时播放不同的电影。不过,看电影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不像原来,一个大厅坐得满满的,你看着我的后脑勺,我碰着你的脚丫子。

日新月异的今天,十字街已经很老了,它们像我妈一样看着我,像是要和我妈一起起诉我一样。我忽然有些难受,从我妈到法院告我开始,老街上这一切都好像成了我妈的帮凶,随时监视着我,对我指指点点。

我叹了口气,就听见小陈叫我。

百货公司的老住宿楼在东门街中部,没有牌子,也没有任何标识可以证明这里就是百货公司住宿区。其实,也不用证明,不是百货公司的家属、亲戚,大概也没有人会来这里。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地方,就像百货公司一样,一切都成了过去。靠街是一栋七层的单元楼,两边是两排低矮的平房,与单元楼遥遥相对的是一幢两层小楼,二楼走道前是一排齐腰的铁栏杆,就像我在乡镇住的单身楼。

小陈也不知道赵彩凤家是哪间,幸好一楼左边端户那家人在门口洗菜。天凉了,又到了做酸菜的季节。一个60多岁的女人抬着一盆洗好的菜到院里晾晒,滴滴答答的水从青菜上滴下来,就像我和我妈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小陈忙上前打听,女人用力甩了两下手,把目光从小陈身上移到我身上,又从我身上移到小陈身上,问,找她干什么?小陈说,了解点事。洗菜女人又看了看我,好像在确认我的身份,最后,嘴一努,说,那边,倒数第二间。不过,她不在,刚出去,厨房的下水道堵了。

也许那女人对我们来找赵彩凤的事十分好奇,忙把我们让进了她家的门,不停地说,进屋烤火,进屋烤火。看得出来,这是一套80年代的老房子,进屋就是客厅,沙发是自制的,海绵用得足,靠背上盖着一条手工钩的三角巾。我一屁股坐上去,说,这沙发耐用,我家原来也有一张。沙发对面是一个老式双开门橱柜,土漆漆的,光泽很好。整个房间看不见一点灰,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勤快和能干。

女人说,我拎火我拎火。说着,拐进里屋,从后面拎了个蜂窝煤炉子进来。我歪着头看了看,说,这个房子不错嘛,厨房在后面?女人点点头,说,后面有个小院子,厨房是我们自己搭的,院子很小,只能栽几根葱。

蜂窝煤炉子火洞口一开,屋里很快热了起来。我说,没影响你做事吧?女人说,一天到晚闲着,没啥事。我一直在想怎么打听赵红芬家的事,就是找不到机会开口。女人自己倒先说了起来。她告诉我们,赵红芬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女孩其实很不错,良心好,对公公养母也很好。我说,听说离婚了,还回来伺候老公,人品应该差不了。女人点点头,似乎对我的说法表示赞同。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听说她不孝顺,对她妈不好。女人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她妈啊,怕是有心病。

心病?我的心动了一下,我妈得的估计也是心病吧。

从那女人的讲述中,我对赵红芬和她妈的情况有了进一步了解。赵彩凤和前夫离婚后,性格变得古怪起来,尤其见不得别人怀孕,看到谁挺着大肚子,就会莫名其妙怼人家几句。那女人也说,唉,不过,也不能怪她。赵彩凤这个人,业务能力强,在百货公司站柜台那些年,年年都是业务标兵。我说,看上去你比她小,你怎么知道这些?那女人说,百货公司谁不知道,她可是大名鼎鼎的三八红旗手。我们招工来的时候,百货公司和贸易公司合并,她去当了财务,可以双手打算盘,经常代表公司到市里参加比赛……

婚姻对女人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我已经结婚生子,当然明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恍了一下神,脑袋里闪出我妈和我爸吵架时的样子,歇斯底里,就像跟整个世界有仇一样。我点了点头,说,这个老人啊,其实也很可怜。那女人又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女人啊,没有生过孩子,心态就是不一样。我还想多问几句,女人却停下话题,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有些坐不住,开始走神,我妈的脸忽然又挤了进来。小陈说,刘副主席,要不,我们明天再来?我还没有动,那女人回来了,手里多了个炉子。她说,赵大姐还没有回来,我帮她烧个蜂窝煤,等她回来暖和点。

我忙站起身,说,她有你们这些邻居,是她的福气。

路上,我问小陈,说,赵红芬“孝老敬亲”的先进,你们什么意见?要不,你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小陈说,我觉得就算了吧,有争议的话,一般都是取消。我说,还是听听镇上的意见吧。我们明天再来一次,找找赵彩凤本人,回去后拿出个意见来。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上访,我们就得给她一个正规回复。

小陈走后,我赶紧联系李庭长。他说,没有提前预约,其他法官都有事,要不,明早?我忙打电话给办公室,问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确定没有,我才给李庭长打电话,请他安排明早谈话。

时间定下来,我反倒镇定了,反正,早晚都要痛这一下,晚痛不如早痛。我长长舒了口气,看了看时间,还早,决定再去找赵红芬谈谈。

我们好像已经很熟了,就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我盯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你妈年轻时候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邻居说,之所以变成这样,估计与她不会生育有关。赵红芬不说话,拧着。我又说,你要多理解,不要跟她赌气。不管怎么说,她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赵红芬突然拉下脸,没头没脑说了句,那个先进,我就要当,凭什么不当,那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一愣,憋了半天,才说,其实你妈这样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要学会换位思考,站在她的角度想想。

赵红芬根本不看我,似乎我是她妈派来的,只为攻下她这座堡垒。她又说了一句,我妈,我是绝对不跟她来往了。赵红芬一直看着门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路上全是匆匆忙忙的人。我刚要开口,她忽然说,我妈太能折腾,就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赵红芬的事比我的事复杂多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我跟她的关系……我打断她,稀里糊涂说了句,我妈到法院把我告了。赵红芬扭头看着我,有些莫名其妙,问,你也是领养的?我摇摇头,没有回答。她更莫名其妙,问,你今年多大?我被她问蒙了,说,我48。她又问,你妈呢?我说,快80了,79,怎么了?她看了我一眼,说,没什么。我看着她,有些发愣。

天色有些昏暗,街上的人稀疏起来,所有的人都急着回家,只有我和她像两条被丢弃的野狗,找不到回家的路。盯着将暮未暮的黄昏,我们不再说话。过了好久,她才叹了口气,说,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带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侄男侄女来养,自己就会生养了。

路灯忽然亮起来,赵红芬的脸明晃晃的,眼睛变得很大,她使劲抹了一把脸,在这个凌厉的深秋,这个动作让她忽然间柔软起来,显得氤氲朦胧。她叹了一声,说,现在想想,其实我妈也挺可怜。那些莫名其妙的药,吃了几十年。

寂寥的街上偶尔走过几个寂寥的人,她忽然站起身,说,对了,我妈一定觉得,我哥是因为离婚才气出来的病,她把我哥的死怪罪在我身上了。

那么,我妈到底是把什么,怪罪在我身上?

回到家,我妈还是那样,半躺半睡着,沙发靠背上垮着的那张脸没有一丝笑。表姐说,姨妈有点不舒服,怕是感冒了。我倒了杯水递过去,问,妈?我妈身子往里边一歪,不说话。表姐紧跟着说,头疼,不想吃饭。我问,有没有发热?表姐摇摇头,说,没量。我探了探我妈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感觉两个人都是冰凉的,冰凉得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火,都暖不回来。

忽然,我想起赵红芬问我的话,你也是领养的?我仔细看着我妈,这是一张瘦长的脸,因为苍老,眼眶变得很大,眼角旁的皱纹渐渐伸展出去,满脸密布。但她的鼻梁是挺直的,就像她一生都在试图挺直的腰。我说,妈,你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女。我妈抬起眼睛,惊慌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习惯我这样说话。我接着说,妈,你是瓜子脸,我是大饼脸,你是双眼皮,我是单眼皮。我妈不理我,像是想打断我的话,干脆把脸转了过去。我恶作剧般贴过去,还想说点什么,表姐正好端着菜出来,说,吃饭吃饭。

饭桌上,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妈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表姐,总是偷偷打量我,似乎在担心什么。

吃完饭,我一头栽进我爸的房间。如果我是领养的,一定会有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小抱被,或者写着我生辰八字的纸条,也可能会有护身符、银锁或者其他什么。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爸很节俭,我妈也一样,从小到大,就只有我6岁那年,给我买过一个戴草帽的布娃娃。我爸的钱除了每月给我妈的生活费,其他都自己存起来。我结婚的时候,我爸怕我妈没有给我准备嫁妆,悄悄塞给了我一万块钱,让我自己准备。结婚那天,我妈才拿了她早就请人做好的被子床垫,还有一个翡翠的观音吊坠。可惜,那些被子大红大绿,我不喜欢,从来没有用过。那个观音吊坠更是从来没有戴过。

儿子上幼儿园后,为了方便接送,我爸还给我买过一辆车。我妈当时就很生气,说,巴掌大一点的地方,要什么车?

一回头,忽然看到我爸的一张照片,浓浓的树荫下,他站得笔直,盯着我看,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脸的心疼与无奈。我抱紧照片,在心里喊了一声,爸,我妈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走在路上,我才想起来,我又忘了跟我妈谈她去法院告我的事了。才发现在我妈面前,我永远沉不住气,她一个细小的动作,一个轻微的表情,都会刺伤我,让我像是被逼着从蔷薇的荆丛中穿过。

再去法院的时候,李庭长和另一位法官已经在等我,一本正经,开始谈话。我想,走个程序而已,反正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我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临走的时候,李庭长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不经常回家?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不说话。李庭长好像看出我不痛快,忙说,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多理解多理解。他停了一会儿,盯着我看了看,忍不住的样子,说,你妈说,她孤单,她寂寞。我愣住了,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妈就像是个钢铁战士,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李庭长见我不说话,又说,你妈说,她来法院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死的时候要你守着,要看你哭,见你难过。

出了法院,天亮了起来,铁青色的云正在慢慢散去,露出一大片蓝。或者,这才是天本就该有的样子。

我今天一定要和我妈心平气和地谈谈。

小陈今天来得早,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就赶到妇联,说过来接我。其实有什么好接的,就在城里。我叫上小张,三人一起朝东门街走去。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小陈主动告诉我,她落实过,赵彩凤在家,已经让她等着。我点点头,说,工作做得很扎实嘛,在乡镇工作,就得这样。

百货公司的老住宿区在阳光的映照下有了点生机,邻居晾晒的青菜依然晾着,已经没有了绿油油滴着水的样子,蔫巴巴的,就像上了年纪的女人,对了,就像赵彩凤。不过,人家赵彩凤虽说上了年纪,那一双眼睛依然闪闪发光,这让她整个人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光彩。我盯着那一溜的青菜,阳光从屋顶滑了下来,叶片上几滴没有晾干的水珠忽然亮了,跟赵彩凤的眼睛一样亮。

赵彩凤大概听到声音,开门迎了出来。和邻居家相比,她的房子显得更加空荡,整个客厅就一张简易的沙发,一张方桌,一个小电视。青灰色的水泥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清幽幽、亮堂堂的。她边招呼我们边起身提水壶泡茶。我忙拉她坐下,说,水就不喝了,我们就坐一会儿。她没有听我的,小陈说,赵奶奶,你坐你坐。或许是因为在家的缘故,赵彩凤变得客气起来,如果不是前天在妇联见识过她的执拗,我真的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我问,家里的下水道通了吗?她笑笑,说,通了。我说,我们今天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来调查了解你上访的事;二是想跟你谈谈,听听你的想法,做做你和你女儿的工作,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相处。

她没有说话,神色稍稍变得柔软。我又说,你看看,你们可是几世修来的缘分,既是姑侄,又是母女,还是婆媳,难道还不该好好珍惜?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奇怪的样子。小张忽然插了一句,说,我们这两天都在了解你们的事。我点点头,说,其实赵红芬那个人心地善良,我们找她谈过,她也说,丈夫、公公死后,只剩下你们俩相依为命,她根本放不下你。她昨天还说,等忙过这阵,回家伺候你。赵彩凤不信,说,她恨我,怨我逼她嫁给她哥。小陈说,我问过她,她说,人都死了,恨什么啊。我说,脑膜炎的原因很多,情绪不是直接诱因。赵彩凤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叹了一声,哎,或者,这就是命吧。我也悄悄叹了一声,心想,谁说不是呢,我和我妈,或许也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吧。

赵彩凤忽然笑起来,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这个死囡,从来不会多说两句。我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笑,我的心放了下来。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笑,捋了捋头发,放松下来。我说,现在我们说说她评优这事儿。赵彩凤一听,身子又挺了起来。我接着说,按照我们的评选规则,在公示期间,有争议,有人举报,就得撤下来。也就是说,赵红芬这个“孝老敬亲”先进个人,我们还是按照你的意见,取消。

她一听,急了,一个劲拉住我的手摇,说,我,我只是说她不配。我抽出手,说,这样吧,小陈,你按照程序,把我们这几天的调查情况写出一个书面报告,向镇领导汇报,请他们拿出意见。再把这意见一式四份,一份报妇联,一份给赵彩凤老人,镇上留一份,赵红芬也给一份吧。

赵彩凤这会儿真急了,一下子站起身,说,我去找镇长。我把她按到座位上,说,好了好了,不用找,小陈会回去请示。这事弄成这样,估计得上会,谁也不敢说了算。

出了老百货公司大门,又遇到那位邻居,老远就喊,哎,那个,同志,昨晚赵红芬回来了。难怪今天赵彩凤态度这么好。我问,你没有看错?邻居说,她还来我家借通下水道的工具呢。我点点头,问,你买菜?她很高兴,看着我笑。我伸出手,她愣了一下,也赶紧伸手,手里的塑料袋掉了一个,鲜红的番茄滚了出来,我们赶忙去捡,红彤彤的番茄让这个清凉的早晨充满了生机和温情。

我问,这个事怎么解决?这个先进赵红芬坚决要当,赵彩凤呢,不让当,事情发展到现在,你们说说怎么办吧。小陈说,我回去跟镇上汇报以后再说吧。小张撇了撇嘴,说,赵红芬原来说不当,现在又说要当,不就是为了争口气。赵彩凤之前不让当,现在又说要找镇上,她啊,并不想要什么结果吧,就是找事。小张果然说在点上,不过,我装作没听见,对小陈说,该上会上会,该回复回复,不管怎么说,这事一定要听基层的意见。另外,你们要继续做她娘俩的工作,女孝母慈,和睦相处,也是妇联的日常工作,矛盾不解决,一个歪朝一头,也不行。小陈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呢,现在得腾出时间,好好处理一下自己的事。这些年以来,我总觉得牙齿咬到舌头,是因为离得太近,只要分开,我妈她就不会再折腾。李庭长的话,让我发现,这么多年了,我根本不了解我妈。

可是,从哪里着手呢?

还是从表姐入手。我和表姐的谈话仍旧在那家茶室。我说,表姐,你知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恨我?表姐说,怎么会恨你?她只是脾气不好。我盯着她,她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跟平时一样,只是不停喝水。我问,中午吃火腿了?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刚想解释,我打断她,说,你知道,我妈把我告了,有些事已经到了不说不行的地步,你再不直说,估计我跟我妈的关系会彻底闹崩,我背一辈子骂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跟我妈的母女缘分怕是从此断了。

表姐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反正姨妈是你亲妈,无论你们怎么相处,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摇摇头,没有办法,到底是我胡思乱想,还是表姐嘴牢?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我大爹,我爸的哥哥。我爸死得早,我大爹身体却硬朗得很,90多了,活得好好的,还能自己热饭吃。或许,从他嘴里能撬出点什么。

我爸他们就哥俩,据说我奶奶生过四个,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大爹和我爸之间还有一个哥哥,天资聪明,听话懂事,他8岁那年,老天下大雨,山下涨洪水,大雨过后,奶奶带着二爹去河里洗衣服,二爹光着脚在一旁踩水玩,不知道踩到什么,脚出血,回家后就开始发高烧。爷爷奶奶想了很多办法,可体温怎么也降不下来,4天后二爹就死了。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和我爸每次去看她,她都要提起这事。还说,要是你二哥活着,你们这两支头就不会断了香火。

我一直想不通,二爹的死和香火有什么联系,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断香火是因为没有儿子。看来,奶奶也是不喜欢我的。

大爹还住在农村,他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也全都在农村,三哥当年也来我家住过一阵,可他怕读书,住了没多久就跑回家了。他说,这城里规矩太多,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还不如回家放羊舒服。我和我这些堂哥堂妹没有多少联系,和我妈也有直接的关系。我妈不愿意我爸那边的亲戚来我家,每次来都不给好脸色,人家走后,还会和我爸大吵一架,慢慢地,亲戚们也不来了。我没有结婚的时候,每年年初二,我爸都会带着我回老家上坟。不过,我们老家是不让女儿上坟的。我只能在大爹家和他家的大黄狗玩。结了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了。

我买了一袋米、两桶油、两袋白砂糖、两袋冰糖、一箱面条、一箱牛奶,又买了一件棉衣。本来想让老公陪我走一趟,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家的事我不愿牵扯到他。因为我爸给我们买车的事,我妈一见我老公就指鸡骂狗,带理不睬的,除了我妈住院这类我一个人应付不了的事,其他我家里的事,能不告诉他我就不告诉了,免得他跟着我心烦。

老家的路还是弹石路,车子蹦蹦跳跳,开不快。路两旁的山梁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地,地里种满了萝卜。我开着车,想起我爸。我生命中唯一疼爱我的人已经离开我好多年了。他死后,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随风翻飞的枯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根。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流着刘家的血,这里才是我的根。这次来,不但是为了找寻我妈恨我的理由,或许,也是来寻找自己的根吧。

我妈真的是个美人,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我妈漂亮,经常有人指指点点,说我长得不像我妈。我跟我爸一样,单眼皮大脸盘,可也没有我爸那么高大板直。好在,我爸从来不会以貌取人,对我好得不得了,只要我开口的事从来不会拒绝。有时候我跟我妈顶嘴,他也从来不会骂我,只说,狗大自咬,女大自巧,这些事大了就会明白。偏偏我又生成个男孩子的个性,花裙子、遮阳帽从来不要,就喜欢T恤、短裤,外加一件有红领章的绿军服。

或许,这是我妈不喜欢我的原因吧。我记得,有一次我坐在我爸腿上给我爸画眼镜,我妈掐了我一把,让我下来。我爸笑呵呵说,娃娃嘛,管她呢。下午放学,我一般都到民政局等我爸,回家第一声也是叫爸。我爸在家时,他总会张开双臂等着我像只鸟一样飞进他怀里,用他剃过的胡子戳我的脸。我们笑着闹着躲来躲去的时候,我妈会捏着一条扫把黑着脸看着我,当我的目光看向她时,她还会挥挥扫把吓唬我。我才不怕,我悄悄冲她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很得意的样子。

其实,我妈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有一次下大雨,那天的雨就像有人站在天上,拎着水桶往下倒一样。我跑去找我爸,门关着,好多办公室都关得紧紧的,我叫了几声,没人回答。“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阵传来,闪电都快扯到我身上,我吓得哇哇大哭。门房里一个阿姨冲出来,手上的雨伞一下子变成草鸡枞,朝天翻转过去。她使劲冲我喊些什么,可我听不清,她刚想朝我跑来,就看到我妈披着件雨衣匆忙赶来。

阿姨告诉我们,我爸他们抗洪救灾去了。我妈把我搂在怀里,我们一直在门房里待到雨停,才慢慢回家。我妈给我换上衣服,又给我煮了我爱吃的面汤。第三天爸爸才回到家,浑身都是泥巴,一进门就伸出双臂,冲我笑。我朝他奔去,我妈一把揪起我的右手,像拎只小鸡一样,把我丢在一旁,劈头盖脸朝我爸骂,说,死到哪里去了也不吭一声,赶紧去洗澡。

我爸回来后,冲了个澡就走,只说要开会研究灾害救助方案,还要到市里汇报灾情,多余话都没有跟我妈说一句。那些天,我妈像只老母鸡一样,一天到晚把我捂在怀里,眼睛盯着大门,生怕我飞了一样。现在想来,她的心里肯定充满了担心和恐惧,或者,她担心的不是我,是我爸。可是,我爸回来后,他们的关系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像住在一套房子里的客人一样。

大爹还住在原来的老屋里,除了三哥,几个堂哥都把房子盖到村口去了。这些年来,城市成长,乡村也在成长,原来的小乡村已经装不下一年一年出生、长大的人,顺着村里的路,一直向外延伸。三哥的房子一看就是老房子翻修的,三间瓦房,细窄细窄的,远远没有其他几位哥哥家的大气。三哥房子不好,心却非常好,这些年大爹都是跟着他过日子,所以,他没法到外面打工,就在家里养些猪羊,种种地过日子。

我把车停在村委会门口,打电话给三哥。三哥背着一个高背箩一小会儿就到了,我把带来的东西递给他,看着他一件件往背箩里装,三哥黝黑的面容有些苍老,没有了在我家时的害羞腼腆,却依然沉默少言。对我的到来,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好像来与不来都无关紧要。

我问,三哥,我大爹身体还好吗?他冲我笑笑,露出一口旱烟熏黑的牙,说,每顿还能吃大半碗饭。他接着问,婶婶身体好吗?我点点头说,还行吧。你也不来看看我们。他拘谨起来,不停搓手,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往前走。

我跟上去,故意逗他,说,三哥,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们啊?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说,婶婶不喜欢我。我“嗨”了一声,说,我妈连我都不喜欢。

说话间,就到了三哥家。大爹听说我来,早就杵着拐杖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一见我就一把拉着我的手叫我小梅,弄得我莫名其妙。三哥扶起大爹,说,进屋吧,起风了,外面凉。

进了屋,三哥倒好水,说,你们先说会儿话。大爹大声喊了起来,说老三,叫小勇他妈回来,杀鸡。

寒暄过后,大爹问起我妈,说,你妈还蹦跶得动?我笑笑,点点头说,换着法子折腾我,弄得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大爹一歪头,说,捡捡捡,你捡一个来我瞧瞧。你妈这一生,就怀了你们姐弟俩。我问,小梅呢?大爹好像有点蒙,说,小梅,你当然是你妈生的。我的脑袋“嗡”响了一下,就开始发晕,总觉得血好像一股脑冲到头顶,看来小梅才是我妈亲生的。

大爹见我不说话,一个劲把装满葵花、瓜子的篾箩往我手里塞。我冷静下来,说,大爹,小梅是我表姐,我是小慧。大爹丢下烟袋,拍了拍脑袋,说,小慧小慧,看我,糊涂了,小梅是你妈给你取的名,小慧才是你爸取的。我点点头,看来表姐“小梅”这个名字也是我妈给取的。大爹就这么一会儿小梅一会儿小慧地叫着,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地和我拉着家常。

大爹说,你是在县医院生的,我清清楚楚记得,梅冬是你的主治医生,那可是非常漂亮的大美女。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真的?漂亮还不行,还要加个大美女?大爹点点头,说,认不得,反正提到她,我就是想这样说。大爹摸出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眯着眼看着白色的烟雾慢慢往楼上飘去,好像那个叫“梅冬”的医生就坐在楼上。

县医院,我儿子也是在县医院生的,有没有一个叫“梅冬”的医生我不清楚,不过,在县医院打听个人,对我来说非常容易。

我想起大爹说的那句“你们姐弟俩”,赶紧刨根问底。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也就是说我是独生子女,这在我的同龄人里算是件稀罕事。那个时候,家家都是五六个,像我家这样只有一个孩子的,我们班就我一个。我说,大爹,你的意思是,我有个弟弟?在哪里?送人了?为什么?我家又不是养不起。大爹叹了口气,说,那孩子命薄,没有捡起来。我说,什么?大爹又吸了一口烟,浓浓的白烟像是不愿提起的往事,在屋里盘旋半天,才慢慢飘去。大爹把烟袋往火塘石上一按,掏出张纸小心地把没有吸完的烟仔细裹起来,塞进兜里,起身说,小慧,吃饭。

三哥端来方桌,把鸡、腊肉、花豆逐一端上桌,示意我们吃饭。大爹端起酒杯,说,小梅,陪大爹喝一杯。三哥说,小慧开着车呢。我摇摇手,让三哥给我倒了杯酸汤,说,好,今天我就好好陪大爹喝几杯。

一杯酒下肚,大爹话多了起来,我趁机问,大爹,我那个弟弟,怎么回事?大爹抬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说,这事与你无关,你就别问了。怎么可能与我无关,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说我有个弟弟,我肯定要问清楚。

我说,大爹,那个叫梅冬的医生,我听说是我们县的大美女。大爹一听,来劲了,说,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和你大妈到医院看你,梅医生管你,每天亲自帮你洗澡,从保温室抱出来喂奶。梅医生那个人,名字好听,人勤快,走起路来没声没息,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一甩,不知道甩瞎多少人的眼睛。我让你大妈叫她过来拔针,她走到病床前,一笑,脸上的酒窝能把人醉死。我说,你不怕我大妈生气啊?大爹放下酒杯,有些不悦,说,有什么好生气的,话都不敢讲一句。

我冲他举了举杯子,说,来来来,喝一口。大爹喝多了,口水滴答,抬起碗就说,你爹命中无子,认命吧。我有些奇怪,问,刚才你不是说我还有个弟弟?大爹有些生气,摆摆手说,短命鬼短命鬼,别提了,六个多月的时候,你妈摔了一跤,流了。我问,什么时候?大爹说,一个短命鬼,哪个记得什么时候,大概你五六岁的时候吧。我还想再问,大爹不再说话,过几分钟居然打起了呼噜,三哥只好把他扶到火塘边的长条凳上躺着。

三哥一直留我,让我住一晚再走,我问,大爹几点醒?三哥说,醒啥?每天都这样,不让他喝酒不高兴,喝几口就这样昏昏沉沉。年纪大了,糊涂了。我说,我得走,事多,娃娃要管,单位事多,我妈也不省心。走到车边,我不甘心,又问,三哥,你知道我家的事吗?我是不是我妈生的?我弟弟是怎么回事?三哥忽然停住脚,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到底想问个什么?我愣住了,一个妇联副主席居然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周一,刚到单位就接到小陈的电话,她说过来汇报一下赵红芬的事。我急着开会,让她把调查情况和处理意见以书面的形式报过来,我们再研究。

我决定去趟医院,我要找到那个叫“梅冬”的医生。

梅冬就坐在我的面前,到底,岁月是公平的,大爹嘴里那个“漂亮的大美女”已然成了一个很平凡的中年妇女,微胖的身材把白大褂撑得鼓鼓的,好像在渴望挣脱和解放。一头乌发一看就染过,却盖不住老去的痕迹,一个个“敌人”隐藏在乌发之中,就像是岁月的卧底。

她告诉我,马上就退休了,忙了一辈子,照顾过多少人生孩子,这回,可以放下心来伺候自己的女儿生娃了。听我说完来意,她对着我左看右看,似乎还想从我脸上看出当年的影子。她看了半天,才说,日子过得真快,当年那个小小的肉团团已经长大成人了。

我有些奇怪,从来没有谁会用“肉团团”形容新生儿,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从她嘴里,我清楚地听到我是我妈生的。她说,她之所以记得这事,是因为她刚到医院工作,我是她转正后接手的第一个新生儿。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接着告诉我,说,你妈妈是一个非常和善的女人。生你的时候,她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梅医生跑到病案室,翻了半天,才找到我的出生证明。她说,你看,你是A型血,你刚出生的时候小脚印才这么大一点。见我不说话,她接着说,医生说你妈的身体不太适合怀孕,再怀的话……她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问,我好像有个弟弟?梅医生很肯定,说,是的。你妈出院的时候还开玩笑说要给我做媒,媒没有做成,我们成了朋友,大物小事都会通声气。我结婚的时候,你妈还来吃喜酒呢……我有些粗暴地打断她的回忆,问,我妈还有个孩子?梅医生转过话头,说,她确实又怀过一个孩子,她没有听医生的话,非说要生个男孩。很奇怪,胎儿发育正常,简直就是奇迹,大概是被你妈身上那股坚持和执拗感动了吧。

我呆呆看着她,她嘴里那个女人一点都不像我妈,我想问流产的事,开口却说,岁月从不败美人,梅姨年轻的时候肯定特别漂亮,你看你双眼皮大眼睛,最重要的是皮肤还白。梅医生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有些扭捏地说,你妈才漂亮,美得连老天都妒忌了,不让她顺顺利利把儿子生下来。我问,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流产的?梅医生摇摇头,看着窗外,说,是个意外,听说换灯泡的时候摔了一跤。

换灯泡?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个场景。那是一个黄昏,我跑到我爸单位,没有人,整个二楼全都大门紧闭,我只好悻悻回家。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客厅,影子很高很瘦,飘忽忽颤巍巍,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她的影子。我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只听到身后“噼里啪啦”东西倒地的声音……

从医院出来,想象从脚下的傍晚开始蔓延。

这是一条没人的小路,两边长满了梧桐树,夕阳像血,从撕碎的云里渗了出来,一滴一滴在树影里滴落。我看见我爸抱着我妈从小路上跑过,我爸的汗珠落在我妈身上。我妈满脸惨白,眼里充满了绝望和伤痛,血从我妈的腿上流了出来。我爸边跑边喊,梧桐树上的叶片像是受到了惊吓,猝然坠落,停了一下,慢悠悠朝远处飘去。

傍晚的医院,不像白天那么拥挤,医生护士们有了一丝闲暇,或坐或立,用最慵懒的姿态缓解一天的紧张。忽然,我爸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打破了这种慵懒,走道里的灯光一闪一闪朝前铺展,把走道拉得很长很长。我爸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在跑,而我妈,咬着牙抵挡身上的疼痛和绝望,怨恨和泪水奔涌而出。妇产科乱成一团,早有人把担架推了出来。梅医生抓起听诊器,喊,快,准备手术。两三个护士朝手术室跑去,梅医生又喊,别都往一处跑,留一个联系B超室……

梅医生说,六个多月了,是个男婴,可惜了。我爸接过死婴,默默走出门。我妈从手术台上叫起来,说,让我看一眼。我爸好像没有听见,一声不响往外走。我妈忽然放声大哭,护士们忙着收拾,冰冷的引产钳、扩张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梅医生抚着我妈的脸,说,别逞强,多休息。

一片落叶掉了下来,感觉要落在我的头上,我刚想伸手去接,梧桐叶忽然转身,轻飘飘往地上落去,再一看,它已经飘飘忽忽飞走了。夕阳隐退,夜幕将临,将暮未暮的小路更加清寂沉静,梧桐树像一排排路过的行人,冷静而漠然,好像已经看惯了这世间的生死别离。

我从想象中惊醒,急匆匆朝家赶。

表姐来电话了,她说,姨妈不见了。我有些急,又有些生气,大声吼了起来,问,怎么就不见了?表姐好像更急,话里带着哭声,她说,我出去买个菜的工夫她就不见了。我问,你找了吗?表姐说,周围都找过了,刚才我打电话给你姐夫,让他开车回来我们一起去找。

我顾不上表姐,忙跑回单位开车。车子跑得飞快,像只失去方向的鸟,在城里飞来飞去,就是找不到我妈。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顺着出城的路往前找。

前方在修路。这是经过我们县的一条省级公路,来来往往的车很多,拉煤的大车更是一辆接一辆轰鸣着疾驰而去。车多,路坏得就快,一两年总要修那么一次。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走着去找。

到处堆满了石头,两旁新挖的水沟带着我朝前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铺天盖地的黑,越发冷了。走了多远,我不知道,城里的霓虹已经被我远远抛在身后。身边不时有车驶过,尘土四起,在闪烁的光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拼命揉着眼睛,试图让眼前的一切清晰一点。偶尔遇到晚归的人,他们背着背箩,扛着锄头,弓着腰急匆匆往家赶,他们的身影在眼前的一片纷乱中,变得影影绰绰。

表姐打来电话,问,找到了没有?我说不出话,不停摇头。表姐有些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回事?我就忍不住哽咽起来。表姐忙安慰说,按说,不会走远,她一个老人,会去哪里?我这才发现,对我妈,我真的一无所知,她能去哪里,有没有朋友,我什么都不清楚。

表姐说,要不报案吧。我茫然四顾,看着被我抛在身后的城市,觉得自己好像真正成了一个孤儿,被无边的黑暗紧紧包围。我想了想,转身往城里走去。一个快80岁的老人,不可能走这么远。

我抹了一把眼泪,死劲叫了一声,妈。一阵风吹过来,我一声接一声地喊,就好像我一直喊,我妈就一直在,就会自己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天上下着大雪,我妈要去买年货,我想去,她不带我。我冒着大雪,一直远远跟着她,她很不耐烦,丢了一个雪团过来,骂道,尾巴狗。我不敢再跟,只好在雪地里哭。今晚也像那天一样,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后来,我妈回来,给我买了好多零食,还有一套粉色的小棉衣。我想,我妈是不会丢下我的,她虽然不喜欢我,可她会为我准备一套粉色的小棉衣。

在这个寒冷的黑夜,我忽然觉得,那个又高又瘦的影子就是我妈,按梅医生的说法,她应该在换灯泡。而我,就是那个吓着她,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的人。重男轻女不只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陋习,不过我们老家还有个习俗,没有儿子的人,死后不能进祖坟,也就是说,我是那根时时刺伤我妈的刺,是那道她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眼泪蒙在脸上,根本顾不上擦。我朝路边新挖的排水沟扑去,手机上微弱的电筒光划破了我面前的一小点黑,世界反而更空荡了。

忽然,手电光照到了一堆黑,我心慌了起来,“怦怦怦”的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走过去仔细一看,是几个麻袋,它们挤在一起,就像在相互取暖。我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噗”的一声,石头滚落在沟里。

我会失去我妈吗?

我转身朝城里走,说不定她去了其他地方。这时,好像听到一声叹息,我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却再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想,大概是我自己发出的吧。我用手电扫了一下,好像看见一只麻袋在动。我忙走近,唉,就是一只麻袋,一只麻袋而已。估计是我眼花了,或许是风吹动了排水沟旁边的枯草所产生的幻觉吧。

我刚转过身,又传来一声呻吟。我回过头,大叫一声,妈。麻袋好像又动了一下,我不顾一切跳进排水沟,一把抓住她。是我妈,真的是我妈。我妈看到我,喊了声,小慧。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妈有多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我一边扶起她一边问,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妈咧咧嘴,刚想开口,就接到表姐的电话,我赶紧说,找到了,先到医院等我。

一路上,我妈不说话,问什么都不开口,像只野外走失的羊。我冲到医院,扶她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右手不会动,嘴角有一些血。表姐也赶到了,忙把我妈推进急诊室。

我妈一句话都不说,医生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像个乖孩子。医生说,牙掉了三颗,胳膊估计也脱臼了,先拍个片。

这一夜,我妈根本睡不安稳,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喝水。后半夜,她终于睡着了,我把身子伏在床上,挨着她的头,听着她的心跳,稍微放下心来。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我爸朝我走来,他摸摸我的头,说,小慧,你妈就交给你了。我大喊一声,爸……惊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走道上的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像在刺探。

我悄悄拉门出去,坐在走廊上,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一夜过于漫长。

第二天早上,梅医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拉着我轻手轻脚走出病房。

我们县小,医院也小,简简单单的两栋楼,一栋是门诊,一栋是住院部。楼与楼搭成一个小写的“v”字。我们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梅医生捂着胸口连连说,都怪我都怪我。见她一脸自责的样子,我有些奇怪。她看了我一眼,指指自己,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你妈有病,阿尔茨海默症。我有些惊讶,愣在那里。她见我没有说话,又说,就是老年痴呆啊。我摇摇头,怎么可能?我妈每天怼我的时候,思路那样清晰。

梅医生见我还是不说话,忙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问,多久了?梅医生说,两年前就有迹象了,你妈不让告诉别人。我点点头,我了解我妈,她就像一只田螺,永远把自己缩在厚厚的壳里。

回到病房,我妈瘦小的身子缩在被子里,就像放了只枕头。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我从来没有发现,我妈这么瘦这么小。因为手臂脱臼的缘故,她睡得一点都不安稳,掉了牙的嘴巴瘪了下来,看起来更老了。眉头紧锁,嘴唇紧闭,脸上的皱纹不像平时挤在嘴角,而是顺着脸颊往四周摊开,整个人温和多了,再也没有往常那样坚硬。

护士推车进来,说,睡着了?把她叫醒,输液。我点点头,轻声喊,妈。我妈一下就睁开眼睛,惊恐地问,小梅,我在哪里?我说,妈,我是小慧,在医院呢。

护士走后,表姐来了,给我妈煮了稀饭。我接过碗,那稀饭煮稠了,我妈吃起来有些困难,稍不注意就滴在衣服上。表姐说,我来吧。我摇摇头,抽了张餐巾纸别在她胸前,就像小时候我妈喂我吃饭那样。

吃过稀饭,我妈又沉沉睡去。昨晚,她到底走了多少路?

我请了公休在医院陪我妈。那天晚上,我给我妈洗脚,开始的时候,她脚一缩,蹬了我一下。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些抵触和拘谨,就像盆里一滴一滴被她不小心挣得洒出来的水。后来,她不挣也不躲了,安安静静闭上眼睛,任凭我的手抓住她的脚,任凭水悄悄漫过她的脚踝。

医生说,检查出来了,不算严重,手臂脱臼,已经跟中医科联系,请他们过来会诊一下,复复位。牙齿嘛,等她养养身体,再种几颗。只是,我妈变得不爱说话了,表姐叫她,她也不答,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看她,又看看我,小心翼翼缩在墙边。有一次表姐给她喂面条的时候,她伸手打翻了碗,弄得表姐眼睛都哭肿了。

我妈告我的事,也有结果了。李庭长说,不符合立案条件,不予受理。我没有多问,反正,我妈已经没有了民事行为能力,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小张代表妇联来医院看望我妈,把镇上的报告带了过来,我看了一下,他们的意见是,经过调查了解,赵红芬“孝老敬亲”模范称号的事,还是按程序上报。小张告诉我,赵彩凤和赵红芬之间的误解,经过县、乡(镇)妇联多方调解,隔阂已经消除,目前,她们正在做工作,让赵红芬搬回家陪她妈住。我点点头,说,就按镇上的意见办吧。小张拿出镇上的报告,说,还得麻烦你签个字。我点点头,飞快签上。那一刻,我好像看到我爸在笑,一脸的欣慰。

我妈出院了,但是摔过这一跤,老年痴呆的症状变得明显了,脸上的皱纹反倒舒展开来,就像把一个旧世界彻底放下了。我帮她换上衣服,梳好头,给她戴帽子的时候,我妈忽然冲我笑了一下。

我有点哽咽,说,妈,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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