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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与现实

2025-01-24李达伟

安徽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高黎贡山阿尔卑斯山骷髅

1

诗人在工作室多次跟我们提起阿尔卑斯山之行。总是有意与无意地强调与重复。有些行走,注定深刻在记忆中,并对人生的轨迹产生一些隐秘的影响和暗示。那可能是一时兴起的行走,也可能是早在计划之内的行走。诗人说苍山的一些东西和阿尔卑斯山那么相似。

阿尔卑斯山,是与城市文明完全不同的重要的地理位置,是自然与城市之间的区别。于一些人而言,阿尔卑斯山成了心灵避难所一样的存在。那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女儿过世,面对命运的无常,在极度的伤心与绝望中,逃离人群,来到了阿尔卑斯山。只是他们出现在阿尔卑斯山的时间,相隔了好多年,他们之间并无交集。即便他们在阿尔卑斯山相遇,也未必真正认识。也有可能,命运会让他们认识,让他们的生活产生一些联系,最终他们都得到了来自阿尔卑斯山的温暖与慰藉。那时的苍山与阿尔卑斯山之间并无多大区别,那是大自然作用于人的普遍性。从此,大自然开始在诗人的诗歌作品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阿尔卑斯山,会让人感伤,会让人沉迷,却不会让人坠落。诗人出现在巴黎时,巴黎那座城市的现实是否与诗人的想象完成了完美贴合?这是我一直想象的。想象与现实相符,抑或完全不一样,想象与美好只是留在了那些文字中。当我开始猜测诗人对于巴黎的印象之时,我意识到了诗人并没有详细跟我谈起他在法国旅居的那段历史。几乎不怎么提。

诗人讲述中的阿尔卑斯山:不是一座纯粹的山(就像苍山一样,我们在不断提到它时,它早已不是一座纯粹的山),我们看到一座山的同时,也看到了一种生活,一些在半山腰低矮的房屋,它们掩映于绿色世界,牛在草地上吃着草,有时会安静地站着不断反刍着,山顶上铁青色的石头上全是雪,河流缓缓流淌着,一些生活在那里的老人,还有那些像铁一样堆积在一起,经常会被暮色拉长的山,都让人印象深刻。那是对于一个世界最直接的观感,第一印象第一感觉,那些扑面而来的气息,会影响人们对于世界的判断和感觉。世界的美,没有任何争议。重点在于老人出现了。虽然诗人还不是老人,诗人只能想象着自己的老年生活。老人适合在那样的世界里安度晚年,把自己交给自然,让自己呼吸着干净的气息,在那个世界里,老人依然拥有着蓬勃之力,那是与阿尔卑斯山上的植物、河流与动物相互平衡的力。还出现了好奇的孩子,孩子和老人同样适合一起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诗人也意识到自己的感觉会误解一个世界。但那至少是世界的一部分真实。诗人在那里生活的时候,必然要感叹世界如此之美,这样的美会把内心深处的一些污浊清洗掉,去清澈的河流里捧起水用来清洗眼睛,用阿尔卑斯山上的雪清洗心灵。诗人说自己在那个世界里看不到任何的尘埃,他本以为那些牛在路上狂奔的话,就会踩起阵阵尘埃,只是那些牛慵懒地躺在草地上,或者安静地伫立于草丛中,一切都是缓慢的,也是时间缓慢的维度。很长时间里,诗人习惯了慌乱而快速的时间维度,来到阿尔卑斯山后,在近乎不可思议中慢慢安静下来,终于认识到世界还有着这样让人陌生的维度。更多还是自然的世界,人会被自然神奇地过滤,诗人自己也被过滤得连影子都没有剩下。诗人再次说起阿尔卑斯山时,他说总觉得自己不曾出现在那里,只是对于世界的一些幻象,让自己有了那么一次在梦中才会出现的行走。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开始融化,阿尔卑斯山下的一些羊羔开始诞生,老人和小孩不用竖起耳朵,就听到了河流流淌的声音中夹杂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声息。

我想跟诗人说说高黎贡山。诗人问起了我的经历。我的经历与诗人相较,无比简单和苍白。与诗人相比,我的人生与命运变得简单,命运感也不是很强烈。我提起了在那个热带河谷教书的经历,那是让我无法忘怀的经历。诗人提到了他也曾出现在高黎贡山,我才有了把这段经历跟诗人好好说说的想法。诗人提到了高黎贡山,诗人写到了高黎贡山。植物的世界:那是罗望子树、桫椤、山海棠和各种灌木交杂在一起的绿色世界。落日从高黎贡山滚落,并不是落入我教书的河谷,而是滚落到了另外一个背面。落日被贴在岩石上生长的地衣缠绕了一会儿。游隼的翅膀从山巅间坠落。这是诗人翻越高黎贡山时,所看到的世界。我生活在高黎贡山下,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教书之余,我很少把目光往高黎贡山上拉,当真正把目光放在高黎贡山,并在一些友人的陪同下在高黎贡山中漫游,那是调回大理后的返回。只是诗人的一些所见所闻,我没有机会听闻与目击。我感觉诗人比我更熟悉高黎贡山,至少他比我熟悉那些植物。我的植物图谱是空白的,我回忆着许多植物,但它们早已从脑海中逃离,没留下任何的痕迹。我在高黎贡山中时,它们释放出来的各种气息,它们的叶脉,它们的枝干,它们的繁茂,在短时间里曾让我激动,甚至欣喜若狂,只是那种激动人心,唤醒感觉的时刻,太少了,自己很多时候在感觉的麻木中仓皇度日。诗人和我代表了两种视觉上的折射。我生活的村庄,在诗人的目光中变得很小,就像是高黎贡山背后的那座城市也突然间变得很小,小如蚕豆。绿色的汁液在高黎贡山中流淌。高黎贡山,那是一座用白族话来翻译叫“蝴蝶鬼”的山。应该是没有人跟他这样谈到那座山。那些田野调查者出现在高黎贡山中的一个村庄里,无意间听人们用民族语言提到了这座山,因为那时这座山就是“蝴蝶鬼”,我与那些田野调查者一样,内心又惊又喜。还有什么是比一个语境下的命名对世界的认识更清晰准确?在苍山下,在一个白族语境里谈论起这样一座山会很有意味。苍山在白语中是“熊出没”。诗人总结说,都是与动物、昆虫有关,因为那是动态的生命。我已经多次跟人说起过那些少数民族对于一座又一座山的命名方式。我在这里只是重复。一些东西,被我在工作室里重复着。

诗人将在一些特殊语境中发现高黎贡山的动态生命的世界:蝴蝶,翩翩舞动的蝴蝶,又让这种生命有了鬼魅的一面,蝴蝶的灵魂,那将是多少蝴蝶的生命才能形成那样一座山。我们在高黎贡山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蝴蝶,它们忽停忽飞,它们吮吸着那些绿色的琼浆。我们也遇见了它们的意义尸体,一些贴在地上的蝴蝶就像是死亡的眼睛图案。我们都感到不解,又觉得就应该如此,当这些动物和昆虫出现后,当一些口述史出现后,世界有了迷幻的色彩。我在高黎贡山下的那些村落里,在火塘边烤着湿漉漉的身体,同时聆听着那些只存在于记忆与讲述中的世界。一切变得神秘无比,一切具有了梦幻的色彩。生命的某些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变得轻一些。那是每一个民族对于世界认识的不同。我们也将发现一些认识的趋同化。我在高黎贡山下生活了好几年,具体是三年半,还没有诗人在新加坡生活的时间长,诗人在新加坡至少生活了四年,或者更多。我出现在高黎贡山,我们围坐于自然保护所旁的一个小饭馆的火塘边,酒被我们放在火塘边温着。那时虽然还是夏日,高黎贡山中下了一场雨后,与山下的气候完全不同,我们冷得瑟瑟发抖,我们在火塘边又收获了在往日的友情冲击下的热情与感动。我们是去找以前的同事,他刚刚调到自然保护所不久。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熊猫,一只野生动物眼睛的纯净感莫名刺痛着我们的神经。我们的那个同事,要经常面对受伤的动物,他们在弥合一些创伤,他们很难真正消除野生动物对于人的忌惮,反之亦然,人同样会莫名担心来自野生生命的侵袭。诗人口中的情形,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诗人曾多次提起在苍山中偶遇小熊猫的经历。诗人口中的小熊猫与我见到的小熊猫不同,一只自由,一只不自由;一只安然自在,一只已经受到了一些惊吓;一只健硕,一只受伤。

2

一幅画:自画像。很粗的线条。一个诗人的样子(我知道他是诗人)。一个画家的自画像(我也知道他是画家)。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画像的意义就会变得更为多义。在这里,自画像的意义已经被我简化。他用烟斗抽烟(就应该抽着烟斗,有着烟斗的画在工作室里还有几幅,他本身也抽烟)。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把眼睛的一部分遮住,眼睛里的深邃或慌乱都没能被我捕捉到。眼睛往往最能暴露一个人的内心。画家不知道是想努力画下什么时候的自己。帽子遮住了眼睛,却没能遮住已经变得灰白的头发。灰白的头发背后可能是一个人的衰老,可能是一颗苍老的心,可能是一颗过早饱受煎熬的心,种种可能都只是猜测。诗人从未主动谈起过那幅自画像。我看到许多画家画下了自画像。眼前的画,背景的色彩鲜红,未遮住的那部分眼睛里是凸出的眼球,已经不是现实的眼睛,那是一双抽象怪异的眼睛。诗人的自画像很简单。只是我在看那幅画时,如果不是烟斗在暗示着我,我将不会想到那就是诗人的自画像。一个既是诗人又是画家的人的自画像,必然是有些复杂的。那将是一个有着多重人格的人。诗人的自画像,有些现代派的意味,烟斗是最突出的,眼球是凸出的,脸色是蜡黄的,喷出的烟雾也不是常见的蓝色,是红色,鲜红。脖子是被拉长的,细长细长,像长颈的鸟。很像驻足时很笨拙的黑冠白颈鹭,只是驻足时给人的错觉,当它们在山野中翩翩飞翔时,又显得无比轻盈。诗人在画自画像时,是否脑海里也闪现过这些大禽的影子。还有可能是,诗人脑海里闪现的是大象、雪豹、老虎,或者是其他穴居类动物,在一棵粗壮的树根中探出头的獾,正在挖着洞穴的狐獴。这些都只是我在看到那幅自画像时,脑海里闪现出来的动物。除了动物,还可能是植物。这幅自画像太简单了,细长的脖子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一个怪异的面孔,是诗人对于自我的审视,诗人已经不是在如实地呈现自己的面部,诗人要呈现的是自己的内心,内心的惊慌无措,内心的孤独无助,内心里安放着的动物和植物,除了这些虚无主义的东西外,还有一些坚毅向上的东西,努力伸长的脖子上,我能感受的就是类似的东西。当目光捕捉到那幅自画像后,目光再也无法轻易移开,我像以往看别的那些自画像时一样,许多思绪在那幅貌似简单的自画像上弥漫开来。诗人说,这幅自画像早就已经完成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同样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画是完成了,只是画中人的一生与心境还远未完成。来到苍山下的诗人,很多时间早已经变得很平静,很难会像以往那样暴怒沮丧,当然在面对现实时,诗人同样会变得很愤怒。自画像里没有平静的东西,看的人无法平静,画中人也没有任何平静的意思。

这幅画要呈现的可能是诗人某些过往中的内心状态。我只能猜测。在与诗人接触的时间里,他不轻易触及自己的那些过往,他的很多过往都是他们的友谊已经持续了大半辈子的人跟我说的。诗人在苍山下生活的这几年,是诗人最愿意跟我分享的,这些年里他没有画下一幅自画像,我找借口要帮诗人整理一下他那些随意放在地上的草稿,那些未完成的画中再没有自画像。如果不是被诗人毁掉的话,诗人就画下了那幅我多次把目光久久放在上面的自画像。有些画家会画下很多自画像,一些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就是自画像。诗人与此类画家不同。我把诗人的诗集再次打开,没有一首诗是以“自画像”为题的。诗人的身份变换为画家时,有了唯一的自画像,看完那幅自画像后,我又理解了诗人为何只有仅此一幅自画像。画自画像所要付出的心力,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对诗人的理解,他并不是变得懦弱,并不是不敢审视自己。不知道某一天,诗人会不会又突然画下新的一幅自画像。是在进入苍山深谷中的散步中,诗人跟我们很多人说起了自己不会再画下任何的自画像,他并未说明因由。在深谷中的诗人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与那幅自画像之间有联系的东西。一些自画像就是对自我的曲解。此刻的诗人所代表的又是另外一段人生,是需要另外一幅自画像。看着抽着烟斗的人,我想到已经过世的姨爹。别人跟我说起了在很多年前,姨爹一直用烟斗抽着旱烟。那是与我从小的印象就不一样的姨爹。当他把烟斗放下,决定戒烟后,就开始患有哮喘病。七十多岁的他,被哮喘病折磨,并最终因为哮喘发作离开人世,让人悲痛和唏嘘。诗人是否也会在某一天,把他口中的烟斗放入书柜,不再抽烟。过了多年后,他的身躯开始因年老变得虚弱时,很多人从未想过他曾抽旱烟抽得很厉害,就像当我听到姨爹曾抽旱烟时,内心产生的震动一样。抽烟是在思考,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无法入睡之时,这样的感受尤其真切。我还想到了另外的一个人,我的表哥,常年写公文,在他熬夜时,他不仅抽烟,还喝烈酒,不只是抽烟可以让人保持清醒,喝酒同样也是。通过喝酒来保持清醒,还能越喝越清醒的,我没有见过几个人。诗人的自画像里,还缺少一杯酒,一个暗示着喝酒的杯子。如果自画像还画了他的身躯,还画了他所处的环境,酒杯就有可能出现,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可能也会出现,还可能出现的是手中的一本书。自画像中的人,不再是画家,而是一个真正的阅读者和思考者,一个知识分子,对世间的不公,对生命的卑微变得格外敏感的人。只是这些有可能的东西,都被掩藏起来。我对他很熟悉,这些猜测,这些对画的延伸与拓展都是有可能的。我们在那个怪诞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坚毅的东西。

3

我跟着诗人再次进入工作室。当我一个人面对着诗人时,我没有跟他提起自己正在写他的大半生。他的大半生在我看来,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精神的破碎和重建的过程。简单的几笔,在家乡成长,离家很近有一个工厂,曾想象过长大后的工作就是进入工厂,没能进入工厂,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沮丧,他最后进了大学。与他产生联系的是在进入大学时,自己的年龄已经较之其他人很大,三十多岁。感受着大学生活的自由后,他成为一名大学教师。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把一些东西忽略了,他家庭遭遇的变故对他的打击,那是最为沉重的一次。如果诗人知道我是以这样的方式处理他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那段生活时,不知道会做何感想?内心顿时有了羞愧之色。

我先停顿一下,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友人的大舅,他考上大学时,也已经三十多岁,大学毕业后也在大学教书。友人谈起自己早逝的舅舅,总是深情地感到痛心。他说自己的舅舅直到三十多岁考上大学那一天,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擅长的是演讲。三十多岁之前,人生的理想与定位对于他的舅舅而言,都是模糊的。如果他的舅舅不是因为时代的特殊与自己的不放弃,就有可能一直在村子里平凡终老。后来他的大舅成为有名的演讲家,只是由于肥胖,自己不在意,退休不久就因为病痛离世。友人做了一本怀念他大舅的书,我翻开那本因内部印刷制作,装帧设计不是很精美的册子时,看到了很多人对于他大舅的怀念。那些怀念的文字,让人动容。大家的怀念里只有复杂的感情,没有掺杂任何的虚构成分。我看到了众人用情感与记忆筛选下来的碎片,重新组构起来的知识分子,一个远不仅是演讲家的知识分子,一个在时代的复杂变化中坚持着自己理想与底线的知识分子。我们也在工作室,谈起过理想与底线被守护的艰难。当一提到诗人读大学时的年龄,我想到了友人的大舅。一些人的人生与命运,会因为相同的时代背景,而出现重影。

成为大学教师之前,诗人已经是诗人了,这与友人的大舅不同,友人的大舅在进入大学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演讲家,而诗人早就想过要成为诗人。诗人看到了太多一起开始写诗的人,写着写着就消失不见了。这个话题,我们也在工作室里多次谈起。诗人说起了那些消失的人,他们的消失如果被记录的话,又将是让人感慨不已的为了生命意义、为了生存,被动或主动消失的人生。作为一个一直在场的诗人很难。许多人都已经成为过去的诗人。许多人的人生让人唏嘘感慨,一些人因为病痛的折磨早早离开人世,诗人感伤地说与自己相处甚好的人中就已经离世了两个。一些人下海经商后再也没有创作诗歌,有些人忘记了曾经的理想就是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反而看不起诗人。还有一些人遭受着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的折磨,把理想嚼碎放入破旧的暗盒之内。诗人谈到了其中很多人。我也跟他说起了周围的一些人,那些从文学的现场消失之后,就悄然从我们的现实中退出去的人,我们无力去打听一下他们的近况。一些人消失得很彻底,他们就像是被我们混乱和模糊的记忆无意间扯进来的人,我们想在那些盘结的蛛网中找寻他们的身影,很难很难。

我跟诗人说起了其中一个人,那是我在苍山中做田野调查时遇到的人。他拿出一摞写得整齐规范的手稿,不是诗歌,是小说。他的妻子当着我们的面就开始数落他,比起生活,那些手稿一文不值。他的神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内心定想呵斥自己的妻子几声,让自己的理想还能有点尊严。他说起了自己曾经想成为一个作家,回到村子里后这样的理想一直未曾破灭。有一段时间,生活确实无比艰难,他也深知自己无法真正成为作家,便把那些手稿好好地存放起来。当他听说我是一个编辑时,就想把手稿拿给我看看,我在他们家翻看着那些手稿,心情复杂。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个手稿,只好在他媳妇不在之时,跟他说起了那些手稿无法在我工作的那个小刊物上刊发出来,我只能说是风格和字数的原因,本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些手稿里的文学性已经像土地里的水分被抽干了一样,干涸的土地与干涸的文字。我只能委婉地跟他说,也是想让他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和希望。我的内心其实很复杂,我无法保证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当我们离开时,他跟我们说自己会在清闲之日继续写。诗人无法评价苍山中的这个人。只是也认为不管在哪里,还是需要精神性的东西。物质与精神并不是背离的,也并不一定只有满足了物质层面,才能去追寻精神层面的东西。这几乎是诗人的原话,我只是在诗人说的时候,频频点头。

诗人在大学教书时,经常请很多优秀的诗人和评论家,去他教书的大学讲学。有些还在他的推荐下,进入那所大学教书,评论家的身影开始出现在那里,翻译家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那里。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几个人的友谊持续至今。即便有几年,诗人出国,在好几个国家辗转,他们依然凭借逾几个月才会收到的信,或者是昂贵的电话费维持联系。这里出现了讲述上的偏差,他们曾说起有一段时间,诗人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不曾有过这个人一样。又有几次,在他们的讲述中,诗人与他们的联系不曾断过。为了让诗人的命运感更强烈些,我假设他们那几年几乎就没有联系过。同时我也希望他们一直有联系,毕竟诗人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很不容易,有这样几个在精神上可以相互慰藉的人,那是多么珍贵的友情,也将是在艰难时世里继续前行的力量。诗人回来,他们的友谊并不曾减弱丝毫,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的陌生感,只是像分开了才不久。当我萌生要给诗人写一个像传记一样的东西时,我想到了评论家和翻译家,从他们口中,我将能够知道与诗人有关的更多东西,但我最终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我记录下的可以算是关于诗人很简单的传记。有段时间,我一直在阅读人物传记,那些传记被我放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里面有着各种艺术家的人生与命运,不只是作家,还有画家,还有哲学家,那些人身上体现得最突出的是与现实之间的疏离感,他们在世界中孤独地活着,一些人从现实中退出,出现在像海浪拍打着的悬崖上,或者出现在一些河流的源头,变换身份和姓名隐居于世,他们中的很多人的人生与命运悲喜交集。诗人的人生与命运同样如此,在坎坷的爱情、婚姻与生活面前,诗人成了最普通的人群中的一个。在回溯诗人的过往时,内心总是在替他担心,生命中坍塌的那部分将无法被他重建起来,当我陷入恍惚之后,又猛然惊醒,诗人就在我的面前,以活生生的形象反击着我的担忧。诗人最终从那些布满荆棘与失败的过往中走了出来,也重建了自己。诗人不只是用自己的一生重塑形象,也是在重塑一种精神。时代的洪流对他和他同代人的影响很强烈。

我暂时不去工作室找诗人,内心总是忐忑不安,感觉当自己把关于诗人的这些碎片重新建构在一起时,我已经不自觉地虚构了一个人。那个人与诗人之间,只有一些简单的联系。感觉自己与那些拿酬劳帮人写传记的人很相似,我们也在虚构,许多的细节将被我们重新填补。一些词语被时间的洪流冲洗掉了意义,承诺的轻易,貌似永恒的爱情,只有爱的错觉与音乐,永恒的是幻象,相伴一生的爱与幽灵,以及与世俗和权贵断绝联系的永恒音乐。塞纳河畔内心深陷痛苦,对未来无望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除了孤独沮丧之人,也有一些人,在塞纳河畔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信心与希望,一些人在面对那么多的大师生活过的世界,依然相信艺术的力量。诗人进入工作室,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法文书;诗人进入工作室,开始写诗和作画,那是没有人去工作室拜访他的时候。

4

一幅画:骷髅手中的玩偶同样是骷髅。无论是骷髅还是作为提线玩偶的骷髅,所要表达的是恐怖,单看骷髅,很难说有温情可言。当小孩出现,他朝骷髅伸出了手,小孩的眼神与玩偶骷髅对视着,小孩看见的是空,看见的是没有任何血肉,也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那是早已经死去的东西。玩偶在骷髅手中再次活了过来,会让小孩误以为那是还活着的生命,小孩脑海中没有骷髅的概念,也没有恐惧的概念。小孩的脑海中,只有温情,相互之间没有任何的隔阂。小孩后面的大人,变得有些惊慌失措,她极力想阻止小孩继续朝玩偶爬去。大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只意识到小孩前面是陷阱与诱惑。骷髅背后还有个人在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旁观者,眼里没有流露出任何的神色变化,那是让我们不好揣度内心的人。

当看到这幅画时,我似乎明白了诗人选择那些要摆放在工作室中的画时,内心早已确定了大致风格。这是诗人的一种审美趣味,有可能是某一段时间的审美。一个稍显怪异的风格,画面感往往是不和谐的。如果要给那些画贴一个标签的话,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要相对准确些。我们是谈到了那些画,我们必然要谈到那些画,诗人已经发现了我多次把目光转向那些画上。有那么几次,他跟我说着什么,我因沉浸于那些画中,竟走神了。我好几次表达了歉意。诗人说这些画,往往在第一时间不会给人舒心的美感。就像是眼前这幅关于骷髅的画,如果把骷髅拿掉,那就是一幅给人以美感的画,当骷髅出现之后,画面的和谐感瞬间被打破,也让我们看画之人顿时紧张起来。画画,不仅仅是给人审美上的愉悦感,还要引发人思考。我们把目光放慢下来,开始进行着各种解读和思考,这才是工作室中这些画的真正用意。其中一些画,诗人说自己似乎已经读懂了,在结合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和人生体验后,他终于读懂了,那种前后的反差感太强烈了,画的内涵指向了完全不同的两面。我也喜欢那些画,我喜欢那些画,才会在一时间里无法回过神来,我同样也在用自己的人生体验来读那些画。诗人花费了很长时间来读那些画,一些画他真是读懂了,一些画上面却永远覆盖着一层迷雾。

责任编辑夏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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