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门脸儿牌楼
2025-01-24曹磊
话说北京亚运会前夕,有关部门聘请日资香港建筑公司熊谷组主持修建王府饭店。设计师考虑到饭店位于北京核心的核心,离紫禁城很近,为了协调整体氛围,特意给西式大楼加盖了琉璃屋顶,还把大门修成了传统牌楼。这种半中半西的设计理念也影响了此后三十来年北京店铺的门脸儿样式。
北京的门脸儿
门脸儿又叫门面,是一句流传广泛,接受度很高的北京土话,最精确含义指的是店铺临街的外立面装修,也可泛指店铺本身。门脸儿的规模可大可小,五星级大酒店是个门脸儿,两三个人开的小超市、夫妻店也是个门脸儿。1990年代初全民下海,胡同里的老街坊在临街墙上掏个窟窿,装上带推拉的小窗户,开个小卖部,就算半拉门脸儿。再往小了说,门脸儿还能用来指代个人的仪容仪表。比如有些年轻小伙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头发挺长,身边的热心大姐瞧见了,保不齐就得呲叨两句:“哎,我说,那谁,你这门脸儿可该拾掇、拾掇了啊!好家伙,跟长毛儿鞑子似的。有那合适的姑娘,我都不好意思往你这介绍。”
往最大、最大了说,门脸儿还能用来特指旧时北京城区连通郊区的过渡地带。比如原先德胜门外、朝阳门外背靠城墙的居民区,文言的说法叫“关厢”,换成老百姓的大白话,就叫“城门脸儿”。通州地处大运河的最北端,南方来的运粮漕船,还有那些走海路抵达天津,再沿潮白河上溯,进京朝见大皇帝的洋鬼子,风尘仆仆进入通州地界,抬眼瞧见那座燃灯宝塔,就知道自己总算到了北京了。以通州为核心,北京东南方向这块地方,明清两朝始终被称为“京门脸子”。1986年,刘绍棠在小说《京门脸子》开头写了这么一段话:“一出北京城圈儿,直到四十里外的北运河边,都叫京门脸子。我们鱼菱村虽然坐落在这张好大脸面上,却因地处连环套的河湾子里,也就不显鼻子不显眼。”
彩楼欢门
门脸儿的“门”是个象形字,模拟的是由两根立柱、一根横梁构成的最原始的木头门,古时候叫“衡门”。以衡门为基础,加装门扇,安上门锁,纯粹以进出和开闭为目的,不搞太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就是平常过日子用的门。要是不装门扇,雕梁画栋、描金彩绘,单摆浮搁往那一戳,连配套的院墙都没有,装饰性大于实用性,那就叫牌楼或者牌坊。
牌坊的“坊”源自唐朝的里坊制度。那时的坊相当于现在的居民小区,牌坊就是小区的大门。老北京有句俗话,肉不能埋在饭里。小区里出了什么增光露脸的事,全得在大门上体现出来,体现什么荣誉就叫什么牌坊。比如某个小区住着一位作风端正的寡妇,朝廷下旨旌表,喜报往小区大门上一贴,就是如今各类影视剧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贞节牌坊。旌表的“旌”,本意是“漂亮的羽毛”,引申为“妆点、装饰”的意思;“表”呢,说的就是支撑牌楼的立柱。
除了居民小区,坊还有“作坊”“工厂”的含义。传统买卖铺户都是前店后厂,也可以算是坊的一种,门口同样有资格立牌楼。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有这么两句话: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旗。意思是说,北宋末年中秋前后,东京汴梁大大小小的铺子都用竹竿、彩纸搭起花花绿绿的彩牌楼,立柱上还挂着招揽主顾的酒旗幌子。这种逢年过节以广告宣传为名搭建的临时建筑,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彩楼欢门”。
彩楼欢门发展到明清时期,就演变为永久性的牌楼,俗称“门脸儿牌楼”,成了北京所有店铺的标配,区别只是规模排场有大有小而已。最高标准的牌楼拢共有6根立柱、5个门洞,俗称“五间六柱”,最低标准则只有“一间二柱”。所有立柱中最核心的两根柱子被称为“通天柱”、“冲天柱”,往往高于牌楼顶部房檐式的明楼,象征“财气冲天”的吉祥寓意,实际主要是用来张挂各类牌匾、幌子。民国初年,个别新派买卖人还会利用两根冲天柱中间的空当拉幕布,夜里放电影招揽主顾。
牌楼顶上跑火车
1934年,有位“京门脸子”土生土长的买卖人决心要在虎坊桥、珠市口一带修个最惹眼的门脸儿。他的名字叫康伯卿,家住广渠门外半壁店,祖祖辈辈务农为生。幼年时经人介绍当了西单舍饭寺乾元堂药店的小学徒。几年以后,康家的大姑奶奶嫁给崇文门外花市大街仁和堂药铺的董掌柜,康伯卿艺满出师,借妹夫的光,俩人合伙做生意。
有这么一天,铺子关张上板,董掌柜招呼大舅哥来账房一块儿喝两口,酒入愁肠,喝着喝着就叹了口气:“唉,北京城的药铺这么多,你说多暂才有咱哥俩的出头之日呀?再怎么玩命干,咱们横也干不过同仁堂吧。”
康伯卿端着酒盅,沉吟半晌:“嗯,这事其实我早琢磨过了。就咱这点能耐,打算跟城里那些大买卖硬碰硬,指定不灵,必须得往外走。城外缺医少药,咱的东西只要不冤人,价钱实惠,送到庄户人的门口去,保准能赚钱。”
董掌柜觉得这话说得挺在理,转天就安排伙计送药下乡,哥俩的买卖由此越做越大。1934年,羽翼渐丰的康伯卿盘下了虎坊桥路口东北角的一处门脸儿,打算开个大药店。门脸儿盘下来,负责装修的工头跑来找他要主意:“哎,我说康掌柜,过两天可该开工了。门口这牌楼怎么弄,几间几柱,您得给个准话呀。”
康伯卿手捻花白胡须,盘算了半天:“嗯,几间几柱都不弄。”
“啊?不弄!?”
“对,不弄。那些老玩意早就不时兴啦,要弄,咱就弄个新派,能招人儿的。我瞅宣武门那个洋庙挺不错,照葫芦画瓢,您给我搭个洋范儿的牌楼,越喜庆越不嫌喜庆,越花哨越不嫌花哨。牌楼顶上砌口洋座钟,钟两边的月墙再掏个窟窿。牌匾字号嘛……我在花市有个老铺子叫德寿堂,新门脸儿靠着北京南边,就叫德寿堂南号吧。”
“月墙掏……掏窟窿干嘛?”工头嘬着牙花子,直抓后脑勺。
“甭多问,山人自有妙计。”康伯卿眼帘低垂,露出蒙娜丽莎的微笑。
几个月过后,虎坊桥东北角就冒出来一座土洋结合的门脸儿牌楼。牌楼顶上的大钟每次正点报时,都会有一列小火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沿着铁轨从左边的窟窿钻出来,再从右边的窟窿钻进去,四九城的人全跑来瞧热闹,这一热闹还就热闹到了下个世纪。2004年白广路开工兴建,为了德寿堂老店的去留问题,各方开会讨论了十来天,最后结果是马路给药店让道。今天您路过虎坊桥,还能看见这家鹤立鸡群的老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