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闻啼鸟
2025-01-24姜思琪
故园,已是很久没回去过了,那里已不知春夏,不知秋冬。我努力想要回想起关于它的一点声色来,好像自从离开之后就带走了一霎的春光,荒芜的不仅是故园。穿过记忆的空洞,恐怕唯有几声啼鸟,能把我唤回某一个明媚的日子,我坐在北窗下,写一场关于怀念的故事。
故园在南苑,我在那里教书,一待十四年。校舍是个有三排平房的小院,鲜有人打扰。后墙外有几排粗壮的杨树,高可参天。春夏时节,浓密的繁叶生长出来,连绵如波,像一道天然的屏风,挡在我们小院之外。在这十几年之中,我竟一直不知道后墙外是怎样的风景。孩子们坐在教室里读书,除了风穿树叶和几声鸟鸣,再无别的喧杂之音。有时候我在想,那片院墙更像是隔绝了异世界的屏障,任何小院以外的事物都无法跨过那重高杨——除了飞鸟。
它们唤来了风,在萧散的生命里低吟。
最常见的是喜鹊,它们是最世俗的鸟,时常能见到他们站在窗子下,或是校园里的甬道上吵嚷个不停,人们说,那是在报喜。不过是因为喜鹊好亲近人,只看到人心的良善,以为那些为它们投去目光的人,总会愿意故意遗落一把零食。很多时候它们明明看见我在注视,接近,也不马上飞去,总要观望。或是跳着两脚,自作聪明地移动几下,着实憨实。常来小院里的喜鹊养得都很壮,我总担心它们那细弱的两脚撑不住肥胖的身子。
乌鸦就和它们不同,有喜鹊的地方就很少有乌鸦,反之亦然,好像自古以来就是势不两立的两种鸟。小院里偶尔也会有乌鸦飞来,但从不落下,只站在高处的树枝上,啼叫几声,空阔苍凉。月落、乌啼、霜满天,古人常写栖乌夜啼,乌鸦在傍晚时分叫得凄然,那声音大多是叫给失路之人的。我没听过夜啼的乌鸦,反而偶尔的几声都是在晨起的时候,乌鸦盘旋着找它的巢。它们是栖在高处的,可小院里的几棵高杨都被喜鹊占据了,乌鸦便带着它的悲切,啼到墙外的天地去了。白云已去黄昏远,尤有寒鸦三两声。
还有一种噪鹃鸟的叫声也令人生寒,也总是在清晨叫上几声,“苦哦——苦哦”,托着长长的尾音,飘飘荡荡。它一叫,天地都显得空阔了许多,所有的热闹可以瞬间冷寂下来。有时会忽然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它从哪个空旷的山谷里传来,是穿林而过的风将它带来的,风里带着些愁苦。又或是哪个失路之人的洞箫,浸满了清泪,声声悲咽。抬头看时找不见它的踪迹,它有着如乌鸦一般的黑羽,只管藏在墙外那深邃的林子里,“苦哦——苦哦”,让人心生悲凉。
我那间小屋的窗子是北向的,窗外种着几棵大杨树,还有杏树和腊梅。夏日杂花生树,掩映着一排教室,孩子们在里面读书,总有燕雀配合着鸣叫。孩子们一出教室,呼啦啦地飞散了,小院里吵闹起来,噪鹃就不叫了。偶尔会有一两声极具穿透力的叫声,像是在附近的高树上,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始终分辨不出是哪一种鸟,两声脆响,叫出婉转的调子。后来无意间从网上听到几种北方常见的鸟鸣,总觉得和夜莺有些相似,但夜莺的声音太过细腻并富于变幻了,转调很多,如同人的语言一样丰富。我总听到的那几声脆响是简洁利落的,猜想这种鸟的性子应该很直率,有着向阳花草一般明媚的心性。
想要在茂盛的树叶间寻找一只鸟,无异于在驳杂的砂砾间掘出一粒金。有时候顺着光影斑斑的高树看去,每片叶子都像一张面具,它们的后面是闪躲的眼睛。我想寻找的声音就在这些晃眼的面具下跳动,有几回以为看到了它,可是叶子一晃,跳出的是一只麻雀,不免有些失落。世上很多事贵在“无心”,刻意的终究一无所获,偶遇一只鸟只能在不经意间。忽然有一次,一段突兀的小岔枝上偶然飞来一只没见过的鸟,麻雀那样小巧,头顶有着白色的毛。大约只停留了刹那,就倏地一下飞走了。后来才忽然意识到,那是“白头翁”。
小院里自从来了白头翁,偶尔也会有别的鸟飞来,都是从后墙的另一边飞来的,那边已经变成了湿地公园。自此以后,我常见有肥硕的斑鸠蹲在杏树下啄食,喉咙里发着“咕噜噜”的声音,脖子上的一圈带状白点显得很突兀。也见到过瘦小的啄木鸟,愣头愣脑地扒在泡桐的树干上“咚咚”地敲,瘦弱却有力。树干里的回响,似乎断言了这棵泡桐已病入膏肓。后来我亲眼见它被砍去了,粗壮的树干,曾经高大得可以蔽天,内部竟是中空的。听老人说,泡桐长到一定年岁注定要中空,它是大而无用的一种树。我曾错把泡桐当做梧桐,因为它的硕大和那梦幻般的泡桐花,以为凤凰必定得栖到一棵大树上。泡桐生长就是在建造梦幻,梦幻终如泡影,身为百鸟之王的凤凰,早已洞悉了这一切。
然而凤凰也终究是个传说。
杜鹃也是传说中的鸟,却栖在人间的树丛里。杜鹃的名字有很多,“布谷”是民间的称呼,“杜宇”是诗人的称呼。那时候我常坐在北向的那间小屋子里写东西,思路接续不下去的时候,杜鹃的叫声就格外入耳。幽幽怨怨,越静的时候飘荡得越远,如同在一个空荡的山谷里回响。开始我不知道那是杜鹃叫,四声起伏,像说着一句话。从小就听到过,却一直不能猜出叫声里的意味,很多人说是“布谷布谷”,可在我听来更像叫着“光棍好苦”。
直到知道它的身份,想起“杜鹃啼血”,恍然觉得我听到的没有错,是它的音色里必然着上了这一层苦味。大概古人听到的杜鹃声也是感觉在叫着“好苦”,“杜宇声声不忍闻”,不知最开始是它的叫声唤醒了伤心人,还是伤心人错会了它的苦声。比起噪鹃的凄厉,杜鹃更显清苦,有种欲说还休的意味,因此才背负了一个悲惨的身世。
初冬时候,鸟声渐渐绝迹了,树上零星悬着几片残叶,连风穿树叶的声音也没有。偶尔一两声寒鸦,苍苍凉凉。只有麻雀,聚在枯枝上吵闹几下,“噼噼啪啪”地嗑白蜡树的种子。枯碎的飞屑散落下来,洋洋洒洒,仿佛在重复一场摧败凋零的秋之余烈。万物都有它的残损和消亡,人世匆匆,留不住的又何止故园。总有一天,我们都要离开,这里将会变作废园,后墙外的样子我仍是没有机缘去看一眼。故园凋零,望帝变成了一只杜鹃,我,只能是一棵蓬草。
还记得最后回去的时候是个深秋,小院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万物沉寂的时节,连风都是缄默的。我在台阶上呆坐了一阵,想要偶遇一只飞鸟,再看看蠢笨的喜鹊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仍旧是空荡荡,它们大概都飞到墙那边去了。仍是只有麻雀,不知疲惫地啄着白蜡树的种子,留下“哔哔啵啵”谷碎的声音。这次听更像是雨滴,细弱的秋雨滴落阶前。隐如百鸟一羽,微如秋毫之末,不会给想念以空隙。
很多时候,人会羡慕飞鸟,它们可以随自己的喜欢飞到任何地方。我越不过去的高墙,它们会代我去看;我回不去的故园,它们可以不时来啼鸣。然而很多时候,人与飞鸟有着同样的命运,天地再广,也终有所困,只不过一个困在心里,一个困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