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围布上的碎发
2025-01-20孙道荣
理发师熟练地给我系上围布,开始理发。
也许是推子的振动,让我的头皮微微地发麻,是那种痒酥酥的麻,让人想入睡的麻。但我可不敢打瞌睡,我若打了个盹儿,脑袋突然一耷拉,理发师猝不及防,推子深深地扎进发丛中,岂不是要在头发上挖个地洞?难看死了。每次理发,我都要和瞌睡虫抗争。
我有自己的法子。我盯着围布上的碎发看,它们从我的头顶上,被推,被剪,被割,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它们落下来的样子真好看,一簇簇,一缕缕,一团团,成群结队。它们在我的头上,挤挤挨挨在一起,现在被修理下来了,必将各奔东西,这很可能是它们相拥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其中的大部分直接落到了地面,我看不见,但也有一部分落在了我胸前的围布上,或一两厘米长,或寸长。我盯着它们,它们也好奇地看着我。我只在镜子里看见过我自己的头发,或者是脱落下来的一两根头发,被我捏在手里,心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多数的时候,我的眼睛和我的头发,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却不得相见。
每隔二三十天,我就要去理发店理一次发,这样人会显得精神一些。长了的头发和逝去的日子一样,需要打理,不然,它们会打结且邋遢。我以为时间和生命会像我的头发一样,一茬茬地长,永无终止。但落在围布上的碎发,给了我当头一棒。
它们一直是黑的。或者准确地说,过去的很多年,我去理发时,落在围布上的头发,都是黑黝黝的。我低头看见了它们。它们那么黑,黑得发亮。可是,有一天,一位理发师却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讶地跟我说:“咦,小伙子,你长白头发了。”
那一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小伙子了。我刚换了单位,刚从安徽来到杭州。每天都很忙,忙到我两个多月都没有理发了。理发师好心地帮我将那根白发从众多的黑发中挑剪出来,递到面前让我看。不就是一根白发吗?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在乎。除了你的爱人,一定是理发师最早发现你头上的白发。我在那个理发店剪了四五年的头发,从那次之后,每次理发,他都热心地帮我将白头发一一单挑出来,剪掉。先是两三根,再是七八根,继而十几根,几十根……直到有一次,他拿着他那把尖尖的剪刀,无奈地摇着头,对我说:“太多了,再没办法帮你挑剪了。”
他的话音刚落,围布上落下来的碎发,就变成黑白夹杂的了。也许以前落下来的碎发中,也有一两根白发,但它们混在黑发中,我没有留意过。现在,碎发之中,一根白发,又一根白发,那么刺眼,那么扎心。围布上落下来的碎发,再也不是我曾为之自豪的、纯粹的、乌亮的黑发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太愿意去理发,我看不得落在围布上的碎发中,白的数量以倍级追赶着黑的数量。白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没用三五年的时间,就追赶上并远远超越了黑。黑白夹杂,变成了白黑夹杂。黑成了可怜的少数派。
我在镜子里,也看见了这种变化。但它似乎并不显眼。也许是镜子和灯光,还有卫生间里特有的雾气合伙忽悠了我,让我看不清头顶上日益倍增的白发数量。理发店的围布,却像一个冷酷的展示台,将混杂在黑发中的白发,醒目地标注出来,让我低头就能看见。特别是理发师在推鬓角的头发时,落下来的碎发,更是又短又白,触目惊心。如果围布是白色的,那些细碎的白发,比围布还白;如果围布是黑色的,那简直就是一场视觉灾难,围布越黑,白发越白。
也许终有一天,当我理发时,落在围布上的头发,将变成完全的白、纯粹的白。我的头发不会再像年轻时长得那么急,我也不用再急着去做任何事情了。我缓慢地走到小区角落里的那家老理发店,坐定,系上围布,细碎的白发落下来,像霜一样,像雪一样,像岁月一样。倘这满布的白发中,忽见一根黑发,我和老理发师一定会一起盯着它,良久。那是我头发也黑过的证明,那是我青春过的证据。
(编辑""""高倩/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