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中的互文性与陌生化构建
2025-01-18徐子顺
[摘 要] 作为备受关注的创作题材,《红楼梦》多年来被社会各界从各种角度进行了挖掘和重构。其中,舞剧作为解构《红楼梦》的一种创作形式,因其特殊性得到了空前的发展,目前已有超过十部以《红楼梦》为主题的作品。江苏大剧院的原创舞剧《红楼梦》通过舞台呈现出具有当代色彩的“红楼空间”。从互文性的角度来看,《红楼梦》是一个庞大的互文空间,其中每一个语义的表达都是与其他文本空间的对话。舞剧《红楼梦》通过陌生化的手法,将观众带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审美空间。舞剧中的符号和意象进行拼贴,创造出陌生化的效果。舞剧中的语言符号也进行了拼贴,将古典和现代两种风格进行了结合。延异的概念解释了舞剧中文本意义的差异问题,每个新的语境都是对《红楼梦》的陌生化解读。舞剧《红楼梦》通过互文性、拼贴和延异等手法,实现了对观众审美的陌生化效果。
[关键词] 《红楼梦》;互文空间;陌生化
[中图分类号] J705" "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7-2233(2025)01-0172-03
《红楼梦》是一个备受各类艺术家青睐的创作题材,多年来各界对《红楼梦》原文本进行了各种角度的选材挖掘—解构与重构。就舞剧创作而言就有超过十部以《红楼梦》为中心结构的舞剧作品,贯穿了中国民族舞剧四十年来的创作实践之路。江苏大剧院的原创舞剧《红楼梦》由黎星、李超执手编导,呈现出极具当今时代色彩的舞台“红楼空间”。从互文性的语境中来看,《红楼梦》显然是一个深深纠葛在庞大的互文空间中的语符,其中每一个语义的表达都不单单是在一部舞剧中的解读,更是时刻渗透着与其他文本空间对话的声音,使文本在语义解读中呈现“多声部”和“复调”的现象。此后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心理分析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前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的概念与形式主义的基础上,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对艺术的美学实践作为对话行为进行研究,将符号意义的生成机制归结于不同文本在当下空间语境中的相互作用[1],提出了互文性的概念。在重构后陌生的语境中感知熟悉的符号、通过熟悉的符号构建出陌生的审美空间,能够产生别样的审美快感,而这种审美快感则会呈现出陌生化的效果。
陌生化本意即在于将熟悉的事物陌生起来,唤起人们对事物的知觉,通过种种手段或行为引起人们的惊异之感。在舞剧《红楼梦》中,人们习以为常的语境被打破;符号在舞剧语境与记忆语境中穿插联结,进行在场与缺席的对话;复调式的察觉情感由熟悉到陌生的转变,陌生化的行为便如此生成。
一、联结:红楼语意的伸张与审美的延长
克莉丝蒂娃认为,世界上的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一个文本都建立在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并与其他文本产生联结,因此她做出“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的判断,每一个文本不仅仅作为一个片段、一个单词而存在,而是呈现出一种立体多维的交响式空间。[2]因此《红楼梦》显然是一个庞大的互文空间,在现行版本之前,就有七八个不同版本的舞剧,以曹雪芹版《红楼梦》为蓝本的文学创作更是数不胜数,一个以《红楼梦》为重心的互文空间逐渐被架构成型,其中的“宝黛爱情”“林黛玉”“大观园”“刘姥姥”等元素都各自形成了具有象征语意的符号。在提及“红楼梦”三字时跃入脑海中的是一个完整而模糊的意象——以富丽奢华、沉重压抑、弱柳扶风、肝肠寸断为代名词的旧时官宦人家的生活景象。这是最初的《红楼梦》所构建的语意,在一个个文本出世以来,皆挂以“红楼”之名言“私人”之事。一方面是《红楼梦》给予它们以先验的语境,在欣赏之前建立理解的视野;另一方面,各个作者通过自己主观能动性的推动,为红楼梦的“互文空间”进行语意的构建与扩容。
黎星在其剧中对《红楼梦》进行符语的构建与扩容是通过宝黛爱情悲剧以及元春省亲的浩荡声势来实现的。宝玉对黛玉的痴心一片,似乎深受宠爱却被家族放弃而另择宝钗,只因身体不丰不利子息。黛玉无父兄傍身,无立家之命,客居孤女的悲凉在其临终前被无限放大;元春虽是皇帝宠妃,光鲜亮丽,却不得不在男凝视角下成为失去自我的傀儡……宽大的宫装袍服遮掩了身体,露出的脸庞上只挂着高贵体面的微笑,僵硬的肢体动作处处都透露着男权语境下身不由己的悲哀。女性主义话语权在黎星版《红楼梦》中取得了显眼的地位,也将红楼梦语意进行了伸张。
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一切现象都是由符号构成,每个符号背后蕴含着庞大的信息量,如同一张由无数符号“线”编织而成的信息之“网”,当符号开始活动,“网”的形态面貌也随之而动,在这时每个符号同时取象于两个或多个时空,同时在不同的时空中产生关联纠缠,互文性就此而生成。舞台空间亦是如此,除了基础的视、听两个审美维度,还可以在心理或是生理意义上对“动觉”进行第三个审美维度的辨析。而三个维度中,每个维度都能提供丰富多元的元素符号而将舞台画面交织成绚丽的互联网,其中每一个元素都同时联结着舞台时空和舞台外的时空。
在审美过程中,这一个个符号如同一个个“超链接”,将观众的思维带至更加广袤的空间中;当每一个新的《红楼梦》文本被创作,《红楼梦》所构建的互文空间便再次闯入观众的心灵,对《红楼梦》这一符号的审美再次被开启,通过不同时空中符号的互文关联,进而激发观众的无限联想与想象,原本朴素的舞台画面由于“互文”效应而变得深刻奇妙,审美的过程从有限变为无限,从单一变成多元;观众的情感从干涸到迸发,从无知到知觉,形成了情感陌生化的完整闭环。
二、拼贴:红楼元素与意境的陌生
拼贴,源自立体主义画派,原属于绘画创作的一种技法,表现为艺术家们对事物形式拆解后的重构表达。随着艺术创作的发展,“拼贴”的意义也不再拘泥于某一种绘画的技巧,在后现代艺术家的视线中,拼贴不仅是一种创作技巧,更是一种创作思维。拼贴过程中的符号“可以没有时空闪光的彼此联系,没有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也无能指与所言,成了没有所指的能指”[3],但在舞剧《红楼梦》中,编导手下的“拼贴”不是大杂烩式的堆叠,而是呈现出链接式的语意构建。
(一)文化的拼贴
黎星版《红楼梦》显然是一部极具“当代”色彩的古典题材舞剧作品。而其本人也是一位行走在后现代主义风头上的舞剧编导。从《大饭店》中不难看出黎星的舞剧创作带有浓郁的个人色彩——构建一个能够容纳各色人物的“聚合空间”[4],他利用不同身份的人物在同一个空间进行交流、产生联系,利用这些矛盾的变化将他们背后所代表的文化语义放置在同一个空间中进行表述。后现代的文本常常借助合并与拼贴的形式生成新的文本,这样的叙述方法区别于传统叙述所强调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将文本内部的文学话语和外部声音互相渗透,以此彰显互文性创作的间断性特质[5]。在这种语境下,《红楼梦》的空间成为编导任意发挥的白纸,编导将手中素材赋予不同的颜色与价值,挥毫泼墨。在场景营造、人物行动、主题构建等方面上,整体解释为一个巨大的文化拼贴的合集。舞剧中的“大幕”是一个极具隐喻色彩的拼贴素材符号,从头至尾始终保留的大幕成为可视的“第四堵墙”将台上空间与台下空间相隔绝,在多数情况下大幕始终半掩着舞台的上半部分空间,欲盖弥彰般地移动、起落,给观众带来强烈的窥视感。于是“大幕”背后的文化色彩——遮掩,在红楼空间为观众提供了一种隐秘的心理满足感,成为一种自我指涉,指向舞剧《红楼梦》的整体关照下的悲剧与诡谲的色彩。而在大幕遮掩下“私密”的红楼空间,又因为人物能指下的所指对象而又成为一个现代文化语境下人类与社会关系之间纠葛的公共空间。
除此之外,在视觉效果上也呈现出多种文化的杂糅表现,结合了中国古典水墨艺术、戏曲艺术、现代艺术等多种形式风格;同时也采用了裸眼3D、大型机械装置,金陵十二钗的画像在眼前一一而过,呈现出时间流逝但佳人不在的心理落空效果,仿若遗像般的大头相片极具冲击力地在视觉上渲染出中式诡异恐怖的质感。《入梦》一章布帘垂挂,仙气飘飘少女凌空而入,颇有古早仙侠剧的影子;《入府》一幕与《冲喜》一幕深夜的小轿、厚重的幕帘,陈旧腐朽的气息,大红的嫁衣与凌白的绸子交织,如血与肉在悲怆中的迸溅。显然,舞剧《红楼梦》并不像其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般轻盈柔美,在隔离了原著的夸张浮华、芭蕾版的凄美悲切、肖苏华版的荒诞离奇,黎星版《红楼梦》诡谲的质感更令人细思恐极,让人对《红楼梦》文本进行再一次知觉。
(二)语符的拼贴
对语言符号的拼贴首先体现在黎星对“古典”与“现代”两种风格语汇的构建之上。以动作语言为拼贴素材,跨越时空,将历史与现实进行重构与连接,引古喻今。在舞剧中以古典舞身韵以及以传统审美观念所编创的动作为核心语汇,以凸显着“为内容所服务”的当代舞蹈创作的价值观,但综观整部舞剧,语汇风格则呈现出多样与拼贴的效果。《幻境》中的女子群舞以古典舞身韵为基调,凸显含、腆、拧、倾的动势特点,将十二金钗女子的柔美轻盈刻画得淋漓尽致,更点题了“幻境”的意境营造,模糊了存在与想象、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葬花》一章中,一段叙事双人舞,不以技巧为声势而在小动作上进行语汇创作,从细节上传递情感,讲述故事,是一段非程式化、非哑剧性的、彰显当代舞蹈编创色彩的身体言说;《省亲》一章中机械感的动作与僵硬的造型,场面构图从散点式的松弛飘逸变成严肃古板的对称式的大方框,一板一眼的肢体语言与循规蹈矩的构图调度使画面变得迷离且荒诞;《花葬》一章中语汇直接选用了现代舞,与“红楼梦”语意下的古典美格格不入,呈现出癫狂外放的情感态势。这一章中几乎没有事件的言说只有纯粹的情感宣泄和意象的传达,构建出一个狂放迷离的世界。
三、延异:红楼文本互文差指中的陌生化
延异是法国著名的后结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在对西方传统批判中自创的符号,指差异和延宕的综合,是一种对罗各斯中心论的取代。每一个文本语境的变革和突破势必会繁衍出无数的新的语境。因此他提出了解构策略:“借助一个常见的符号,予以适度的变更,引起同一体的爆裂,并散播出更多的差异。[6]”他的观点旨在用动态的视角来看待文本的意义,文本的意义始终是不确定的,并始终贯穿在能指与所指的消解与重构的过程中[7]。
从舞剧编创来看,延异可以看作是舞剧创作中对文本结构解读上的差异。黎星版舞剧《红楼梦》在几部舞剧形式的作品中也依然未能免俗地从“宝黛爱情”“黛玉葬花”“黛玉身亡”等经典故事片段着手来对舞剧结构进行整合。但与过往的作品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质感与结构的新章节《花葬》,打破了人们一以贯之的印象,呈现出陌生化的效果,给观众带来强烈的新奇感。《花葬》是一段由十二金钗披散头发,身着宽大裙子在椅子上的群舞。发型在古代是“礼”的象征,“披头散发”的行为则是“不和礼”的;象征洁白但也寓意死亡的白色花海、高耸如同墓碑般的雕花椅背,古朴的木制雕花更显沉重压抑。与古典柔美相悖的舞者大开大合的动作难以用优美来形容,呈现出癫狂的气息,观众能够清晰感受到她们迸发的能量,却听不到任何呐喊……女性的声音被时代掩埋,人性的悲剧亦由时代而造就。在其中人物的关系也变得陌生:十二金钗不仅仅是十二金钗也是当代社会中被异化的每个人;元春不仅仅是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剧,也是当代社会中被物化成为机器的打工人灵肉分离的悲剧。实际上,整部舞剧的语意十分模糊,在《红楼梦》的语境下搭建了一个庞大而严密的框架,在其搁置了几个刻着红楼印记的“道具”或“素材”,将《红楼梦》的“本事”拆解在“情节”上,重构一个具有新奇感和多义性的“红楼空间”。编导将观众引至一个奇幻的、自由的时空中,每一处都允许观众渗透入强烈的个人情感和主观色彩。在这个基础上,舞剧《红楼梦》的意义再一次开始爆裂,而每一个新的语意都是对红楼梦的陌生化解读。
在这里黎星借助的那个“常见的符号”就是红楼梦的互文本空间,在红楼梦互文本空间的基础上引发意识的裂变,一方面铭刻差异,另一方面不断用源文本进行替补,差异呈现引起同一体的爆裂,繁衍出《红楼梦》的新语境。
结" "语
什克洛夫斯基将“陌生化”作为文本可感的前置因素,只有通过陌生化才能够使艺术真正地被审美,艺术性(文学性)才得以展现出来,从而唤醒人们的被自动化的审美知觉。而互文性则为文本的陌生化提供了审美的语境范围。在江苏大剧院的原创舞剧《红楼梦》中能够看到互文性为陌生化提供了知觉由“熟悉”到“陌生”转变的先决条件。通过文本的联结,将《红楼梦》的语意进行伸张,从而使得观众对其审美的时间进行了延长,效果得到了增强。通过拼贴的手法,红楼元素与意境从众人“习以为常”的语境下摘离,构建一个全新的“红楼空间”从而实现对红楼元素的陌生。在文本空间的差异和符语重构而产生的延异效果,则在红楼文本互文差异中呈现出陌生的情感,在新的语境下,观众对在之前的文本空间中所知觉到的《红楼梦》符号进行全新的知觉活动。总而言之,互文性是文本成立的前提,也是陌生化效果呈现的基础。只有在互文空间中文本意义才得以建立,人们才有机会获得“自动化”的知觉。当预期被打破,流畅变得阻塞,知觉才可能真正地审视对象。
参考文献:
[1] 夏静.当代舞剧叙事中的“互文”与“对话”[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0(06):120-124.
[2] 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 M]. 祝克懿,黄蓓,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14 - 294.
[3] 胡余生.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结构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44.
[4] 于平,张莉.中国民族舞剧四十年的历史跨越——从“于颖版”《红楼梦》到“黎星版”《红楼梦》[J].民族艺术研究,2023,36(05):99-112.
[5] 钱淑英.互文性透视下的儿童文学后现代景观——以改编自《三只小猪》的图画书为考察对象[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4):57.
[6] 赵一凡,张中载,李得恩.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8-47.
[7] 曹若男.莎士比亚戏剧人物关系的“延异”问题[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51(04):145-152.
(责任编辑:韩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