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注订语译》写作缘起
2025-01-14张少康
本书之撰写,起源于对目前《文心雕龙》研究的考察与思索。有关《文心雕龙》的研究著作非常之多,而且有很多堪称经典的校勘、注释,而分析论述更是不胜枚举。在这样的状况下,为何还要撰写本书,是基于以下想法。
第一,《文心雕龙》研究专著各有优点长处,但也都存在一些不足,尚有难以令人十分满意的地方,缺少一本综合各家之长、相对比较完善的著作。有的有学术深度,却缺乏普及性;有的照顾普及,而学术深度有所不足。我们希望能有一本兼顾学术性和普及性的著作。学术界在《文心雕龙》的版本、注释、原著解读、现代汉语今译、理论分析等方面存在很多分歧,需要在吸取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做出选择,尽可能符合作者原意。本书的撰写希望朝着这个方向做出努力。
第二,研究《文心雕龙》首先要确定原著的版本、文字,这是理解原著并进行翻译、注释、解析的前提。《文心雕龙》在唐、宋、元、明、清各代都有很多不同版本和引用,在文字上有很多差别,直接影响到对原文的认识和理解。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版本是敦煌的残存唐写本,但是它仅存从《原道》篇的最后几句到《谐讔》篇前共十三篇零几句。其中虽然有不少可以用作纠正后世版本,但是它也并不是全部都正确,因为只是抄写本,不可避免有抄错或讹误之处,不能全都据以为证,也有些只能作参考之用。宋代据记载有辛处信的注本,但是没有流传下来。我国台湾学者王更生先生认为宋代王应麟《玉海》所引《文心雕龙》附有注释,可能就是辛处信的注,但是缺乏足够依据,难以断定,同时也只是零星残存。明代天启七年(1627),冯舒校谢恒钞本(原铁琴铜剑楼藏,今藏国家图书馆)《文心雕龙》,卷末有钱允治(功甫)跋语一条,说万历四十二年(甲寅)(1596)他从阮华山处得到宋本,钱功甫有钞本,后归钱谦益收藏。然而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北宋《太平御览》和南宋《玉海》这些类书都有《文心雕龙》的部分引用,确可供我们校勘之用,但它们是类书,而并非专门的《文心雕龙》研究著作,引用抄录未必都能成为完全可靠的根据。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早最完整的版本是元代至正本,现存上海图书馆。虽有个别空白页面,但应该是相当珍贵的版本。明代最早的版本是冯允中刻的弘治甲子本,和元至正本基本一致,这是我们校证《文心雕龙》的重要依据,但是也并非完全可信,也有不少文字谬误。明代的版本很多,如新安汪一元本、佘诲本、谢恒钞本等,还有比较重要的王惟俭的训诂本、梅庆生的音注本,是现存最早的注释本,都是非常重要的版本。杨慎和曹学佺的批点本也很有参考价值。明代很多学者作过《文心雕龙》的校勘,如何焯、徐、谢兆申、朱谋㙔等都有过一些很好的见解,但也有不少并无任何依据。清代比较早的黄叔琳本、张松孙本,很注意吸取元、明以来版本的成果,纪昀、郝懿行等也有过不少好的见解。19世纪以来当代学者如范文澜、铃木虎雄、杨明照、王利器等在版本校勘上下过很大工夫,应该说基本上解决了《文心雕龙》的大部分文字问题,但是他们也有不少意见分歧,也有些见解是值得商榷的,或者说是比较随意的,需要我们做认真分析,择善而从。例如他们很多是根据《太平御览》的引文所做修改,但是和元、明以来各种版本不同,对此我们不能因为是北宋人所引就认为一定正确,因为引用者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理解而有所改动,并不一定符合原文实际。所以我们对《文心雕龙》的文字校订需要细致研究各种版本、各家意见,尽可能在原意顺畅的情况下遵循元、明主要版本,不可草率改字。同时对重要的文字差异,做必要说明,可以作为研究者之参考。本书原文以元至正本、明弘治本为主要依据(简称“元本”“弘治本”),参考明清各家重要版本及当代研究成果,在正确理解原著的前提下,决定文字差异的抉择。亦介绍某些分歧意见,以供读者参考。为避免繁杂,对原文校勘以与原义理解有关的为主,对一般的不同版本、引用文字差异,凡不影响理解原意、可校可不校的,均不出校。
第三,对《文心雕龙》的注释,现存比较早的是明代王惟俭的训诂本和梅庆生的音注本,清代最重要的是黄叔琳的辑注本等。当代学者有很多的专著,例如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是经典性的著作,奠定了当代《文心雕龙》注释的基础,杨明照、刘永济、李曰刚、周振甫、王更生、牟世金、詹锳、王运熙等继之,此外,如郭晋稀的《文心雕龙注释》、祖保泉的《文心雕龙解说》、赵仲邑的《文心雕龙译注》、周勋初的《文心雕龙解析》、台湾李景溁的《文心雕龙新解》、张立斋的《文心雕龙注订》、王叔岷的《文心雕龙缀补》等,也都是很重要的注释校勘本,在我国大陆和台湾还有很多注释本,此处不能一一列举,他们都做出了重要贡献,在典故出处、难懂词语,乃至句子含义等方面,基本上是已经阐述得比较清楚了,但是各家的理解和注释还是有不少分歧,也都存在一些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如范文澜注本引用了丰富例证,但也有错误不当之处,已有多家专著列条指明,如斯波六郎的《文心雕龙范注补正》、杨明照的《文心雕龙范注举正》等。《文心雕龙》的注释,从普及性角度讲,需要简洁清楚明白,不仅要阐明典故出处,还要对难懂的词语给予确切解释;从学术性角度讲,需要在正确认识原著的基础上,对其论述深度有符合实际的说明,同时要有充分的资料,有助于对原著的理解,对于许多分歧解释要做出较为稳妥的选择,或提出更接近原意的新解。同时引用典故出处尽量选择核对过的原文,并对引文难懂处增补有代表性的注释内容。因此,如何在吸取各家成果的基础上,认真辨析是非对错,并对原著的正确理解和理论思想做出有深度的分析,撰成一个较为完善的译注本,仍然是我们研究《文心雕龙》的重要任务。本书希望在这方面做出努力,并在重新核实典故出处及选择内容方面,增加一些必要的补充。当然能否有所进展,还有待学者评说。
第四,为了适应大众阅读的需要,应该对原著做现代汉语今译。《文心雕龙》的今译大约始于20世纪60年代,张光年先生60年代初就翻译过很多篇有关创作的篇章,当时只是内部流传,并未公开出版。陆侃如、牟世金的译注也开始于60年代(当时是选本),郭晋稀有《文心雕龙译注十八篇》,台湾台南出版社李景溁的全译出版于1968年,大陆1976年后先后有很多全译本出版,其中影响比较大的是陆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龙译注》,郭晋稀的《文心雕龙注释》,赵仲邑的《文心雕龙译注》,周振甫的《文心雕龙今译》,王运熙、周锋的《文心雕龙译注》等;台湾地区则有李曰刚的《文心雕龙斠诠》、王更生的《文心雕龙读本》等;21世纪初,有诗人张光年的《骈体语译文心雕龙》(共三十篇)等,译本种类之多亦不胜枚举。对《文心雕龙》的今译,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是有的按照自己的理解发挥过多,可能多少有些偏离原著;二是有的以文字直译为主,难以完整传达作者原意;三是有的比较简略,仅可基本读懂文本,不能显示深层意义,尤其是它所包含的理论思想;四是原著为精致骈文,往往含义曲折,文辞极富艺术美,今译常常难以体现原著的精神风貌。所以,我们尽可能在翻译中保持现代骈文句式,特别是每篇的韵文“赞曰”,努力做到字句齐整,双句押韵,竭力探讨更为理想的今译。本书称为“语译”,希望译意更接近刘勰原著风貌。
第五,《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专著,包含丰富的理论思想,特别是有很多创新的理论,以及新的理论概念与范畴,我们读懂《文心雕龙》的目的就是要了解和掌握其文学理论,新注本不是研究论文,不能要求它全面分析书中文学理论的思想,但是必须概要指出理论要点,正确阐述和解释理论概念,这往往是很多译注本不能让人满意的地方,其实也是较为困难的地方。我们希望在这方面做一点努力。
根据以上五个方面的思考,我们希望撰写一本能充分吸收各家成果,全面妥善地考察校订、注释、翻译、解析各种问题,提供新的见解,学术性、普及性相结合,理论和资料相结合的更加科学的《文心雕龙》读本,既可以帮助青年学生读懂,又可以启发研究者深入探索,提供必要而丰富的研究资料,正确深刻地理解原著。本书为简体字版,为了语义分析的便利,适当保留使用了一些异体字、繁体字。当然由于个人水平限制,未必能够达到以上目的,如果能为《文心雕龙》学习研究的深入提供一点帮助,也就了却本人的心愿了。
选篇:《〈文心雕龙〉注订语译·物色》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f;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h;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摽,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0。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简析】
本篇论文学与自然的关系。刘勰认为自然界的气候、景观变化,会激荡人的心灵,诱发人的感情,人们以文辞的方式表达出来。四时物色对人和物都能产生感应作用,尤其对人的感应特别强烈,故而形成“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的主观与客观交融的状况,这是文学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由此,刘勰提出了心物交互感应的著名论断:“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在创作过程中人(心)物化了,物人(心)化了,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两者同时进行,是两个相反相成的过程,亦即《诠赋》篇说的“情以物兴”和“物以情观”。文学创作正是在心物交互感应中产生的。这和西方著名哲学家、美学家黑格尔在《美学》中的论断是一致的:“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的,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刘勰对心物关系的论述是对传统心物关系说的创造性发展,以《乐记》为代表的儒家古典美学著作中注重的是人心感物,即主体的客体化,物对人的诱发,人的物化一面,而没有认识到同时还有客体主体化的一面,亦即主体对客体的征服与改造,也就是物的人化一面,刘勰则强调两个不同方面的同时进行。正是在人和自然的相互感应中,创造了生动的艺术意象和意境,刘勰以《诗经》和《楚辞》为例,做了精彩的分析:“‘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这也表现在《楚辞》和汉代辞赋中,不过更加扩大了。刘勰特别重视物的人化,强调客体的主体化,是对心物关系说的重大改造和必要补充,是受道家玄学思想影响的结果,也和佛学思想有直接关系。《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嵇康《声无哀乐论》》中提出了“心之与声,明为二物”的观点,认为音乐本身是客观的,它只有“自然之和”,并无哀乐之情;哀乐之情是人主观的,它与音乐本身无关,两者并无因果关系,“声之与心,殊途异轨,不相经纬”,所以,人们听音乐而有哀乐之感,乃是作者将主观之情借客观之声而寄托出来的结果。“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其哀乐之怀均也。”也就是说,同样的声音,有人可以用它体现欢乐之情,也有人可以用它体现悲哀之情,“物”是随“心”之需要而出现的。佛教艺术重在使神佛借“象”以显,也是很强调创作中主观方面的支配作用。因此,我们可以说,刘勰的心物交融说,乃是对儒家的人心感物说与玄佛的寄情寄心说的综合,并在此基础上从理论上加以发挥的结果。那么人心如何去驾驭物色呢?刘勰认为要做到“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必须“善于适要”,洞“晓会通”。也就是说对物色的把握需要抓住其善于体现人心的要害,以简洁的描写充分展示丰富的心灵世界。“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又是刘勰总结出的一条创作规律。物象虽然众多,但其本身都有一定的恒常姿态。可是人的思绪则并无常规,始终是随时随地不断变化的,大家都写月亮,可是各人表达的情感可以完全不同;作者笔下的秋风可以是悲凉萧瑟的,也可以是清爽愉悦的;描写春风可以是和润温暖的,也可以是感伤悲泣的。因此物色无尽,情思无限。为此作家要广泛观察美好的江山物色,努力借助江山美景呈现自己的精神境界,所以说“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在这里也为文学地理学做出了比较早的生动理论概括。
【语译】
春秋季节更换替代,阳舒阴惨回旋无穷,自然界风物景色的变动演化,必然会触发人的情感,使心灵摇曳不定。春天来到,阳气萌发,黑蚂蚁开始出来爬行;进入秋天,阴气凝结,萤火虫储备过冬食物,这些微小的昆虫尚且受到季节变化的感应,所以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人对宇宙万物的感触是很深刻的。人有珪璋美玉般的聪慧心灵、绿树鲜花般的清秀气质,在外界物色的感召下,谁能够安闲平静而不激情荡漾呢!每当新春时节,春意盎然,心情愉快高兴、舒适安逸;转入阳光灿烂的初夏时光,心情欢乐喜悦而尚未完全畅达;进入天高气爽的辽阔清秋,阴沉愁苦的意志愈发远长;而到了白雪纷飞的凛凛寒冬,矜持严肃的思虑极为渊深。每年四季都有不同景物,不同景物各有特殊容貌;感情随着物色变迁,文辞顺应感情发出。一叶飘落尚且可以兴起情意激发,小虫鸣叫也足可诱使人心激荡,更何况清风、明月共存的夜晚,朗日与春林同在的白天呢!
诗人受外界事物触动,产生无穷联想类比;构思流连徘徊于千景万象之际,视听密切接触于耳闻目见之间。书写生气描绘容貌(指撰写篇章),心灵世界随着外界物象婉转曲折;铺叙藻采模仿声音(指撰写篇章),外界物象亦随着心灵世界往复徘徊。《诗经》以“灼灼”形容桃花鲜艳,用“依依”写尽杨柳窈窕,以“杲杲”描绘日出容颜,用“瀌瀌”比拟雨雪茂盛,以“喈喈”仿效黄鸟鸣叫,用“喓喓”比喻草虫声韵。“皎日”“嘒星”,以一个词穷尽事物义理;“参差”“沃若”,以两个字写尽景象形貌。其都是用极少的文字总括丰富内容,使情理容貌的展现没有遗漏。即使思考再历经千百年,又如何更易改换呢?《离骚》在《诗经》之后勃兴,触物联类引申悠长,事物形貌难以穷尽,故重沓描绘舒写状态,于是就有“嵯峨”之类描写高峻险要的辞藻共同聚集,“葳蕤”之类描写浓郁茂盛的词语一起堆积。及至司马相如之类的辞人,追求诡奇瑰丽的声势,刻意模仿描绘山水,辞藻形象连贯而出,恰如扬雄所说“诗人之赋华丽典则而文辞精约,而辞人之赋华丽过度而辞句繁琐”。至于《诗经·小雅》吟咏鲜艳花朵,有的黄色有的白色;《离骚》吟咏秋天兰花,绿色翠叶紫色花茎。描绘色彩的辞藻,贵在于合适时机出现,如果青黄字眼频繁出现,那就不值得珍贵了。
自“近代”指晋宋以来,文学创作偏重对外在形态的逼真描写,专门窥测风物景色的情状,钻研考察草木花卉的容貌。激情感发吟咏诗歌,志向唯求深沉悠远,微妙贴切摹写景物,功力正在密附物态。故以精巧言辞确切抒写事物状貌,有如印玺压在印泥之上,不需雕琢刻削,即能摹写曲尽,毫发无差。故能从语辞看出容貌姿质,由文字可知季节时态。然而宇宙事物皆有恒常态势,而人的思维却没有固定格式,或者落笔瞬间妙想登峰造极,或者精细思考情意愈加疏略。而且《诗经》《楚辞》对物色的典范描写,已经掌握基本要领,后代的杰出文人,亦难以与之争锋,都只能遵循《诗经》《楚辞》已有成规而运用得更加巧妙,顺应《诗经》《楚辞》的态势而借此创造新奇巧妙,善于适应创作机缘要领,则可翻旧出新、化腐朽为神奇了。春夏秋冬四季纷纭变幻、轮回无穷,而诗人意兴萌发贵在悠闲自在(与物色相互感应融为一体);自然物色虽然纷繁复杂,而运用文辞贵在简洁明练:务使诗味盎然轻盈缥缈,情感鲜明而日新月异。自古以来,诗人辞家代代相继接踵文坛,无不在前人基础上错综变化,有因有革从而成就伟业,之所以能做到自然物色虽有穷尽而感情抒发始终应对有余,是因为他们清晰地知晓如何融会贯通。山林川泽的美丽景色,确实是引发文人丰富思绪的宝库,文辞简略则必然有所阙失,文辞丰赡则往往过于繁富,然而屈原之所以能洞察《诗经》的情趣韵味,形成《楚辞》的微妙构思,难道不是美好江山的帮助吗?
总论:山峰叠嶂流水蜿蜒,绿树丛生合云聚霞。目视心摇往还不绝,内心情思汹涌无涯。迟迟春日阳光和煦,飒飒秋风凋落翠华,情意物化赠送美景,物色人化报答无瑕。
作者:张少康,退休前为北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长等。主要研究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和《文心雕龙》,同时兼及中国古典美学。著有《先秦诸子的文艺观》《文赋集释》《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古典文艺美学论稿》《文心雕龙新探》《文心雕龙注订语译》《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