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梯节日文献的史学书写与王室家族身份认同建构
2025-01-11蒋家瑜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历史问题研究专项重大招标项目“中东史学通史(五卷本)”(23VLS027);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青年学术带头人项目“赫梯王国都城研究”(24DTR075);首都师范大学2024年本科教学建设与改革项目“《古代东方文明》课堂实践教学设计——以古代近东地区的语言文字为例”
印欧赫梯人建立了赫梯王国(公元前1650年至公元前1200年), 赫梯王国历史通常分为古王国(公元前1650-前1500年)、中王国(公元前1500-前1345年)和新王国或帝国(公元前1345-前1200年)。参见李政:《赫梯文明研究》,昆仑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116页。在融合了其他诸多民族的文化元素后形成了赫梯文明。赫梯人留下的历史政治类文献常被学术界视为其史学书写的主体性材料,而节日文献则被学者们划归到宗教文化的范畴。在历史政治类文献中往往存在一些赫梯节日的信息,例如古王国时期的《铁列平敕令》(Proclamation of Telipinu)提及,“如果父亲和母亲死了,亲友们[会举行?]节日”。蒋家瑜:《〈铁列平敕令〉译注》,徐晓旭、王大庆主编:《新世界史(第二辑):古代世界的生成和成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76页。新王国时期的《穆尔什里二世的年代记》(Annals of Murili II)也曾多次涉及赫梯节日,在《穆尔什里二世年代记》中的KBo 3.4和KBo 2.5等泥板上都记载穆尔什里二世曾举办过普如里等节日。参见Albrecht Gtze, Die Annalen des Murili, Leipizig: J.C.Hinrichssche buchhandlung, 1933.甚至在穆尔什里二世的祷文中也常常提到赫梯节日。穆尔什里二世和吐塔里亚四世的祷文都提及,忽视节日或者是不恰当地庆祝节日是对神灵犯下的一种罪。参见Itamar Singer, Hittite Prayer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2, pp.51, 108.我们在赫梯节日文献中同样也能够挖掘出些许历史政治信息。有鉴于此,本文试图梳理赫梯节日文献中有关赫梯历史的记载及祭祖的相关记述,通过考察赫梯节日文献的史学书写来解析赫梯统治者如何通过节日文献建构家族身份认同,进一步认识印欧赫梯人在多民族和多元文化语境下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一、赫梯节日文献中有关赫梯历史的记载
赫梯节日文献有关赫梯节日及其文献记载情况,参见蒋家瑜:《因俗制礼:赫梯节日视角下的吐塔里亚四世“宗教改革”再审视》,《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23年第6期。主要记录了国王和王后有关赫梯节日中国王和王后的地位与作用,参见蒋家瑜:《“帝后之争”——赫梯安塔赫舒节日中国王与王后地位考辨》,《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等人在节日举办过程中进行的各类仪式活动。具体仪式流程中的赫梯国王和王后往往都以泛称形式出现,鲜有对应明确的姓名,例如相关文献对安塔赫舒节日第1天如此记载:“次日,国王和王后将进入塔胡尔帕城(Tahurpa),国王乘马车去塔胡尔帕城。”KBo 10.20 Vs.I 15-17.本文所引的楔形文字文献原文,均按照国际赫梯学惯例标注文献缩写、泥板号及其行数。然而,在一些节日泥板的开头和结尾题记等部分,时常也有一些国王和王后的名字,这对界定节日文献和节日活动所涉及的相关历史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安塔赫舒节日(EZEN AN.TAH.UMSAR)和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EZEN nuntariyaha)中就存在着国王本人对自己祖先谱系的追溯,例如关于安塔赫舒节日的泥板开头写道:“大王、赫梯之王、英雄吐塔里亚(Tudhaliya),(他是)大王、赫梯之王、英雄哈吐什里(Hattuili)之子,(他是)大王、赫梯之王、英雄穆尔什里(Murili)之孙,(他是)大王、赫梯之王、英雄吐塔里亚的后代。”KUB 11.18+KUB 20.63 Vs.I 1-7.由此对应的王位脉络是“吐塔里亚—穆尔什里(二世)—哈吐什里(三世)—吐塔里亚(四世)”。这一王位脉络在关于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泥板的开头里同样可见,具体内容参见泥板KBo 11.43 Vs.I 1-7.而在该节日的另一块泥板上,甚至还增加了吐塔里亚的头衔“塔巴尔那”(Tabarna)。具体内容参见泥板IBoT 3.39 Vs.1-7.由此我们能够确定,吐塔里亚四世在位期间曾举办过安塔赫舒节日和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
在关于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第5天的泥板上,还有这样的记录:“我主,大王吐塔里亚,大王哈吐什里之子,把它们拿回来。”KBo 11.43 Rs.VI 30-33.这也充分说明吐塔里亚四世在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里真实地参与了仪式活动。在关于该节日第30天的泥板上还记录着“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是秋天的节日,为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大王哈吐什里放好了(东西)”,KBo 30.77 Rs.20-24.这也表明吐塔里亚四世的父亲哈吐什里三世Mitsuo Nakamura, Das Hethitische nuntarriyaha-Fest, 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 2002, p.435.参加了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的具体仪式活动。在关于该节日的一块泥板结尾题记里,同样有一段对历史事件的直接记述:“[…(举办)]诸节日[…]。我主,穆尔什里毁灭了[…]王国,他们回到[…]。第一块泥板,有关秋天的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的策划完成。”KUB 9.16 Rs.Ⅳ 2-13.此处的“穆尔什里”应该指穆尔什里二世,Horst Klengel, Geschichte des Hethitischen Reiches, Leiden·Boston·Kln: Brill, 1999, p.176.但由于泥板的破损,我们无法知晓他毁灭的是哪一个王国。
在关于海苏瓦节日(EZEN hiuwa)的一块泥板题记中出现了赫梯王后的信息:“王后普都海帕命书吏总管瓦尔瓦兹提(Walwaziti)在哈吐沙收集了基祖瓦特那的泥板,然后把这些海苏瓦节日的泥板内容以天为单位抄录下来。”KBo 15.52 Rs.VI 39-45.此处的普都海帕是哈吐什里三世的妻子,她出身于基祖瓦特那地区的一个大祭司家庭,后来嫁给哈吐什里三世。哈吐什里三世夺得王位后,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王后,并在赫梯王国的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通过上文的梳理,我们不难看出,赫梯节日文献至少记载了从穆尔什里二世到哈吐什里三世(及其王后普都海帕)乃至吐塔里亚四世这三代国王的一些历史信息,其中不仅包括国王举办赫梯节日的信息,还有他们在各项仪式活动中的具体行为,同时还零星地出现了关于国王军事征战的信息,甚至还包含关于王后主持节日文献收集和编纂工作的相关信息。这些都真实地反映了赫梯新王国时期的历史政治状况。较为遗憾的是,目前虽然发现了一些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的赫梯节日泥版残片,但却未能从中提取出较为有效的历史信息,这也使得我们无法通过赫梯节日文献来进一步认识和了解赫梯古王国和中王国的历史细节。但比较幸运的是,赫梯节日仪式中有关祭祖的记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
二、赫梯节日仪式中有关祭祖的记述
献祭是赫梯节日里必不可少的一项仪式活动,而敬神祭祖是赫梯节日中众多的习俗礼仪之一。在有关安塔赫舒节日中敬神祭祖等习俗礼仪的探讨,参见蒋家瑜:《礼仪与禁忌——赫梯王国宗教管理视域下的安塔赫舒节日礼俗探析》,《外国问题研究》,2022年第2期。在祭祖仪式中出现了很多国王和王后的名字,因为大多数国王的离世都会被描述成“变为神灵”,在《穆尔什里二世的年代记》中,“国王变为神灵”是国王离世最常见的表达方式,参见Richard H.Beal, “The Ten Years Annals of Great King Murili II of Hatti,” in William W.Hallo, ed., The Context of Scripture, Vol.2, Monumental Inscription from the Biblical World, Leiden·Boston·Kln: Brill, 2000, p.82.故后世子孙可能将先王等同于神灵,这在普如里节日(EZEN purulli)中得到了有力的证明,因为“先王”与“神灵”已经被并列在一起:“涂油祭司放好一个神灵的脚蹬和一个先王的脚蹬。”KUB 25.31 Vs.Ⅰ 16.在安塔赫舒节日第16天还记载了分别为火炉、王座之神、窗户、木门闩和哈吐什里的雕像祭酒的活动。具体内容可参见泥板KBo 4.9 Vs.Ⅲ 6-12.很明显,哈吐什里的雕像是祭酒的对象之一,赫梯人已经将它与王座之神等一起视为神灵般的存在。此处的“哈吐什里”很可能是赫梯新王国时期的国王哈吐什里三世。此处楔形符号拼写为mHa-at-tu-i-DINGIRLIM,哈吐什里一世一般被写作“Ta/La-ba-ar-na”或“mHa-at-tu-i-li”,哈吐什里二世的拼写则是“mHa-at-tu-i-li”,参见KBo 1.6;在《哈吐什里三世的自辩词》中对哈吐什里三世的拼写既有“mHa-at-tu-i-li”,又有“mHa-at-tu-i-DINGIRLIM”,参见Heinrich Otten, Die Apologie Hattusilis III: Das Bild der berlieferung,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81, p.118;在《青铜板条约》中对哈吐什里三世的楔形符号拼写均为“mHa-at-tu-i-li”,参见Heinrich Otten, Die Bronzetafel aus Bogˇazky: Ein Staatsvertrag Tuthaliyas IV,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98, p.91.
赫梯先王的名字还会直接出现在献祭仪式中。在关于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第30天的泥板记录中就提到“在桌上有一只精选的绵羊供奉给汉提里(Hantili)”。KUB 11.8+9 Rs.Ⅳ 5-7.此处的“汉提里”是指中王国时期的汉提里二世,Horst Klengel, Geschichte des Hethitischen Reiches, p.95.而该泥板的时间断代是新王国时期,所以这也许是在新王国时代的节日里给中王国时期的国王献祭。
在关于安塔赫舒节日第33~34天的泥板记录中,有“吐塔里亚[…]向[某某]山、[…]哈吐什[里…]、穆尔什里、[…]卡[…]城、[…]普什库如努瓦山[…祭酒]”KUB 25.18 Vs.Ⅰ 1-13.的表述,从仅剩的泥板部分来推断,哈吐什里和穆尔什里应该是与“[某某]山”“卡[…]城”和“普什库如努瓦山”并列在一起,说明他们很可能是被当作祭拜的对象。由于该泥板的时间断代为新王国后期,故他们很有可能是哈吐什里三世克兰格尔也认为该泥板中的“哈吐什里”可能是指哈吐什里三世,参见Horst Klengel, Geschichte des Hethitischen Reiches, p.254.和穆尔什里二世,也就是说,吐塔里亚四世在举行节日活动时祭拜其父哈吐什里三世和祖父穆尔什里二世。
除了国王的名字,王后的名字也会出现在献祭活动中,她们常与神灵联系在一起。通过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第5天向阿瑞那城太阳女神的供奉羊羔活动,我们可以勾勒出一个王后的脉络列表,即“瓦兰尼(Walanni)—尼卡尔马提(Nikalmati)—阿什穆尼卡尔(Amunikal)—杜杜黑帕(Duduhepa)—亨提(Henti)—塔瓦娜娜(Tawananna)” 。具体内容参见泥板KUB 25.14 Vs.I 23-32.其中瓦兰尼可能是坎图兹里(Kantuzili)的配偶,Bin-Nun,The Tawananna in the Hittite Kingdom,Heidelberg: Carl Winter Universittsverlag,1975,p.163.尼卡尔马提和阿什穆尼卡尔分别是吐塔里亚一世或吐塔里亚二世和阿尔努万达一世的王后,杜杜黑帕是苏皮鲁流马一世的母亲还有学者认为杜杜黑帕是苏皮鲁流马一世的岳母,即亨提是吐塔里亚三世和杜杜黑帕所生的女儿,苏皮鲁流马一世迎娶亨提并最终获得了王位,参见Stefano de Martino,“The Wives of Suppiluliuma I,” in Stefano de Martino and Jared L.Miller,eds.,New Results and New Questions on the Reign of Suppiluliuma I,Roma: LoGisma editore,2013,pp.65-80.和吐塔里亚三世的王后,Trevor Bryce,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2005,p.159.亨提和塔瓦娜娜是苏皮鲁流马一世的两任王后。
在节日献祭活动中,还有一种同时包含对逝去国王和王后的祭祀,在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第32天,人们先后为阿鲁瓦穆那(Alluwamna)、哈拉坡西里(Harapili)、汉提里、兹坦达(Zidanta)、伊亚亚(Iyaya)、胡兹亚(Huzziya)、舒米瑞(ummiri)、吐塔里亚、尼卡尔马提、阿尔努万达(Arnuwanda)和阿什穆尼卡尔等人放好阿德吉桌(AD.KID)。具体内容参见泥板KUB 11.8+9 Vs.ⅠI 1-22.在这段描述中至少体现了中王国时期的四对夫妇:兹坦达二世—伊亚亚、胡兹亚二世—舒米瑞、吐塔里亚一世或吐塔里亚二世—尼卡尔马提、阿尔努万达一世—阿什穆尼卡尔。
此外,有时已经分封在外的赫梯王子的名字也与赫梯国王和王后一同出现。例如人们分别为桑伽祭司铁列平、卡尔开米什王国(Kargami)的国王沙如库舒赫(arrukuuh)、瓦兰尼、兹坦扎(Zidanza,即兹坦达)、穆瓦塔里(Muwattalli)、阿穆那(Ammuna)放好同样的阿德吉桌。具体内容参见泥板KUB 11.8+9 Vs.ⅠII 1-15.其中铁列平和沙如库舒赫都是新王国时期苏皮鲁流马一世的儿子,双方分别成为卡尔开米什和哈拉颇(Halap)的封王。有关赫梯封侯政治的讨论,参见李政:《论赫梯国王的封侯政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编:《北大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173页。瓦兰尼是前文提及的坎图兹里的妻子,此处的兹坦达和穆瓦塔里很可能是中王国时期的兹坦达二世和穆瓦塔里一世,阿穆那很可能是古王国时期的国王,因为只有一位赫梯国王拥有此名,即在《铁列平敕令》中提及的那位国王。
由此可见,赫梯节日中的祭祖仪式活动涉及很多早已去世的国王和王后,乃至分封在外的王子们。在这些先祖中,最早的国王可以追溯到古王国的阿穆那,最晚的是新王国的哈吐什里三世。最早的王后是古王国的哈拉坡西里,最晚的是新王国的塔瓦娜娜。王子则主要是新王国的铁列平和沙如库舒赫。
三、史学书写视角下的节日文献与赫梯王室家族身份认同
前文所述已然证明,赫梯节日文献包含了很多新王国时期的历史信息,而通过新王国时期所举办节日中的祭祖仪式,能够追溯到赫梯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结合赫梯节日文献存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抄本这一情况,赫梯节日文献必然蕴含着赫梯人特有的史学书写理念。
根据节日文献的祖先谱系来看,吐塔里亚四世对其家族王位继承脉络的追溯是显而易见的,即“吐塔里亚(祖先)—穆尔什里(祖父)—哈吐什里(父亲)—吐塔里亚(本人)”。此处的描述显示,吐塔里亚四世的父亲是哈吐什里三世,祖父为穆尔什里二世,但接下来的祖先追溯却并未将苏皮鲁流马一世列入,而是直接跳到了中王国时期与自己同名的祖先。这种祖先谱系追溯的“断裂”与条约文献中的表述明显有所不同,在青铜板条约中,吐塔里亚四世的祖先谱系追溯在穆尔什里和吐塔里亚之间增加了苏皮鲁流马一世,即“苏皮鲁流马的曾孙”。参见李政:《赫梯条约研究》,昆仑出版社2006年版,第397页。这很有可能是当事人吐塔里亚四世在节日文献书写时“有意为之”的结果。由于赫梯节日的核心环节是以献祭为主的宗教活动,因此向神灵展示自己的虔诚是十分必要的。根据穆尔什里二世祷文的记载,苏皮鲁流马一世被视为“犯下了各种罪恶”,Itamar Singer, Hittite Prayer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2, pp.49,108.故作为后世子孙的吐塔里亚四世很可能为了赢得神灵的“欢心”,而刻意遗漏了曾祖父苏皮鲁流马一世。除此之外,吐塔里亚四世在谱系追溯时将王位脉络的源头定格在同名祖先“吐塔里亚”,这体现了对其王位继承冠以“名正言顺”的一种政治理念。由此可见,节日文献中这种祖先谱系的史学书写不仅反映了赫梯先祖的序列,而且在不违背事实的前提下蕴含了当朝国王的王权政治理念。这也是赫梯统治者和书吏们在史学书写层面将尊重客观史实与主观性选择材料相结合的产物。
节日文献的史学书写不仅体现在当朝国王对赫梯先王的谱系追溯上,而且体现在对当朝国王和王后的现实记载上。前文所述的赫梯节日文献开篇就直接描述了吐塔里亚四世在某时某地举办了某个节日,而国王具体参与到节日仪式活动的细节,更是让赫梯新王国时期的历史跃然纸上。在努恩塔瑞亚斯哈节日文献中,我们不难看出该节日历经穆尔什里二世、哈吐什里三世和吐塔里亚四世祖孙三代的统治时期,其中穆尔什里二世很可能是在军事征战后回到国内举办了该节日,这与《穆尔什里二世的年代记》的叙述模式相吻合。海苏瓦节日具有胡里文化背景,其中对王后普都海帕的描述也基本符合新王国时期的历史事实,即赫梯新王国晚期的王室内部出现了显著的胡里化倾向。
节日祭祖活动涉及多位国王、王后及分封在外的王子,几乎涵盖了赫梯王国的全部历史时期,但令人疑惑的是,我们几乎从未在节日祭祖活动中见到哈吐什里一世、穆尔什里一世、铁列平(古王国时期的国王)、苏皮鲁流马一世及穆瓦塔里二世等王国历史上非常知名国王的相关记载。而哈拉坡西里和阿穆那曾出现在《铁列平敕令》中,蒋家瑜:《〈铁列平敕令〉译注》,徐晓旭、王大庆主编:《新世界史(第二辑):古代世界的生成和成长》,第268页。因此上述现象并非源自这些国王距撰写文献的时间过于久远而被史学书写所遗忘,最大的可能性便如同前文所述的吐塔里亚四世“选择性遗忘”苏皮鲁流马一世一样,在节日祭祖活动中,人们“选择性地遗漏”了一些祖先,抑或“建构”出了一份新的家族身份认同。这表明,通过节日文献所建构起来的家族身份认同,主要是以吐塔里亚四世为中心的王室群体,在对父辈(即哈吐什里三世同辈)的选择时“规避”了穆塔瓦里二世及其子乌尔黑泰苏普(Urhi-Teub)这一叔伯“旁支”家族脉络,但保留了祖辈(即穆尔什里二世)的叔伯“旁支”家族脉络——铁列平和沙如库舒赫,对曾祖辈则主要采取仅保留曾祖母(亨提和塔瓦娜娜)而“遗忘”曾祖父(苏皮鲁流马一世)的做法。
结" 语
综上来看,虽然赫梯人并没有留下现代意义或者古希腊意义上的“史学”,但赫梯节日文献的书写明显遵循着特定的史学理念,即不仅遵循了相对客观的历史书写原则,而且暗含了文献书写者或者创作者的一些主观意图,这是赫梯人独有的“史学作品”形式之一。
通过赫梯节日文献所构建出来的王室家族认同存在两个维度:一是通过对同名祖先谱系的追溯来建立血缘认同,二是通过对祖先的祭拜而形成文化纽带,这种文化纽带蕴含一种超越赫梯王室家族甚至印欧赫梯民族的文化认同。首先,这种文化认同已然跨越地理空间,不再局限于赫梯王国内部那些举办节日的地理区域,有关赫梯节日空间及其国家治理策略的论述,参见蒋家瑜:《赫梯节日空间及其国家治理策略》,《历史研究》,2023年第2期。还将远在叙利亚北部地区的两个封侯国(即卡尔开米什和哈拉颇)也囊括在内;其次,这种文化纽带还超越了赫梯人自身的文化,进一步融合了哈梯人、鲁维人和胡里人等多个民族的文化,甚至还有来自古代两河流域地区的文化因素。这在节日祭祖活动中祖先的名字上得以体现,例如不少赫梯国王的名字体现了哈梯文化、鲁维文化、胡里文化及两河流域地区的文化,有关赫梯国王名字所体现的文化多元性,参见蒋家瑜:《赫梯国王名字的演变及族群认同构建》,《世界民族》,2020年第1期。王后与封侯的名字也同样如此,例如尼卡尔马提、阿什穆尼卡尔、亨提和沙如库舒赫等都是非常典型的胡里化名字。
赫梯节日的受众并非仅仅是以统治者们为核心的精英阶层,即便其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在隐蔽空间里专为他们举办的仪式活动,普通大众同样也是赫梯节日活动所惠及的群体。因此,赫梯节日所构建出来的这种王室家族认同不仅要面向赫梯国家管理体系的内部人员,为整个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各级管理人员建立起一套以赫梯王室为核心的族群认同观念,而且也要让赫梯王国治下具有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人能够共享以赫梯王族文化为主的多元文化认同理念。
因此,通过赫梯节日文献中的史学书写,赫梯统治者不仅为王位的正统性和神圣性进行了有效“辩护”,即王位源自同名祖先,祖先中的“渎神者”已被排除在祭拜活动之外,而且建立起一套以赫梯王室为核心的多民族文化认同理念,即以赫梯王室为主的家族崇拜不仅是印欧赫梯人的一种文化认同,也因蕴含着哈梯人、鲁维人和胡里人等其他民族文化而上升为一种多民族文化认同。责任编辑:史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