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的大体与细节
2025-01-11桑兵
收稿日期:2023-10-07
作者简介:桑兵,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摘" 要: 治史要在整体之下研究具体,所以既要把握大体,以免零碎,又须考究细节,以防空洞,使得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抗日战争成败及其学术研究的枢纽性关键所在,据此可以认识与把握和抗战相关的一系列中国革命的理论与实践的重大问题。要想坐实这一大体,应当放眼读书,梳理各种史料的多数之汇集,对相关人事具有了解与同情,将概念演变还原为事实衍化,呈现具体历史进程的全过程和各方面,进而深入认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渊源流变及其内外因缘。
关键词: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历史研究;大体;细节
一、问题的提出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抗日战争成败及其学术研究的枢纽性关键问题,以此为中轴,可以提纲挈领地解读统一战线的来龙去脉、全面抗战的领导权、根据地的形成演变及其与解放区的联系及分别、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建设、国共对立的历史性力量转换、中国的抗日战争与世界反法西斯主义的关联等一系列重大问题。按理说,如此关键的问题早就应该解读透彻,剩意无多。然而事实却不尽然。伴随着相关研究脱虚向实,那些具有枢纽性的重大问题常常被视为仅有理论意义不具实证价值的空疏议论,束之高阁,不敢或不愿触碰,即使有意为之,也不知如何才能说出新意,具体征实。因而不看作是实在的历史问题,而当成政治或意识形态问题。可是事实上,这些重大问题的悬而未决、模棱两可或聚讼纷纭,严重制约着具体研究的进展及其水准的提升。在一段时期内搁置见仁见智的论争,分头进行求实近真的具体研究,确有必要。而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而且可能据以重新检讨各种连带的重大问题,推动相关研究进入交互进行、相辅相成的良性发展轨道。
机缘巧合,几年前借由一次学术活动,欲将第一、第二次国共合作的渊源流变及其异同略加探讨,最初只是打算撰写若干单篇论文,不料一下手就发现事情远非预想的那样简单,许多现成的说法与文献呈现出来的实情若即若离,甚至大相径庭,连基本的概念也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不能笼统地集于一线。于是顺藤摸瓜,逐一梳理,结果浮出水面的问题越来越多,写出来的文字不断膨胀。即便已经达到一本新的专书的规模,仍有不少可以进一步扩展的空间,尤其是主干之下的各种枝蔓,以及总体之下的种种细节。不过自觉大体已备,方向已明,有意者不难后续递进,所以准备做一收束总结,以便腾出手来致力于其他方面。
近十几年来,研究的重心放在重写大历史系列之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即为其中抗战系列的专书之一。新题目上手之初,研究者主要担心材料不足,难以成说立论,而耙梳一过的结果,却每每面临材料太多不易驾驭的难题。多数情况下,能否写得出与写得好,主要是要看相关知识是否足够,如果前后左右茫然不见,就只能对着直接文本悬想,材料再多,也无法胸有成竹,下笔千言,心中无数,始终忐忑不安。历史研究需要在整体之下研究具体,历史上的所有人事,无不相关,只是牵连的程度有别,必须紧扣主题,并依据相关度确定外联。所以意境往往看似在主题之外,却为特定的专题研究所不可或缺。
由此而来的问题是历史研究的大体与细节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把握。研究历史,不能先有预设,而要通观所有材料史籍,对史事的渊源流变大体把握,然后可以深究具体。所谓非碎无以立通,一是历史上的人事均为单体,若只求大同不顾小异,则无所谓分别,无分别则无联系,没有普遍联系就没有历史,更没有规律可言。二是“历史重在准确,功夫所至,不嫌琐细”。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6页。陈寅恪甚至表示:“整理史料,随人观玩,史之能事已毕。”陈守实:《学术日录[选载]·记梁启超、陈寅恪诸师事》,《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1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22页。 历史研究不能为逼真而失真,只要若干史事的认识有违实情,就无法贯通,所以不够准确,自然就不可能如实。典型事例如清代制度,以清季受日本主导的中央地方观念架构,大概也能覆盖安放,可是总有一些例外,令人难以心安,如倚郭县官员属京察而非大计,分省不设学校学额,直省地位的模棱两属与前后演化等等。这些例外表明中央与地方的外来架构与清代制度的本相不合。改用本来的内外官制,则可以贯通无碍。此事受到日本影响的晚清官场要员也每每感到困惑,局限于固有知识的今人不解,亦在情理之中。经人点出,理应豁然开朗,不必执念过甚。三是以教科书或一般通史的架构为先验预设,如陈寅恪批评以往新派留学生的文化史研究“失之诬”,因为其解释“看上去似很有条理,然甚危险。他们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此种理论,不过是假设的理论。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历史、政治、社会的材料,归纳而得的结论。结论如果正确,对于我们的材料,也有适用之处。因为人类活动本有其共同之处,所以‘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也有时不适用,因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所以讲大概似乎对,讲到精细处则不够准确”。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46页。
研究历史,细节固然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没有细节就不成其为历史,然而决不能一味局限于具体而不顾大体。相反,由于治史要在整体之下研究具体,所以首先应该着眼于大体。一则窄而深的打洞式钻研,容易失之于偏,以致看朱成碧。二则只看具体而不知前后左右,无法恰当还原时空位置,求真变成自洽,局部的逼真反而导致整体的失实,近真的努力结果却南辕北辙。三则不知所研究具体的整体联系,不能显现其价值和意义。四则大体不备,再多的具体也是一地散钱,不能联系成串,展现历史的来龙去脉和整体状态过程。五则如果大体本身存在错误,具体研究必然无法如实,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琐碎拼凑起来,既不能准确,更无法贯通。
历史的大体多是枢纽性的大问题,往往延续的时间较长,牵扯的范围较广,老辈学人主张读完书再做学问,正是鉴于如果不能大处着眼,就容易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事倍功半,甚至劳而无功。所谓大处着眼,不是生搬硬套理论架构,再悬问题以觅材料,而是从读书中发现问题,并且使其前后左右的联系逐渐浮现出来,然后小处着手,逐一坐实。大体之事,说出个大概似乎不难,但落到实处却不容易,这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大概似乎对”,却不一定就是。大问题分解开来看,其中又包含若干主干性的关键问题,必须将这些主干性问题逐个探究清楚,才能把握大体。有时越是局限拘泥于局部,就越是不识大体。而诸多的不是累积在一起,势必导致全局性的似是而非,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整体而言,抗日战争研究应该首先抓住并把握大体,大体不明,只是在既定架构下一味枝枝节节,则整体而言很难有所进展。不过,大体并非笼统,整体之下的每个重大问题也要先弄清楚,才能提纲挈领。时下抗战研究明显的偏颇,正是一方面大体依然如故,鲜有涉足者,即使偶有触碰,也多是各说各话,另一方面普遍多向具体史事用力,看似由虚向实,可是大体不明,具体研究有时非但不能推进整体,连自身定位也捉摸不定,或是类型化的重复性个案堆叠(不是案例本身不能见异,而是研究者不知不觉间只会求同),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或是盲人摸象以偏概全。个案研究越多,整体认识反而越是分歧模糊。全面抗战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领导权问题,就是愈治愈棼的一个显例。
研究历史,大体与细节一体两面,理应相辅相成,若是出现相互矛盾彼此冲突的情形,则是没有把握好二者的关系。治史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注重细节的意义在于,没有细节就不能如实近真,而且容易失真。历史研究中讲究细节极其重要,因为:一、大体的确立,要建立在细节之上,并且能够贯通所有细节,而细节不能脱离大体,要明确具体在整体中所处的位置,以及深究具体细节之于大体的意义。二、积极方面,讲究细节,才能坐实大体;消极方面,细节的例外,对于大体可能构成挑战。三、细节掌控能力不足者不宜于治史。治史的基础训练重要的一环就是提升捕捉、琢磨和把握细节的能力,过不了这一关,研究历史往往流于天马行空。由于社会科学对历史学的影响以及社会发展史与一般历史的混淆,历史教学在这方面存在比较严重的偏蔽。历史学界业内缺乏治史的基本技能,或者说现有的史学技能多少有些误入歧途,并非个别现象,成为亟待解决的基础性问题。
历史重在细节,没有细节,就不成其为历史,细节不合,大体可能会出现偏差。细节与大体不合,虽然有可能是细节的认定存在问题,更多的情况下却是大体的认识不当。所以历史的细节不能简单地按照常理进行推论。例如1944年底至1945年,大后方普遍已经知道抗战还剩下最后一年,因而满打满算全面抗战前后一共将持续八年。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1944年6月美国副总统华莱士经由苏联来华,声称:“中国抗战第八年,将为日本在中国、在亚洲及太平洋上侵略的最后一年。”有了美国人的保证,国民党中央秘书长吴铁城敢于宣告:“世界战局大势所趋,这个决战阶段,就是敌人总崩溃的一年。”吴秘书长铁城:《艰苦奋斗争取最后胜利》(1944年7月7日),《中央党务公报》第6卷第14期,1944年,第9页。 因鄂湘桂战役正面战场一溃千里而万分沮丧的蒋介石由此重拾信心,于1944年双十国庆日向全国军民播讲:“我们神圣抗战已经七年有余,现在最后胜利已经摆在面前,我们具有充份的信心,相信今后的一年,是抗战达到最后胜利的一年,也是我们完成革命最后奋斗的一年。”《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国庆纪念告全国军民同胞书》,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2《书告》,(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第82页。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国民党要员不断做出最后获胜的时间预判,都旨在鼓舞士气,这一次有了反法西斯阵营整体获胜的保证,也是成算在手。而坚持自我为主的共产党方面,鉴于之前的一次预判失误造成不良影响,仍然在为战事可能延续一两年而做足准备。所以,看似天方夜谭的抗战结束前的八年抗战还剩最后一年说,在一定场景下并非绝无可能。
然而,研究历史若是一味拘泥执着于细微末节,也有显而易见的局限。其一,但有细节,不识大体,容易似是而非,被表象所蒙蔽,看似相当逼真,其实或多或少有些失实。全面抗战期间,正面战场的作战,以武汉弃守之前最为积极,而失败最惨的为1944年鄂湘桂大溃退。一时间蒋介石遭受中外各方的巨大压力。然而不无诡异的是,第一阶段很少表彰英雄,后一时期却不断封神。如果说前者还有国际政治方面的考虑,希望引起国际干预,不想更多刺激日方,可以理解,那么鄂湘桂千里大溃败反而涌现诸多战神,岂不荒唐?识者早已指出蒋介石造神背后,有其政治考量。邓野:《蒋介石对方先觉投敌案的裁决》,《历史研究》,2006年第5期。 除了具体的前因,从更深层更广泛的背景着眼,蒋介石是为了与中国共产党争夺关于抗战主导权和中国之命运的话语权,向国民及国际社会展示自己依然掌控局势的能量,而不惜作伪造假。全盘接受国民党方面的说词,与战况实态适成反对。
其二,只有细枝末节,如同一地散钱,不能成串,无法构成历史。姚明达在清华研究院时,曾以旧在南方大学所考《孔子适周究在何年》求正于王国维,自认为其文以确实之证据,摧破前人鲁昭公二十年(前522)、二十四年(前518)、三十一年(前511)之语,而断为七年(前535)或十年(前532)。王国维阅毕,寻思有顷,曰:“考据颇确,特事小耳。”姚明达:《哀余断忆之一》,《国学月报》第2卷第8、9、10合刊,1927年,第432页。 既然事分大小,在擅长考证的王国维眼中,就有值与不值的分别。尽管所有细节都有其研究价值,不过也有轻重之别。凡事不分轻重主次,就无法做出恰当选择。
其三,治史本来是构件不全的拼图,若有识一字成活一片的效果,自然应当全力以赴,若是四周皆备,已然成形,却非要填补空白,固然仍有其价值,但也不免可有可无之嫌。
其四,人生苦短,学海无涯,要合理配置时间精力。如能全局在胸,整体规划,又兴之所至,随时转移,当尽可能优先解决主要问题,所以不得不有所取舍,以免抱憾。
要想既把握整体又能够坐实,就要在大体与细节之间掌握一定的度以求得平衡。既要避免枝枝节节的细碎化,又要防止照搬套用的空洞化,详略适当,轻重得宜,勿以执念过甚而自诩为精研,勿以云山雾罩而架空虚玄,掌握大体与细节的适度,使得碎与通相得益彰。
二、了解与同情
历史研究的取法与材料的多少详略真伪息息相关,以同情与否作为解读深浅的准则,有两种情况较为常见:材料不足征时,同情以求了解,若是材料极大丰富,则了解以求同情。前者可谓由大体而推及片断,后者则是拼组多数构件以见全貌而揭示本义。
同情以求了解,即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所说的了解之同情,因为“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9页。有鉴于此,“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9页。
陈寅恪所说了解之同情的了解,是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间接了解,而不是对于文本史事的直接了解,亦即是正之是,而非是非之是,也就是说,此情此景之下面对其人其事,一般而言理应如此,并不一定的确这般。如此做法,是因为材料太少,须对特定时代、人物类型及相关物事,通过神游冥想达到相同境界,先具有当时当地一般性的了解之同情,然后才能凭借残余断片,推测大概。这样做实际上是因为无法完全坐实,达到直接了解的程度,情非得已,只能通过间接了解具有当时人的眼光及精神,尽可能接近古人立说的用意和对象,以便解读片断残余而不致于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问题是,“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连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则著者有意无意之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薰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9-280页。 了解之同情是因为材料不足征,不得不根据残余断片神游冥想,先具同情,再解文本,也正因为材料不足征,同情又容易流于穿凿附会,强古人以就我,应当尽可能慎用。万不得已非用不可,立论也要慎之又慎。因为即使具备真了解,也只是大的环境条件相吻合,只能据以进行一般性判断赏鉴,无法确指具体文本史事。对于文本史事的真了解,显然不能建立在大概对的同情之上。
在材料极大丰富的情况下,取径做法与上述相反,即通过对于具体文本史事的详细疏正,达到知人论世的真了解,从而深入相关人物的具体语境,能够对其立说的用意与对象直接了解,对相关人事产生由一般到特别的具体同情,从而达到与前人心意相通的境界,并且能够依据材料予以征实。了解之同情的真了解,是一般层面的间接了解,或者环境式的语境了解,也就是同情式的了解,而从大量具体而微的了解达到的同情,则是具体语境下的真了解,也就是从相关人事具体联系所建立起来的直接了解,再由真了解形成对于特定人事的实际同情。
然而,材料的极大丰富未必当然能够形成真了解真同情。必须善于处理和应用材料,通过比较研究不断近真并得其头绪。善用材料者,伪材料可以见真历史,否则拿着充分的真材料也只能做表面文章。各种似是而非的逼真,其实仍是有意无意地做假。
要将上述法则应用于抗日战争研究,并非易事。研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一大难题,是牵涉国共中外一众出类拔萃的领袖人物。本来历史研究但凡涉及具体人,都不大易为,因为一则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无论好坏,一般而言都不同凡响,二则人物研究必须深入心境,举手投足,一言一行,能够心领神会,甚至可以预判,才能说对其人其行真了解。而人的心理最为活跃,鲜有一成不变的定式。了解常人已属不易,了解非凡之人更难,而想要进入非凡之人的心灵世界,无疑会难上加难。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于中国共产党历史上至关重要的时期,经历了大革命的失败、“左”倾路线的破坏、民族危机等一系列关系到党和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考验,大浪淘沙,淬火真金,如果说中国共产党人是由特殊材料造成的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则可以说是由一群百炼成钢的精英组成,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信仰坚定,意志坚强,能力超绝,智慧超群,且柔韧灵活,常人很难跟得上他们的思维行事,更不要说深入他们各自不同的心境。这一群体以及其中风格各异的个人,成为一座座令后来者瞻仰的丰碑群像,而高山仰止对于研究者而言却是疏远了距离,模糊了视线,无法看清楚,更不要说心心相映。
类似的情形在国民党方面不同程度地同样存在。如今国民党的形象,一是有共产党作为对照;二是在革命进程中共产党为了打倒国民党蒋介石而大造舆论,全力批判;三是国民党自身弊病严重,为全国人民有目共睹。三者交相作用,让曾经革命的国民党声望崩塌,一败涂地。不过,即使在清党之后,国民党仍然一直以革命政党自居,在许多人眼中还有革命的光环,相较于各地拥兵割据的军阀,国民党仍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性。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也认为国民党在历史上曾经是革命的政党,坚持抗战,还有革命性。只是因为有了共产党,国民党才显得腐败无能。实际上,在近代中国,除了斗不过共产党,国民党在中国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因此吸引了无数才华横溢的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共产党的优异,并不是建立在国民党的不堪之上,正是由于国民党的强大,才能磨炼出共产党的真正的更加强大。
作为国民党的领袖,蒋介石无论在党内斗争还是国内战争中,都罕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民国成立以来各地割据称雄的大大小小的土皇帝,或被打服或被收服。尽管统一还是形式上的,军阀与中央貌合神离,党内又派系众多,可是敢于并且能够公开挑战其权威的毕竟日渐减少。蒋介石心中自我期许的理想目标,是成为国家民族众望所归的领袖,而不是仅仅国民党一党的总裁。
蒋介石的春秋大梦,如果没有毛泽东的存在,似乎已经看到曙光。在他看来,大不幸的是不仅有毛泽东,而且毛泽东还成了心腹之患中国共产党的领袖。
历史不能假设,可是看待历史和研究历史又每每不由自主地会提出假设。例如,如果没有毛泽东,中国共产党能否战胜国民党?这样的假设,从坊间到学界,常常会被提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认真探讨的话题。从一般性历史规律着眼,或许有人会说,历史不是由英雄决定,没有毛泽东,必然出现其他领袖人物,终究能够领导全党全军全国人民获胜。可是这样的假设在亲历者周恩来等人看来或许并不成立,没有毛泽东掌舵,哪怕中共中央集体智慧加上全体红军将士浴血奋战,面对蒋介石也几乎毫无胜算。这样的局面,并非仅仅归咎于“左”倾机会主义就足以解释。况且,即使改变“左”倾路线,离开毛泽东也很难一举扭转。因为除了血的教训之外,多数领导人并不了解中国的实情,更没有深入研究,进而提出系统性的理论,能够以理服人。
有了毛泽东的光辉形象,蒋介石当然会黯然失色,但是并不等于说后者就是无能之辈,毫无过人之处。以为站在伟人的肩上,就可以俯视甚至鄙视蒋介石,这作为研究者的态度绝不可取。因为毛泽东能够洞悉蒋介石,恰好不是轻视,而是深入骨髓的洞察。争斗一生的对手之间,瑜亮情节之下,多少有些惺惺相惜。没有超过所有朋辈的蒋介石,如何显出毛泽东惊为天人。能与这样的对手生死决战,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所以一方落幕,另一方不免生出几分落寞之感。
今人研究历史,最忌讳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动辄对历史人物及其所作所为任意褒贬评判,殊不知如果换做自己,很可能命丧当场,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如果说国共两党的高层都不是等闲之辈,那么能够驾驭群雄、并且克敌制胜的领袖,绝对是不世出的高人。常人研究历史,尤其是研究历史上的人物,如何才能走进其身边,进入其心境,就成为一项必须实现却难以完成的艰巨使命。而没有这样的领悟,就很难理解其千变万化的思维行事。
迄今为止,历史实情还无法物理性生物性地还原重现。要想回到历史现场,除了实地勘察,还必须借助各类资料,才有可能进入具体语境,实现了解同情。由于时代烙印的后遗症,阅读历史资料,包括音像资料在内,存在两种相互作用的局限:其一,教条式学习经历的副作用。不少人或多或少有过教条式学习革命文献的经历,所产生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公式化地面对文本和影像,味同嚼蜡,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分别、联系及意义,读来读去,能够了解文本的字面意思已经难能可贵,误读错解的情况所在多有。即使音像资料,若是不具了解同情,也难解其中玄机。其二,强前人以就我。因为直面文本不解原意,于是只能依靠各式各样的理论方法,预设架构,强作解人。自定的条理系统看似能够逻辑自洽,却不能合理安放所有的材料史事。另有一种极端表现,就是阴谋论大行其道,罔顾历史发展的顺时性,用后来的观念指认前人前事,仿佛个人意志可以决定历史进程的轨迹。
循着以上取径,显然无法回到历史现场,更不能进入当时当事的具体语境,自然也不能深入心境。这还是在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处于大体相同水平线的情况下,若是研究对象为超凡之人,如何能够逐渐接近,进而同情理解,就是对研究者智力体力耐力的一大考验。就此而言,难是真难,正因为此,必须努力探索,奋力前行。研究历史人物若是旨在评价,恰好犯了历史研究的大忌,是无法真正了解历史人物的。况且,深入人物的心境,目的还在恰当解读相关文本和史事,以免似是而非,甚至离题万里。
没有对于国共要人的了解同情,要想厘清中国共产党领导层对于抗日战争以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领导权问题的理论逻辑以及审时度势的掌控艺术,就很难理解通透,认识到位。而毛泽东等人之所以收放得宜,依据之一,就是对蒋介石和国民党入木三分的深刻认识。这样的认识来自长期斗争的实践加上天赋异禀的头脑,无论在井冈山、瑞金时期、长征途中还是延安窑洞内,都能把远在都市的对手准确拿捏,仿佛其就坐在面前与自己对弈。红色谍战的贡献固然极为重要,但是没有领袖们的精准判断和果断决策,那些纷至沓来、虚实莫辨的情报,可能反而会让当局者方寸大乱。
三、外缘内化
近代中国的大体,并非仅仅存在于内部。随着中国被强制拉入世界一体化进程,同步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其内在的种种变化,无不受到外部因素的巨大影响。从统一战线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每一次变动几乎都有国际的作用。
由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输入新知难免盲目,囫囵吞枣,整体上不加选择,具体则照搬套用,使得后五四时期的各方各执一偏,不仅左右敌对,各阵营内部也相互攻伐,莫衷一是。而是否适合中国现实的需求,以及如何才能适合中国需求,成为一大问题,同时也不约而同地成为努力的方向。在辩证唯物论流行的作用下,为了克服公式化、机械化等洋八股的影响,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文化受到重视,中国化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取向。全面抗战爆发后,反对教条主义的思想路线通过左翼文化人逐渐波及整个文化运动,尤其是社会科学领域,并明确提出要造成“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中国化学术。何鹏:《开展中国化运动》,《文化动员》第1卷第4期,1939年,第3-4、12页;云彬:《当前的文化运动》,《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22期,1940年,第4-5、17页。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确定及其实施,与上述思想路线的变化息息相关,是内化外部影响的典型事例。中国革命与共产国际的关系,由于组织纠葛、思想路线分歧等交相作用而复杂多变。尽管十月革命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五四新文化运动又理论上开启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但如果没有共产国际的世界革命说与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两大利器,国民革命未必能够迅速席卷大江南北,而如果没有共产国际坚持的统一战线,国共合作就难以实现。可以说,国民革命的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都是共产国际直接推动的产物。中国革命的亲历者们,对于共产国际的作用感受最为深刻。正因为之前立竿见影的显著收效,大革命失败后的中共中央乃至各级党的干部才对代表国际路线者依然深信不疑,哪怕是在自己已经不乏成功经验之后。
没有大革命时期联合战线的经验教训,自然就不会有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快速落实和迅猛扩大。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以前,中国共产党在组织上是属于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策略的主要影响来自共产国际和世界反法西斯主义运动。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共产党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及其每一次决策甚至表述的变化,背后几乎都有共产国际如影随形的存在。遗憾的是,与中国革命息息相关的共产国际和世界反法西斯运动两大课题,迄今为止中国史学界的研究仍然比较薄弱。相比之下,国际学术界关于共产国际和世界反法西斯运动的研究虽然较为深入,但是,受冷战和苏联解体的影响,也存在不够重视以及有意无意地曲解本义本相的问题,加上与中国的关系或对中国的影响并不是研究的重点所在,研究者未必熟悉中国方面的复杂情况,所以语焉不详或误读错解之处不在少数。而这些缺漏恰好是研究中国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所必要和急需,其错误更是直接导致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认识的偏差。
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世界史研究有一雄心,希望改变欧洲中心的世界观,而以中国为中心,或至少以中国为视角来书写世界历史。可是取法及效果却不无可议。如果简单地以为只要重新编撰一套世界史教科书或通史,就能够得偿所愿,大概率适得其反,不仅事倍功半,甚至南辕北辙。因为中国的世界史研究,在其主干部分,难以深入堂奥,而在与中国相关的外缘部分,由于近年来偏重的转移,非但不能迎接东方学及其分支国际汉学,而且没有了过去在四裔和中西交通等“半汉”领域的突进,对中国史研究也难以提供有力的支撑。尤其是在最需要世界史鼎力相助的中国近现代史领域,虽然研究对象已经成为世界的有机部分,研究者却对世界的了解认识明显不足,与那一时期的中国直接相关的世界,仍然只能见其大概,更不要说进入世界各民族的深层状态。
世界史独立为一级学科后,或以为应该直接研究世界史的核心主干,不大认可与中国史拖泥带水的传统的中西交通或中外关系研究。其实老一辈学人的语言水平乃至认识程度或许更好,主要是受限于材料难得,同时认识到在世界史的核心主干部分,因为文化与基础差异,不易深入腹地,做出应有或得到学术主流认可的成果,所以重点放在译介和教学方面,免得做了无用功,费力不讨好。这样的选择多少有些无奈,却是内行人面对现实的实事求是。如今世界史的独立,只是相较于中国史而言,而且理据主要不是已经变强,而是长此以往容易更加积弱。至于相对于世界范围的世界史(仅就内容而言,至于概念几乎没有),中国的世界史基本上尚未得到认可。
进言之,世界史核心主干部分的研究固然迫切重要,理应加强,可是所谓核心主干,本来就是西方中心观的产物,应该在努力破除之列,中西交通史或中外关系史则不仅为研究中国历史所不可或缺,而且是建构世界史的中国视角或中国式世界历史叙事赖以形成的必由之路。历史上不同国家民族之间如何联系,沟通的形式如何演进,应该建立在事实联系的基础之上,才能重新建构。以中国中心取代西方中心,只能起到从单一中心叙事演变到多元中心叙事的作用,而用后来的观念有意识地倒述一元化历史,仍然没有根本摆脱基督教一神论观念的主导。至于梳理多元历史如何被一元重构的历史进程,则是史学研究的组成部分。
更为重要的历史进程,还是世界如何从主客观多元向着统一整体演进,也就是所谓世界一体化的生成及衍化。中国与世界的两极观,是一个看似国际化实为中国式的概念,大概由夷夏、华洋、中西演化而来。古代中国实际上与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不够即时,不能全面,没有概念。因为那时世界并非一个统一的整体,大大小小的板块只是在后人的观念中具有世界归属的形态。而近代以来中国与世界的对应,表明中国人自认为与世界相平行,不“属于”,可“对等”。随着资本主义的侵略扩张,世界各国相继被强制拉入世界一体化进程。第一次世界大战过程中以及其后,中国与世界各地的连接通过各种新的技术形式即时性大为提升,中国人对于世界各地当下发生的各类事情逐渐察觉与中国的关联性而感到日益浓厚的兴趣,其思想的脉搏与世界同步跳动。所谓中外关系的波谲云诡,已经令当时的中国人感同身受,而不再仅仅是后来研究者认识的范畴。如何从世界看中国,对于认识中国历史固然重要,对于理解世界历史同样不可或缺。破除欧洲或西方中心观念,借由所谓全球史,可以说是缘木求鱼。恰恰是中外同步脉动的事实,使得中国成为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世界之于中国不再是外在,中国之于世界也不仅是部分。
近代中国人深切即时感受到息息相关的外部世界,在今日的研究视野中还有相当多的地方处于模糊的状态。笼统而言,似乎大致有个轮廓,说到细微处,粗疏缺失的短板就放大凸显出来,各种实情只能大而化之,难以毫发毕现。这对于着重细节的史学而言,显然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撑。以共产国际和世界反法西斯运动与中国的关系而论,在中国方面看来至关重要的人事,在共产国际和世界反法西斯运动的研究中可能语焉不详,而从共产国际和世界反法西斯运动的视角如何看待其与中国的关系,有时甚至无从得知。这无疑会严重制约相关研究的进一步走向深入。
抗日战争一方面是中华民族的反侵略自卫战争,一方面是国际反法西斯运动的重要环节。法西斯一开始的矛头所向,主要是反共,反犹一定程度上也是由反共而起(据说是因为犹太人参加十月革命者众)。到工人阶级被摧垮,才全力反犹。可是现行的历史叙述恰好相反,反共逐渐被淡忘,反犹却日益凸显。反共与反犹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坊间众说纷纭,学院派著述又略而不论,只能雾里看花。与法西斯将共产党视为头号大敌针锋相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很早就打出反法西斯的旗帜,并且组织结成广泛的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从一开始就是在事实上属于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一部分。目前关于这一历史进程的叙事,越来越多地掺杂意识形态色彩,离实情越来越远,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历程,除了具体的路线方针策略和指挥艺术日益成熟之外,更为重要的是理论建设的逐渐完善。在近代中国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尤其是夺取政权的部分,主要形成于抗日战争期间。中国革命的发生一方面是内在驱动,另一方面则是外部影响,革命的需求当然是由于辛亥革命民国肇建并未实现预期的目标,有志之士与社会各界各阶层深感不满,要求改变现状。但是经过一番政治革命之后,如何才能摆脱既往政治变革循环往复的困境,推动社会进入正向发展的轨道,就不得不寻求新的外部先进思想。五四以后的革命,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其实就是依照不同的外部先进思想改造中国的努力。中国共产党从建党到遵义会议之前,虽然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但是从思想到组织、行动,很大程度是要将外国的先进经验落实到中国革命的实际,关注最多的是已经被外国的实践证明的先进性,并运用这样的先进性来改变中国的落后状态。所以一般而言,国情是被改造的对象,而不是制定革命理论、方针、路线和策略的凭借。
大革命时期中国社会各地的风起云涌,主要依赖于苏俄传来的世界革命观和帝国主义论,没有十月革命的影响,普遍厌恶政治的国人很难重新踏上政治革命的轨道。正因为如此,国民革命的失败反而更加坚定了人们对苏俄式革命的向往。十年土地革命,由于“左”倾路线连续当道,由实践发生出来的正确意见,基本还处于经验阶段。包括最为拿手的游击战与运动战,都有上升到战略理论的巨大空间。毛泽东一而再、再而三地处于被否定的少数地位,一是因为他的意见古今中外没有先例,无从判断,二是所说大都经验之谈,而且局限于身在其中的具体环境,与省委、中央指示的貌似世界革命大局观相比,顿显失色。特别是陆续抵达中央苏区的中共中央领导核心,明明是因为举措失当,只能避难而来,却依然张口闭口国际路线,所有的言论文字,都是从国际到国内的长篇大论。对于红军广大指战员,教条式的引经据典未必让他们心服口服,愿意即刻改变已经反复被实践证明的战略战术,可是国际路线的组织原则以及放眼全球的革命视野,着实令他们备感震动,头脑和眼光不知不觉间迷茫起来,掉入了一整套极具体系化的论述之中。
遵义会议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万不得已的求生之道。要想根本解决问题,必须有相应的理论建树。遵义会议只解决军事路线,固然是当务之急,同时也是情势所迫。没有充分的理论支撑,贸然解决政治路线问题,必然陷入巨大争端,一时间难以厘清。中国革命本身就是前无古人的开天辟地,没有现成的典范和先例。况且苏联和共产国际方面也不易接受政治路线的改变。
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建构,有一个必须确立的前提,近代以来,中国经过夷夏大防、师夷制夷、中体西用到全盘西化,用社会进化论的观念将人类分成不同阶段,而将各国排列于不同段位,并且以文明差异作为阶段划分的依据。照此看法,中国只能亦步亦趋地学习仿效文明程度高不止一级的西方,而自己连是否文明也尚有可议,因此也就不能另辟蹊径,有所思想。既然西方一切都好,中国所有都坏,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必须去其所有,取其所无。中国革命道路探索中的将普遍真理与具体国情相结合,及中国文化推陈出新的尽量吸收外来与不忘本来相辅相成,都长期得不到广泛认同,社会文化背景就在于此。即使遵义会议后,出生入死的经验判断已经认可必须从本国实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观念上理论上的目光向外也仍然具有普遍性。结合主要还是依据国情选择和应用普遍真理,尚未达到以普遍真理为指导依据本国实情形成理论的境界。
抗日战争时期,有了大革命与土地革命的经验教训,又有相对安定的环境,聚集了一批各学科的知名学者,毛泽东一方面加强自身学习,大量收集和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种经典著作,一方面成立研究和翻译机构,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在政治、军事、党建、哲学、历史、文艺、文化思想等重要领域进行理论研究工作,系统完成了以夺取政权为基本目标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建构,其中就包括统一战线、党的领导、根据地建设等重大问题,最终从理论上确定了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从而形成了毛泽东思想,指导中国革命走上夺取全国胜利的快车道。
凡事不能绝对。没有抗日战争前十余年的经验教训,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不可能凭空而来。统一战线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建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仅与大革命时期反帝反军阀的联合战线、土地革命时期反帝反蒋的下层统一战线密切相关,而且在从民族矛盾逐渐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斗争中得到发展,每一步调整都不是轻而易举。如果没有全面抗战前的策略调整到位,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就很难顺利实现举国一致的抗战御侮。另一方面,由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从一开始就从属于共产国际主导的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路线方针政策及其每一个具体的策略变化,背后几乎都有共产国际的有形无形之手,不了解世界革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及其与中国革命关系的历史,就不能准确认识包括抗日战争在内的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
四、概念与历史
对于相关的各项问题,如反日与抗日,统一战线与联合战线,根据地与解放区,以及抗日战争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领导权,反法西斯主义等等,或者每每喜欢归类于所谓概念史范畴。实则研究历史以把握概念与弄清概念以呈现历史相辅相成,仍然是历史研究。与一般概念研究的分别在于,是定义概念以解读文本史事,还是还原、呈现和认识历史以把握概念。概念必须归纳,否则不可能定义。而历史均为单体,不宜归纳而要贯通。历史的规律不由归纳得来,而由探寻事物之间的无限联系而来,没有分别就无所谓联系。二者形似而实不同。归纳即将各式各样的类似相牵混,无论是否实际具有相关性,贯通则要探究各个单体事物的事实联系。首先要分得清人事的不同,然后才能找得出彼此的关联。在主观认定前人前事的本意本相之前,应该先弄清楚前人前事的本意本相。
把握处置大体与细节的关系,在概念与历史的研究中尤为重要。集合概念往往后出,因而使用特定的集合概念叙述或讨论历史上的实事,必须注意其渊源流变的全过程及各方面的所有文本史事。依时序考察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全部史事材料,既要关注个别细节的前后左右,更要寻绎所有细节内在的关联,从而梳理出来龙去脉的联系演化。也就是说,要在史事本来的时空位置及其相互关联的状态下,从历史发展变化的实际进程中揭示集合概念的生成衍化,由细节以见大体,因大体把握细节。若是用概念勾连历史,等于以大体取代细节,而只见细节不识大体,则容易细碎化且误读错解具体。典型事例即误以为统一战线、联合战线、人民阵线的混用为当事人主观的混沌。尽管所凭借的也是国内外的各种实据,可是脱离了时空本位,整体解读就不能如实。
用系统性理论的集合概念论述历史,在社会发展史领域可以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不仅无妨,而且必要,可是在历史学领域,就不得不注意所指能指以及概念与事实的异同,不能将历史上实有的人与事,与历史叙述中所说的人与事完全等同。钱穆所谓历史意见与时代意见,以及朱维铮所说孔子的历史与历史上的孔子的分别,体现了部分意思和实例。诸如此类的情形,在近代历史中尤为普遍。
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历史叙述,大都用后来定型的概念指称之前所有相关的事实,如此一来,就忽略了集合概念的有无异同可能导致思维行事的千差万别。要做到循名责实,名实相副,就要仔细梳理观念与事实相辅相成的发生演化进程。在此过程中,尤其是开始阶段,概念事实一般而言都是纷乱无序,不能一律,同名异义或异词同义的情形所在多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展开,逐渐有了约定俗成乃至统一认定。如果忽略之前的纷乱,改用统一的名词,等于是用后来的认识加诸前人,使种种意涵不同、去向各异的相似言行削足适履地带有后认的明确指向。而确切无疑的定义看似易于今人的理解,实则混淆了此前的事实,模糊了各自的意涵,也阻碍了今人与历史的通达,将历史认识等同于历史事实。即使大同之下的小异,也不能简单地约去,其间往往带有值得深究的关键信息。由此可见,由历史把握概念,正是非碎无以立通的要义。恰当的办法是如实展示事情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纷然,通过纷乱揭示内在联系的脉络,呈现由纷繁到有序的演变。
问题在于,近代以来,社会科学的影响使得社会发展史与一般历史的分际模糊混淆,治史不善于在一团乱麻中梳理出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联系脉络,而习惯于强人就我地先对集合概念加以定义,再用名词勾连史事。如此做法虽然令一般从业者感到舒适,却明显有违由混沌到有序的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偏离了历史研究的基本规则。须知即便清季以来从日本大量逆输入明治后新汉语,名词统一也要经历相当长的过程,才达到相对一统的状态,而且在归一的进程中,仍然消失和扭曲了不少的历史信息。只看细节,则各自孤立,即使依据时序将断片连接在一起,只要没有看出背后内在的关联,则整体上依旧是散漫无序,不过堆砌罗列而已。反之,用后出外来的集合概念勾连所有同类的文本事实,则是脱离了原有时空位置下的事实联系,强行放入自洽的逻辑联系之中,看似历史叙述,实际上非但不能使得历史本相与前人本意逐渐浮现,反而似是而非,混淆视听。
既然历史研究应当还原、呈现和认识事实,无论思维行事,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只是类型不同而已,所以不能以定义为目标。时下已经约定俗成乃至人为统一的概念,各自使用之际也存在各说各话的情况,看似彼此交流,实则没有交集,无法沟通,在历史上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情形更加比比皆是,名词各异而意涵相同的情况也不乏其例。作为见异的学问,历史研究主要不在求同,而是依据不同的事实,呈现出连贯的历史。这样的历史,首先不是说理性的,而是叙事性的,即使包含说理,叙事也是第一位的,寓理于事,理在事中。由历史以把握概念,则可以由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意涵差异找到事实联系的连接点。
概念发生衍化的历史,经历了从无到有,约定俗成的发展演变,其变化的每一步都体现于相应的历史事实,系统梳理相关史料和史实,可以具体准确地认识历史上出现的概念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意涵及作用。反之,如果用清晰定义的概念来说明历史,就难免削足适履。例如,用后来确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来指称历史上所有被认为符合定义的事实,则不仅从“反日”到“抗日”的历史进程的辗转曲折完全湮没,“左”倾路线当道的危害在这方面的影响几乎不见,而且“联合战线”与“统一战线”的取舍所体现的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对国共合作的态度差异也无法呈现,从而误解“人民阵线”一段意外插曲的真实语境。
完全用1936年以后确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来解读之前的相关史料,并据以形成历史叙述,难免会造成纸面上条理清楚,去事实真相却越来越远的尴尬。而这样的情形,通行的历史书写中不在少数。因此,书写的历史并不等于真实的历史,好的历史书写可以不断接近历史的真实,不好的历史书写则适得其反,无论如何旁征博引,天花乱坠,由于让事实脱离了原有的时空位置及其联系,所创作出来的不过是自洽的故事,也许看起来有些生动逼真,却背离实情,混淆真相,以假乱真。所以,展现历史比定义概念重要得多,研究历史,切忌先定义概念以勾连史事,而要研究历史以把握概念。
概言之,治史应整体之下研究具体,只有大体与细节相辅相成,使得历史研究不断近真如实,才能相得益彰。没有细节的大体只能天马行空,多是套话空话,缺少大体的细节不过一堆散件,无法构图成型。把握好大体与细节的关系,是治史能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关键所在。
(附记:本文是即将出版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渊源流变》的绪论)
责任编辑:吴" 彤
The Whole and the Details of Historical Research: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SANG Bing
(School of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58, China
)Abstract:Historical studies need to research specific aspects within the whole. Grasping the whole helps avoid fragmentation, and examining details is vital for preventing hollowness, enabling the two to complement each other. 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was linked to the success or failure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and was a pivotal factor for its academic research. Based on it, we can understand and grasp a series of major issues concerning the Chinese revolutions theories and practices related to the war. To confirm this understanding, researchers should read widely and sort historical materials. They should understand and empathize with relevant people and events, restore concept evolution to factual development, present the whole historical process, and then deeply understand the origin, evolution, and internal and external causes of 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Key words: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historical research; the whole; the detai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