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的“西游”
2025-01-01苏莹莹
苏莹莹,女,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延河》《石油文学》等。出版诗集《剪一片秋光》。
月儿刚刚爬上窗畔畔,门外是大地熟睡的寂静,窑里暖烫烫的,炕上的被窝里更暖,我昏昏然要飘往黑家湾了。爷爷的咳嗽声远远传来了,脚步声也一深一浅回来了,听着爷爷进院豁子了,奶奶在炕上大声说着:“生灵不喂,门不打锁,成天黑了有个串处了,人家熬油点灯的不瞌睡?”听着爷爷擤鼻涕的声音,给牲口倒草料的声音,踢踢踏踏到硷畔上的声音,然后门“吱——”开了,依旧是无言,窸窸窣窣上炕钻进被窝里,“哎呀——”一声满足的长叹,我们便要睡觉了,我又昏昏然。
这时,院子里又传来了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不用想,又是二爷。奶奶赌气翻了个身,我已经瞪着眼睛等二爷捣门了。果然,“大哥,嫂子,睡下了?”“哥,我看你走了,也就走。”“哥,我揣了半瓶酒,咱们哥俩再捣打一阵儿!”奶奶恨恨地甩着被子:“这半夜了,你不睡,都嫑睡了,看你醉的,快回去!”门外的二爷,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是“大哥”一声、“大嫂”一声地叫着,奶奶也知道今天晚上二爷怀里的半瓶酒不喝完,二爷是不会回家的,只得爬起来开了门,而我早已抢着穿好了衣服等二爷进来了。
酒场自然摆在炕上,奶奶被迫围着被子坐着打盹,我则精神百倍地坐在二爷和爷爷中间给他们倒酒,二爷沾酒就醉,一醉话就长了,我又有“西游”可听了——老家人把一切志怪、奇闻故事统称“西游”。
二爷很讲究,照例第一杯酒端给奶奶:“咋,大嫂,又把你聒醒来了,喝了,喝了。”奶奶也没脾气了,接过酒杯一口抿了。我很识相,赶紧给空杯里满上。他们兄弟俩边拉话边抿着酒。我太无聊了,把酒倒酒瓶盖子里点着玩,看酒精蓝色的火焰在眼前忽忽悠悠,眼皮又开始打架了。“来,你孙子,瞌睡了?把这杯酒喝了,精明精明。”我推着不喝,爷爷轻声慢语:“喝一杯没事,酒暖心,喝了舒服。”我就不客气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二爷看着我笑得更醉了。
“哎——”听这一声长叹,我知道二爷的“西游”要开了,瞌睡也没有了。
“哥,你说了,鬼也怕恶人。”他的哥没有言语,端起酒杯递他手上,二爷也不需要他哥言语,他就开始了自说自话:“苏宏志那年从朱义峁圪槽里回来,天一抹黑了,就碰上那么个东西,纠缠得实在是没办法了,一把给捉住了,套了个绳绳拉回来了。回来走到门上喊闹老婆的:‘开门!开门!’等老婆把门打开,他说:‘捉到个鬼,火放着,做了吃鬼肉。’又说:‘寻豌豆咯,寻了绑磨上叫那狗儿的拉豆黄儿。’说毕把鬼绑磨上,一晚上只听见磨上‘嗬楞楞——嗬楞楞——’一股劲儿响着了。临鸡叫了,鬼怂了,祷告让把它放了,最后苏宏志真的给放了。你看那厉害不,敢捉鬼?”爷爷并不言语。
“二爷,鬼什么样样儿?”
“你孙子,嗨——”二爷把手里的酒送嘴边,“谁晓得,见了的都说得不一样。”
“二爷,你喝了酒还敢走烟布袋渠回去,人家都说那里有鬼了,鬼不是爱跟喝酒人吗?”
“来,让你莹莹孙子,再喝上一杯。”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二爷却塞来一杯酒,我也不客气接住喝了,我知道喝了二爷的酒,才能继续和二爷聊“鬼”。
酒喝了,爷爷接过酒杯,说道:“我也遇过一次。在寨子沟山上,月明朗朗的,我一个人往回走,离老远看见前面路口有个‘白圪桩’,头发紧呜呜的,我心想,他大的,今黑夜喝了一点酒,敢不是眼花了么?不走了没办法,走了眼看到跟前了。我就想起大叔说过要是看见‘黑圪桩’,和你打斗得不行了,就一口咬破中指头,把血给它弹上一点就镇住了。眼下没办法了,管它白圪桩黑圪桩的,试试再说。且走到跟前,那东西一忽闪不见了。敢是眼看花了。”
“不要说鬼了,人逼急了比鬼还厉害。嫂子,再喝上一杯,你给我切上一点酸菜,冰冰的酸酸的让我就点儿。”二爷边说,边递给奶奶一杯酒,奶奶没有接他的酒,一抽身下地到菜瓮跟前去了。
爷爷和二爷喝酒从来不就菜的,奶奶也就没有给他们准备菜的习惯。何况二爷每次都是半夜三更,从别的酒场顺了半瓶酒找他哥来,深冬腊月,夜清了又倍加冷,谁还乐意给他酒盅盅菜碟碟地准备,能开门就很给面子了。不过在爷爷家,二爷不在乎面子不面子,他只在乎今天这半瓶酒是和他最好的哥们喝的,这就行了。
酸菜切好端上来了,二爷就着酸菜又续着前话了:“人要是逼上了,鬼不敢做的事他也敢做了。冯家嘴头冯谷生是个歪脖子,穷得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年去山西揽工,没钱给困住了。先去理发馆让人家给他把头剃光光的,人家就给他剃得光光的。又给人家说把眉毛也给我刮了,人家又把眉毛给他刮了。最后又让把胡子也刮了。结果没有钱付账,就给人家说,把我的脑也割了。剃头人一看说,这是个穷鬼,不要钱了,打发他走。他还说,我不欠你的钱。又走到当铺里,给掌柜说他有东西要当。掌柜说,那就拿来当。他就把他的头噌地递上,伙计吓得直后退,赶紧给掌柜的说。掌柜的说,是穷得没有办法了,便给了两个银元让他走。他还不忘记去理发店开理发钱。你看穷把人逼的,是不是?”
二爷并不是爷爷的亲弟弟,只是他们的感情胜过兄弟。每一季的新鲜果蔬二爷都早早地摘了送来,每次得了一瓶半瓶烧酒,二爷都宝一样揣着来找爷爷共享,凡二爷有的都先拿来稀罕爷爷。就连二奶奶也和奶奶关系很好,有事没事到奶奶家转转,过年过节做个什么吃食都大老远送过来,和奶奶说说家长里短。奶奶常说二奶奶不容易。
二奶奶身材瘦小,有些佝偻,头上常拢着绿格子手巾,好像常常头疼一样。因着常常气喘,她走路慢腾腾的,不过她脾气很好,说起话来声音有些沙哑。二爷爱喝酒,且常醉着,她要脾气不好都不行吧?每次我去她家,二奶奶都特别热情,把好吃的全都翻出来给我。那时大叔家的女儿媛媛因身体的原因不能去上学,一直在二奶奶家里住着,我常去看看她。媛媛的骨骼天生脆弱,一动一摔就会骨折,去医院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她平时很少出去玩,经常是一个人在炕上画画。看见我,她马上收起忙活的东西,眼睛里有了一种异样的光彩,随之白嫩清秀的脸庞上就会飞起红霞。媛媛话不多,有一种不自信和羞涩的质朴美,掩盖在她青春洋溢的身体里。二爷回来看见我在,照例会说:“你孙子,有心的,又来看媛媛了。”在媛媛面前二爷常常是笑呵呵的,但是在奶奶家,每次提起媛媛,二爷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嘴里念念叨叨,然后眼泪就流出来了,他每次都说:“媛媛娃娃可遭罪了,我替不了啊!”
后来我离家久了,媛媛终究是慢慢长大了,身体竟然好了起来,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也结婚生子了。偶尔回家遇着二爷,也是满脸幸福给我讲着媛媛和媛媛的孩子。原来时间也可以治愈病痛和苦难。
再后来,爷爷走了,二爷再也不会半晚上捶奶奶家的门了,只在白天路过时坐在窗台跟前的石床上叫几声哥,和奶奶拉会话,有了好吃的依旧会给奶奶送一点。但是二爷的酒瓶时不时揣在兜里晃来晃去,摔碎了,一身酒味,终不如放在肚里保险,所以二爷依旧常醉着。
接着二奶奶也走了,跌哨沟的硷畔上,二爷一个人磨进磨出。长长的公路上,时常看见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像极了他的爷爷“长腿”,不过他终究不是长腿的亲孙子。也是在一个酒后的下午,关于长腿的故事,我才第一次从二爷嘴里听到。
长腿是二爷的爷爷。他因腿尤长于他人而得这绰号,长腿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比,年轻时曾是十里八乡的强人,无人敢惹。有一次他和婆姨去赶集,回来时天色已晚,路过一家人的高粱地,走得匆忙了些,把人家的高粱扫倒了几棵,自知不妥,正好主家也在地里,就忙不迭给主家赔礼,并小心扶起。谁知主家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骂骂咧咧说了一长串难听话,眼看天黑,又相跟着婆姨,长腿噎着气忍了,僵着头走了二里地,越想越生气,觉得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就二话没说一把背上婆姨返回去,到那高粱地里开始割高粱,没多少时辰就放倒一大片,拿绳捆束好,呼哧呼哧背着往回走,嫌婆姨走得慢了,把婆姨也放高粱捆上一起背着走。第二天一早,主家来地里看见那场景又急又气,循着脚踪走了一段,只觉得胆战心惊,不敢再撵。原来那脚印子又大又深,看着绝非常人,且这印子逢崖跳崖,遇沟跨沟,绝不像人力所为,主家只得自认倒霉。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语无二三。长腿虽强,却也有遗憾,膝下无子。无奈,他只得求兄弟给他过继一个侄子以立门户,谁知他这侄子过继给他没几年,他老婆竟生了一个儿子,这下他的人生算是彻底完满了。哪知没几年,长腿病了,眼看着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临殁之前,长腿把子侄都叫到跟前,当着户家所有人的面,把金银财物一概家当都给了过继过来的儿子,只给亲生儿子留下一些田地和两孔窑洞。安排完后事,长腿便撒手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哭恓惶。其实说恓惶也不恓惶,因着长腿的安排,长子感念他的厚爱,孝顺养母,扶持弱弟,照料着母子生活安然。
二爷便是长子的后代。说起这些的时候,二爷感慨他的长腿爷爷太有智慧,原来长腿当初虽偏爱亲生的次子,但是弟兄家中四五个如狼似虎的后生,虽长子过继给了长腿,这几个子侄因为血缘的关系肯定护着自家兄弟,长腿爷爷担心自己走后自己的儿子非但家私不保,怕性命也堪忧,无奈便将所有财产给了长子,以求亲生儿子平安一生。
二爷说到此,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被太阳照成金色的山,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又像是喃喃自语:“哎,人哪,就那样!吃吃喝喝,一辈子,得了那么多财宝也没给子孙捞着,该过的日子还要自个儿过。”这一天二爷喝酒了,但没有醉就回家了。
二爷的背渐渐有些驼了,走起路来也没那么稳当了,可还是前后里沟地转,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二爷的影子也稀薄了。二爷院子里有一棵梅杏树,每到夏天,杏子红彤彤压弯了枝头。那天恰好我去给他送一箱牛奶,他便硬留住了我,要给我摘一些杏带走。他说:“媛媛要回来看我,这些杏是留给媛媛的,我每天看着不让别人摘了,也是只有你孙子来了我才寻棍子拿筐筐给你打,给你孙子吃我高兴。”我本来不想要的,但是看他忙前忙后的,无法拒绝。看着他弓背转身给我拾杏的样子,突然想起了我爷爷,泪水哗哗落下来。我才明白我一直愿意和他亲近,是因为他和爷爷是那么亲。
那天下午我把他拉到我妈家吃烤肉,我知道肉他不稀罕,酒他自己也有——来时他就在矿泉水瓶里装了半瓶,但是我就是想和他坐下来再喝一回烧酒,再听他给我说说“西游”。
酒还没端,二爷突然老泪纵横:“哎,没几天喝头了。你孙子,我把你孙子的好东西可吃了不少了,莹莹哎,二爷怎么给你还么?”我半天无言以对,泪水在眼中打转,心想,如果爷爷还在……人生没有如果,只是爷爷他疼了一回我,却没吃着我的半点东西,我强忍着只得端起酒杯笑道:“二爷,谁要你还?来,咱们爷爷孙子喝一杯,和二爷喝罢酒时间长了,二爷你记得不,我喝酒还是你教的?”一杯酒下肚,二爷忘却刚才的喟叹,话又长了:“你孙子打小就爱听二爷说西游,今儿二爷再给你说一个。”
“我爷爷的爷爷辈上,有一个人会法,每到过年晚上就去收法,要等到天黑了,星全了才起身。一个人走到孤山旷野,看不见灯光的地方,拿着擀杖、箩框子、臭鸡蛋这些家具。据说,鬼怕臭鸡蛋,而擀杖是二郎神的赶山鞭,相当于孙悟空的金箍棒,用擀杖在地上画个圆圈坐进去,邪毛妖怪全都进不去,人坐在圆圈里面收法念咒语,念五方神咒,催得鬼们都来和他打斗。收法的时候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咳嗽。功法厉害的人能看见歇歇鬼、瘫截子……有些会变成猪、羊、老虎等各种形状,挣命往法门里扑。如果收法的人怂了,它们就走了;收法的人若是厉害,鬼就一直和他打斗,万一打斗不过让鬼进了法门,收法的人可能就完了。这时候只有用箩框子才能赶走鬼,没有箩框子就是死路一条……”
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二爷。一个春日的下午,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去,突然听到二爷离去的消息,春风扑面,人流春潮一样从我身边涌过。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酒香,从童年的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向我的味蕾沁润而来,冰冷火辣,呛得我眼泪直流。人群里有人轻声说着:
“稠油稀油圪渣油,没见个驴驹听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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