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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苍古的乡土和弦

2025-01-01尼娃

延安文学 2025年1期

1

读狄马新著《歌声响处是吾乡》,尤敏感于他笔下的文字。这本新著狄马书写陕北乡土,他写陕北说书、陕北民歌、陕北人物、陕北历史和陕北方言。而不论作为一种望乡的素描,一种恋乡的深情,一种返乡的省思;再不论他作为一个深度思考者,一个文化学人,一个独立作家。他漫谈陕北民俗民艺,究考陕北文化筋脉,钩沉陕北现世亡轶。整本文集孜孜矻矻含英咀华,粗疏读来,每一篇章的每一种表述,以陕北方言来说都非常“合辙”,这样的“合彻”凸显于他笔下的文辞和句式的庄、谐,以及庄谐杂出。

这样的“合彻”也是依着文本思想和文本题材来奠定其整体基调,自然或匠心,基调由气韵构建,由文句构建。《南齐书·文学传记》这样解释文章气韵:“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释义中情、律、思、游为解释钥节,也为文章气韵构造的四要素,总体意思是:为作文者,以情为标,以律为神,思含幽微,心游自由,惟如此,气韵成。简单的说就是:文章气韵是作文者思想在情感的自由托盘上踏着节律翩翩起舞。气韵构建一个作品的风格,构建气韵的便是文句,又可以说气韵为真体、文句为大用,内充而外腓,互为雄浑。也恰如狄马先生写到陕北民歌原生态特征时举证,《毛诗》云:“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文章内在的精神气质也是作文者内在情感酝酿,是内在情感由所在特定情境发动,情境造成情感的结果,情感的结果导引着笔端的风向。

狄马青年离乡,多年来潜心于人文历史的研习,累积厚实而见高识深,思想深处十分宏富。对自己的神秘乡土,神秘乡土由来已久生长的独特文化,以及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人,他并没有因离乡而停止过探赜和审视,他说写作此文集绵延十八年,已足以说明期间涉足乡土之久之深。这本书所写的这些篇章皆是他多年探赜和审视收获的果实,其写作宏旨像是他左手握了一团乡土乡风的麻线,右手拈了一根文学艺术的银针,匠心缝合它们之间的外在缝隙,以生命生活的本来样式一一表述他们。也是狄马多年以来,风雨苍黄看遍,火眼金睛练就,以站在另一端的视野,精确而又恰当剪辑着这一方水土上的历史、文化和人物。

2

写信天游、说书或是艺人们,狄马多以谐趣、乡土、口语化表述。

《信天游——民歌的语言美》,先引述民歌歌词,说信天游的原生态特征,唱词有:“信天游就是没梁的斗,甚时候想唱甚时候有。”说信天游可产生什么功效,唱词有:“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穷人没法解忧愁。”说青年男女怎么相互山盟海誓,弯弯转转再有:“瓢葫芦舀水沉不了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因着这样一些歌词引述,作者也奠定了文章的基本基调和辅以它的和声,奠定了会以什么样的语言和什么样的句式展开它。这一篇的语言几乎是乡土的、口语的,充满了泥土青草、圈栏牲畜乃至男女情色气息。这语言似一种生活的零碎,它们散落于地域土壤的凹凸间,应着乡人的脚步,吼在山梁上,唱在打场里,哼在男女的嘴唇边,上山、打场、恋爱、解忧愁,构成生命经纬,编织起一日日的生活,生命因为歌儿而欢腾起来。唱起来都是句式,信天游一吼起来,就余音袅袅、余味无穷,就四散漫延、满山满沟,升腾荡漾于他们的生命上空。

接着一段就开始了这么一句表述:“一个拦羊老汉,走到山梁上吼两嗓子。”“拦羊老汉”是牧羊人,“吼”也是唱,这是方言的口语表述,随着一出口,那块土地上的那种原滋原味一下子就出来了。万不可替换,一替换,口语特征立马消失,口语每一个字词所蕴含着的、一个陕北牧者独特的气质和映像就荡然无存了。熟识陕北乡间生活的人都可领会,这一句口语化的简约表述,一面给出了独特地域情境,一面给出了一个陕北老汉以吼信天游纾解内心郁苦的形貌,活脱脱全在那里,字句几近线条涂画。

后面还有一段非常经典:“主持人就问他(信天游歌手石占民):‘你放羊时唱的歌,尾音拖得很长,究竟有多少拍?’他说:‘我不知道有多少拍。羊吃稳了,我就多唱几拍;羊不吃了,我就少唱几拍;羊跑了的话,我就一拍也不唱了。’逗得主持人哈哈大笑。”

这段对话里,石占民的话自然是地道的陕北方言式回答,在回答者那里,这问题非得这样回答才能准确表述出来民歌原本的内核,也非得这样回答才能使一个真实的生活情境准确复现。狄马说:所谓的原生态民歌实际就是原本的生活化和情境化产物,抽离了生活化和情境化这个基质,将这样的民歌搁置上现代舞台,它非但变味,且不能再称为原生态。

狄马作文,洗练字句,惜墨如金,或者一词,或者一句,至精妙而止于精妙。如写到哥哥将要出远门,甚是担忧妹妹处境,一句:“哥哥走后,妹妹是处在一个十分复杂的‘敌情’的环境中。”承上下文,哥哥因何担忧,所担忧已经很清楚,而用上“敌情”二字,便包容了提到的和未提到的,既制造出紧绷氛围,又提供了想象空间。还如举到王勃一段,他添一句:“如果他写长篇小说,不把他‘憋’死、‘臭’死才怪!”这么一笔,也是口语化的原样,末尾加了个惊叹号,隐隐透视作者在此顽皮了一下,狡黠了一把,也给文章增添了一抹活泼色彩。

《文化走水不走山》写老艺人,也延续了一样的基调。过去老艺人的一生大概就是陕北民间生活的一截缩影,老艺人大多出自社会最底层,穷苦、残缺、失助、走投无路,活不下去而不得已以艺求生,本人艺术天分和艺术热忱是历经生活挤压之后才有一点表现。写到封树生,一个盲眼说书人,拜老艺人学说书,兼学会了算卦、摸骨、巫神、安土(禳镇土神术)。他一般游走于穷乡僻壤,与乡野村夫交道,他的人生是以艺为本,以言讨食。人家夸他,他回人家“好甚了哩!拖死哩!”哀叹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说:“这辈子怕是完了!”顺应于封树生话语语境,行文语言也多有一样表述,如很有趣味的一段:“他们这一队共四人:师父贺生云,队长曹宏先,还有他,外加一个‘拖瞎子’的叫‘对儿’。‘对儿’的视力不好,只有一只眼睛能模糊看见。有一回,走山路,‘对儿’误将‘天窖’(陕北人称山洪冲击成的深坑)当成平地,一脚踏进去,后面一个接一个,整个宣传队的人就全进了‘天窖’。贺生云‘即才’好,等大家鼻青脸肿进村后,开口就唱道:‘瞎子生来实可怜,四人共用半只眼。今天要不是天睁眼,四个就全进了阎王殿。’”

就是这样的风格,这样的基调,所谓俗文学、俗语言,充满野性的活力。只要山水长、泥土厚、杂草生,它就有存在的空间,就活泼泼地生长着。它们附庸了俗乡村、俗艺人,可归属于民间,更因为它们根植活泛于人性,所以能引来同鸣。狄马这样表述,是内涵使然,是气韵使然。这样的表述也是躬耕可读,市井可读,庙堂可读。因为这样的生活零碎,这样的庸常遭遇,是人们曾经有过的记忆,是现在还继续着的暗影,似曾相识而深刻于心。

3

写历史、人物,狄马做了反转,几个篇章,他以庄敬、宏博和穆怀定调,以高古、整肃、韵律的近乎骈俪的语言铺陈全文。

《横山,一个王朝的西北墙》,写河套,写横山山脉,写其褶皱中的历史细节,外展图景内乘史实。古文字描述:“河以套名,主形胜也。河流自西向东,自灵州之界横城,折而北,谓之出套。北折而东,东复折而南,至皇甫川而入内地,迂回二千余里,环报河以南之地,故名河套。”(清人何炳勋《河套图考》)

黄河鸟瞰图可见:黄河最宏阔处在河套,西北墙在其深腹,黄河蜿蜒于横山山脉,几多转折几多迂回,迤逦乎!壮观乎!狄马意不在于这表象的美景和壮观,他着意于它的涤荡、并因它的涤荡而暗合着的历史震颤,他一改古文字的平稳表述,而运笔紧锣密鼓:“从现在的地图看,这一三面环河的地区,远至塞外,又与大漠相连,远不是什么风景秀丽,物华天宝之地。但在历史上,它的地位十分重要,尤其是以长安为中心的时代,任何一个王朝的统治者都不敢轻忽。可以说,河套安,则中国安;河套不安,则天下骚动,神州板荡。原因简单:它是中原王朝的北大门;而中原王朝的大患从来都在北方,而不在南方。”这一段落含三个层次:从河套古今景象起,写到它的战略权重,进而推近到国家命门,再顺带出何为钳制一国命门的要害。起调苍凉而沉郁,显出一种荡然豪气。句式也像黄河流水,一路跌宕,波澜起伏,浪花如雪,叠印出金玉的高贵和宝石的瑰丽。思想之手探囊取物于笔下之广袤乾坤。

古汉语之整肃,在于字词简练,在于一字多承,在于上下匀稳,在于层层递进,在于辞采富丽。自然,狄马承应着这样的高古,映衬着这样的古汉语饕鬄。

“夏州荒土,羌户零星,在大宋为偏隅,于渺躬为世守。祖先灵爽,应恋首丘;明发私怀,敢忘宗土?”(李继迁叹语)

不吝说,在书写这样一篇邀古约今的长文时,作者自我的心境应是忽然回溯到某种过去和记忆的,是感触到现实日渐塌陷的深渊召唤的。因着这世间虚妄,作者身有所颤、心有所恸,一种需要肩膀来扛鼎真和美的使命感压迫着。又或许写下这些文字时文字本身就感遇到了一种遗忘和历史之间的争战,一种深刻于心的担当感却担当不得的苦闷和无力,不得不忽略掉精神的活水奔流,不得不屈服于肆意漫延的众生睡眠。伤痛何以要见得鲜血淋漓,心死何以要俟及无边旷野?也仿佛至此,狄马不辟神伤,反而来了点更加惊醒的精神,把汹涌澎拜的心潮顿然转换成了空间亘古,一种图景绽放般地吁请自己,自时空隧道遥听李继迁声声喟叹,也附和自己的一声:“后来,李继迁及他的长子李德明在无定河畔与宋军展开数百场激战,直至公元1038年,他的孙子李元昊在兴州(今宁夏银川市)称帝,党项人从银州起家,经过数代人的鏖战,算是正式与宋朝异爨分家,走上了与辽、金三足鼎立之路。”

不难得出一种永恒结论,帝王、草寇、北方大夏家,乃至于任何一个理性个体,凡有独立之灵魂,生命里都有一颗为自身抗争的不服心,都在永恒不息地为自己的伸展独立做着永恒努力。大夏或有过一时间的臣服,或接受过物质的和名头的诱骗,而要跪下一条膝盖是半点都不肯,他们宁愿流几代人的血也要走上“异爨分家”之道。

“若占据山界不尽,则边面子患犹在,沙幕尚未被用;若占尽山界,则幕南而无点集之地,彼若入寇,须自幕北成军而来,非大军不可。如此,当选险要之地,立坚城,宿重兵,以为永计”(沈括、钟谔“尽据山界”对策语)。于这段引述之后,再续骞白话版一样的花团锦簇:“毛乌素沙漠自古以来就是西戎和汉家的天然屏障,因为有沙漠,所以谁也不敢率先深入不毛。但西戎之所以成为边患,全在沙漠之南的横山有米可食、有民来使、有水草可牧牛羊,有关隘险固可守卫军队。现在我大宋若将横山全部占领,又在山界北垠险要之地筑坚城高垒,则西戎若来,舍巢穴既远,又身处茫茫瀚海,我军居高临下,正好一举击溃。”

所谓言近旨远,所谓微言大义,在空间的连轴转换中拉抻时间长度,在地理图卷展开中勾勒历史事件点滴,既暂时撇开了生活现实,又刹那回到记忆再造。

接续前篇,关于《塞上名士王雪樵》,狄马这样介绍王雪樵:“雪樵一生,幼年失恃,青白阅尽,长而求功,书剑飘零,或有意或无奈,做过几任秘书一类的小官,但以古人‘学而优则仕’的标准看,也算不得什么。如果没有他死后日渐隆起的书名,仅以‘王秘书’‘王参谋’之职。断难见于史乘,闻于乡邻。”

文字洗练典雅而利落清新,读来令人感觉着一阵阵的畅意。笔意间满溢自家土地上曾经流淌过一股清流的爱戴惊喜,一种认同的自矜,一种热切的召唤。似乎作者在热切想象,譬如世间多一些如此岁寒松柏,自土壤里生根发芽,根系向下,枝丫向上,一种自下而上的垂直生存,既贴近了大地真实,又自大地真实上活出独立风采来,世间该有怎样一种舒爽空间。

描画王雪樵嘉言懿行,狄马此时毫不吝惜笔力,写王雪樵有才气,志趣清雅,自矜高蹈时,这样说:“他以隶法、方笔入行草,师古而不泥古,学新而不媚新。他的字笔法拙朴,浑厚有力,苍凉中见温润,平淡中寓奇崛。”写王雪樵有意隐逸,但脱不了为水米折腰,四处碰壁,彷徨苦闷时,这样说:“一个儒家文人湖海宦游,倦怠于远方,息影林下,在大自然和故乡山水中找到自己的心灵慰藉,得意至极。”

写生性孤介,不喜逢迎时,这样说:“凡贫民百姓,红白喜事,皆倒贴纸墨,也心甘情愿。而达官贵人,依势做大,虽千金相求,亦断然拒绝。”

这样精彩的段子隔三五行便可掬三五行。文中也引述不少古雅原文,如引王雪樵题碑一段:“余湖海归来,养疴于斯,抚景椙触,百感交集。落成之日,凭栏四顾,驼峰西峙,龙眼北拱,窟野蜿蜒如修蛇奔环。槛外遥望,杏花滩浓荫青葱,扑入眉宇也。”引王雪樵有愿隐逸山林,题字近乎明志题联一:“晨荷簔笠夕谈庄稼,近瞻烟雾远睇风云”;王雪樵倦怠远方的心境时,题联二:“文有别才兰在野,兴随诗就月流天”;王雪樵志高清远时,题联三:“学苏韩纵横文章,与燕赵豪杰交游”;王雪樵舒散放逸泼墨,题联四:“欲上青天揽明月,更倾东海洗乾坤”。

这样一种拟文白、拟高古、拟清雅的书写,是狄马深解王雪樵其人才高气傲,气质清纯,生性耿介,为人为世坚定自我理性,不辟外恶强势威压的名士风流,不免心生惺惺相惜之怀,进而翰墨尽泼,以文字表征一个文士寒儒的冰洁玉清,晶莹剔透。以文字复现彼时至恶历史情境里的一介名士如何保持自我高格,也是藉此表达书写者内心对名士的敬重和穆怀。

加在王雪樵身影和王雪樵身处历史情境的辞华还如:温润、奇崛,微末小吏、全躯保妻,湖海宦游、息影林下,王钢解纽、礼崩乐坏,齿摇发落、视听茫茫,战乱兵燹、文革毁弃,王冠落地、群雄并起,金莲钩破,扬长而去。

4

作文之堂奥,在举千钧亦能举一羽,或举千钧若举一羽、举一羽若举千钧,诸如说庄谐杂出。庄谐杂出也是道事,描景,怀人,说理,用典,就在活生生的人生无聊感里提取这样一些零碎和麻线,忽儿谐趣的、忽儿庄敬的、忽儿插科打诨的、忽儿凌空蹈虚的,一并串起,一切杂处并置,充实起生活内涵,内涵的满溢便是内涵生活本质,暂定内涵是零碎又无味的,而庄敬崇高正从这些零碎上生产出来。

如说韩启祥走家入户说书要看人家的“吃水”(饭菜,隐含饭菜品质意),吃水不好就不给说好,吃水好了就给说好。但是,他们说书人每年七月十五在庙会里给“三皇”(说书人的祖先)免费说三天。常双高生就一副自我倔强的脾性,“百伶百俐”而是个“斜才”,不正经读书专事自己的嗜好,跑伞头唱曲。撞世俗之网罟而寻求真爱,且以曲明心:“不走大路走圪塄,缘法对了不由人”“空地里兀摆地下的鸡,绕来绕去丢不下个你”。如王向荣具备超强感悟力和任诞自然的演唱功力,却不得不郁苦于民歌生态和受众的快速流失,徒留一种悲剧感。

人都在碎屑和庄敬中纠缠,人赖以生存的社会生态也在一点一点变迁回环,有向前卷,有向后退。对民歌起源、演变、经典化的过程,他这样说:“民间的诗人、作家没有这么神奇,说他们‘低调’是挖苦他们,因为实在是想‘高’也‘高’不起来。因而,他们就老老实实地说,这一句是跟谁学的,那一个音是听来的;这一句我觉得别扭,改了一下,那一个调听着不好听,我就动了手脚。”喻比人的丰富性和灵便性,他讲起一个故事:“早先读过一个故事:说拿破仑在澡堂洗澡,让他的仆人给他量身高,仆人却发现他在踮脚尖,就怪他,又在耍花招!拿破仑诡谲地一笑,说,可不敢让传记作者知道。”从来都是社会性驱逐盲艺人,而盲艺人也能“道高一丈”地顽强生存:“后来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礼崩乐坏,这些原来享有崇高地位的‘瞽、朦’被逐出宫廷,流落民间,靠卜命算卦,或给有钱人唱歌助餐,甚至沿街乞讨为生。汉以后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土,这些整天混迹于乞丐与引车卖浆者流的盲眼人,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他们把行乞歌发展成具有劝世性质的宗教故事,唱给在家居士或寺庙信众,并经过世代艺人的改良,逐步发展成有一定仪轨和表演程式的民间讲唱艺术。”看到空壳乡村,他微显春秋悲凉,自言自语:“千年石城,十室九空。我2007年来此游览时,城里还住着十二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人、一只猫。”也道出一个时代乡村的整体寂寞和作为一个现实观看者的内心感喟。

文本中偶现的还有特别有地域趣味和时代讽喻的细节、俚俗、字节、智语。

一个细节:“师傅端起一碗吃开了,他也端起一碗,正准备吃,王三的婆姨走到他跟前说:娃娃,你甭吃!让你师傅先吃,吃得剩下了,你再吃。”

一个俚语:“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

一些字节:“四大毒:云里的日头,洞里的风,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四大美:猪的骨头,羊的髓,临明的觉,小姨子的嘴。四大脏:下雨的茅坑,褪猪的水,月经裤子,醉汉的嘴。”

一段智语:“真正摧毁陕北说书光荣传统的,不是口头表演派的自由创作,而是一代人的人心。急速变迁的生活方式、粗鄙混乱的价值观念培养出的空心一代,根本不懂得雅训为何物。他们缺乏健全的启蒙教育和人文熏陶,丧失了对高尚事物的持久热情,娱乐至死的消费心态使得任何追求意义的企图都被碾为齑粉。”

作者为世间画相,为当下歌哭,为古老文化“立此存照”。因为站在人文历史的视野看,笔端亦横戬于古今内外,从历史时间延绵至当下时间,从脚跟空间跃步于域外空间,由古语和俗语串联起时语和智语,从古典眼眸转到现代观念。将古旧人事予以现代思考,将古老过去拉近到切身现实,将古典语汇兼济到现代语汇,使古今相嵌,互为参照,明晰真旨。便是于深海里放针,于白菜汤里加进一勺盐,字字梁木,句句落于磐石。

一个睁开“一双毒眼”看世界的书写者,笔下的世界是棱角的、立体的,甚或是裸露的、血污的。一直以来,狄马以写杂文、思想随笔行走于文学海面,他谦称自己这本书文体驳杂,事实上这本书也确实融贯了他的几种写作方法。也正是因为融贯,便更显文笔的玄灵和思想的张力。像极了一种地下河的涌流,在时间的长度里四散涌动,时不时要渗发到地平线,上接空中光景,中接斜魄照户,足底踩青蒿野艾,重浊轻浅、气脉筋骨具备,使他的文字饱胀、切实、劲力,极具辨识感。在这个文学艺术一再轻甜飘忽、疏离烟火人世的当下,需要这样一种丰腴,一种重量,一种触感。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