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城的日子
2025-01-01陈朴
陈朴,陕西宝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等。
2006年6月,刚从咸阳一家工厂辞职,去西安找工作一个月无果后,我带着一身疲惫和失落,回到了距离西安两百公里的家乡。
本来好不容易在西安找到一份西餐店服务员的工作。面试时,人事部经理问我以前在餐饮行业干过没,我撒谎说在居住地龙首村的某某饭店干过。经理问我为什么不在那家店干了,我未经思考就回答说,太累了。那个比我看起来稍长几岁的经理应该是没有识破我的谎言,他笑了笑说,我以前在那家店也干过,他们的情况我知道,比起我们这轻松多了,那我们这里你可能适应不了,因为我们这,比那家店更累。经理一句话,顿时让我哑口无言。
面试失败后,在房租和生活费即将无望之际,我只能回乡。
回来后,家里正是农忙时节。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在庄稼地里忙碌,我一边帮忙,一边在本地的人才网和经济广播电台的“七彩金桥”栏目找工作。找工作和找对象完全一样,不是你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你,想要签一份劳动合同,真难。找了几天,找来找去也没有遇到合适的。
几天后,有一次父亲在接电话的时候,我无意间得知他的一个朋友在市里一家书城工作。因为爱读书,所以我觉得如果能去书城工作,那将是人生中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以前上学时,除了在学校图书馆借书外,还常去一家书店租书。从那时起,自己就有过开一个小书店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一直未能付诸实施。
既然自己开书店的美梦遥遥无期,那么能去书店工作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人们不是常说,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吗?我越想越兴奋。于是,我让父亲联系朋友,看能不能帮忙介绍我去书城工作。那时候,可能还很少有人从网上买书,实体书店的生意还不错,正缺人,经过父亲的朋友介绍后,书城的总经理一口就答应了。
电话里说好后,第二天我去简单进行了一场面试。面试很顺利,没有交工作简历,也没有看我的毕业证书,经理就让我明天直接去上班。
那时候,我住在农村老家。
我的老家在八百里秦川的关中西部,秦岭北麓、渭河南岸八公里处的一个小村庄。路程距离看起来不是很远,但由于村子到城市不通公交车,出行有点不太方便。我没有摩托车,也没有摩托车驾驶证,当然也没钱买个二手摩托车。如果骑自行车,比较远,再者上班去的路全是下坡,可以顺风而行,而下班回家的路却相反,全是上坡,必须得使出耕牛犁地的力气才能回到家。如果乘坐私自加装车棚改造成的机动三轮摩托客车,发车时间没个准点,早上八点半上班有可能会迟到。坐这种车到城乡结合部的公交车站后,还得倒一趟公交车。三轮摩托车单趟一块五,公交车一块,每天来回车费就是五块。中午去市场吃一顿午饭,本地人最常吃的大碗扯面四块,盖浇饭或者水饺都在五块以上,还不算买瓶啤酒饮料或者冰激凌的钱,每周一天假除过后,每个月按二十六天工作日算,保底支出就二百三十四块。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四百八十块,这些硬性支出几乎刚好等于半个月的工资。当然,这还不算电话费和去网吧的上网费。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
面试那天,我选择的交通方式是三轮车加公交车。回家路上,我经过认真思考,做出了一个自己认为很有前景的决定,但这个决定,母亲坚决反对。
我决定在书城不远处的城中村租一间民房。
母亲说,一个月都挣不到五百块,租个房的话,一个月房租八十块,自己又不做饭,每天早餐按照两块计算,午餐和晚餐各按照四块计算,每天三餐就得十块左右,上一个月班,如果挣的钱都花完了,不等于没上班吗?
我说,就算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完,也不能天天待在家里,在地里挖来挖去修理地球吧?
其实,像北岛说的一样:“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我那时候还没考虑过婚姻、城市住房、小汽车等这些问题,活得还比较潇洒,处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还根本体会不到那后半句的深刻含义:“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想租房的原因有二:第一,是自己当时年轻不能体谅父母的辛苦,自私地想逃离繁重的家务活。当时快到收割油菜和小麦的季节了,这两样庄稼收割完后,又是两个月的蔬菜销售季,披星戴月犹如家常便饭,我想躲得越远越好;第二,我也算是妥妥的文艺青年。除了爱看书、写作外,我还想学吉他,每天练习书法,如果回老家住,每天路上就会耽搁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对父亲说的时候,父亲没有吭气,只是自顾抽烟。
母亲对父亲说,你把你儿管一下!父亲还是自顾抽烟。
在母子之战中,父亲常常一言不发,而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让我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上班第一天,我领到了一件红色的工作服,走上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作为新人,要从一点一滴学起。师傅是一位干活干脆利索、为人和蔼的大姐,教得仔细、认真,我却学得心不在焉。一整天时间,我的大脑和内心都在进行着强烈的思想斗争——到底租不租房?这个问题让我十分纠结。
下班后,我的双腿还是像被女巫控制了一样,步行走进了一公里外的城中村寻找房子。说是城中村,其实这个村子坐落在一面低矮的山坡上,只不过距离城市比较近而已,比起西安的城中村,简直天上地下。村子不远处的另一处山坡上,就是明朝的道士张三丰修道的道观。房子不是太难找,但环境却十分恶劣,尤其是村子中央的公共厕所,苍蝇乱飞,臭气熏天,顶部几片瓦片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下雨天蹲个坑,都有种让人想背诵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想法,和在庄稼地里没啥两样,还不如在大山脚下的农村老家。
我找到的房子位于二楼的角落,租户干啥的都有,其中也可能不乏小偷和刚出狱的人,但主要以摆地摊做点小生意的居多。八十块一月的房租,房东怎么都不肯少,而且一次最少交三个月的钱。水费和垃圾费,按人头算,每月五块,电费一度四毛。当时我身上的现金不够,交了八十块定金,留好了电话号码,约定第二天下午去结清余款。
大厅区域的导购员和前台的收银员分早晚班,后台人员统一都是正常班。这里的正常班是八点半开晨会,也就是值班经理总结点评前一天工作,安排当天工作。值班经理讲完后,总经理每天会利用晨会时间指出一些存在的问题。所谓的问题,以上班时间偷看手机、扎堆闲聊、中午从市场带饭到大厅吃为主,都是长期存在而又难以根治的问题。说多了,员工都很烦。不说,总经理又看不下去。整个商场是九点正式营业,正常班就是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午饭四十分钟,不休息。
第二天下班后,我从银行卡里取了仅有的五百块钱,去结清了房租,拿到了钥匙。
坚持了六天后,周三休息那天,我将从西安带回来的还未动过的彩条布袋又提着上了三轮车,然后倒公交车,再步行到出租屋。如果从三轮车终点站打出租车到出租屋,也就起步价六块,可我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公交车加步行的省钱方式。
曾有人给我讲过一句话:钱是挣下的,不是省下的。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但在挣不到太多钱的时候,我想只有靠节省度日,别无他法。
周末书城顾客多,员工的休息日,如果无特殊情况,一般只能选择周一到周五。记得那天我走时,母亲很生气,说的话,也很刻薄。平日里吃完饭,如果有时间,我还会帮母亲洗锅。而那天,由于和母亲吵嘴,正在气头上的我吃完午饭,放下碗,头也不回就走了。说是“放下”,其实可以用“扔下”来形容,因为瓷碗扔在瓷砖锅台上时,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天母亲几乎说出了“你如果租房,就不要再回来”这般话。我当时没有替母亲考虑太多,现在想想,真是惭愧又后悔。后来听邻居的一位大婶说,母亲那天坐在家门口的那块石头上哭了,哭了很长时间。
这个书城直到现在都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几家书店之一。总经理是文化人,爱读书,喜欢书法,整个书城的设置也很有文化特色,除过书籍杂志展厅外,还有本土作家专柜,可用于搞新书签售会等文化活动的关中大书房等。总经理早年摆过书摊,也开过十几平方米的小书店,后来从西安将这座书城成功引进,由于选书有想法,经营有方,地理位置优越,生意一直比较好。做生意的同时,这位总经理还常常会赞助一些本土文学活动,很受作家们的爱戴。
我被安排在了批发部,主要负责一些小书店的大批量图书批发业务,经手的书籍中,主要以学生的教辅书为主。每本书,都要过电脑系统,要打印纸质出货单,减库存量,并签字,给客户一联,财务一联,批发部留一联。
书少的话,一个塑料袋或两个塑料袋即可装好,多的话,需要打包。桌子上铺好一张防潮防水的打包纸,分四沓摆好,然后前后左右分四个边角统一集合在中心点,一大卷白色塑料绳横缠两道,再竖缠两道,最后封口处打个活结,一个包就打好了。
书城坐落于市中心一座繁华商场的地下一层,批发部位于书城的边角处,我身后就是消防通道。批发商一般会从消防通道进来,订好货,走的时候,一般也是从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去。那时候,有私家车的人还不多,来批发书的人,有的坐公交,有的骑摩托车或电动车,少部分也有骑自行车来的,距离书城比较远的县上的客户,有的还是乘坐班车来。有时候,一个批发商会一次发很多包书,如果不是太忙的话,我就会帮助客户提打好包的书。消防通道上到一楼是卖坚果和服装的门面房,门面房对面有一点地方,自行车和摩托车、电动车可以停放,离我很近,遇到坐公交车和班车的客户,就需要送很远。提不动了,我就会扛在肩膀上。有一次,送一个客户去班车站,下雨了,我就只能和他在一家酒店的大堂避雨。雨下了很久,也没有停的意思。我担心师傅忙不过来,就先回书城了。记得我走时,那位客户很不高兴,还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批发部和财务部连接在一起,统一被称为后台,常常需要互相协作。每一本书到店后,拆包完的第一道工序是贴防盗磁条,这项任务主要是在财务室,有时候批发部的人空闲的话,就需要去帮忙贴磁条。如果当天到的新书很多,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厅区域的人也需要过来帮忙。贴上磁条后,如果有人偷书,门口的感应门就会“滴滴滴”响起来报警。这种磁条很多常看书的人应该见过,像常见的双面胶一样,不过比薄一点的双面胶“瘦”一点,长约十厘米,宽约两毫米,基本上会贴于一本书的某页夹缝中,撕完外衣呈黑色。有时候,有人不留心,就会忘记撕正面的外衣,这样读者就很容易看见。据说,偶尔会有胆大的人,悄悄找到磁条撕掉,躲避防盗装置偷书,不过我在书城的几个月,没有遇见过。
财务部和我们批发部偶尔也会有空闲。空闲的时候,也可以看看书。那时候手机都不是智能的,也没有微信和抖音,如果有空,还是会有一些人选择看书。记得有一位爱看书的同事说过一句颇为精辟的话:“有钱买书的人,不爱看书;爱看书的人,买不起书;咱们是坐在书堆里,没有时间看书。”
那一段时间,易中天出的新书很火,如《品三国》《读城记》等,供不应求。作为书城的员工,我们有一项福利就是可以借书或租书,但我不喜欢借或租,我受读者影响,自己买了一本《读城记》,拿回出租屋读。当然,员工买书也有规定,学生教辅书是六折,人文社科类统一都是八折优惠。
我那时候还没在纸质报纸或刊物发表过文章,也不是作协会员,只是在“榕树下”“红袖添香”等网站发一些诗歌。有一天,我竟然在批发部遇到了本土一位著名作家。这位作家当时刚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在本土的报纸副刊连载,书名是余秋雨题的字。因为我们书城本土作家专柜的书架上也有他的新作,我曾经和财务部的一位女同事聊到过这个作家,所以,他来买书时,这位女同事就主动给我介绍了他。我问了声老师好,女同事给那位作家介绍说我也爱写作,那位作家笑了笑说了“好好写”三个字就走了。不过当时见到这位本土作家真人时,我激动的程度,不亚于去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时见到莫言。
我只在书城工作了五个月,期间认识了一批文艺范儿好友。说是好友,当时确实是,可时间是一个可以过滤好友的容器,如今都已失去联系,茫茫人海不相见。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哥们是搞音乐的,当时也有一支自己组建的乐队,叫“单声道”乐队,据说是我们这座城市本土第一支朋克乐队。这个哥们是吉他手兼主唱,有一次周末晚上,去书城对面几百米处的一家酒吧演出,我还跟着去近距离欣赏了他们的原创音乐,后来为了学习吉他,还去过他家地下室。毕竟是没有交过学费的学习,加上自己的愚笨,到现在,那把木吉他还挂在老家的墙上,黑色外衣上经年累月的灰尘、蜘蛛网,犹如这么多年的不甘心,内心满是横七竖八的伤痕。还有一位暑假做短期工的男大学生,甘肃人,个子挺高,瘦瘦的,戴个眼镜,是本地一所大学汉语言文学的学生,刚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先来混口饭吃。有一次工作没做好,值班经理批评他:“你四年大学读了八百本世界文学名著,有啥用了?”那句话当时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书城共有二十多名员工,男性少,其中有一位是经理的亲戚,也属于管理层。女性居多,其中又以未婚的年轻女性居多。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我也遇到一位自己喜欢的女同事,只不过后来参军入伍,不能使用手机,慢慢也就,相忘于天涯了。这位曾经的女同事现在还在书城工作,如果去书城,还经常会碰到。如今碰到也只是相视一笑,然后擦肩而过,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像散落的花瓣,都随风而去。让我意外的是,我如今的妻子,竟然在我离开几年后,也在这座书城工作过几天。仔细想想,人世间的一切事情,有时候真的难以说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上天早已安排好的缘分,只知道有一首歌这样唱:“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几个月后,爱子心切、望子成龙的母亲看到我“月月光”,心急如焚,提议让我去参军入伍。我想了想,就决定离开了。辞职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出一本书,回来摆在这座书城的展厅里。经过十多年的阅读与写作,2019年,我花费了两万块,终于自费正式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宽恕》。我带着二十本书去了书城,总经理热情地给我沏了一杯好茶,安排一位员工做了登记,并取出五本也摆在了本土作家专柜的书架上,算是了却了一桩我埋藏在心底的夙愿。
诗集中,有一首和书名同名的诗,核心主题,就是希望人们能够宽恕那些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诗不长,录于下:
黄昏时分的天空,乌云密布
一阵凉风从远方吹过来,筑巢的麻雀
停了下来,等待着浮动的树叶
重归平静。头顶的乌云
在天际慢慢散开,我深知这流动的云朵
其实就是我这一生的写照
这一天,我不会哀叹临近暮晚的时光
我深知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
都会和我一起苏醒、呼吸。正如暴风雨来临前
一只觅食而归的蚂蚁,在回家的路上
遇到了另一只空手而归的蚂蚁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