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篮球的女人
2025-01-01冯积岐
冯积岐,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等。
拍篮球就是拍篮球,玩耍就是玩耍,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会使我好奇。小区里有篮球场,有篮板,这个女人不去篮球场上拍,却在人行道上拍篮球,而且几乎和我并行,我不得不扭头去看她。我认识她,她叫王爱丽,是小区里一户人家的保姆。十多年前,她在建新路给一个退休老头儿当保姆。我们和这个老头儿同住三道巷。老头儿和王爱丽同出同进,那时候的王爱丽大概三十五六岁,脸庞上从农村带来的风尘已经褪尽了,只是,脂粉涂抹得不是很均匀,使她那张圆脸看起来有点假。幸亏,她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目光机敏,红润的嘴唇很性感,她一笑,那张脸就仿佛饱满的烟花,一经点燃,就幸福地绽放。我们不时地打照面,偶尔,相互问候一声,算是礼节。这个老头子和王爱丽的故事如同枯枝败叶,在三道巷飞来卷去。妻子把老头子和王爱丽的故事拿上饭桌,似乎当作一道菜,供我品尝。我知道,妻把那些故事提供给我,是为了叫我将这些故事作为小说素材积累起来的。然而,我在这篇小说中讲述的王爱丽,不是妻口中那个王爱丽的复制。
我搬进了永宁小区后,再也没有见过王爱丽。
那天,我在小区的院子里散步,在花园旁边的广场上打扑克的妻一看见我,就高声呐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我,我走近一看,坐在妻对面的那个女人不是王爱丽吗?她怎么在这里打扑克?妻吩咐我去超市买些新鲜蔬菜。我的目光锁住了王爱丽,心里疑问,是王爱丽吗?妻说,看什么看?她是王爱丽,你不认识了?我说,下半身认识,上半身有点拿不准。妻子出了一张牌,瞅了我一眼,你眼睛那么贼,还拿不准?我说,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王爱丽头发烫卷了,一张甜甜的脸和四十五六岁的年龄似乎不搭配,脸庞上流露着轻松和得意。王爱丽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作家认不出我,我得是很老了?我说,不是,正因为你不老,我才没有认出你。王爱丽脸上洇出了薄薄的笑,达老师真会说话。妻瞪了我一眼,快去买菜,不要干扰我们打牌。我本来还想和王爱丽再拉扯几句,我一听,妻在支使我,就走了。
晚上,妻告诉我,王爱丽到永宁小区快一年了,她在七号楼给一个老头子当保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在小区悠闲地拍篮球。王爱丽拍篮球的姿势吸引着行人的眼球:一会儿,她手中的篮球如同注射了兴奋剂,按捺不住,蹦到了她的胸脯以上,她狠劲向下压,才能稳住;一会儿,篮球气息奄奄了,在她的小腿周围徘徊着,犹豫着,她的腰弯下去,迅速去搭救,可是,篮球已经躺在她的脚旁边,一动也不动了。她跟着篮球向前奔跑,似乎是篮球驱赶着她,她身不由己,被篮球驾驭着。当篮球挣脱了她,躺在台阶下不再动弹时,她只好重新拾起来,重新拍。我站在她的身旁,注视着她被篮球捉弄。我注意到,她手指头的骨节比较大,她拍篮球时,手指头并没有舒展开,呈括号形,触到篮球上的是手指头,而不是整个手掌;篮球不听从她的手指头的安排,随时可以逃离她。而她并不在乎行人的目光,拍得有滋有味。
王爱丽拍篮球的兴致被一个老头子打断了。我抬眼一看,从七号楼三楼的窗口伸出来一颗秃顶的脑袋,他“小王小王”地喊了两声,爱丽,上楼来吃饭。我认识喊话的那个老头子,他叫朱厚连,退休前,是省政府某个厅的巡视员。暮春里,夕阳从薄云中挤出的最后一缕光从朱厚连的秃顶上掠过去,他那硕大的脑袋似一个空壳。我朝朱厚连招了招手,他的右手朝我挥了挥,关上了窗户。
妻告诉我,王爱丽的家在本省一个山区县的农村。还不到三十岁,王爱丽就走出了山区到省城里来打工。起初,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干了几年,就做了保姆。对于保姆的生活,我并不熟悉。偶尔陪妻看几集电视剧,电视剧大都把保姆类型化了,简单化了:要么,是一身毛病的小人物;要么,是平凡世界里优秀的典型。我一旦说到小说,妻就揶揄我,你不是到处找“典型”吗?咱三道巷的保姆王爱丽不就是现成的“典型”吗?我问妻,她“典型”在哪里?妻说,你去高老头家里去看看就知道了。当天下午,我买了些礼物,和妻一起到了高老头的家。高老头的独家独院就在我们作家协会家属院的东隔壁。院子里有一座三间小平房,一座三间简易房。据说,是老高的祖上传下来的。我从没有进过这个院子。因为没有院墙,老高的房子门敞开着,我喊了一声“老高”,就进了房间,我目击到的第一个镜头就使我僵住了:老高正在看电视,王爱丽的头枕在老高的大腿上,躺在沙发上,双手在剥橘子皮。老高一看是我和妻,既惊讶,又高兴。他给王爱丽说,丽丽,起来,来客人了。王爱丽起身打量了一眼妻,目光即刻流动了,她接住了妻手中的礼品后,拉住了妻的一只手,脸上的笑溢出了眉眼。她有分寸地恭维妻,多年轻呀,多好看呀,方言中夹杂着时代用语,听起来,味儿怪怪的。妻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脸的假笑。坐定后,王爱丽和妻交流着前一天晚上电视剧中的情节。我问老高高寿。老高爽朗一笑,七十了。我说,你老身体好。老高笑了,还行,年轻人不一定干得过我。坐在老高身旁的王爱丽身子一拧,用一只手在老高肩头上一推,吹,你就使劲吹,和年轻人差远了。老高笑了,差远了?那你还打败仗?老高自豪的语气和眉眼里的神气封住了王爱丽的嘴。我听出了老高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只要你老健康快乐就好。老高一听,又乐了,作家就是有见识,你的话和我女儿的话一模一样。高老头的一个儿子年轻时就去了国外定居,一个女儿在省城工作。有人给老高的女儿说,你爸爸和保姆的关系暧昧,你要管管的,现在的保姆贼得很,她勾引老头子,是打他房子的主意。老高的女儿说,只要我爸爸健康快乐就好,其它的事都不是事。不知妻和王爱丽谈论到了电视剧中的什么情节,王爱丽突然狂笑不止,她歪在了高老头的怀里,一只手在高老头的胸脯上拍打着,浑身颤动着笑,笑出了眼泪,擦了眼泪又笑。她的笑好像发霉的食物,有一股不很正经的味道。高老头说,丽丽丽丽,快起来,让作家笑话呢。王爱丽直起身,说道,达作家两口子不是外人,不会笑话的。她抬起头来,向我抛了一个媚眼,你说是不是?我说,是的,不是外人,是邻居。老高一听,也笑了。他一笑,满脸的麻子坑被笑填满了。
回到家,妻问我,你看这个王爱丽典型不典型?我说,胸很大,屁股也大,不是很漂亮,但性感。妻剜我一眼,流氓心态,老是爱看女人的胸和屁股,说正经的。我说,我仔细观察了,三间房子里,只有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一个灶房,一个卫生间,不知王爱丽睡在哪里?妻说,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睡一张床,三道巷人谁不知道?我说,这算什么“典型”?这种事,司空见惯了。妻说,你们写小说的,在小说里写惯了。一个三道巷,就只有这么一个王爱丽,你的意思是还不算“典型”?我说,那是你见识少,这没有啥惊人之处。我问妻,王爱丽家里还有什么人?妻说,王爱丽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丈夫在家种几十亩玉米,每年来两三次呢。我说,这和沈从文先生小说中的故事差不多,丈夫来了,女人就和丈夫住在一起;丈夫走的时候,女人给丈夫塞些钱。妻说,三道巷人都说,王爱丽和高老头在一起,是为了高老头的院子和房子。我说,这不和电视剧中的情节一样了吗?妻说,王爱丽三十多岁,守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图什么?就是图院子和房子。我说,即使这样,也不算“典型”,平平淡淡的事而已。
然而,出乎三道巷人意料的是,高老头去世后,王爱丽连老高的一只碗也没拿。老高活着的时候,曾写了遗嘱,把房子和院子赠给王爱丽,而王爱丽却没有在遗嘱上签名。她几次给老高说,她和老高在一起,什么也不图,就图老头子对她好,老头子爱她胜过爱他的女儿。老高去世后,王爱丽回到了故乡那个小山村。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多年,王爱丽已经不习惯农村的生活了。在家里待了两个月,王爱丽又到了省城。她是经过了培训的,有保姆上岗证。到了省城的第二天,中介所就将她介绍给永宁小区的朱厚连了。
朱厚连家里本来是有一个保姆的。朱厚连的女人去世后,朱厚连的女儿将那个保姆赶走了。朱厚连的女儿不知从哪里听来闲言碎语,说她的父亲和保姆关系暧昧,母亲是由于这件事而生气,心肌梗死,去世了。妻子去世后,朱厚连立时觉得房子空旷了许多,他在孤独中生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朱厚连也请过两次保姆,一次是女儿不满意,一次是朱厚连自己不满意,都辞退了。到了朱厚连家里,王爱丽才发觉,朱厚连和高老头的性格、为人处世大不一样。高老头整天乐呵呵的,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以致后来,和她无话不说,包括农村人常说的粗话脏话,也随口而出,她和老高在一起,觉得很满足。而朱厚连常常板着一张干部脸,言语很金贵,不多说一句话,而且嘴里说的未必就是心里想的。王爱丽只好揣摩着他的心思说话、干活儿。和朱厚连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后,王爱丽发觉,这老头子很寂寞,耐不了孤独。他走进书房,练毛笔字,写的最多的几个字是:同意。朱厚连。他坐在客厅,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他和妻子年轻时的照片。每当这时候,王爱丽给朱厚连泡一杯茶,就悄没声息地退出了客厅。
也许,王爱丽已经知道,要在朱厚连家里干下去,必须讨朱厚连女儿的欢心。每次朱厚连女儿来,她都在朱厚连面前保持着主人和佣人的距离,不说一句越界的话,而且,低眉垂眼,很温顺的样子。她在对朱厚连的尊敬中表演着畏怯的神情,这使朱厚连的女儿很放心,很满意。第一个月开工资时,朱厚连多给了她三百元,说是叫她去买件衣服。王爱丽在推让中接受了。干了三个月,朱厚连的女儿给王爱丽买了一双皮鞋。在接受朱厚连女儿礼物的同时,也接受了她对她的信任——从那以后,朱厚连的女儿很少来监视王爱丽了。
朱厚连常常失眠,艾司唑仑、右佐匹克隆、地西泮,这些治疗失眠的药轮换着吃,依旧睡不够时间。朱厚连什么时候入睡,王爱丽就什么时候入睡。她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朱厚连睡着了,开始打鼾,才进屋去睡觉。有一天晚上,王爱丽说,你躺下,我给你按摩一下,看能不能入睡?朱厚连说,你会按摩?王爱丽一笑,会,我在家政培训班学习过。朱厚连说,你怎么不早说?王爱丽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给你按摩。朱厚连说,那好吧。说是按摩,其实等于抚摸,王爱丽的一只手从朱厚连的胸脯上向下抚摸,一直抚摸到肚皮,又从一双脚上向上抚摸,抚摸到大腿。先是隔着睡衣抚摸,后来,王爱丽说,你把睡衣脱了。朱厚连就把睡衣脱了,王爱丽就在他的光身子上抚摸。王爱丽的手毛茸茸的,手过之处的皮肤好像年轻了,一种痒痒的渴望通过皮肤渗进了他的心中。在王爱丽的抚摸中,朱厚连什么也不想了,闭上了双眼,有了睡意。睡眠好,第二天,朱厚连的精神特别好。他那张板着的脸庞上的皮肉舒展了许多,眉眼里有了笑意,他不再称呼王爱丽为王师傅,而是叫她小王,或者“爱丽爱丽”地呼唤她。而王爱丽也会像年轻女人一样,在朱厚连面前撒个娇,朱厚连非但收起了他那张很严肃的脸,而且,也会伸手在王爱丽的头发上抚摸几下。到了晚上,王爱丽给朱厚连按摩的时候,改变了路线。她从朱厚连的胸脯上一直向下按摩,按摩到肚皮上,该绕过的部位她没有绕,照旧在那个部位按摩,朱厚连的双腿曲起来,屁股挪动了一下,她这才从大腿上向下按摩。当她按摩毕,准备离开时,朱厚连说,丽丽,你累了吧,躺一会儿。朱厚连把枕头向床里面挪了挪,示意她躺在他的身旁。她故意问他,行吗?朱厚连说,咋不行?王爱丽做出娇羞的样子,我是说,你的身体行吗?朱厚连说,行,当然行。王爱丽三两下扒了衣服,躺在了朱厚连身边。
那天晚上以后,朱厚连给王爱丽分派的工作是洗衣服,拖地板,打扫房间,而一天三顿饭,朱厚连便亲自下厨。这样,王爱丽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拍篮球。拍过好多天以后,王爱丽拍篮球的节奏和脚下的步子十分合拍,她的步子轻盈,手下灵活,篮球和路面相接触,发出的响声如同蓝天一样,晴朗,干净。在小区里的保姆中,王爱丽是活得最滋润的一个。
尽管,王爱丽的穿着很光鲜,但她依旧很俭朴。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为一二毛钱,和老板吵得不可开交;买苹果时,已经过了称,付了款,临走时,非要再拿人家一个苹果不可,理由是人家的斤两不够,以至卖苹果的商贩要动手,她才把多拿的一个苹果归还了。
小区里有五个垃圾站,几十个垃圾桶,清早起来,在业主们开始扔垃圾的时候,她就去垃圾桶里翻拣纸箱、塑料制品等等能回收的垃圾。她只管自己翻拣,把翻出的垃圾到处乱扔。保洁员上前制止她,她反而说,你也是农民,你还以为你是干部?我捡的垃圾是小区里的,不是你家的。保洁员说,你把地面弄得很脏,我有责任制止你。她一听,粗话出口了,责任?你就是小区养的一条狗,你的责任就是咬人。那个女保洁员一听,王爱丽竟然骂她,她脸一沉,喝问道,谁是狗?你骂谁?她一把抓住了王爱丽的领口,把她向物业办公室拽。王爱丽嘴不饶人,你是狗!母狗!女保洁挥起了拳头,王爱丽大声呼叫,老朱!老朱!快下来,有人打我,快来呀!等朱厚连下楼时,王爱丽已经被几个保洁员扭送到了物业办公室。后来,朱厚连给物业办公室掏了二百元的罚款,才了结了此事。
朱厚连对这件事很难理解。在这个小区里,其他的保姆大都是一个月三千元的工资,最多没有超过四千元的,而他付给王爱丽一个月五千元,而且,还不算给她买衣服买鞋买化妆品花掉的钱。为什么王爱丽还要去捡垃圾?一公斤垃圾纸箱才能卖两块钱,一天能在垃圾箱里翻出三五公斤垃圾纸箱是很不容易的。和保洁员发生争执以后,朱厚连把他的工资卡交给了王爱丽,他给王爱丽说,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每月只要不超支就行了。朱厚连每个月的退休工资一万一千元,王爱丽拿上朱厚连的工资卡以后,扣除她的月工资,每个月的工资都被她花得只剩下几百元。她不再翻垃圾箱了,她买了一个篮球,不打扑克的时候,就拍篮球。
王爱丽的丈夫,一个叫杨明光的男人来到了永宁小区。杨明光五十岁上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几岁,他矮而胖,左肩扛一袋子洋芋,右手提一包核桃,迈着大步,走到了小区门口。保安问他找谁?他高声喊叫,找我老婆王爱丽。保安问他,住在几楼?他说在七号楼三楼。保安叫他登记一下。他在登记簿上写道:7号搂(楼)三搂(楼)。王爱丽事先没有告诉朱厚连,她的丈夫要来。她担心朱厚连不接纳杨明光。杨明光进了小区,上了楼,王爱丽也有些吃惊,一年时间,杨明光似乎老了许多,他带进房间的是一缕陌生的气息,粗野的气息,汗味混杂着尘土以及人体味极浓的气息。厚重的气息好像眩目而任性的光线,即刻在房间里弥漫了。见到了丈夫,王爱丽竟然愣住了——当然,他们是约好的。她没有想到,杨明光如此黯淡,像冬日里的黄昏;他衣服没有洗,一条裤子卷到了脚踝以上,一条裤子没有卷,脚上是犁地时穿的那双草绿色军用球鞋,仅仅这双鞋就把他的形象搁置在了20世纪80、90年代。王爱丽瞄了一眼丈夫,你,你咋来了?杨明光说,咱俩不是说好的吗?丈夫一开口,就把王爱丽出卖了,王爱丽自己给自己打圆场,看我这记性,忘记了。王爱丽接住了杨明光手里提的和肩上扛的蛇皮袋子,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襟,给朱厚连说,这是我孩子他爸,叫杨明光。尽管,她给朱厚连赔着笑脸,想用笑脸换取朱厚连对她的理解。她那笑,好像是很仓促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挂在脸庞上的,虚假得如同某些自媒体的新闻,整个脸看起来反而有了苦味。朱厚连瞅了杨明光一眼,一句话没说,进了卧室。从他闭门的声音上,王爱丽就能判断出,朱厚连是什么样的情绪。
王爱丽领着杨明光在小区门外的小餐馆里吃了一碗扯面。午饭后,她将杨明光领到超市,给他买了一件衣服,一双鞋,从超市出来,杨明光去澡堂洗了澡,理了发。傍晚,王爱丽和杨明光回到了七号楼三楼。杨明光好像剥了皮的一根葱,更像被修理了的一件农具,尽管身上的气味没有被洗干净,看起来,比进门时鲜亮了许多,但形象有些别扭,身体如同木偶一般,是僵硬的,目光也不自然。朱厚连从卧室里出来,瞅了杨明光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给王爱丽说,你到卧室来,我有话给你说。王爱丽跟随朱厚连进了卧室。她不知道朱厚连要说什么。朱厚连没落座,王爱丽也只好站着。朱厚连说,今晚上,给你丈夫在宾馆登记一个房间。王爱丽说,为啥?咱不是有客房吗?为什么要住宾馆?朱厚连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这么定了。王爱丽说,叫他住在客房,我睡在书房,不和他在一起,好吗?朱厚连一声不吭,坐在凳子上,拿起了一本书。王爱丽站在他的身后,将下巴支在他的头上,双手伸进了他的衣服下面。朱厚连还是一声不吭,目光在书本上。王爱丽绕到他的前边,扑在朱厚连的怀里,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我求你了,答应我,行不行?王爱丽轻佻的言语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朱厚连放下手中的书本,将她挽在一起的双手分开,还是那句话,就这么定了。朱厚连的语气十分冰凉。王爱丽竟然说,叫他睡客房,我和你睡在一起,行了吧?朱厚连冷漠地说,你不要说了,你出去,我要睡觉了。王爱丽妩媚的目光、妩媚的举动、妩媚的言语像空气一样,朱厚连视而不见,他的冷峻、冷漠如石头般坚硬。朱厚连原来有这么一副面孔,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王爱丽心凉了。她只好把杨明光领到小区外面的宾馆里,给丈夫登记好房间,她回到了永宁小区。
丈夫在宾馆里睡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晚上,王爱丽去求朱厚连,这一次,她不恳求杨明光住在朱厚连四室两厅的家里,她求朱厚连,让朱厚连允许她和丈夫在宾馆住一夜,因为第二天,丈夫就要回去了。她想和丈夫拉拉家常,也想安抚丈夫一回,不然,她觉得内心难以安宁。王爱丽话一开口,朱厚连就说,如果你晚上不在我这个家,你就走人。朱厚连的言语如刀子一样,在王爱丽心上扎了一下。她还是忍住了疼痛。王爱丽觉得,朱厚连那样疼爱她,她以为朱厚连是一个很重情感很重人情的老人,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王爱丽没有再求朱厚连,也没有顶撞他,她使出了女人最温柔的一招。她关上了朱厚连卧室的门。她说,那就睡吧。她一边解衣服的纽扣,一边说,十二点以前,我不走,十二点以后,我再走。你上床。朱厚连冷笑一声,你说什么?你是小姐吗?王爱丽一听,立时僵住了。你怎么这样看待我?我对你付出的是真情,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轻贱?她重新扣上了衣服纽扣,狠狠地瞪了朱厚连一眼,流氓!老流氓!王爱丽拉开门,一刻也没停,下了楼。
王爱丽并没有出小区门,她走进小区的小花园,坐在石凳子上,潸然泪下了。她先是抽泣着,双肩抖动,整个身子颤动着,双手捂住脸,让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顺着双手流下来。接着,她便号啕大哭。她猛然醒悟了:这个城市不属于她,七号楼三楼不属于她,朱厚连更不属于她。她是农民,她是杨明光的妻子,是儿女的妈妈。她的根在山里。她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说,这不是老朱家的保姆吗?她站起来,用纸巾擦干了眼泪,上了楼。她一看,朱厚连没有睡。朱厚连进了厨房,将一碗莲子汤端到她跟前,说,喝几口。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喝,朱厚连说,丽丽,我知道你恨我,我这样做是为了你。王爱丽不认识他似的,斜视了朱厚连一眼,冷笑一声,为了我?你真有良心?王爱丽走进了她刚来时常睡的那个房间。
第二天吃完早饭,王爱丽给朱厚连说,我上午送他到长途客运站,他要回去了。中午饭,你一个人吃吧。朱厚连进了房间,拿出来一个包,说,这是我的两身衣服,一天都没有穿,带回去,叫你丈夫穿。王爱丽接过包,放在茶几上说,不用了,衣服我给他买了。王爱丽进了房间,拎了一个大背包出来了。
吃完午饭以后,王爱丽没有回来。朱厚连以为王爱丽下午去逛商场了,就独自在书房里写毛笔字。到了晚上,王爱丽依旧没有回来。他想,也许,她是和我赌气,耍小孩子脾气,她是在等我打电话用甜蜜的话煨她,请她。我偏偏不,看她咋办?晚上十点多了,王爱丽还没有回来,朱厚连这才觉得自己猜错了王爱丽的心思。他给王爱丽打电话,电话关机了。朱厚连到王爱丽住的房间一看,立柜里留下几件很旧的衣服,其它衣服、鞋袜全部都没有了。当朱厚连瞅见床头柜前的那个篮球的时候,立时明白,走了,她走了。朱厚连回到客厅,他仰坐在沙发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他的眼睛微微闭上,一旦睁开,房间里满是王爱丽的身影,在他眼前乱晃。他叹息了一声,回到了卧室。
月光紧贴住窗户,像一堆火在燃烧。关了灯,房间里依旧充斥着亮光,亮光如蚊子一样嗡嗡乱叫,朱厚连无法入睡,他拉上了窗帘,亮光被灭掉了。可是,朱厚连觉得十分憋闷,他又拉开了窗帘。拉开,合上;合上,拉开。如此折腾到凌晨三点多,朱厚连入睡了。
像妻子去世那一年一样,朱厚连又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他夜夜失眠。由于睡眠不足,第二天没有精神,吃饭没有胃口。王爱丽走后,他才觉得,这个女人是他的保姆,也是他精神上的安慰。十多天捱过去了,他才给女儿打电话,告诉女儿,王爱丽走了。女儿在电话中说,你咋不早说?明天就去找中介,另请一个。朱厚连说,不用了,不用了,保姆多得是,我知道,要请一个让我满意的,不容易。女儿说,那你说咋办?朱厚连说,礼拜天,你来,我当面给你说。
朱厚连的女儿早已感觉到,朱厚连和王爱丽之间已经不只是保姆和雇主的关系了。她很理解父亲,在她看来,只要父亲心情舒畅,这也不算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才68岁,有个女人,父亲会活得更愉快。礼拜天中午,朱厚连的女儿到了永宁小区。朱厚连给女儿叙说王爱丽离开他的原因,女儿责备父亲做事太过了。朱厚连的女儿说,人家丈夫来了,你怎么能叫他们不在一块儿待几天呢?人家是夫妻,你和她算什么?父亲的贪婪和冷漠使她觉得厌恶。朱厚连当着女儿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准备去千凤县请王爱丽回来。女儿说,你既然铁了心,就请她回来,我没有意见。
仲秋的一个雨后,天高云淡,风轻气爽,朱厚连的女儿开着小车和朱厚连一同离开了省城,到一百五十公里以外的千凤县去请王爱丽回省城。一进入千凤县,朱厚连觉得心旷神怡,清甜的空气中有一丝凉意,雨后的大山碧绿如洗。女儿减慢了车速。朱厚连摇下了车窗,观赏着山里的风景。朱厚连给女儿说,好几年不进山了,山里空气真好,恐怕丽丽这次回去就不出山了?女儿说,空气好是好,空气不能当钱花,她不出来挣钱,花销从哪里来?山里的空气不能卖钱,就是能卖钱,也轮不上她卖。朱厚连说,也是,现在农民的娃上学读书要花一大笔钱,在城里结婚买房买车也要花一大笔钱。女儿说,你就放心吧,她巴不得你请她回去,也许,她也后悔回来了,你来请她,是给她台阶下。朱厚连说,但愿吧。父女俩正说着,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朱厚连将头伸出窗外一看,说,山头上向下滚石头,快倒车。女儿一看,一块石头正落在了前面的路上。她急忙挂倒挡,手忙脚乱,车没倒回去,反而猛地向前冲了几十米。朱厚连失声喊叫,向后倒!女儿急忙向后倒。说时迟,那时快,一块石头在山坡上愉快地蹦跳了几下,猛地扑进了小车里,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后座上的朱厚连头上,朱厚连惨叫一声,额头上立时血流如注。
朱厚连的女儿把车倒回去,等她把车开到西水市中心医院门口的时候,朱厚连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了。
朱厚连的女儿把父亲的遗体送到了省城里的殡仪馆。她回到父亲的家,打开门一看,王爱丽坐在沙发上。朱厚连的女儿满眼怒火,却不知说什么好。王爱丽平静地说,我走的时候忘记留下钥匙,我是来给你爸爸送钥匙的。朱厚连的女儿狠狠地瞪了王爱丽几眼,这才大叫一声,你把我们害苦了!王爱丽惊愕地看着朱厚连女儿那张扭曲的脸,她满脸的凶相使王爱丽害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厚连的女儿说,我父亲他,他没了,为了你!
为了我,啊?王爱丽的泪水潸然而下。
责任编辑:徐睿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