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樱桃树
2025-01-01张可旺
张可旺,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作品》《福建文学》等。
1
那对老夫妻是在一天下午来到槐树镇的,他们风尘仆仆,却兴致很高,一点也看不出疲惫之色。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我的理发店门前,问我有没有房间。当时我正在看《鲁城晚报》,听到门外的说话声,就欠起身,说有的!
那个男的六十多岁,戴一副宽边眼镜,说话抑扬顿挫。女的似乎要比他小些,头发乌黑,一看就知道是染过的。我仍旧坐在躺椅上,只是把报纸搁在了一边,然后把房子指给他们,说你们自己去看吧,如果愿意住就收拾一下。男的笑笑,说好的。女的却没有说话。我拿起那张晚报,继续看那篇没有看完的报道。
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曾上过报纸,是一个来过这里的记者写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因为他写的那篇报道,我们那个默默无闻的小镇突然就闻名遐迩了。没有谁记得是从哪天开始,那些城里人像着了魔一样涌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有包车结伴而来的,有开私家车来的,有骑单车来的,他们的到来一时间让小镇的生活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小镇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条河,几座小桥,往东走不到三里路矗立着一座山。如果说小镇出过什么名人,清代诗人赵执信可算一个,他写过一本《谈龙录》的小书,其中一句“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知道的人很多。对那些探幽访古的城里人我没有多少好感,甚至有些憎恨他们,因为我的妻子就是被他们中的一个给拐跑的。在小镇日渐繁荣起来之前,我的理发店生意一直都很好,因为镇上只有我这一家理发店,一天下来所赚的钱除了吃喝,还略有结余。但是,那些城里人频繁光顾小镇后,我的生意不仅没有兴隆起来,反而变得冷清了,原因是镇上又开了两家理发店,名头很大,招牌也很大,什么发廊大世界、香港发屋,而且在镇东头还开了一家足浴店。我的顾客,特别是那些年轻人,都去他们那里理发了。
生意不好,妻子又被人拐跑了,我索性改弦更张,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弄成了一个民宿。我天天守株待兔般等那些城里来的人住店,临走时宰他们一刀。小镇不大,他们不会再来第二次,别指望什么回头客,所以我做的生意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对老夫妻住下后,按惯例我应该看看他们的身份证或结婚证,考虑到他们年纪大了,又是教师,所以就免了。倘若他们是年轻人,我是一定要看的。我合法经营,不想找什么麻烦。
去年镇上就有一家旅店被罚了一笔钱,原因是一个流窜犯借住店为名,在镇上屡次作案,而店主居然不知道那个流窜犯的姓名。我的民宿虽然简陋,比不得城里的宾馆,但住店的手续还是要办的。对他们夫妻俩,我没有什么不放心,他们说话温和、彬彬有礼,一看就是文化人,不像其他城里人那样趾高气扬,不把小镇上的人放在眼里。
他们住下后不久,我没有马上去和他们谈房价,倒是那个男的找过我一次,说房价的事。
我说,你看着给吧。
他说,这怎么可以,还是你说个价。
我说,一个月五百吧。
他点了点头。之后,他便天南海北地和我聊起来。通过聊天,我得知他姓周,女的姓乔,均为上海人。老周退休前在一所中学任教,老乔好像也是老师。老周的意思是要把房子租下来,问我能不能便宜些。我问他打算住多久?他支吾说长则三两年,短则一年半载,这要看情况而定。我说好吧,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周说要把房子粉刷一下,问我可不可以?我说你们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老周听后很高兴,当天就动手拾掇起房子来。他不仅把墙壁粉刷一新,还把门窗重新油漆了一遍。老乔则乐此不疲,忙着擦玻璃,打扫房间。收拾完毕,他们买来锅碗瓢盆,那架势就好像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而不是来游山玩水。
2
春暖花开,来小镇游玩的城里人日渐多起来。他们去青龙山烧香拜佛,去野外踏青,去赵执信故居观光,或到河边垂钓,生活得悠闲而自在。
老周和老乔喜欢在中午出门,直到黄昏才回来。遇上下雨天,他们就沏上一壶茶,也不说话,坐在那里隔窗听雨。在离窗子不远处,老周种下了两棵樱桃,想不到居然开花了。几朵粉色的花瓣点缀在雨景里,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在征得我的同意后,老周把房后的空地侍弄成了一片菜地,说到时你就不用买菜吃了。我说,自己种菜吃着放心。老周说,就是就是,不打农药,只施农家肥。老周说他要种黄瓜西红柿土豆什么的,这样不仅能吃到新鲜蔬菜,还可以省钱。老周是个勤快人,不抽烟,偶尔喝点酒。老乔呢,在老周喝酒时,她会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天,看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地飘过。我在的时候,他们便和我说说话。我一般不去打扰他们,又没什么共同话题,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喜欢别人打扰,闲暇时两个人会各捧一本书,阅读或交谈。时间对他们来说是缓慢的,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夫妻到了老年能如此恩爱,真是让人羡慕。
过了不久,他们种下的种子发芽了,一棵棵幼苗水灵灵的。他们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侍弄着那些幼苗,脸上总是流露着开心的笑。一眨眼,那些黄瓜的秧苗便吐蔓上架了,有的已开出一朵朵毛茸茸的小黄花。老周和老乔整天围着那片巴掌大小的菜地转悠,施肥、锄草,乐此不疲。
对他们来说,小小菜园里的一垄萝卜、一畦土豆足够他们忙碌一整天。我心怀好奇,忍不住问他们怎么想起到这么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来。
老周闪烁其词,支吾着说这里的空气好啊!你看看这天,多蓝啊!对他的话我却不以为然,天蓝有什么用,没有钱,就算天蓝,你也没那心情去看。而老周和老乔不一样,他们把槐树镇当成世外桃源了。
有一天,老周出门去理发,不到一根烟的工夫,他就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头发还是出门时的样子。我坐在树荫下打盹,听见他咚咚的脚步声后,问他怎么没理发?他说,那些姑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们怎么能那样……因为激动,老周的面部肌肉在痉挛,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样。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用说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那些开发廊的小姐把他当成寻花问柳的男人了。老周没有笑,而是语气严肃地说,太不像话了!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老乔听到他发火,忙跑出屋子来,说怎么了?和谁生气了?
老周说,她们问我要不要那种服务,要是不要,就不给理发。
我欠起身,说周老师,还是我给你理吧。
老周喘息了一会儿,气顺了,忽然笑了起来,说我怎么和她们生气呢?我来这里是为了图清净的。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老周来自上海,见多识广,观念也应该是开放的,想不到他对这种事居然作大惊小怪状,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拿来理发的家什,给老周理发。对我的手艺,他似乎有些信不过,问我是否真的会理发。我说,被我理过的脑袋不下千万个,你要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牌子还挂着呢。听我这么说,老周点点头,说那好!你给我理好了。
闲了一年,我都有些手生了,手中的工具也不怎么顺手。老乔在一个马扎上坐下,提心吊胆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笑,她却笑得有些勉强。老周倒不在乎,他甚至安慰我,说放手理好了,只要你不把我的耳朵剪掉一个就行。我说,没那么严重。
还好,我没有失手。老周对我的手艺非常满意,老乔也长吁了一口气,问我放着这么好的手艺,为什么不开理发店了。她的话触到了我的痛处,见我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她说,该怎么谢你呢?中午我们请你吃饭吧。老周也说,让你乔老师弄两个菜,我们喝喝。对他们的盛情我没有推辞,他们来了已有三个多月,我们还从未在一起吃过饭。
饭桌是支在树下的。饭桌上摆的都是老周和老乔亲手种的青菜,清炒油菜凉拌黄瓜什么的。老周拿出一瓶五粮液来,说我们今天喝这个。
这是我头一回喝五粮液,第一杯几乎一口就干了。老乔也喝了两杯,话也比平时多了,她问我怎么没见到我的妻子。我说,跑了!跟别人跑了。老周端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老乔的一声咳嗽给制止了。老周说,喝酒!喝酒!
那瓶五粮液差不多都是被我喝掉的,再说话时舌头便不当家了。我把对城里人的怨恨借酒发泄了出来,而老周和老乔一声不吭地听着,等我不说了,感觉头沉了许多,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老周见状把我搀到了屋里。
第二天,老周来找我,劝我去找一找我的妻子,或者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我没有说话。老周说女人都喜欢耍性子、赌气,你低头认个错……但是,我却不那么认为,因为过去我们也吵架,甚至还动过手,她要是赌气,那她早就跑了。说她被人拐跑了我是有理由的,在我的妻子离家出走之前,镇上已有两个颇具姿色的女人跟别人跑了。
槐树镇的水土好,女人个个都漂亮,那些城里来的男人见了眼里难免流露出贪婪之色。有一句话不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嘛,我们小镇上的女人就是清水芙蓉。我的妻子也算是众多芙蓉中的一朵。但漂亮女人一般是不满足于现状的,再加上那些城里人对小镇生活的介入,她们的心能不蠢蠢欲动?对老周的劝导,我支吾其词,说她走,我不留她,她想回来,我也不会把她关在门外。
你应该去找找她。老周加强了说话的语气。夫妻久了哪有不拌嘴的?你说她跟别人跑了,你得有证据,说那种捕风捉影的话只会伤害夫妻之间的感情。
听他说话的口气,我有些不满。
老周又说,不要拿婚姻当儿戏。
我说,没有啊!婚姻是大事,我怎么能当儿戏呢?
老周讪讪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聊过这事的第二天,老周起了个大早,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而且还打着领带,看样子像要出门。老乔呢,也衣着光鲜。我打趣说,周老师这一打扮,年轻了十岁。
老周摆摆手,说一把年纪了,老了。
见我和老周在说话,老乔的脸上泛起一丝羞赧的笑容。她化了妆,看上去比平时要年轻许多。
我问老周是不是要出门。老周点点头,说附近有照相馆吗?
老周有一台照相机,而他却问我照相馆在哪。
我说,你不是有照相机吗?
老周说,我们要照合影。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这么大年纪了,照什么合影啊!见我愣了一下,老周说,我们中午不回来吃了。
看得出老周和老乔是很看重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可以说两人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午饭后,两人去散步,老周经常带着那台照相机。老乔挎着老周的胳膊,老周边走边说,有时老乔会忍不住笑起来,比热恋中的人还亲昵。
房子是我的,我是房东,但老周和老乔住下来后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他们的房间。我决定去看看,了解一下两个老年人的日常生活。
推开门,我不禁吃了一惊。他们把房间收拾得如同新房,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墙上张贴着老周的画,画上的人是老乔。看得出老周在以老乔为模特作画的时候是非常用心的,他把老乔美化了,好像是老乔年轻时的样子。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画上的老乔端庄而安静,虽然老周用笔不多,但极具神采和韵味。
老周曾对我说老乔年轻时嗓子很好,他之所以爱上老乔与老乔唱歌唱得好不无关系。但是,后来老乔的嗓子坏了。
我以为老周会把他如何追求老乔的事告诉我,谁知他没有,而是叹口气,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去了。老周没有把话说完,很是吊人的胃口。他不说,我也不好强求,就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赵执信。老周去过赵执信的故居,对赵执信的《谈龙录》颇有研究。我对赵执信没有兴趣,忍不住打起哈欠来。老周见状自觉无趣,就不说了。
那天,老周和老乔是在外面吃的午饭。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看当天的《鲁城晚报》,天有些热,我拿报纸当扇子扇着,见老周和老乔回来,就问他们照过相没有。
老周说,照相的师傅不在,等了有两个多小时才等到他。
老乔提着一个包,见我看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人回到屋里,过了不多久,老周出来对我说五一节快到了,到那天他要请我喝酒。我问他喝什么酒?他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老周像有什么事瞒着我,说话遮遮掩掩,不像平时那么痛快。
3
我决定在《鲁城晚报》上登一条寻人启事。在给报社汇款之前我事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需要一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一个字需要两块钱,我算了一下,如果按我的意思写,再加上标点符号大概需要百十块钱。老周当过老师,有知识有文化,要他帮我撰写一条寻人启事不是什么大问题。老周听我说要他写,欣然应允。
老周说,你媳妇是不是很漂亮?
我就把我媳妇的照片拿给他看。
看过我妻子的照片,老周说,你媳妇长得不错嘛!
我说,人是不错,但我们没有感情基础。
老周说,没有感情基础可以慢慢培养嘛。
我说,周老师,你和乔老师的感情基础是怎么慢慢培养出来的?
老周秘而不宣,笑了笑,说一见钟情。
我说,周老师,你和乔老师可谓是神仙眷侣啊!
老周听我那么说,笑了起来。
老周写完那则寻人启事,我就把钱给报社汇去了。从那之后,只要收到《鲁城晚报》,我就从头到尾,寻找我的寻人启事。但是,我看到的那则寻人启事却不是老周给我写的,配发的照片也不是我的妻子。照片上的那个女人看着眼熟,再看名字,居然也姓乔。于是,我继续看,那个女人果然是老乔。启事的最后说如果有人提供线索,将会得到一千元报酬。我沉不住气,马上拿了报纸去找老周。老周和老乔不在,他们出门散步去了。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没有让老周和老乔看那条寻人启事,那老乔也就不会突然发病住进医院了。老周和老乔散步回来后我便拿了报纸让他们看,老乔看过后脸色马上变了。老周向我解释说他们这次出来是因为和家人闹了点不愉快,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要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的地步。听老周那么说,我也就没有当回事。不想到了晚上,老周突然急吼吼地找到我,说老乔心脏病犯了,要我帮他找车,把老乔送到医院去。老周把我吓坏了,人命关天,这事耽搁不得,我马上给一个开出租车的朋友打电话,可他说他在县城有事,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老周心急如焚,一个劲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问他用辆双轮排车行不行?他说那你快去找来。我找来排车,同老周一起把老乔抬到车上,然后摸黑直奔镇医院。
天黑,路又不好走,等我们赶到医院时,我和老周只剩喘气的力气了。
老乔的问题不大,但仍需要住院。老周不要我帮他,说有他在医院照顾老乔就行。从医院回来后,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给老乔的女儿打个电话。
到了第二天,我又去了医院一趟,问医生老乔的病情。医生说老乔的心脏不好,幸亏送得及时,要是再晚一会,病人的性命就难保了。
天热,病房里没有空调,电扇也坏了,老周只好拿了一把蒲扇给老乔扇着。考虑到医院小,条件不好,我建议老周转院去县城。老周说老乔是因为一时激动,等她平静下来,一切就会好的。
我觉得最好还是给老乔的子女打个电话,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的儿女也好见上一面,于是就瞒着他们,按寻人启事上留下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她说她是老乔的女儿。我轻描淡写,把老乔住院的事告诉了她。老乔的女儿着急得不行,问我她妈怎么样了?我说乔老师没事,只是心脏病发作,现在已经好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老乔的女儿就来了。按照我告诉她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民宿。
老乔的女儿自我介绍说她叫王丽。
我说,你不姓周?
她一愣,说你说什么?
我说,乔老师住院了。不过你不要担心,乔老师没有大事,医生说住两天就会好的。
她没有马上要去医院的意思,而是问我谁陪她母亲在医院里。
我说,你父亲啊!
她说,我父亲?他早不在人世了!
我说,那老周是谁?
她说,老周是谁?他是个无赖!
关于老周和老乔的事,王丽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说老周是个骗子,他之所以和她的母亲来往并不是真心对她母亲好,而是为了她母亲的房子。老周知道她母亲有病,而且很严重,他想通过和她母亲结婚得到房子的所有权,等哪天她母亲去世了,那房子就是老周的了……
王丽说老周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卑鄙小人。我倒没有看出老周如何可恶,像王丽说的那b9acf22ec72d81f1b756e4800f5e4039eda3c666ddfeee25d5e1db880ed44d8b样是一个内心龌龊的人,他对老乔的关心和爱是真挚的,就算是原配夫妻也不过如此。对王丽的话我反应冷淡,她却说,你被那个姓周的给蒙蔽了!我不想掺和他们的家事,就说你不要冲动,这事最好等乔老师出院后再说为好。
她说,当然!
我说,在乔老师出院之前你最好不要到医院去,你可以先住下来,看看这里的风景。
王丽不说了,火气也小了。我指给她看老周和老乔侍弄的菜地,她却不无揶揄地说,想过田园生活了,挺有诗意啊!
王丽没有提钱的事。我以为等她气消了,她会掏给我一千块钱,可她没有。为了提醒她,我说,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后我马上给你打去了电话,我怕你着急……可她仍没有提钱的事,只是说了一句感谢我的话。
到了下午,她要我把老周约出来,她想和老周谈谈。
我说,我怎么说,直接说你找他?
她说,随你怎么说都可以,只是别让我妈知道我来了就行。
来到医院,我把老周叫出病房,然后才把王丽找他面谈的事说了。老周不放心老乔,但他还是答应了。在回去的路上,老周说,其实她们巴不得我和乔老师生活在一起,由我来照顾乔老师,那她们也就省心了,但她们又怕将来那房子归我,所以又百般阻挠……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说我要那房子干什么?我怎么会为了那房子而和乔老师生活在一起……她这是小人见识……老周说一会儿喘一会儿,可他没有停下来,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以为见到王丽后,老周把事情说明白也就没事了,谁知等着我们的是一地狼藉。老乔的那个女儿,她把老周画的那些画都撕了,碎片撒了一地。等我们进了门,她振振有词,说老周是在亵渎她的母亲。
老周火了。他大声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你怎么能这样?那画上的人可是你母亲啊!你怎么可以把那画撕掉?你这是不尊重你母亲!你凭什么说我亵渎你母亲?
王丽说,你怎么可以把我母亲画成一个举止轻佻的女人……
我这是第一次看到老周发那么大的火。他愤怒、痛苦,双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后来他居然失声哭起来。
那是一个老年人的哭,声音干枯、嘶哑,却没有眼泪掉下来。见他哭起来,王丽不说了,愣在了那里。
对老乔的女儿,我也有些不满,甚至后悔打电话给她。看老周哭成那样,我又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不就几张画嘛!撕了你可以再重画两张不就行了,至于号啕大哭?
王丽手足无措地看我一眼,那意思是要我劝劝老周。我说,周老师,身体要紧,不要把身体哭坏了。老周呜咽着,语无伦次地说,那是我一生中画得最为满意的画,你们不懂,你们怎么会懂呢……
在我的劝说下,老周终于安静下来,他看看我,又看看王丽,说我和你母亲在一起不图别的,只想愉快地安度晚年。王丽说,你们可以生活在一起,但你们不能办理结婚手续。老周看我一眼,说我和你母亲想好了,我们决定在槐树镇了却残生。
我说,事情到此为止好了,周老师和乔老师都那么大年纪了,就由他们去好了。对我的话,王丽没有做出反应。我又说,乔老师还在医院里,身边不能没有人。周老师,你先去医院吧。老周站起来,身体晃了两晃。我问他要不要陪他一块去医院。他摇了摇头说没事,他自己能去。
老周走后,王丽对我说了她母亲和老周的一些事,说她母亲是老周的初恋情人,但后来两人莫名其妙地分手了,关于其中的原因,她也搞不清楚。后来她的父亲去世了,老周得知后就和她母亲联系上了,通过几次电话,两人便走到了一起。我说他们一把年纪了,就是叫他们活,还能活多久,由他们去好了。听我那么说,王丽叹了一口气,对自己刚才的鲁莽甚是自责。我把她撕碎的纸片收集了起来,我想等哪天把那些纸片拼贴起来,到时就是一幅完整的画了。
第二天一早,王丽便离开了槐树镇,走之前,她掏出一千块钱来要我收下。我不收,但她执意不肯,我只好收了一半。一个电话净赚五百块钱,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一个开小店的,虽然还没有到爱财如命的地步,但有人给钱,我还是要的。
4
老乔出院那天,老周雇了一辆车。我和老周对王丽的到来只字不提,为此老周对我很是感激,提出要请我喝酒。我说时间有的是,我们以后再喝。老周又说了一些感谢我的话。经王丽那么一闹腾,很长时间以来老周的心情都很郁闷,但对老乔他仍一如当初,脸上始终流露着开心的笑。老乔呢,虽无大碍,但人一下憔悴了许多。
对老周和老乔当初分手之事我颇为关心,几次想问问他们,又怕旧事重提,惹出一些不必要的伤感来,只好作罢。
王丽的来去只不过是老周和老乔在槐树镇生活的一个小插曲,时间不长,老周和老乔又恢复了午饭后散步的习惯。他们上午一般不出门,两个人在菜地里忙活,有说有笑。他们天南地北了一生,到了晚年,一小捧泥土,就足够他们忙碌半天。他们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吸引他们的是忙碌的蚂蚁,和田垄上碧绿的青菜。时间又放慢了速度,如同一条看不见波纹的河,平静而安然。
在这期间,老乔的女儿王丽曾打电话来,问她母亲的情况。我说很好,两个人生活得很幸福。王丽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我们做儿女的哪有不希望自己父母生活幸福的道理,只是她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有个好歹……我没有把王丽打电话来的事告诉老周和老乔,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说不清从哪天开始,老周这个无神论者竟然对佛教产生了兴趣,他不仅买来一些有关佛教的书,还携了老乔去青龙山拜佛烧香。以前他对那些香客是颇有微词的,说他们烧香拜佛,浪费钱财不说,还污染环境。自从他加入那些香客的队伍后,他经常对我大谈佛法,而且一脸虔诚,每到这个时候,老乔就会像个孩子那样对我眨一下眼,然后随声附和他。
青龙山上有一座庙,过去既没有香火,那庙也破败不堪,后来来了一个和尚,把那庙拾掇了一下,便住了下来。老周和那个和尚很谈得来,说那和尚是得道高人,不是一般的和尚。
有一次,老周对我说老乔的心脏病非常严重,等她哪天不在人世了,他就去青龙山出家。我知道那不过是他说的一句玩笑话,不可当真的。一个年过花甲的人去当和尚,这事说出来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信。
老周对我谈起那天他和老乔照相的事,说他们照合影是为了办理结婚手续,并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五一节那天。现在看来办不办结婚手续、结不结婚已没有那个必要了。老周淡然地笑笑,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谁还会来指责我们非法同居?
我也笑了笑,说有我在,没有人敢来找你们的麻烦。
那天,老周还说了一些往事。看得出他是一个经历颇为坎坷的人,他说他下过乡,插过队,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大学……说话间天不知不觉地黑了。老乔从屋子里出来说,好啦!好啦!别在那里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老周吐了一下舌头,笑着说,不早了,我该去做晚饭了。
5
来槐树镇游玩的城里人络绎不绝,他们给槐树镇带来了繁荣,走的时候却留下了大量的垃圾。为了赚城里人的钞票,小镇上开饭店的人日渐多起来,开洗头房的,开歌舞厅的,甚至还开了一家酒吧。我前思后想了半天,决定找两个女孩,也开个洗头房或足浴店什么的。老周非常赞成我重操旧业,说要利用他的绘画知识,为我设计一块招牌。找两个女孩不是什么难事,广告张贴出不久,便有两个女孩来找我。她们是外地人,以前从事过美容美发,因为老板克扣她们的工钱,后来就不干了。人找来了,店面也收拾好了,只等择日开张。
那两个女孩年龄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老周问她们为什么不上学了。她们听后同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个说我们家穷啊!没有钱上学。老周摇摇头,说还是上学要紧,钱有的是时间赚。两个女孩又笑,说老伯,没有钱怎么上学啊!老周眨巴一下眼,神情凝重了许多,又问她们家里的情况,哪里人等等。两个女孩一一回答了。在我看来老周那么做有点多管闲事的意思。于是我开玩笑说,周老师,你是老师,你可以教她们。老周说,你说得很对,只是怕她们不想学。我只不过说说而已,谁知老周当真了,居然三天两头来给那两个女孩上课,都妨碍我做生意了。我不得不提醒他,说时间还长着呢,再说她们都忙,哪有时间学文化啊。老周很知趣,从那以后便很少来了。
一天晚上,老周找到我,话说得很委婉,那意思是要我做正经生意,不要走歪门邪道。我说,她们要穿衣吃饭,要赚钱养活家人。老周见我不但不听劝,还振振有词,就怏怏不乐地走了。我有些烦老周了,你吃饱了喝饱了撑的啊!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正在我志得意满、乐颠颠数钞票的时候,镇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他们说有人举报我,说我违规经营。我要他们拿出证据来,他们说少废话!把两个女孩打发走,罚款五千!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只能接受惩罚,交了五千块钱,然后把那两个女孩打发走了。不会是老周举报了我吧?我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性挺大。这个老周断了我的财路,而他一直没有交房钱,我决定找个理由把他们打发走。
现在算来老周和老乔来了已有半年多了,因为槐树镇的水好空气好,两人的身体和气色在这方水土的滋养下比初来时好多了。听说我找他们谈房钱,老周要我说个价,老乔则去拿钱。我说不是钱的事……我想用那房子搞养殖……养蘑菇……老周愣了一下,说养蘑菇好啊!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老周笑了笑,那是宽容而理解的笑。老周接过老乔递过来的钱,然后交给了我。
我又一次说,周老师乔老师,实在对不起你们,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老周说,我们也该走了,本来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谁想这里也变得令人不得安生了……老周有些无奈,有些感伤,弄得我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老周和老乔离开那天,我把他们一直送上了汽车。我问他们打算去哪。老周说,哪里清净去哪,年纪大了,只图个清净,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喜欢热闹。
老周和老乔对这个小镇还是很有感情的,从他们的眼中我看到一丝恋恋不舍的神情。对他们我也有些不舍,甚至想挽留他们,但他们已不会留下来了。
老周和老乔上车后,老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不是我举报你的,我老周明人不作暗事!我说,我没有怀疑你,真的!你不要多想。老周伸出手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嘴里却说,那两个女孩,她们那样做是在糟蹋自己。这个老周,总是喜欢多管闲事,真拿他没办法。我搪塞说她们不干了,回家了。
老周把头探出车窗,说谢谢你,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他那么一说,我都有点不舍得他走了。在老周把头缩回车窗之前,他小声说,老乔,她来日不多了。
我说,你说什么?
老周不再说什么,对我挥了挥手。
车开走了。我不知道老周和老乔要去哪,他们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他们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哪里安静呢?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已没有一方不被世俗浸染过的净土了。
老周和老乔走后的当天,我就把那两个女孩找回来了,当时我根本没有打发她们走,而是让她们暂时去了其他的洗头房。生意不忙时,我偶尔也会想起老周和老乔。那两个女孩曾问起过我,老周和老乔是我什么人。我说是房客,她们听后笑了起来,一个说,我还以为他们是你老爸老妈呢。
其实,她们早就知道老周和老乔是我的房客了,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在取笑我。我很想把老周和老乔的事告诉她们,想到她们年轻,不可能理解两个老年人的感情,再说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明白,我就没有多说。
一天,老乔的女儿打来电话,问她母亲的情况。
我说,他们走了。
王丽说,去哪了?
我说,他们没说。
王丽说,你说我们做儿女的有多难啊!我们想照顾她,可她……
我没有说话。
王丽又说,你要是得知他们去了哪里,请通知我一声。
我上哪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只不过是我的房客,在槐树镇生活了半年,然后又走了。他们去找一方净土,但哪有什么净土?我想他们会失望的。除非像老周说的那样出家去当和尚,佛门清净,他会在佛门里找到一方净土。
过了两天,又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我问是谁,那个女人说你说我是谁?打电话来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告诉她我开了一个洗头房,生意不错,问她要不要回来一起干?她说她走不开。我问她有没有看到我在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事,她说现在谁还看报纸啊!听她那么说,我愣了一下。
是啊,现在谁还看报纸呢?我订的那些报纸,都是在开理发店时订的。那时我不仅订了报纸,还订了《读者》杂志。前来理发的顾客,看看报纸杂志,可以打发时间。但是,现在已经找不到看报纸的人了,现在的人都看手机,谁还会花钱订报纸?就在前几天,邮局的老李把最后一期《鲁城晚报》交给我,不无遗憾地告诉我《鲁城晚报》停刊了。对那份报纸,我还是挺有感情的。但是,报纸停刊,大势所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等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我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把电话挂了。天高任鸟飞,她想去哪是她的自由。这个不安分的女人,又是推销保险,又是卖化妆品,甚至还干过传销。现在,她又在网上直播带货,收入颇丰。人各有志,她不回来,我也没有办法。
6
到了秋天,两个女孩说来了这么久,还从未去过青龙山,问我能不能带她们去。那天我心情不错,就答应了她们。我们是搭车去的。到了山下,两个女孩说要烧香许愿,还问我要不要许愿,然后我们买了许愿用的香,说笑着,上山去。
那两个女孩许了什么愿,我不得而知,问她们,她们只是笑了笑,谁也不说。我说还保密啊!她们说要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青龙山不高,山上有庙,有树,环境还是不错的,非常适合修身养性。我是个俗人,还没有看破红尘,待了不多时,便提出下山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女孩不再说笑,沉默着,像在想心事。走了一段路后,其中的一个女孩突然对我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在庙里扫地的人有些像老周呢?我说,扯淡!他们走了,你凭什么说那个人像老周?另一个女孩说,我看着也像,要不我们再回去看看?我说,就算那个人是老周,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走吧!回去后我请你们吃饭。听我说请她们吃饭,两人的兴致高涨起来。
因为赚了点钱,我决定把房子装修一下,把院子的地面铺成水泥的。开工那天,我把我的规划对包工头说了,他问我院子里的那些树怎么办,我说不要了,全都砍掉。他们把院子里的树全都砍掉了。那两棵樱桃树还小,无须动用刀斧,用手一拔就出来了。那两个女孩说,扔掉多可惜啊!来年我们怎么吃樱桃?我说,去买啊!青龙山南坡种了大片大片的樱桃,你们还愁吃不上樱桃?
两棵樱桃树是老周和老乔种下的,他们在种的时候曾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也不知它们能不能活下来?
当时我说的是,去买啊!有钱还怕吃不到樱桃?
老周摇着头,说味道不一样的。
那两个女孩一个叫刘洁,一个叫吴霞。她们说要把那两棵樱桃树再种下,问我种哪里合适。我说随便你们种哪都行。她们把两棵樱桃树拿到门外,然后找来工具,开始忙活起来。我坐在躺椅上看着她们,心里想的却是老周和老乔。
你们说那个人会不会真的是老周?我说。
你说什么?刘洁抬起头来问。
我说,那天我们在青龙山的庙里看到的那个扫地的人。
吴霞笑了笑,说你说什么呀?我们那是在逗你玩呢。
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我说。心里却想,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老周,说明老乔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们没心没肺,说说笑笑,不再理会我。
两棵樱桃树经过这一番折腾,也不知道来年还能不能结樱桃,就算结了樱桃,谁能保证她们能吃上呢?我看了看天,目光转向她们,说你们想不想回到学校去?如果想,我会资助你们的。听我那么说,她们就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
吴霞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应该回学校去。
刘洁说,我们走了,谁来照顾那两棵樱桃树?
不是有我吗?等结了樱桃,我给你们送去。我抬头看了一眼道路的远方。
王丽撕碎的那幅画我已拼贴完整,而且还装裱了,现在就被我挂在了老周和老乔住过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想起老周和老乔来时的情景,那天我就是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想不到他们一来一去,两个季节过去了。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