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博士
2025-01-01耳环
耳环,本名张爱萍,女,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长城》《飞天》等。出版长篇小说《薄地厚土》《大宋女医官》《一剑霜寒十四州》,中短篇小说集《落花镇》。
1
朱老汉的喜穴修好了。
喜穴,按照朱村人的说法,是给未亡人修建的坟墓。因为人还在,准备的却是身后事,多少有些忌讳,也就给附上了冲喜、带喜的彩头,所以不称坟墓、坟穴或墓穴,却叫喜穴或寿坟。朱老汉的喜穴,选在村口一块阳山坡上,坡下便是村公路,很不错的位置。修穴的钱,是姑爷出的,一共六千六百元。
村里人年过半百或过了一甲子,就算身体还牛马般强壮,也会选择一块阳坡地,早早替自己和老伴修建喜穴。而朱老汉不是,他虽然在往年话语中屡屡透出中意村口居高的那块地的意思,但是迟迟没有落实。可眼下,人已经气若游丝了,再不修,等断气后再动工,怕乱了手脚。也就在姑爷的操持下,请来先生勘了方位,定下来之后马上着手平整坟基,同时运来砖块水泥,修砌起来。
姑爷叫沙泉,是朱老汉的女婿。村里人习惯把客人往尊贵里称呼,作为出嫁女的夫婿,原本小辈喊人姑爷,平辈叫姐夫或妹夫,长辈直呼名字。可一来二去,村里不管老少,统统喊沙泉姑爷。
姑爷看着是个实在人,脸面周正,有些笑佛的模样,只是额头腮颊上一片锈色,看上去黄渍斑斑,人也就显得憔悴。他话不多,手脚勤快,平坟基拌沙泥,一刻没有闲着。眼见拱穴的匠人平整地抹好了半圆形穴顶,他才丢下手里的铲子,拍下手上的泥沙,走过来给人递烟。眼见姑爷走路时,脚下一拐一拐的,难道是个瘸子?
照理说,老人修坟拱穴的事,有儿子的人家,好歹由儿子来挑大梁,不应该全由女婿出面。朱老汉,他有儿子,他的儿子叫伟峰。可是,伟峰他人呢?要说朱老汉的儿子朱伟峰,不说别的,就说眼下他爹都快断气了,还没见他露个脸,难道,他身不由己或者有难言之隐?
他身不由己?没有的事吧。难言之隐?谁知道呢。
说到伟峰,便是他爹气若游丝,却还不肯咽气的原因。
朱伟峰,在朱村,甚至在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他是从朱村这样一个小山村走出来的博士,还是个留洋博士。
只是朱村人提起朱伟峰,他们的记忆大多还是停留在人家上中学的时候。半大的小伙子,身子瘦长,一张脸黑黄又狭长的,眼睛细细的,时常眯着,眼中目光淡淡,甚至有些冷清。平常时间,就算假期回了家,也很少见他出门。偶尔,会被他爹带着去一趟田地,或者走一回亲戚。遇到了熟人,他爹便停下脚跟人热辣地打招呼,随后特意介绍,这是我儿子伟峰,在家老是盯着书,怕他把一双眼睛盯坏了,这不,带他出来走走。熟人大多知道伟峰读书好的名声,如今就站在眼前,也便极力地夸赞。在人家的夸赞声里,朱老汉眉开眼笑。而伟峰,最多抬头朝人看一眼,依旧目光冷清。
伟峰的姐姐,叫梅月,年轻时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梅月不仅长得好,学习也不错,只是,还没等她中学毕业,她爹就给她发话,让她不要读书了,出去打工供弟弟。要是女子够泼辣,或许会咄咄反问,为什么弟弟能上学,我不能?而梅月不是泼辣的女子,她从小懂事,性子又柔顺,听了爹的话,只是把头埋下来,埋得低低的。一个人的时候,却抱着一怀的书,偷偷哭了一整夜。哭过之后,把这些书一本本叠好了,包起来,藏在床底下。之后,就背着一床旧被褥,出门打工去了。
她走后,她爹把她藏着的书找出来,统统扔进了茅房里。
眼下,梅月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吧,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一张脸虽说还能隐约看出往日的模样,只是脸色蜡黄,眼底乌青,眼梢眉角叠满了皱褶。从她眼睛透出来的目光,灰茫茫的,似乎被一层雾包裹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云开雾散。
现在,她就坐在床前,守着弥留之际的老爹。
得到朱老汉临终的讯息,有些亲友赶来了,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侄子外甥,还有平日有所来往的友人。
星辰也来了,他是朱老汉的亲侄子,也就是梅月伟峰的堂弟。看星辰,一颗光溜溜的大脑袋,一张肥厚的脸,身上裹了件套头衫,看上去丝丝滑滑的,却好像小了一号,勒在身子上,勒出一个圆圆滚滚的大肚腩。
星辰走进房间,傍着梅月坐下,跟她说,姐,大爹的喜穴已经完工了,姐夫还留在那边收拾,其余的人都回来了。
梅月也便抬起头,朝星辰微微点一点,嗓音沙哑地说,好弟弟,辛苦大家了。
星辰赶紧摇头,说,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哪家有事,都会相互帮个忙。再看看你,这些天寸步不离守着大爹,真够辛苦的,还有姐夫,身体又不太好,还忙里忙外的,难为他了。
梅月也摇了摇头,轻声说,儿女给父母尽点孝心,是应该的。
星辰再说,姐,话是这么说,可还有伟峰哥,依我说,伟峰哥他……
说到伟峰时,床上的老爹突然间微咳了一声,还弹了弹眼睛,果真还弹开了,一时将眼皮翻了起来,露出两颗黄白空洞的眼球。那球体高凸,看上去异常巨大,还有些狰狞。梅月连忙喊爹,以为爹醒了,想吃什么,或者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老爹眼中的珠子直直地盯在上方,一动不动。不多一会,一双眼皮又很快无力地垂下来,把大大的球体包合回去。
老爹的喉咙里,还在不间断发出咕咕的声音。随着咕咕声,眼见脖项间薄皮扯着筋骨,扯得费劲,而皮下的血肉已经荡然无存。一张干瘪的嘴巴始终微张着,试着给他喂水,喂进去一勺,马上从两边嘴角流淌出来。梅月摸出纸巾,把爹的嘴角拭干。又叫人拿来根棉签,用棉签蘸了水,不时塞进老爹的嘴巴里,上下擦一擦,好让干燥的嘴巴润一润。
星辰坐了会,也就站起来,出去前又跟梅月说,姐,可别累坏你自己,伟峰哥那里,我再想想办法。
梅月放下手里的东西,随着星辰走出房间,悄声跟他说,星辰,你是知道的,姐和姐夫都是没什么能耐的人,外面的事,全靠你了,不管能不能联系上伟峰,好歹想个办法,跟你大爹交代一下。
星辰点点头,说,姐,你放心。
2
要说星辰,小时候在朱村是最不起眼的,人黑瘦,身上不是鼻涕就是泥,也就是只泥猴子。加上学习又不好,还时不时逃学,没少挨老师的批和他爹的揍。
他爹,也就是伟峰的叔叔,每每因为儿子的成绩与逃学,被老师找去训话。老师说,你这个儿子,把整个班的成绩都拉低了一个档次!星辰爹只好在老师面前装孙子,请老师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让孩子放任。可他自己肚子里的气,又鼓又胀,快把肚皮炸开了。把人找到,拖回家,取根棍子就打。
一边打他,一边骂,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没用的小杂种!
再打几下,又骂,老子这辈子要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非得先把你揍死才行!
隔壁的打骂声进了朱老汉的耳朵里,他倒是过来了,趿着半只鞋,衔着大烟杆。到了跟前,先吸一口,再吐一口,半张脸没在烟雾里,慢慢悠悠地说,哪一个在天上飞,哪一个在地上跑,投胎前就定好了,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成才,打是打不出来的,看看我,我就从来没弹过伟峰一个手指。
星辰爹本来肚子就装了十分的气,听了亲哥不阴不阳的话,又添了三分堵。没别的办法出气,还是打星辰。打完之后,再骂出狠话,孽畜,你现在就重新投胎去,老子给你烧香!
打了骂了,还没完,不给他吃饭,说是要把孽畜给饿死。
隔壁的伟峰,不要说打骂声,就是炮炸雷轰,只怕也进不了他的耳朵。只有梅月,小心跑过来,试图劝一劝叔叔,还把从自己嘴里省下的半个饼,偷偷地塞进堂弟的手里。
却没想到,星辰如今出息了。原本是一只黑瘦的泥猴子,转眼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孙大圣。他在县城开公司,办厂,成了老板。名下就有家印刷厂,印书,印考试试卷。他说以前看到这些东西就头疼,没想到现如今还用这些东西来赚钱。
星辰做了老板赚了钱,也就有了做人的底气,跟人说话,有时候没大没小的。就说跟他爹吧,也一样。他把爹妈接到了县城,让他们住别墅,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偶尔,他跟他爹提起往事,说,爹呀,你当时要是把我打死了,那你这辈子还能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么?他爹听了,脸上起恼,底下还是含喜,也便讪讪呵呵地说,小子,别得意,你能有今天,还不是老子给打出来的!
星辰回村见了大爹,同样会说没大没小的话。他说,大爹,你当年不让我姐读书,逼着我姐早早辍学打工,供伟峰哥读书读博士,到头来,你看吧,说不定还是我姐和姐夫给你养老送终。
一口一个我姐,听得出梅月在人心头的分量。
他大爹撇撇嘴,不屑地说,梅月两口子能赚下多大的家当?就算给娘家一些补贴,又能拿得出多少?等伟峰回来,一把不就还回去了。
星辰便在鼻孔里微微冷笑,说,伟峰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星辰这么一句听起来寻常的话,却是句狠话,这话像柄刀子,直捅他大爹的心窝。
可不是,朱伟峰什么时候回来?
要说伟峰多久没有回家了,掐指算算,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吧。也就是说,自从他留洋定居之后,再没见过人影。
先不提那假洋鬼子了,看看几位奔着过来办事的亲友吧。他们一起走到后屋,朝窗里看看,又耳贴窗根听一听,觉得房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动静,也便离了后屋,来到前院坐下来,一起喝茶聊天。
坐下时,都先暗暗叹了口气。有人抬眼远眺,前面层层大山,苍蓝墨绿,一眼望不到边际。也有人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又堆了起来,不薄也不厚,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一个便说,家里还有两亩麦子没割,要是接下去连日下雨,再收割的时候,只怕穗头上的粒子都冒芽了。
一个说,我这趟过来,请了几天假,眼看一个月的全勤奖就没了。
又一个说,你没了奖金好歹还有工资,我们靠力气吃饭的,一天不干一天空,挣下的没有,可房租钱,养老的,养小的,却一分钱也少不了,难哪!
再一个说,我才出来两天,孩子妈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她要上班还要管孩子,哪里忙得过来,孩子又不听话,不肯好好写作业,恼得她快发疯了。
有人接口说,照我说,眼下管孩子真是件大事,最难的就是家长,有钱的,买学区房,选学校,选老师;没钱的,也拼命往城里挤,好不容易进了个学校,还得租个房子陪读,早送晚接,接回来还要陪着写作业。偏偏有的作业,孩子写不出来,家长也不会,比如一个三角形里面划两条竖线,又划两道横线,问最多能数出多少个三角形,好不容易数出九个,说是不对,再数出十二个,还是不对,唉,真是难哪!
有人回,家长难,孩子更难,就说朱村这块,自从出了个朱博士,一家家一户户都使尽力气,将孩子往独木桥上推,还不是想让孩子轻松过桥,最好往孩子身上再压个十八般武艺。
又有人接话,说,哪里光是朱村这块,各村各处,城里乡下,全都一个样,嘴上说把孩子当宝,其实把孩子当牛,家长再累,也只是个扶犁头的,孩子倒成了耕不死的牛。
这时候不知道谁突然来了一句,读书读书,读到博士算是尽头了吧,那又能怎么样?爹妈要死了也不回来看一眼。
说到这里,都沉默了一会,一面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一个说,老爹不肯咽气,一定还是想等伟峰回来。
一个说,他伟峰去了国外,又没上天,就算上天,电视上不刚放了,神舟十五号的航天员都已经回来了,就他伟峰不行?
一个说,是啊,伟峰要是肯回来,早就回来了,还等到这会?
另一个说,星辰有本事,不妨让他再联系联系。
又一个说,星辰说了,他已经托人在联系了。
正说着星辰,看见星辰走了过来。眼前都是叔叔伯伯哥哥弟弟,星辰也便快步上前,逐一过面打了招呼,又赶紧从兜里掏出烟,一一递上去。接到烟的,有人翻转着看牌子,有人并不看,捏着烟嘴,把露烟丝的一头举在鼻孔前,眯起眼睛用力嗅一嗅,有的干脆将整杆烟横架在鼻孔与嘴唇间,卷了嘴唇顶住,好好吸孔气。
看过嗅过,都说,好烟,不愧是大老板。
星辰连忙摆手,又合手作揖,面带诚恳地说,什么老板不老板,也就是在外人面前摆个空架子,这会都是自己家里人,就不要再打脸取笑了。
星辰说着,想摸打火机给众位点烟,一时没摸着。比他年轻的小子就跳了起来,嚷着说,点烟还要辰哥动手,我来。“啪”一声打出红火,给人一一点上。还要给星辰点,却见他举着一双空手,说是戒了。众人不免又打趣,说,做了老板,惜命了吧,连烟也戒了。
星辰笑笑,说,现在生意场上的人大多不抽烟,我要是抽,谈事的时候来了烟瘾,不抽难受,抽了尴尬,再说许多场地又写明了不让抽,抽支烟还要到处找地方,麻烦,所以干脆戒了。
人家说,星辰说的是实话,这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许多人抽着时说没事,到头来可能还是病在肝肺上,所以趁身体好的时候,能戒的都得戒。
有人急着说正事,问,星辰,你大爹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吊着一口气,看着也是受罪,你不是说托人联系伟峰了,能不能联系上?
星辰说,托人是托人了,一个好哥们,他有个朋友的亲戚去了外国,说起来跟伟峰应该在同一处,已经拜托人家在当地华人圈子里打听打听,要是有了消息,会有回复的。
听星辰说这么兜兜转转地找人,还难说找得到还是找不到,几个人不免都皱起了眉头。可不是?各人都忙,跑过来一趟不容易,只是眼下守在这里,却干不了什么事,难免不心烦。
再想想他朱伟峰,在外国做事,听说他还是做医生,可他自己的爹已经病成这样,只剩一口气了,他竟然还不回来看一眼,这人,怎么说呢——
这时候,有人声音响亮地开口,说,等伟峰哥回来,我要揍他一拳!
另一个马上接声,说,我也揍!
却有人说,伟峰真要回来了,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眉开眼笑,说不定还会打出一条横幅,高高举着,欢迎朱博士回家!
听了这样的话,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一时,远远看见姑爷回村了,头上戴着个旧笠帽,肩上扛着把铲子,脚下一拐一拐的。都说姑爷的腿得赶紧治疗,再不能拖下去了。
3
其实朱伟峰定居海外之后,还是回过一趟朱村的。
朱老汉提前得到了儿子要回家的消息,那阵子,跟得到儿子考上大学和留洋读博士的消息一样,无比高兴。只见朱老汉红光满面,眼里璀璨,连几根灰白的头发也竖起来,根根抖擞,一有空,便站在村路上,见到个熟人,马上说,伟峰要回家了。
不仅伟峰要回来了,听说还会带着他的洋媳妇一起回来。
朱老汉没见过自己的洋媳妇,但他也在电视里看到过外国人的模样,满头黄发,一双蓝绿色猫眼睛,女的长得像男人一样高大威猛。虽然朱老汉对儿子娶洋媳妇这件事心里多少有些芥蒂,但是看看整个朱村,只有他儿子娶了洋媳妇,这么一想,便依旧开心满怀。
朱老汉提早备下了一大盘挂鞭,到时候扛到村口,打开,一路铺展开来。想象一下,一旦点上,噼噼啪啪,一定是红彩漫天,脆响一片。再想象,全村的男女老少一定都闻声赶来,夹道观看,是不是一个个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羡慕与嫉妒?然后,儿子儿媳在红彩与众人的注目下昂首挺胸,健步走来。说不定还有小车,从小车上搬下大包小裹。那些大包小裹里,一定全是好东西,其中有不少洋钞洋票吧?这样想着,可不得了了,让朱老汉好些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朝盼暮盼,盼着儿子衣锦还乡。
只是,这天儿子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听到敲门声,以为谁家又出了丧败的事情,急着找人手。披衣起来,气呼呼地拉开门,隐约看见门外夜风里裹着两个黑影子。这时候耳朵里传来一声,爹。竟然是伟峰的声音!先惊了一下,再回醒过来,我的天,这大半夜的,是儿子儿媳回来了!
鞭炮白准备了,想象中人头攒动的场景也没有了,也就门外响着几声狗叫,提示着村里来人了。再说山村总时不时断电,那晚刚好又没电,家里黑灯瞎火一片。好不容易摸到两根蜡烛点上,再燃了一把松明火。就在蜡烛和松明火扑扑跳跳的火光下,将儿子儿媳迎进家门。
昏暗的火光下,看见儿子胖了一些,整个人比之前高大壮实了,不由满心欢喜。再看媳妇,脑袋上并不是黄头发,也是黑色,一双眼睛也不蓝,是黑白色,还有些白多黑少的感觉,个头倒可以,看起来比伟峰还高出半个头。待她站在灯光前时,再悄悄看一眼,只见这人脸上脖子上,全是黑黑的,有些奇怪。
伟峰跟老爹介绍,媳妇叫露西娅,是非裔混血。什么飞不飞衣不衣的,什么混血不混血,朱老汉哪里懂这些,不过有一点还是明白了,那就是儿子带了个黑人媳妇回家。原本满脑子想的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哪知道想错了。一时,心头不免有些落差。不过想,不管黑白,好歹是个洋媳妇,这村里,也没见谁家能娶上个黑媳妇。这么一想,又高兴回来了。只是呢,这个洋媳妇进门却不喊爹妈,只来一句,hello。问儿子,是不是洋人都这么称呼公婆?儿子说不是,她这是打招呼。也不管媳妇怎么招呼了,进门就好,以后慢慢改口吧。一面,忙不迭张罗着,一会倒水,一会要老婆子给儿子儿媳做饭。儿子说不用了,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一会儿,儿媳妇要去上个厕所。这事,让问题马上冒出来了。去时,老婆子举着一大把松明火,巍巍颤颤给儿媳妇领路。可是才片刻,却见人跑回来了,还双手捂着鼻子,然后跟她丈夫一通叽里咕噜。伟峰说了他爹才明白,原来是媳妇嫌弃茅房太臭,没办法靠近。茅房就是茅房,难道还喷香水?再说陈粪闻着是臭,可种粮种菜少不了。对于这个问题,真叫朱老汉一时无措。还是他儿子有办法,从行李箱里拿出毛巾,往上面喷了什么,让露西娅拿毛巾捂着口鼻,又亲自牵着她,才又去了。待他们回来,儿子黑着脸说,怎么还是那样的蹲坑,叫露西娅怎么蹲得下?他说,还是他像给婴孩把尿那样把人抱起来,才算让人解了个手。
当下,伟峰还没好气地跟他爹说,还是那样臭烘烘的,不要说露西娅,我也受不了。
朱老汉听了儿子的话,打算开口驳他几句,想想,还是忍住了。
服侍儿媳妇洗漱了,送她进房。儿子的房间,朱老汉早就费心思布置了,崭新的大木床,床头贴着大红喜字,床上被褥也是全新的,被子里的棉胎,还是自己种的棉花,请了絮匠上门,一弓一弓弹出来的,多软和。可儿媳妇进房之后,很快又跑了出来,还是跟伟峰叽咕。伟峰听后,跟爹妈说,露西娅说床板太硬了,硌得背痛屁股痛,被子又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待安抚好露西娅,眼看蜡烛都快燃干了,朱老汉和朱伟峰父子两个才坐了下来。儿子出去后的这些年,朱老汉心里压了许多话,想趁着烛火余光,跟儿子好好聊一聊。
朱老汉好声好气地跟儿子说,儿啊,村里不少人家盖新房了,盖好后在家里专门建个卫生间,墙上地下都砌上瓷砖,还安装抽水马桶,用过之后放水一冲,一点臭味也没有,我们家要是把这老房子也翻了,以后你们回来就不用受罪了。
儿子淡淡地说,我们又不经常回来。
朱老汉再说,你姐这些年真不容易,早年打工寄钱供你上学,后来遇上你姐夫,你姐夫也没少给这家出钱出力,可你姐夫自从在那场车祸中伤了腿,就一直没有好全,医生说还得动手术,越快越好,要是再拖着,一条腿可能就废了。
这样听来,虽然说朱老汉的心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他儿子,可一颗心也还没有完全堵死,好歹也给女儿女婿留了个小孔。
却见伟峰低头看着桌上不断萎缩的残烛,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动呗。
朱老汉又说,你妈的白内障很严重了,一双眼睛快看不见了,我高血压,肺上好像也长了东西,经常喘不上气,你也是当医生的,你清楚,这样的事是不是也不能拖?还有,四亲八戚,左邻右舍,在你上大学和读博士的时候,都送了礼,平日里家里有个大事小事,大灾小难,都没少帮助我们,这些人情,都得一笔一笔还回去吧?
伟峰牵了一侧嘴角,轻蔑笑笑,不接他爹的话,只说,我困了。
一句话说完,眼见桌上蜡烛的火绳一倒。濒临熄灭的一点残光,照见桌面上一片漾开的烛油,泪渍一般。
躺下之后,朱老汉因为儿子的态度,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他想,儿子也许是大远路回来太累了,睡一觉就好说话了。这样想着,便又开始满心兴奋地盘算,等到天亮,杀鸡宰鹅,请来亲戚朋友,摆上一桌两桌,好好地热闹热闹。打个电话,让女儿女婿带着外孙一起过来,让外孙见识见识从外国回来的舅舅舅妈。当然,也有心让伟峰看一眼,他姐头上的白发,和姐夫的腿。
大清早起来,看到大门竟然半开半闭,再看,儿子的房门也敞开着。以为年轻人回家后太兴奋,早早起床了。叫了两声,没有人应。试着探头往房里看一眼,没人。又以为山乡风景好,两个人出去看风景了。屋前屋后,村里村外,都找了一遍,还没见到人影。再看看,带回来的行李也不见了。
倒是看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每回通电话,说的都是钱,这次回到家,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全都没离开一个字,钱!以为我们在国外整天捡钱吗?露西娅在这里住不习惯,我也不太习惯,我们连夜回去了。希望从今往后,各人过各人的,互相不要再打扰!
不是说养儿防老吗?不是说知恩图报吗?儿子这是怎么了?朱老汉实在想不明白。
万万没想到,儿子儿媳半夜回到家,告别的话也不当面说一声,当晚就走人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不过好歹丢下来点东西,正是朱老汉十分想要的东西,是钞票,绿色的,拿起来点一遍,一共十张。
伟峰这次走了之后,再也没给家里来过电话。打他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看来故意换了号码,决心要与老家亲人断绝联系。
4
还是说说梅月吧。梅月当年早早出门打工,因为年纪不够,加上没有文凭,连进厂做临时工也不能,只好在小餐馆里扫地洗碗端盘子。梅月手脚勤快,人也灵活,每到一处,还是挺受人待见的。只是这些路边餐馆,有生意时兴旺一阵,一时没生意就冷冷清清,冷清几天便挺不住,往往就关门了。餐馆倒闭,梅月也就丢了活,只得重新找。好不容易找到新去处,过段时间,又丢了。有一次找工作还差点出大事,被人花言巧语骗进了一处幽暗的场所。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加上脑子灵活,眼见氛围不对,也就及早动脑子想办法,好歹逃了出来。后来总算进了厂,做了操作工。在机器前,一天往往站十二个钟头以上,到了下班时,两条腿都是木的。
梅月和她丈夫沙泉,就是在厂里认识的。当时弟弟伟峰考上了大学,梅月知道后,当然开心得不行,也就越发省吃俭用,把到手的工资统统寄回家。只是爹却还是说,伟峰上大学要交学费,还要吃喝,少不了一大笔钱,家里拿不出这笔钱,就指望梅月早点嫁人,好问男方拿笔彩礼钱。甚至,爹已经托人在附近给梅月物色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他家是开矿的,不差钱。爹一遍遍打来电话,又托人捎来口信,要梅月回去相亲。梅月清楚那家的情况,不肯回去,却又不敢顶撞她爹,只好偷偷抹泪。
梅月的行为,被工友看在眼里。这位工友,就是沙泉。其实人家早就关注她了,并在心里十分认可这个眉目清秀又勤劳能干的姑娘。而梅月也注意到沙泉了,小伙子话不多,人实在,有时梅月开机器遇到麻烦,跟他一说,他马上过来帮忙。下了夜班,回宿舍的路上黑,他也总是等着她,一直把她送到女工宿舍楼下。沙泉跟梅月表明心迹之后,梅月先把自己家里的情况跟他说了。以为沙泉听到她家的境况后,会知难而退。可沙泉并不在意,只说就算有难关,也一起度过。两个人,黄连与苦瓜,也就惺惺相惜,很快走到了一块。
她爹知道梅月和沙泉的情况后,死活不同意,因为嫌男方家穷,拿不出彩礼钱。后来沙泉家东挪西借,好歹凑上了一笔钱,亲事才算定了下来。再说男方出了彩礼钱,女儿出嫁时,娘家多少会给点陪嫁的东西吧。但梅月出门时带了什么?也就几件随身的衣物。其实还想带点东西,不是别的,也就是先前读过的几本书。一找,床底下只有一地灰尘。
梅月和沙泉结婚后,不久有了孩子。虽然说夫妻俩上有老人要赡养,下有孩子要抚养,但两个年轻人不怕吃苦,又舍不得花钱,所以每年的收入除去开支,多少还有些结余。结果,她爹或弟弟一个电话,好不容易结余下来的一点钱,又统统流向了娘家。
再说沙泉腿瘸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沙泉的腿,是被人开车撞的。被撞后,肇事者并没有逃逸,而是承担了全部的责任,还给出了一笔赔偿款。沙泉检查后,说是大腿骨折。照理说,这么严重的伤,应该去大医院,认真做个手术,在医院多躺些日子,然后回家好好休养。就算上大医院的花费大,但是拿着这笔赔偿款,对付住院与治疗,算下来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回,他岳父得知女婿被车撞了的消息,倒是特意赶来了。带来了一根猪筒骨,还有半斤花生米,说是喝筒骨汤补钙,吃花生米补血。看来,是要真心疼女婿一回了。却说,他沙泉的小舅子,也就是伟峰,这回又大放光彩了,取得了留洋读博士的资格。留洋读博士,这是天大的好事,谁听了都高兴,更别说是亲姐和姐夫了。岳父却在话语间透出,伟峰读洋博士虽然有奖学金,可不够吃住什么的,要想落脚,自个儿还得再掏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家里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可要是拿不出这笔钱,伟峰就去不了国外。去不了国外,不就把天大的好机会给丢了?唉,真是愁死人了……
沙泉听完之后,就选择在小医院动了个手术,动完之后早早回家了。把省下来的赔偿款,连同有限的家底,全给了伟峰。
沙泉手术后养了些日子,待稍稍好转,为着家计,便又出门干活了。哪里知道,腿上的骨头是接上了,却有些小碎骨没有取出来。一来二去,碎骨头磨着好骨头,一天天磨着,腿就痛。也不是特别痛,能忍,就忍着吧。就算后来痛得连走路都不正常了,脚下一拐一拐的,却因为要干活,又没钱去医院,还是忍着。这样拖了几年,实在拖不住了,才去医院拍了个片子。医生看过片子,说是股骨头已经坏死了,需要动大手术,换骨头。
换骨头,那要多少钱?想想吧,打工人,一穷二白的家,如何拿得出换骨头的钱?所以,还是忍着。
还有,沙泉和梅月的儿子,因为没钱让他进城里的学校,就将他留在了老家,交给爷爷奶奶看管。老人疼孙子,什么事都由着他。有人娇惯,孩子的胆子就大了,什么调皮捣蛋,打架逃学,还有玩手机打游戏等等,都有他的份。学习,那就不用说了,要是将他与当年的星辰舅舅比较一下,恐怕还差着一大截。好歹混到中学毕业,又进技校继续混了两年,出来后总算懂事了一些,也就和父母一样,进厂打工。不过叫爹妈欣慰的是,已经处下了对象,前后交往差不多两年了。照理说,眼下男女双方的家长也该见个面,一起商量商量孩子们的亲事,把该办的给办了。只是女方有话在先,说是要想结婚,不说给多少彩礼钱,但必须在城里买套房,就算付不了全款,付个首付也行。要说女方的要求,真不能说不合理,只是,这样的家境,又哪里拿得出首付款?
也便想,等伟峰回来就好了。
伟峰倒是回来了,可连他亲姐和姐夫都没顾得上看一眼,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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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帮忙办事的亲朋好友闲着无聊,有人拿来了几副扑克,便在院子里摆了桌凳,两两对坐,玩了起来。
一时,见星辰又回来了,一面走,一面举着个手机通着电话,响咧咧传过来,只听他说,只要你想去,老爸会想办法的,你只要把心思放在书上,把书读好了,别的事情,全都不用你操心,好,好,好的……
待星辰走近,便有人问他,这满嘴好好好的,是不是又在跟宝贝儿子通电话?
星辰说,可不是,中考了,成绩不突出,几天前好不容易给他联系好了学校,是重点中学,可他这会说想跟他同学一起去国外读书。
有人说,我有个朋友的孩子也去了国外,初中毕业就过去了,一读多少年,全部自费,花出去的钱,恐怕都能码出一堵墙了。
星辰说,可不是这事?只是眼下就是这么个潮流,孩子有想法,做父母的也还有点能力,能不尽力去满足他们吗?
有人便说,你把孩子放飞了,到时候跟你堂兄弟一样,飞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
星辰笑着说,只要他飞稳了,过好了,就算不回来,做爹妈的心里还是高兴的。
有人便摇头,说,唉,如今做父母的,一个个都是贱骨头,父母一个样,儿女说不定也是一个样,所以也就别说伟峰了。
又有人说,星辰哥,我这副牌不错,让给你,你来吧。
星辰摆手,镇了镇脸色,说,你们玩,我有正事!
星辰走进内房,手里拿着一张纸,来到朱老汉的床前,先探身看看床上人,还是将死未死的样子。
星辰转眼看了梅月一眼,梅月也看着他。星辰没有说话,梅月也没有说话。只是,两个人分明又都说话了,说在眼神里。星辰说,该让大爹落地了吧?梅月说,落地吧。星辰的眼睛里多少有些忐忑,梅月的眼睛里已经干涸了。
星辰便说,大爹啊,有喜事,伟峰哥联系上了,他还打钱回来了!
星辰的话,朱老汉一定听到了,只见一双紧闭的眼皮马上弹开,喉咙里发出一长串的咕咕声。
不知道垂死人咕咕个什么,星辰听不懂,梅月像是听懂了,朝星辰说,我爹问,打了多少钱?
星辰说,是,是六千六!
星辰说完,只见朱老汉的一双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再停滞了片刻,却霎时合上,紧接着头一歪,手脚一挺。
断气了!
打牌的正在丢飞炸,忽然听到房里传出哭声,仔细听一听,真是哭声!连忙把手里的纸牌一甩,一个个站起身,奔向里屋。
将逝者尸身擦擦洗洗收敛了,灵堂布置起来,香火炉鼎摆起来,纸幡花圈该挂的挂了,该支的支了,锣敲起来,鼓打起来,唢呐吹起来,孝儿孝女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装扮起来,然后依次焚香叩首。
其中有件事,主事人说了,逝者有儿子,孝子绳不能不留。却没人给绑,只好绑在了引魂鸡的身上。
紧接着请先生看了发丧的日子,又联系了殡仪馆,很快来了灵车,把尸身接去火化。待接回来,也就是百年之后化成的一把灰。接回来之后,就撒钱扬幡,放炮打鼓,送入了村口阳山坡上的墓穴。
站在这块山坡上,前面的视野可开阔了,眺向远方,天际苍茫,飞鸟游云,历历在目。往下瞧瞧,便是村公路,路上人来人往,全在眼底。
闭穴之后,墓前照样要立块碑。刻碑人早早过来招揽生意,说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墓碑,都出自他的手。也就照着人家带的样品图册,一页页翻开看来,照星辰的眼光,选了块青石碑。姑爷当时跟刻碑人说了一句,把朱伟峰的名字刻在右上角。也不知道刻碑人有没有听清,有没有懂人家的意思,却飞快应了一句好的。
碑拉来了,从三轮车的后斗搬来下,扛上山,打开四角的裹垫,然后立在墓穴前试着固定。
这块墓碑,与别处所见的一个样,方长的青石碑,顶端刻了龙凤呈祥的图案,正中刻着他朱老汉的大名,左下角刻了立碑人的名字,也就是亡者的子孙后人。
姑爷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跟刻碑人说,跟你特意交代了,要把朱伟峰的名字刻在右上角,怎么没有?
刻碑人听着,伸手在立碑人名那里指指,指着伟峰的名字,说,刻了呀!
姑爷说,说了,要刻在右上角!
姑爷说着,用手指关节在墓碑右上角的空白处敲击,敲出一记沉重的声音。
刻碑人记起来了,是有人交代过,要在那里刻个人名。只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谁能记得住这样的细节?眼下碑已经刻好了,要是再加工一遍,别的不说,这么沉的东西搬来搬去总是麻烦,便说十里八村的墓碑差不多就这么个样式,要是不满意,可以少收几块加工费。星辰便也劝姐夫,说,姐夫,刻好了就算了吧,立碑人名里有伟峰哥,你们对他够好了。梅月用疲惫的声音也说,这么多亲友帮忙,耽误大家不少工夫了,眼下事情也顺利办完了,不就是一块碑,立下就行了。
姑爷却谁的也不听,大声地说,不行,重刻!
只见姑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声音几乎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真没想到,平时话不多,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姑爷,也会有龙鸣狮吼的时候。
结果,朱老汉的墓碑被重新琢刻了一回。
重刻了,就有了与别处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一样的地方,就在墓碑右上角,那里端正地刻着一行字:
朱伟峰博士之父。
每一个字,都描了红漆,异样醒目。
6
这一天,有年轻的男子牵着年幼的孩子,从朱老汉的坟墓前经过。孩子一双眼珠子乌溜溜的,应该刚开始学字,所以一旦见了字,便移不开目光了。如今小眼珠盯在了朱老汉的墓碑上,盯着那一串涂成了红颜色的字,先认了一会,再用小小的指头指着,一面张开小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朱—伟—峰—寸—士—之—父。
男子指着中间笔画比较多的这个字,跟孩子解释,这个字不念寸,念博,博士。
孩子便照着大人教的,再念了一遍,然后好奇地朝男子问,爸爸,住在这个坟墓里的人叫博士吗?
爸爸说,安葬在这个墓里的不是博士,是博士之父,也就是博士的爸爸,这博士呢,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孩子听了便问,那博士是什么?
爸爸说,博士是读书人,读了很多很多书,有大学问的人。
孩子听了,眨巴眨巴黑眼珠,小嘴巴里“哦”了一声,然后再问,爸爸,博士读了很多书,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是吗?
爸爸严肃又肯定地说,是的。
孩子瞧着爸爸的脸,转动起黑眼珠,恍然间好像悟到了什么,便大声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也想在你的墓碑上,写上博士之父?
孩子的话,一下子将年轻父亲的心间喉头给堵住了,不由狂咳了两口,却只能苦笑,最后倒是用喜甜的声音说,是的,爸爸想!
父亲把孩子抱了起来,架上了自己的肩膀,架得高高的。
从墓碑前走了过去。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