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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门口

2025-01-01周养俊

延安文学 2025年1期

周养俊,陕西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雀儿》。

保安老潘

老潘是我们小区的保安,五十多岁年纪,个子矮矮的,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满脸都是笑。

早晨,我上街买菜的时候,听见他在门房里唱秦腔,我买菜回来时,他还在唱。我也爱秦腔,就停下脚步听。老潘笑着向我招手,要我到门房里坐。

“你唱的是《血泪仇》?”我问。

老潘看了我一眼,问:“你懂?”

我说我不懂,是爱听。

老潘又看了看我,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懂,那我问你,这段唱腔是谁唱的?”

我说:“好像是任哲中,对不?”

老潘嘿嘿一笑,说:“行呀,没看出还是个行家,那唱两句,我听听?”

我为难了,解释说:“我不懂,真不懂,就是爱听。”

老潘又笑了,问我:“那你说,你都爱听啥戏?”

我如实相告:“过去常听革命样板戏,现在没人唱了,听的都是些老戏。”

老潘追问道:“都听了些啥?”

我说:“《三滴血》《火焰驹》《辕门斩子》《游西湖》《三世仇》《血泪仇》《洪湖赤卫队》《祝福》等等,多着呢。”

老潘双手一拍,指着他的手机对我说:“好啊,咱俩爱到一搭儿了,以后有时间了就来,我这手机里装的万货多得很!”

这天以后,我每次从门房前经过,只要老潘值班,我都会进去坐一会儿。老潘会打开他的手机,让我听他下载的秦腔唱段,任哲中、贠宗翰、马友仙、李爱琴、王玉琴、肖玉玲、雷开元、李东桥、李梅、李娟、李小峰、惠敏莉、杨升娟等,老少都有。

老潘不但能说出这些秦腔名演的名字、出生地,还能说出他们唱腔的特点,并且能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唱。

我问老潘,你这么好的嗓子,年轻时咋不考剧团演戏呢?

老潘一脸认真地说:“咱纯粹是谝闲传呢,哪敢朝那个山?荒郊野外唱个咣咣乱弹,差心慌,来正式的,吓死人了——”

我看老潘认真了,忙岔开话题问道:“那你会唱歌曲吗?”

老潘说:“会呀!你想听啥?”说着,在手机上点出了一串陕北民歌。

我问:“丁文军的《西口情》你会吗?”

老潘很自信地说:“手机上下载的我全会,不信?我给你唱。”说着就唱起了《西口情》。我很喜欢陕北民歌,尤其爱听《西口情》。老潘一连放了三遍,我也跟着学唱了三遍。老潘很得意地看了看我,接着又放马美如、刘涛、刘妍的歌。

这一天,我和老潘聊了很久,午饭时间过了都没有发现。

老潘爱唱戏的事情很快在小区传开了,只要他值班,每天晚饭后,小区门房就挤满了人,大姑娘、小媳妇来的也不少。开始,老潘只是放手机上下载的,可是架不住好事者起哄,老潘又是阳性子,经不起烧腾,最后都会拿出唱的最好的秦腔或者民歌奉献给大家。时间久了,几个爱唱的小媳妇、大姑娘经常来找老潘,要拜老潘为师,让老潘教她们唱。老潘谦虚了一阵儿就答应了。这以后,门房来的就是这几个爱唱歌的女人了,包括小区门口卖鸡蛋的小刘和收停车费的小丽。

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发现老潘一个人坐在门房里发呆,走到他身后一看,原来他正在欣赏刚下载的几首新歌曲,手机的音量调得很低。

我问他今天咋不唱了。

老潘手指了指窗外一个中年男人说:“那瞎锤子不让唱!”

我问为啥?

老潘愤愤地说:“人家说上班不能唱,再唱就要罚工资了。”

那男人约五十多岁年纪27eab1050ea0aae1550120564225d267dba47a034cd308807aa54f1491bc885d,光头,胖胖的,看样子像是个领导。

老潘狠狠地骂道:“昨天刚宣布临时负责,今天就找我的事呢,狗日滴!瞎锤子!”

我说:“不让唱就不唱了,下了班回家放开喉咙唱!”

老潘看了看我,眼睛一瞪,说:“锤子,他不叫唱就不唱了?我就唱,看他把我锤子咬了!”说着就把手机音量放到了最大,于是小区门口的歌声一下嘹亮了起来。

这天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老潘。

一天晚上,在马路上散步时,迎面碰到了老潘,于是急忙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

老潘说:“和那瞎锤子干了一架,弄不成了,回乡下住了几天。”

我知道老潘家在乡下,就问老潘是不是不来城里了。

老潘不好意思地笑了:“开始是想回去,可是弄不成,地租给人了,房子漏雨也住不成。说实话,在城里时间长了,回去还真不习惯。”

这话,我也听人说过,进城务工的人都有这样的困惑。城里不好待,乡下又回不去,这个问题很现实,多数人克服不了,在城乡之间来回折腾。

我沉思了一下说,光棍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要低头。

老潘眼睛又是一瞪,说:“锤子!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不信,还能把我饿死了?”

我说那你咋办?

老潘说:“老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实话给你说,兄弟东郊有个朋友,关系铁着呢,给兄弟寻了个活,还是保安,去他的,这辈子保安这皮还脱不了了。”

我接过老潘递来的一支烟,点着后和老潘告别了。

天很黑,我望着老潘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

鸡蛋刘

小区大门外,早晚都有一个卖鸡蛋的,年纪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胸大、屁股大,胖胖的,喜欢穿一件红色的上衣。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都叫她鸡蛋刘。

鸡蛋刘每天骑着小电动车来,带的鸡蛋也不多,所有鸡蛋都镶在一块带壳的塑料板上。鸡蛋分两种,一种白皮的,一种红皮的。鸡蛋刘说红皮的打荷包蛋不散,所以一盘比白皮的多收两块钱,也许是这个原因,大家都喜欢红皮的。

鸡蛋刘也爱听潘保安唱戏、唱歌,每天只要潘保安打开手机,她都会来听。小区里有个王姐,年纪不小了,但是腿勤嘴快,爱管闲事。每看到鸡蛋刘不在鸡蛋摊跟前,就会提醒鸡蛋刘守好摊子,她担心有过路的不良人偷走鸡蛋。

这天早晨,她照例对鸡蛋刘说了一嘴,鸡蛋刘说没事,现在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谁还看上那一两个鸡蛋。

王姐看鸡蛋刘满不在乎,就开玩笑说:“对面院子的常奶奶买鸡蛋来了。”

鸡蛋刘一听这话,就急忙往鸡蛋摊跟前跑,她记起昨天下午常奶奶要两盘红皮鸡蛋的事情。

鸡蛋刘到了鸡蛋摊跟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不见常奶奶的人影,于是问王姐怎么回事。

王姐笑了,说:“我哄你呢,不是常奶奶要鸡蛋,是王姐我要,咋样?都是买主,这两盘红皮的我拿走了?”

鸡蛋刘说:“不行,不行,这两盘红皮真是给常奶奶带的,昨天都说好了,她一会儿就来拿。”

王姐赖赖地说:“我知道你和常奶奶关系好,可是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我拿一盘,给她留一盘,行不?”

鸡蛋刘佯装生气地说:“不行!说好了就不能变,我明天给你带。”

王姐犹豫了,没再说话。

鸡蛋刘是个软心肠,见王姐不说话了,她倒没了主意。常奶奶老伴去世得早,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身边没人照顾,鸡蛋刘这几年没少关心这位老人,对老人的事一直很上心。

就在鸡蛋刘和王姐说话时,收停车费的小丽早已站在了她俩的旁边,当听说为红皮鸡蛋起矛盾时,急忙对王姐说:“我早上买了两盘红皮鸡蛋,让你一盘吧?”

鸡蛋刘好像也记起了小丽买过鸡蛋,发愁的脸上马上开了花:“那就谢谢小丽了,今天你俩都凑合一下,我明天给你们带好的。”

问题解决,三个人都笑了,回头看小区门房时,保安老潘的戏已经唱完了。

下午快下班时,还不见常奶奶的影子,鸡蛋刘着急了,这老婆子,平时下楼挺早的,今天都这时候了,咋还不见人呢?她心里觉得不对,急忙提起鸡蛋赶到了对面小区门口,门口的保安认识鸡蛋刘,问鸡蛋刘有什么事。鸡蛋刘说找常奶奶。保安说常奶奶今天没下楼。

鸡蛋刘二话没说,直奔常奶奶住的三号楼。常奶奶家在一单元二楼三号,鸡蛋刘径直推开虚掩的门,发现常奶奶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身上什么也没盖。鸡蛋刘走到常奶奶跟前,轻声呼唤常奶奶,常奶奶渐渐睁开了眼睛,看见是鸡蛋刘,就问是不是送鸡蛋来了。鸡蛋刘听常奶奶声音微弱,猜出一定是身体不舒服,就问要不要扶常奶奶起来。常奶奶说,没有大毛病,就是觉得头晕、心慌,身上没劲儿,想下楼,可是腿迈不动。鸡蛋刘问常奶奶要不要去医院,常奶奶说不用,她要鸡蛋刘给她倒了一杯水,并说放点儿白糖,以往出现这种情况,她都这样做。

鸡蛋刘曾在一家医院做过保洁,知道一点儿医药知识,她猜想常奶奶一定是血糖不正常,便叮嘱老人给家里备一些饼干、面包、糖果之类的东西。常奶奶说,春节她儿子回来时也给她说过,一忙给忘记了。

鸡蛋刘要帮常奶奶做晚饭,常奶奶不让。鸡蛋刘说你一天都没吃饭了,可不敢这样呀,身体要紧。

常奶奶说,那你给我打个荷包蛋。

鸡蛋刘说,我给你蒸个鸡蛋羹,你再吃几口面包,这些都软和,好消化。

常奶奶说鸡蛋刘想得周到,就同意了。

鸡蛋刘看着常奶奶吃了饭,就离开了常奶奶家。走到门口时,常奶奶才记起没有给鸡蛋刘的鸡蛋钱,又喊鸡蛋刘拿钱。

小 丽

小丽是小区大门外大街上收停车费的收费员,三十岁左右年纪,小个子、小鼻子、小嘴巴,长得很精致。每天骑着一辆小型自行车,来来去去,穿梭在大街上。

小丽的话不多,碰到熟人只是点点头,笑一下。可是小丽长得可人,笑得也好看,小区的人,特别是男人都愿意和小丽说话。

小丽很少进小区,只是保安老潘唱陕北民歌的时候她才来看看。熟悉小丽的人说小丽是榆林人,也能唱几句陕北民歌,但是没见小丽唱过。有人说,小丽没有人时才唱,唱得和陕北那个叫刘妍的歌手一样,一口哭腔,把听的人都能听哭。

时间长了,人们发现经常有个男人找小丽,这男人长得黑瘦,五官却分明,穿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走路总顺着墙根溜。王姐说,这男人是小丽的男朋友,在东郊一个工地上打工,因为爱打麻将老输钱,时常来找小丽要钱。

小区大门外左边的人行道比较宽,经常停着几辆收破烂的三轮车,听口音是商洛人,他们不喊也不叫,全是守株待兔式的等人送破烂上门。也许是无事可做,他们每天都睁着眼睛看过往行人,然后不厌其烦地进行分析讲评。小丽刚走开去收费,他们就开始议论小丽和小丽的男朋友。大个子冯认为小丽这棵白菜是被猪拱了,这么好的女人咋就被这个男人毁了。胖子老张说,那人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钱难买愿意。

最年轻的小马,是个高中毕业生,平时爱看书,最不喜欢老冯、老张说三道四地议论别人,听见他们又在议论小丽,就劝他们不要说了。大个子冯听了,很不愿意,说:“咱就是没事了扯闲蛋,咋了?还不能说?”

小马说:“背地里说人,叫人家听到了,不好!”

大个子冯眼睛一瞪,头一甩,说:“锤子!说了咋了?看谁能咋的?”

小马不说话了,掏出口袋里的书来看。

这时,王姐慌里慌张地来了,一看见小马就说:“快、快、快,你们快去看看,小丽她男人又来了……”

大个子冯眼睛一瞪,说:“来就来了,人家是找他女人,你紧张做啥?”

王姐脸一红,怯怯地说:“我看她男人不对劲,把小丽撵到街那边去了,还推推搡搡地想打。”

小马一听这话,很着急地问:“那现在呢?”

王姐指了指对面,说:“往那边去了。”

小马说:“王姐,走,我陪你去看看。”说着就向对面走去了。

小马跟着王姐,走到几棵银杏树跟前时,忽然发现那男人把小丽挤在一棵大树背后,正在小丽的口袋里掏什么。小丽拼命挣扎,可是怎么也挣不脱。无奈,小丽张口狠狠咬了那男人一口,那男人“哎呀”一声松了手,瞬间就抡起巴掌往小丽脸上抽。

小马看到这里,大喊了一声:“不许打人!”就冲了上去。王姐也跟上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小丽。

那男人看了看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没好气地说:“这是我婆姨,我们两口子吵架呢,跟你们有甚关系?”

王姐一边拍打小丽身上的土,一边说:“两口子也不能打人,有话好好说不行?都啥社会了,还这么不讲理?”

那男人说:“她不给我钱,还骂我,这婆姨就是欠打……”

小马说:“不给你钱,你就打人?一个大男人,没出息!你自己咋不挣钱呢?”

那男人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小马,问:“你是谁?”回头又问小丽:“这男人是谁?是不是你野男人?好啊!长本事了啊!”

这男人这么一说,小马忽然没话了。

“过路的,咋了?不能说话?我看你狗日的欠打!”小马回头一看,是大个子老冯,后面还站着胖子老张。

一下围了这么多人,男人也心慌了,转身就要向外走,被小马挡住了。小丽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她担心大家会打架,忙说:“走吧,走吧,让那神经病走吧,王姐,你快说话,让那神经病快走!”

王姐明白小丽的意思,拉了小马一下,那男人趁机溜走了。

小丽红着脸向身边的好心人说:“谢谢!让大家见笑了。”说完就跟着王姐走到路边一张长条椅子上坐了下来。

小丽告诉王姐,说她老公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回家就向她要钱。

王姐劝小丽不要着急。

小丽说,在陕北老家刚结婚时这男人还可以,虽说啥也干不了,却没啥瞎毛病,谁知一进城就学会了赌博,打麻将、挖坑、斗地主、飘三页、夹缝缝,没有他不会的。工资月月输光,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输钱了就向她要,她不给就闹架。去年冬天,因欠钱被债主打了一顿,头上至今还有一个疤,还不改!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小丽说着说着就哭了。

王姐心直口快:“过不下去了就离,天底下好男人多着呢,离开这万货就不活了?”

小丽说:“咱还有娃娃呢,离了咋办呀?我想他再不好,也是娃娃的亲爸呀!换一个也不一定是个好东西。”

王姐自觉口误,忙说:“也是,唉!这世界就咱女人们可怜!”说完,又问小丽道:“今天你老公没要下钱,晚上肯定又要找事,你可要小心。”

小丽说:“那倒不怕,我把钱已经存银行里了,那是给娃娃交下学期学费的钱,死活也不能给他。”

王姐看了看小丽漂亮的脸蛋,很同情地说:“这么好看个人,这么乖的女子,咋就不知道心疼呀?这个臭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小丽无可奈何地说:“混吧,混吧,混不下去了再说。”

太阳红红的,天气开始暖和了,地上草发绿,树上的叶子在发芽,星星点点的花也开始绽放。

晚上,小丽看着孩子写完作业上床休息了,正在洗衣服,忽然听见敲门声。小丽以为是老公回来了,没好气地说:“钥匙呢?自己不会开?”

敲门人没回话,还在“咚咚咚”地敲。

小丽打开门,发现是保安老潘,就问:“怎么是你?有事?”

老潘指了指屋里面,说:“让我进去说行不?”

小丽不好意思地说:“屋子太小了,没有地方坐。”

老潘一转身拉上了门,然后小声对小丽说:“你老公出事了!”

小丽一惊,身子向后一歪,靠在了墙上:“他做甚了?出的啥事情?”

老潘说:“他欠人家的账不还,人家把他的一根手指头剁了,现在在医院里包扎哩!”

小丽不满地说:“我就知道,这人迟早要死在耍钱上,唉!死吧,死吧,早死早安宁!”

老潘看小丽生气了,忙劝道:“伤不大,砍的是小拇指,不影响做活儿,我看问题主要是钱,债主家不答应,要他三天内交钱呢,不交钱,那就要砍手了。”

小丽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看了看老潘,忽然问道:“这事情,你咋知道的?”

老潘笑了笑,说:“我现在也在东郊打工了,和你老公离得很近,今天我要是不在现场,你老公就被打惨了!还别说,今天我这身黑制服还发挥作用了。”

小丽不明白地问:“你这是?”

老潘说:“打架就发生在我们单位附近,是我和我一位朋友拉的架,而且我还给你老公担保尽快还账呢。”

小丽终于听明白了,可是钱怎么办呀?那是要给孩子交的学费呀!她有心不管,可是老公再出事可咋办呀?

老潘看她犹豫,就说:“你这妹子灵性,还是救人要紧,钱一给人家就没事了。”

小丽觉得老潘说得对,应该先救人,一转眼她又想起了什么:“哎,老潘,你做好人就要把好事做到底,这次我老公必须下死决心,戒赌!他要做不到,死我也不管了!”

老潘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我让他写个字据给你。”

小丽认真地说:“保证书,对,是保证书!写好了,交给我,再说。”

老潘有点儿不愿意了:“那我还得跑一回?”

小丽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就辛苦一下,改天我请你吃羊肉泡馍。”

老潘走了,小丽陷入了沉思中,她在想孩子的学费,也想以后的日子。

王 姐

老潘走出这座城中村的村口,远远就看见正在遛狗的王姐,他知道王姐是个爱说闲话的人,他找小丽的事绝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于是就想躲开,可是没来得及。

王姐说:“哎,这不是潘保安么?听说你已经不在我们小区干了,咋又回来了?想鸡蛋刘了?”

老潘说:“不在你们这儿干,还不准来逛了?你看你这个人,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

王姐笑了,说:“不识耍,拿屁打,开个玩笑,不行?给姐说,干啥来了?今儿个我还问鸡蛋刘咋不见你人,人家还说不知道。”

老潘说:“这儿咱干不成了,人家欺负咱呢,到东郊了,换了个地方。”

王姐说:“树挪死,人挪活,人往高处走么,对着呢。”

老潘说:“没啥死活,就是混口饭吃。”

说到这里,王姐忽然用迟疑的眼光看了看老潘:“哎,不对呀,鸡蛋刘不住这儿啊,你是不是去小丽家了?啥情况啊?”

王姐平时总拿老潘和鸡蛋刘开玩笑,这里有个故事,老潘不想见王姐也有道理。前几个月的一个中午,老潘和鸡蛋刘在门房说话,分手时,老潘忽然摸了一下鸡蛋刘的大屁股,鸡蛋刘伸手打老潘,老潘又捏了一下鸡蛋刘的胖脸蛋。这一幕刚好被路过的王姐看到了,事后王姐说老潘撩骚鸡蛋刘,老潘说他没有,他是帮鸡蛋刘打屁股上的尘土呢。说这话的时候,老潘脸红了。

老潘急忙解释道:“王姐,这玩笑可不敢开,我人好不好另说,人家小丽可是好女子。我是去小丽家了,那是有事,真有事。”

王姐听老潘这么说,更来劲了:“甭心虚么,肚子没冷病怕啥吃西瓜?你说,你找小丽有啥事?你和小丽有什么事?说!”

老潘心里一着急,就把小丽老公的事情说了。

王姐一听,眼睛一下睁大了,两手往腿上一拍,说:“我的个天呀!咋有这事,小丽这回可麻烦了?”

老潘说:“现在没事了,就是钱,有钱,一河的水就开了!”

王姐说:“说得轻佻,吃了个灯草,钱,在哪儿弄钱去?今儿个上午两口子还为钱打锤呢!”

老潘狡黠一笑,说:“你不是钱多么,借娃用一下,娃有了再还你!”

王姐一听,火了,说:“你少胡咧咧,我哪来的钱?”

老潘坚持说:“全小区谁不知道你是富婆大款?装穷呢?真是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呀!”

王姐彻底火了:“滚!越说越来了,看把你能的?”

老潘借机跑了,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对王姐叮嘱说:“咱俩是开玩笑哩,可千万不要给别人说啊,要叫小丽知道会说咱的,毕竟人家娃遇事了。”

王姐没好气地说:“知道,知道。看把你能的,好像就你能行?”

老潘走后,王姐也没心思遛狗了,就慢悠悠地往回走。小区距这个城中村一站多路,王姐经常来这里遛狗,这里人多,卖东西的也多,王姐爱看热闹。

王姐叫王巧云,今年六十多岁了,老公是市政府机关的一个处长,人有本事,干得也好,可惜身体不好,五十岁出头就患心梗去世了。王姐的女儿和王姐一样聪明,大学毕业出了国,听说已经拿了绿卡。王姐的女儿孝顺,过一段时间就给母亲寄一些钱。说实话,王姐不缺钱,王姐缺的是人陪,她一个人过日子心里闲得慌,坐不住。平时没事,王姐就喜欢和门口、街上的人打交道。王姐认识的人不少,可是入王姐眼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收停车费的小丽,一个是拾破烂的小马。王姐喜欢年轻人。王姐还爱听老潘唱戏,但是不喜欢老潘爱说闲话、爱和女人打情骂俏,她总觉得老潘和鸡蛋刘关系不正常,两人经常挤在一起咕咕哝哝,

王姐想的更多的还是小丽如何熬过这一关,特别是小丽万一找她借钱,她借不借?借了,她担心小丽一时还不了;不借吧,又觉得小丽太可怜。怎么办?王姐正在为难,忽然发现小丽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王姐急忙忙迎上去。

“小丽,这么晚了,这是做啥去呀?”

小丽急着走路,忽然发现王姐出现在面前,吓了一跳:“啊,王姐,是你呀?这时间了,你咋还遛狗呢?”

王姐没接小丽的话,继续问道:“这么晚了,你急急火火地弄啥呀?”

小丽平时和王姐走得近,心里的话也不瞒王姐,于是就说:“我那死鬼惹事了,我想去看看。”

王姐已经知道小丽老公的事情了,但是她想起老潘的叮嘱,就假装不知道:“你老公咋的了,这时间还没回来,你不放心是吧?”

小丽说:“你不知道,今天又和人打架了,人家人多,听说把手指头都打伤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王姐说:“那你等一下,我把贝贝送回去,和你一块儿去?”

王姐说的贝贝是她的小狗,这狗还是小丽老公送她的。

小丽想有个人陪她去也好,可是又觉得天太晚了,怕影响王姐的休息,就说:“算了吧,老麻烦你。”

王姐一听这话,更增加了陪小丽的决心,她一把抱起贝贝,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黄 毛

小丽的老公叫黄远志,长得帅气,有一头黄色的头发,所以人们都叫他黄毛。黄毛也觉得黄毛好听,就任人叫了。黄毛从小聪明伶俐,长得也好看,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亲疼母亲爱,过分娇惯,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

黄毛的父亲是泥水匠,经常给人家盖房子、修屋子,两个出嫁了的姐姐家里也都富裕,所以黄毛家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有钱人。小丽和黄毛是邻村,小丽的父亲、母亲就是看上了黄毛的家境和黄毛的长相,才答应把小丽嫁给黄毛的。刚结婚时,小丽还满意,时间长了小丽才发现黄毛是典型的“驴粪蛋外面光”,可是迟了,小丽已经感觉肚子里有小人踢腾了。

年轻人想法多,不甘于过苦日子的小丽和想过城市生活的黄毛在进城这个问题上,意见出奇地达成了一致。孩子三岁这年,小丽和黄毛进了城,小丽通过一个在省政府当处长的亲戚找了个停车收费的工作,黄毛因吃不了苦,不愿干体力活,最后在东郊一家建筑工地料库管理材料。这地方人员复杂,干什么的都有,特别是打工的农民最多,聚众赌博的到处都是。黄毛没事干时,最爱看的就是打麻将、挖坑、跑得快、飘三页,他发现弄这事钱来得最快,从开始的参观学习很快发展成正式参与。第一次赢了一百多元,第二次赢了三百多元,黄毛高兴得睡不着,连上班的心情都没有了。但很快,黄毛就开始输了,口袋里的所有钱都掏光了还不够还账。最初,黄毛每个月都要给小丽交工资,后来不但不交了,还朝小丽要,小丽不给就偷,最后发展到从小丽身上抢。为此,两口子经常吵架闹仗。时间长了,周围的人也都知道了这小两口吵架的原因。

小丽和王姐赶到东郊一家职工医院的时候,黄毛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一位年轻的护士给小丽说,黄毛的伤不要紧,处理了,缝了几针,没问题了。打针主要是怕感染、发炎,还有预防破伤风这些事情。

黄毛开始不说话,当王姐询问情况时,才说自己不对,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不挖坑了。

小丽瞪了黄毛一眼,说:“狗能改得了吃屎?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改了没有?咋不叫人家把手给剁了呢?”

小丽的话刚说完,黄毛忽地坐了起来,扯着嗓子喊道:“叫他狗日的打,等我好了,看不把那狗日的杀了!”

黄毛的声音很大,惊得对面病床上的病人也瞪大了眼睛。

王姐急忙上前把黄毛按倒在床上,要他不要大喊大叫,影响别人休息。

小丽对王姐说:“不要理,叫他喊,说明那伤口还不疼,叫人家再砍一个!”

听小丽说这话,黄毛声音小了,话还在继续:“你这狗日的婆姨,也看我笑话?是不是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小丽说:“你把事情弄得这么大,你就不想想拿啥给人家还账呢?”

黄毛脖子一拧,说:“狗日的,把我的指头都砍了,还还什么账?一万块钱一根指头,清了,谁不欠谁的!”

小丽觉得黄毛说得对,但老潘可不是这样说的呀,于是急忙问黄毛,老潘说的是咋回事。

黄毛听说老潘去向小丽要钱,又火了:“这狗日的老潘,这次就是他伙计弄的事。你们知道不?砍我指头的人,就是老潘的朋友,他的工作也是那个人找的。”

原来是这样!小丽和王姐好像忽然间也明白了一些。但是,她们总觉得老潘不是那种人。

黄毛见小丽、王姐都在发愣,就说:“不要看披了个人皮,实际上狗都不如。这世道,人心难测呀!几年了,我一直看不懂城里人,咱弄不过人家,咱回老家行不行?”

小丽不认识似的看了看黄毛,问:“你说的是真话?”

黄毛点了点头说:“真话。”

小丽问:“你回去干啥?”

“干啥还不挣几个钱?我就不相信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小丽还要说话,王姐挡住了:“好了,不说了,咱现在就说黄毛这伤咋治?住院,还是回家?这伤,要养才能好。”

小丽问黄毛咋办。

黄毛说这一瓶液体挂完了,明天还要挂一天,挂完就能出院了,大夫说三天以后来换药,针只打两天。

还没等小丽说话,王姐就说了:“那咱们回吧,医院再好,也没咱家里好。走走走,明天再来。”

王姐看小丽没说话,又说:“回吧,回吧,回家有事也好商量,这里不方便,对吧?”

小丽点了点头,黄毛却说他不回去,回去明天还要来输液。小丽想着也对,就拿起黄毛受伤的手看了看。黄毛的手被纱布包裹得很厚,实际上啥也没看见。

王姐拍了拍小丽的背,说:“走吧,咱们回,你要看娃,我还有贝贝呢,走,一会儿没有公交车了,明天你早早来。”

小丽扬起脸时,王姐发现小丽满脸都是眼泪,她明白小丽是个善良人,对老公还是真心疼。

小丽和王姐走后,黄毛怎么也睡不着,他思前想后咽不下这口气。说好了马上就还账的,这狗日的黑三就是催着要,还叫来他的几个小兄弟帮忙,他没想到城中村的人这么坏,更没想到老潘也拉偏架。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气。他也怨小丽不给钱,要是及时把赌债还了,还会有这种事情吗?他恼呀,恨呀,伤口又开始疼了。

夜很深了,黑漆漆的世界一片苍茫。

又挂了一天吊瓶。小丽送孩子上学后来到医院陪了一天,下午三点钟又赶回去接孩子了。走的时候,给黄毛留了三千块钱,让黄毛办理出院手续。

看着这三千块钱,黄毛忽然有了想法,他知道治疗花不了几个钱,剩下的钱足够他回老家的路费。经过一番谋划,他终于行动了。

就是这个夜晚,他在工地上找了一截木棍,悄悄藏在黑三回家路上的巷子拐弯处。晚上,黑三喝完酒摇摇晃晃往回走的时候,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两棍。黄毛看着黑三倒在地上,便把棍子一扔,在巷子口挡住一辆出租车奔向火车站而去。

第二天天刚亮,黄毛就到了老家县城,他急匆匆找到一家公用电话,用电话告诉小丽,说自己母亲病重,他回老家去看望了。

黑 三

黑三被打晕了,醒来时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想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坐在地上给老潘打了电话。老潘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发现黑三除了头上一个大包,并没有外伤,更没有流血。直到看到不远处的一根木棍子才意识到凶手用的是钝器。

老潘把黑三搀扶到一个台阶上坐下,问黑三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黑三说,就是头晕得厉害,其他也没有啥,最多是脑震荡,不要紧,一时死不了!

老潘说,狗日的下黑手,老哥你猜猜会是谁呢?

黑三说,老哥这些年当村长,又当小区主任,二三十年了,没少得罪人,这咋猜呀?

黑三反问老潘,让老潘猜猜是谁。

老潘心里想到了黄毛,但是没说出来。

黑三说,我知道你想的是谁,但是不可能,那家伙这会儿还在医院挂瓶子呢,不可能!

老潘说,不想了,咱先休息休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年还等出个闰腊月呢!

黑三说,你兄弟本事大,这嘴也能翻得很!

老潘说,胡说呢,胡说呢,哪能和你老哥比?

黑三还是觉得不舒服,就对老潘说,咱回,哥这两棍不会白挨,一会儿给刘所长打电话报个警,那是咱兄弟,让安排手下警察查查,看那狗日的能跑哪儿去?

黑三又试着站起身,觉得头还是晕得不行,就叫老潘扶着他向家里走去。

老潘知道这是报答黑三的好机会,就弯下腰把黑三背了起来,黑三也没客气,挣扎着趴在了老潘背上。好在路不远,老潘很快就把黑三背回了家。黑三的老婆吓了一大跳,问出了什么事情,老潘摇手示意不要说话,顺势就把黑三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老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要黑三老婆去打洗脸水,给黑三擦脸擦手。

黑三老婆很不高兴地说:“整天喝酒,一天都不闲着,看看看,又是喝醉了。”

老潘说:“摔跤了,你小心后脑勺,那儿有伤,不敢撞上了。”

黑三老婆着急了,扳起黑三的头就看,这扳还真的碰了黑三头上的疙瘩,黑三“哎哟”一声叫了起来。老潘赶紧过去看,发现那个大疙瘩比刚才肿得更大了,而且还有了血丝。老潘心里有点儿慌,于是问黑三:“老哥,要不行去医院看看?给疙瘩上抹些药,不然晚上睡觉都不行。”

老潘这么一说,黑三也忍不住了,没好气地说:“你也不看几点了,我趴着睡,凑合一下,明天一大早去看!你回吧,你回吧。”

老潘一看黑三这态度,急忙说:“那你休息,我明天一大早就来。”

黑三说:“记着明儿多叫几个人,你一个人弄不动我!”

老潘连说是是是。

离开黑三家,老潘才发现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家是回不去了,单位大门也关上了,他翻墙进了单位院子,在传达室一个沙发上躺了下来。

第二天天刚亮,老潘就醒来了,他打开手机给黑三的两个关系最好的兄弟打了电话,要他们开车七点半准时到黑三家楼下等候。这两个兄弟都问什么事,老潘说,到了就知道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黑三的小舅子就在医院管后勤,第一时间也赶到医院帮忙。老潘看自己无事可做,就跑到黄毛住的病室去看,同病房的病人说黄毛昨天下午就回家了。老潘寻思事情有蹊跷,急忙打电话问小丽黄毛的情况。

小丽正准备送孩子上学,一听是老潘的电话,说没见黄毛。

老潘说,黄毛昨天出院了,你不知道?

小丽说我不知道他死到哪去了,我还说一会儿去医院看人呢。

老潘又问钱准备得怎么样?

小丽说,我老公的指头都被你们砍掉了,还要钱?我正准备上公安局告状呢,你们等着瞧!说着就挂了电话。

老潘也没话说了,这才想起应该去看黑三的治疗情况。

黑三的外伤并不严重,医生要求做CT检查头颅,结果和黑三想象的完全一样,是脑震荡。

黑三住院了,左手背上扎上输液针,右手拿的手机也没闲着,他给派出所刘所长打电话,打了三遍也没接。黑三觉得不对,就打电话给小区会计,要他买烟酒送到刘所长家。这事情办完后,又吩咐身旁一个兄弟下楼给主治大夫买两条芙蓉王,给陪他看病的人一人买一个肉夹馍。

中午的时候,小区会计来了,一进病房门就说派出所刘所长不在家,家里没有人。

黑三问,怎么回事?

小区会计伏在黑三耳朵上说,听说最近扫黑除恶,把刘所长牵扯上了。

黑三脸一沉,眼睛一瞪,问:“真的?”

小区会计轻声说,听派出所值班民警说的。

黑三说了声知道了,就让小区会计回家了。

黑三早就听说要搞扫黑除恶,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使他没想到的是刘所长这么快就被纪检部门控制了。凭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时候什么也不能做,老老实实待着是唯一办法。于是,他留下一个人招呼自己,要求其他人都回到工作岗位上,决不能惹是生非,有事第一时间给他汇报。

这些人走后,黑三才把老婆叫到病床前,如此这般地叮咛了一阵子,老婆慢悠悠地离开了病房。

吃晚饭的时候,有陌生人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给一手机打过电话,黑三听出是刘所长的电话,就说是。对方问他找这个机主有什么事情?黑三说,没事情,是朋友,想问候一下。对方说,那你明天上午8点钟到派出所来一下,我们有事情找你了解。黑三的头“轰”一下大了,想问有什么事,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黑三想了半夜,第二天早上爬起床就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民警,脸部都没有表情,问他是怎么认识刘所长的,昨天打电话干什么,平时有什么交往,都干过什么事情?黑三说他是小区主任,与所长交往全是因为工作。其他的话一句也没说。男民警见黑三不说话了,就让他在笔录上签了名,按了指印,然后放他走了。黑三走出派出所时,远远看见小区会计骑着自行车进了派出所,他想喊又觉得不合适,就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小区会计胆小怕事,黑三担心这会计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小丽和老潘

小丽接到黄毛电话后,心情一下好了许多,静下来她又想老潘来电话催要钱的事情,话是回绝了,事情总是没有解决,她想这迟早还是个事。

早晨起床后,她觉得头晕晕的,右眼也不停地跳。下午正在查没交费的车辆,忽然发现老潘向小区方向走来,她很快躲在一辆面包车后面,眼睛始终盯着老潘的方向。老潘还是那样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嘴上叼着一支烟。到小区大门外时,老潘先去和几个拾破烂的打了个招呼,给每人发了一支烟,说了几句话,然后慢慢地走到鸡蛋刘跟前。

鸡蛋刘正在给一位老太太篮子里放鸡蛋,看也没看老潘。

老潘觉得尴尬,就用脚踢了一下鸡蛋刘身旁的小电驴,鸡蛋刘这才回过头来。

“死鬼,来了也不吭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老潘说:“你看不见,也听不见?”

鸡蛋刘没好气地说:“我闻见了,一身鬼气!”

老潘说:“看样子发财了,口气硬得很么!”说着弯下腰伸手去摸鸡蛋刘的屁股。

鸡蛋骂了声“骚情”,就伸手打老潘,结果没打着,自己却一闪身坐在了地上。

老潘急忙上前去拉,却怎么也拉不起来。这情景被拾破烂的几个看见了,齐声喊:“抱啊,往起抱啊!”鸡蛋刘不好意思了,一翻身自己爬了起来。

老潘献殷勤似的去帮鸡蛋刘拍身上的土,鸡蛋刘真的生气了,板着脸对老潘说:“回家抱孙子去,是不是闲得没事干了?”

老潘红了脸,悻悻地说:“怪咱,怪咱,对不起,给你道个歉。”

鸡蛋刘说:“咋了,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还学文明了?”

“你看咱能文明么?前几天忙,没时间,今儿一下班就来看你,怪得很,几天没来还想得很。”

鸡蛋刘说:“呦,不知道又想谁了?”

“想狗,想狗!”这一句老潘回答得快。

鸡蛋刘说:“还真是,我今儿个早上就看见院子里的小花狗早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老潘没接话,却向前挪了一步,悄声问:“你这几天见小丽她老公了没有?”

鸡蛋刘抬头看了看老潘,然后说:“没有,没有见。”

老潘又问:“真的?”

鸡蛋刘说:“这谁哄你?没见就没见么,真的没有见。”说完又问:“你找小丽老公打麻将吗?”

老潘没接鸡蛋刘的话,又问道:“也没见小丽?”

鸡蛋刘说:“见了呀,刚才从这儿过去了,你没看见?来,我给你叫,这事简单。”

老潘正要挡,鸡蛋刘已经喊了:“小丽——小丽——”声音刚落,小丽就从一辆车后面出来了。

小丽出现了,老潘没吭声,小丽也没搭理老潘。

小丽问鸡蛋刘有什么事。

鸡蛋刘说:“是老潘找你,我没事。”

小丽这才说:“老潘呀,你又是给谁帮忙来了,这几天跑路费没少挣吧?”

老潘明白小丽的意思,强装着笑容说:“看这妹子说的,老哥这本事,能挣个啥钱嘛?我是这两天没见你和我黄毛兄弟,想问候一下。”

小丽“哼”了一声,说:“那人,几天都不见了,我还要问你呢。”

“那人能跑到哪儿去了呢?”

小丽说:“八成死了,叫狗吃了。”

老潘说:“不要胡说,不敢胡说。”

小丽头一拧,眼睛一瞪,狠狠地说:“咋不是的?”

老潘说:“好了,不问了,要是我兄弟回家了,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这可以吧?”

小丽说:“你自己找他,我见不上人。”说完,小丽转身走了。

望着小丽的背影,鸡蛋刘问老潘:“你弄啥事,咋老找小丽家两口子?”

老潘说,朋友托了个事,就是打听一下黄毛做啥去了。

鸡蛋刘看了看老潘,一本正经地说:“老潘,我给你说,小丽是个好娃,你可不要想打人家娃的主意,那黄毛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小心出事情。没事了,唱戏去!少骚情!”

老潘满脸堆笑说:“知道了,没骚情,不敢骚情,是真有事。”

鸡蛋刘也笑了:“量你也没那胆,你有啥本事?就是两句戏唱得还可以,甭说,这几天没听见你唱戏还真想呢。”

老潘说:“我给你说哦,城河边的戏多得很,秦腔、豫剧、碗碗腔、京剧,啥都有,好得很!哪天你来,我陪你。”一说到戏,老潘浑身都是劲儿。

鸡蛋刘说:“我还是卖我的鸡蛋,看戏、听戏,那是闲了的事情。”

老潘看时间不早了,就告别了鸡蛋刘。实际上他今天来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知道黑三已经不关心黄毛了,黑三在担心派出所刘所长和会计会不会把他供出来,那麻烦就大了。

前些年,老潘和黑三在一个基建工地上干过活儿,黑三是小工头,老潘是小工,因为唱戏,黑三认识了老潘,熟悉以后,黑三给老潘分了个管料库的轻松工作。一天晚上,老潘偷工地的废铁被抓住了,黑三放了老潘一马,两个人就成了朋友。从此,老潘熟悉了江湖上的一些规矩,就跟上黑三混了。

小丽离开小区门口,就给黄毛打了电话,让他在老家多住一段时间,等西安的事情平息了4DhSt83tFYdyCkeuevfq+g+K2TgOuocFfnuMYuUGvTE=再回来。

黄毛问又有啥事情。

小丽就把老潘找她的经过讲了一遍。

黄毛原本就没打算尽快返回,接到这个电话就满口答应了。

黄毛的手负了伤,也干不了什么活,一天到晚在村子里瞎逛荡。一天晚上听到一帮人在村委会文化活动室唱歌,就去看热闹,这一看就被领头的延明拉了进去。原来黄毛上中学的时候学过吹唢呐,这一摊子刚拉起的自乐班正好缺吹唢呐的。

延明问黄毛愿不愿干?

黄毛问一个月能弄几个钱?

延明说刚开张,别家弄早的一个月除去杂七杂八的开销,一个人能落个三五千块钱。

黄毛一听乐了,说行啊。

延明说着就给了他个唢呐,说那就一起弄吧?

黄毛也没客气,抓起唢呐就“哇哇哇”地吹了起来。

小时候学的东西不容易忘,黄毛吹了个短曲子,马上就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过了几天,一家人给孩子娶媳妇,黄毛跟着自乐班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结束时分到了200元钱。谁知这200元在身上没装几个小时就在麻将场上输光了。原来这个自乐班的几个男人都喜欢打麻将,他们一天除了演出就是打麻将。

就在黄毛忙着吹唢呐的时候,孩子放假了,小丽借这机会带着孩子回到了老家,黄毛在外忙着,爷爷、奶奶看见孙女激动得眼泪直流。

晚上,黄毛回来了,一家人都很高兴。睡觉时小丽忽然说到了孩子的学费,问黄毛手上有多少钱,能不能都交给她?

黄毛脸一下变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还有甚?见面啥话不说,就是钱、钱、钱,没有钱就不活了?”

小丽说,我也不想说,可是一收假娃娃要报名上学,不交学费能行?

黄毛说,你的工资呢?那不是钱?

小丽说自己的工资就那么多,交了住房租金,买菜买面买米,还有油盐酱醋,你算算,还有没有?

黄毛说,那就不上了!

小丽说,这是你说的?

黄毛说,我说的!

两口子的吵闹声惊动了老人,老母亲披上衣服拍儿子的屋门,两口子才不吵了。

小丽在村子里杂货铺买东西,听几个人议论最近村子里打麻将的事情,仔细一听才知道参与的人就有黄毛。小丽脑袋“轰”的一声,差点儿倒在了地上。她真想不到,黄毛经了这么多事情,这时候了还忘不了赌博。唉!难道这男人没救了吗?

小丽晃晃悠悠走回家,给婆婆说西安有事情需要返回,拉起女儿就出了家门。

女儿不愿走,想和爷爷奶奶多待几天。

小丽说,那你就在老家住着,收假时我再来接你。

女儿离不开妈妈,流着眼泪和奶奶告别了。

乘汽车,上火车,黄昏时分,小丽和女儿又回到了西安。一路上,小丽想了很多,最多的还是离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真的支持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崩溃的。

小丽和王姐

第二天早晨,小丽给孩子做好早点放在餐桌上后就上班了。第一个发现她的是正在遛狗的王姐。

王姐眼睛瞪得鸡蛋大:“哎呀!妹子!你这是弄啥哩,不是回老家了吗?咋又回来了?啥情况?快说!”

小丽强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说:“没事,就回来了。”

王姐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对!肯定有事!瞒姐呢不是?不说?”

小丽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唉,羞先人呢,那货回老家了,又在老家耍钱哩!”说着就哭了。

“这狗日的,还真的没治了?”

“谁说不是呢,估计把这货杀了也没有血!”

“那咋办?”

“凉拌!”

“你把娃领走了,人家也不管?”

“人家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娃她奶倒是舍不得娃,娃也不想走,但没办法么,唉!”小丽长叹了一口气问王姐道,“姐,你说真话,妹子现在咋办?”

王姐笑了笑,说:“这可把人难死了,你让我想想。”王姐早都想支持小丽离婚了,但是她不敢说,她认为这是一个人的大事情,应该让人家自己拿主意。

小丽说:“我活得都不如一条狗,我都觉得我自己可怜。”

王姐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别人家的事情咱不知道,都难。”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走着走着又到了小区门口,鸡蛋刘还没出摊,三个拾破烂的少了小马。小丽问王姐小马咋不见了?

王姐说,听说送外卖去了,送外卖工资高。

这时候,一辆汽车动了,小丽发现这个车主没交费,急忙追了上去。

王姐牵着狗也跟了去。

车主是个年轻的女子,穿得很时髦,却不愿交几块钱的停车费,王姐上去说了几句,那女子掏出三块钱扔在地上,把车开走了。

十多天过去了,小丽一直没有黄毛的消息,也没见老潘过这边来。这天晚上,小丽的大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有人告诉她,黄毛在老家拉扯了一个唱歌的女人,关系很不正常,要小丽赶快回老家。

黄毛爱赌博,小丽清楚,说黄毛找女人这还是第一次,但是无风不起浪,有人说,那一定是有影儿了,不然别人怎么会说呢?这一次,小丽下决心了,她不想再征求别人的意见,她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坚决离婚,过让自己舒心的日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小丽上班时又遇到了王姐,王姐一见面就说我给你说个好事。

小丽问什么事?

王姐说,常奶奶的儿子要给常奶奶找个住家保姆,月薪5000元,你愿不愿干?

小丽说,我带着孩子,住常奶奶家不合适。

王姐说,常奶奶同意你带孩子住她家,还说她喜欢孩子。

小丽想了一下,说这是好事情呀,工资也不低,常奶奶那人好,也好合作。

王姐说,人家看上你了,委托我征求你意见呢,你要没意见,我就回复人家了?说完又说,本来常奶奶要用鸡蛋刘,有人给常奶奶说鸡蛋刘懒,饭也做得不好。

小丽满脸堆笑,问,真有这好事?

王姐说,还有好事呢。

小丽说,你快说,啥好事?

王姐说,你真想听?

小丽说,你快说呀,好事我都爱听。

王姐说,这还是等以后再说吧,现在说不合适。

小丽“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尾 声

我出门旅游了一次,回到西安时,发现小区外面的人行道拓宽了,路边也种上了绿植和花,晚上散步时格外舒服。

在路边一张长条凳上,我看见了王姐,王姐一手牵着狗,一手拿着手机。我叫了一声“王姐”,王姐眯着眼扫视了一周,才发现了我。我说王姐把我忘了,王姐说是手机看的时间长了。

我问王姐最近都发生了什么。

王姐很高兴地告诉我,说小丽和黄毛离婚了。

我说在一块儿老打架,不过了也好。

王姐说,当然好了,小丽现在在常奶奶家当住家保姆,一个月工资5000元,好得很。

我问老潘还来唱戏不。

王姐说,甭提那货了,一天跟着黑三混,现在混进去了,听说是一年,还罚了两万元。

王姐还告诉我,说鸡蛋刘老公脑梗了,半个身子动不了,回老家照顾老公了。

王姐说还有一个事情,让我猜。

我说,我猜不出来。

王姐看了看周围,悄悄对我说,小丽和小马谈上了。

我说,红娘一定是你,我敢肯定。

王姐“嘿嘿”一笑,说是人家自己谈的,我只是挂名儿介绍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很可惜,再也听不到唱戏的声音了。我忽然又想起老潘来。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