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瘸一拐的铃铛声
2025-01-01范怀智
范怀智,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安徽文学》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铃铛与火焰》,长篇小说《兽》。
1
细细地想,该叫他德禅还是叫德善呢!
小湋河川的人禅善不分,叫禅也行,叫善呢也行。说来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明,德善老汉就是德禅老汉。一句话,德善老汉叫狗咬了,狗叫旭娃。
弄不清楚,德善老汉呢,咋给他的黑狗取了个旭娃的名字!旭娃就旭娃吧,反正还有人会把自家的狗叫豆浆叫量子。没有谁说狗能取这样的名字,不能取那样的名字。反正那狗叫旭娃,也可能是绪娃、续娃等等,当然旭娃的名字是德善老汉叫出来的,他老是那么一个怪怪的人,不爱说话,一个人守了院场。要不是旭娃咬了他,我懒得上到他的院场上去。他的院场上有两棵枣树、两棵苹果树,还有两棵石榴树,连同院畔上长了两棵杏子树,看来一切皆是成双成对的样子,独他本人却是个枯老头儿,用文绉绉的话说是个鳏夫。
树呢是老树,长得茂盛,一年不少结果子,凡路人上到院场揪拽了尝个鲜,旭娃不叫唤。德善老汉圪蹴在窑门前叭嗒叭嗒吃着烟,烟雾飘散,风一飘绕,烟雾没了,化做了风。就是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熬日月的旭娃,咋能把德善老汉咬了。咬在哪?咬在了脸上,把个胡子拉茬的脸,咬得血糊拉滋的。
在村上的幸福园吃过午饭,忙乱地应酬了大半天,脑门子迷昏昏的,刚躺上连椅,就听见瘸腿子二强隔了村委会的院墙喊。
“樊主任,哎——樊主任。”
什嘛子事情?急慌慌的不能进到村委会说。他站到墙头外,对准我的窗户喊。村委大院是小湋河川最大的院子,原是能容纳四五百人的小学,学校建起不久撤销了,并到了紫蓝镇中心小学,村委会搬了进来。
学校旁侧,原来村委会的三眼老窑乘势改造成了村史馆、农家书室和幸福园。老村委会往西,是村卫生室,前几年建的,有村医,是紫蓝镇卫生院的大夫,她每周二、四下午,来卫生室坐个诊,卖几盒药,若要打点滴,她则指派到镇卫生院去。有必要说说小湋河村的行政中心,大致就这么个样子。
驻村工作队的三个人到二楼的宿舍午休了,其他村干部回往自家的院场吃午饭。我稍作歇缓,二强咋就慌急地喊上了。隔着墙,还一个劲地冲着我的窗户喊,这个像糨糊一样黏的二强。
“有话咋不能进到院里来说!”我对着窗户给二强回个话。
“门要开着,我咋能站到外头,看你个樊主任说下的话?”
二强这话说的,肯定是幸福园做饭的洋芋精收拾完了锅灶,带住幸福园的窑门后,顺手带住了村委会的大门。村委会的大门正对着老村委会的院场,老村委会的院场曾是操场,篮球杆、乒乓球案子还在呢。放了寒暑假,回到河川的孩娃们会来打个球。乒乓球倒好说,若打个篮球,有时要把半场篮球凑起来都难,精明的后生外出打工了,去西安、上海、新疆,去日本、去伊朗的都有。
西安远不远?从紫蓝镇往南三十里,再到渭河南岸的高铁站,四十五分钟到西安,八个小时到北京,若不嫌泼烦,天黑坐高铁,在北京的夜市上吃碗炸酱面,第二天晌午不就回到河川了嘛!洋芋精叫杨玉婷,我们叫走了样,叫成了洋芋精。用小湋河川的口音说来洋芋精跟杨玉婷的差别不大,就如同德禅跟德善的差别不大一样。洋芋精长得像《乡村爱情》中的谢大脚,她要在村委会门口有个小超市,那她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谢大脚。毕竟到西安卖过几年肉夹馍,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儿,倒干净利落得很。
我曾试着把洋芋精跟瘸腿子二强往一起撮合,二强曾是个砖瓦匠,有过婆姨,出了工伤瘸了腿。洋芋精的老公在西安出了车祸,她索性拉载了城中村的家当,回了河川。
2
幸福园的硬件设施安顿好了,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做饭,来料理日常卫生。孤寡老人没几个愿到幸福园来住宿,偏是中午的这顿饭,他们却要早早地来,或坐到幸福园门口的铁椅上晒个太阳,或圪蹴到院畔的槐树下谝个闲话。那么晌午的这顿饭就必不可少了!
请谁呢?满河川找不下个合适婆姨。这个做饭的婆姨,一要锅灶好,二一个呢要干练,能打理日常事务。大家伙儿坐到一起商议,看看哪个村民组有人选,说来倒有这么一个,就是我们组的杨玉婷。大家商议,洋芋精来幸福园正好可以补充个公益岗位。既然洋芋精是我们杏子湾组的人,三顾茅庐还得我去。
“该承诺的都承诺了,该说的好听话都说尽了,她还不来咋整?”
“还能咋整,一十三省的人儿哩,我就看下个你。”任书记说。
“好好好!”任书记这话说得人爱听。
没想到三顾茅庐,她还没答应。四顾茅庐没人说不许,第四次去了,第五次我上了院场,她正在窑檐下的水龙头前洗衣服,衣服不多,没摆洗衣机,衣服浸在洗衣盆子里,花花绿绿的,泛着湿漉漉的光,晌午的太阳晃眼得很哩。
前些年,洋芋精院场上长满了茅草,老兔子在蒿草丛生了小兔子,茅草深处的野鸡孵了小鸡,二强的羊也会溜进去揪个草。糊在玻璃上的窗花都破朽嘛,窑垴的锅台上、柜子上落满灰尘,落了白花花的鸽子粪。鸽子们肯定从窑檐高处的哨眼钻进!灰头土脸的炕头上方是一排醒目的奖状,奖状贴在炕墙上,是宿满尘土的窑垴里最鲜活的颜色,看来她家的儿子机敏得很,这个小娃娃圆头实脑,在村小学上到了三年级,随了她去了西安。我们以为她们永远不会回河川了,连同她自己都这么认为,都这么说的。事与愿违,灾祸突如其来。来了就来了,来了就熬,来了就受嘛。
黑夜里,国强的灵柩从西安回了小湋河川。按照俗情,洋芋精跪上院场一哇声地哭土神时,大家伙才知道,国强出事了,出了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在这扑扑晃晃、毛毛糙糙的人世上,除过能带起哭声的生事跟死事,其余尽是些轻若鸿毛的事!人生一世,什么情呀、爱呀的,有时夜半了想想,还不得对着月亮喷出了笑声。什么怨憎恚、爱别离、求不得,若想想,真把人大门牙得笑掉。
听到洋芋精哭号,旭娃紧赶慢赶地吠吼。村落间熄掉的灯扑闪闪亮在了窑窗上。洋芋精跪伏在院场上,要告知天地神灵,最最重要的,得告知小湋河川的土地,生于土、长于土、养于土的国强,现在要回到土里去了。这天底下最大的一桩事,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那桩事,叫洋芋精家提早摊上了!摊上就摊上了吧,摊上了那就告知土地,让它敞开襟怀,索性儿把国强的一生收回去,连同他的精明强悍、健壮英武收回去。除过小湋河川的土地,他没有合适的土地归栖。
趁夜黑,人们匆急地赶往了洋芋精家的院场。趁着黑,闷声不响的村人们铲除了杂草,清理了老窑间,并给老窑通了电。昏渺的灯影里,院畔的老杏树上,我跟国强小时摘杏子吃的老杏树上,挂起了一杆长绫绫的魂幡,经红纸绿纸装点过的魂幡,丈二长的魂幡斜歪歪地飘摇。丈二喻示着一个人的一生,丈二里的十二尺有一年里的十二个月,一天里的十二时辰,没有谁的一生不是一年年、一天天循环往复着,像个小补丁跟大补丁补缀而成。长长的魂幡哗啦啦地抖颤,恰是这么一杆魂幡地抖颤、飘摇,向氲氤的小湋河川昭示着,一个人就此别过,就此离开了欢喜烦忧,就此作别了折磨人的家人们,就此破灭了梦一般的幻境,要躺进土的深处,等土来慢慢地消融他、接纳他,如同晨起的大日头,收走了满河川的雾和风。触摸不到的风撩斜着魂幡,风就在那里,老杏树的枝头光秃着,除了一泓流水样的魂幡,突兀的枝梢伸向天空。这棵老杏树上,不知攀爬过多少的孩童。修葺过院场,村人悄没声息地走尽了,徒余几位亲族里的长者,陪侍着杨玉婷母子,还有门板上睡倒的国强。
这一回,国强真把世事撩抛下了。亮哇哇的节能灯炽白刺目,国强的手露在衣袍外头,干净白晳。他脚前的瓦盆里焚化起火纸,老人们商讨着安葬事宜。赶到鸡鸣前,我搭了梯子,上到窑檐顶的哨口处,清扫了能漏进星光的哨口,哨口做啥用?平常用来走烟透气的哨口,村人叫它烟格子,若人遭逢了一生里最大的事体,哨眼自然成了天窗,肉身沉下去,飘起来的灵魂钻过天窗,飘往天上去。
我清扫了天窗,天窗里潜进毛葺葺的星星。我隐隐地听到了鸡鸣,夜黑深处的鸡鸣,犹若一米星光的鸡鸣。多年了河川没人养鸡,可到鸡鸣时,仍有隐惑的鸡鸣声。瞑了眼目用心来听,竟听不到丝毫声息。倒在有意无意间,薄若蝉翼的鸡鸣,状若一痕蛛丝飘绕而去。老人们说,天鸡叫哩!炽白的光影里,窑墙上奖状分外醒目,橙红橙红的叫人羡慕得紧。天窗净洁敞亮了,与这么样的一个儿子作别,应该欣慰,应该来得干脆决绝,说走就走吧!
不用揣测,就该明白国强的心愿,他希望妻儿能把他葬进村北的坡地,那里是杏子湾的祖坟。村里每年会有人住进坡地,坡地长满了杏树。春天了,粉红的落英罩满一堆堆鼓鼓的坟头。到麦收前后,我们常到坡地,踩着长满蒿草的坟头摇杏子吃。到深秋,绛红色杏叶儿罩严坟头。深冬里风撩抛了白格晶晶的雪,在坡地上漫舞。从坡地,可看到弯折的小湋河,跟葳蕤的河川的全貌。
3
国强安葬毕,洋芋精专意来村委会谢过我,她去了西安。大半年过去,院场长满杂草,小兔子生进了草丛,高草间孵出了机警的小鸡。二强的羊隔三差五地去揪个草。
二强的院场距洋芋精的院场很近,好似丢个盹,好似公鸡给母鸡踩个蛋的工夫,偷蹿进院场上的羊肚子会给塞得滚圆。杏花开过了,黄橙橙的杏子落满院畔,到红亮亮的杏子叶落满坡地,杏树的枝头徒余了空枝,被风呜呜地摇响。洋芋精突然回来了,西安的货运公司拉载了日常的家当,是国强的头一年祭日的前夕。国强过祭日的当天,洋芋精约请了村人,来她收拾一新的老窑吃过一顿午饭。
此后,洋芋精来过几回村委会,她来要回她家的几亩地。她家原本在河川有过三亩地,上次土地确权时,她儿子还没出生,因此上河川里仅有国强跟她的三亩地。儿子十岁时,她们一家进城了,属于她们家的三亩地摞了荒。前两年土地重新确权,没有她家的信息,国强本人没回来,她家的四亩五分地没登记进确权名录,那么她家本有的四亩五分地未被确权,没给她家分地。这一次她拿了户口本,来村委会讨要自家的四亩五分地亦合情理。
“还以为你不回咱杏子湾了。”
“前两年就这么想,可一眨眼,就变了嘛!”她们的户籍还在小湋河川,户口薄上三人,国强、杨玉婷和儿子。
“你儿子的户口没转走?”
“转到哪去?到哪还不是个小湋河川的人?”
她的话有些陡,陡得跟挂上坡面的羊肠路似的。不过她答得中肯,到哪儿还不是小湋河的人!也像在说,到哪还不是娘的娃娃嘛!
一等一的好地没了。要分地,村组里留有十多亩的机动地,以往有了新添进的人口便要分到各人名分下的地。杏子湾的机动地在小湋河的河滩,净是些沙土地。同样是耕种,沙土地顶多亩产六百斤小麦,她不嫌弃。
“一料子的田获,够吃就成!”
“能吃多少?一亩地的收成,一个人一年吃不了嘛!”
“有了地,这下又成了河川的人嘛!”
“这也是!”
洋芋精的儿子在天津上了大学。她这次住下来,没了要走的迹象。分在河滩上的地,她耕种了一亩,剩下的她流转了出去,这两年广州那边的人来河川建大棚。有了大棚,河川里的婆姨、老人们有了营生,棚地里常年有活要干,就是到冬天,泛着阳光,一片雪白的大棚下,还要种西红柿、种炮椒、种黄瓜。到腊月这些赶春节的蔬菜会运往上海、南京的超市。
洋芋精偶尔会下到邻村的大棚地去务工。更多时候,她精细地修整着场院,粉饰那老窑。有一天,她给院畔的老杏树上挂了盏盏的小灯笼,并给杏树的枝梢上串了星星点点的彩灯,还有她的窑檐和窑窗。一到晚上,她家成了河川里唯一有彩灯的院场,好似七彩的繁星,不偏不倚瞅准了她家落下来。还以为她要在院场上经营农家乐,这个点子也好,只是一年下来,她并没有。隐隐的,似乎觉着她对院场有着某种亏欠,这一回,她要让荒弃多年的院场重焕光彩,以弥补她心中的负疚。由于她的举措,村委会有了搞农家乐的设想,但没人投资,只是空想了一番!
4
河川里除过白哗哗的西瓜棚,剩下的地全种了高梁。若到中秋,站到村委会前的场畔上往南看,满河川里青一色的大棚白,要往北看,又尽是火焰样的高梁红。高梁是邻县的几家小酒厂种下的,他们每到麦收后要种一季高梁,用自家的高梁酿自家的酒,尔后送往大酒厂。农家的小作坊,来河川种三五百亩高梁的也有,别指望大厂里能酿出啥好酒,它怎能酿出小作坊的味道!
麦子收获,田地生起了青生生的高梁苗,满河川的麦茬地光秃了几天,又浸满了绿,反正河川里满是水浇地。火天大日头的,麦芒似的阳光刺到脊背上,像被铁刷拍打了一样刺痛。这个洋芋精,把个院场收拾得古朴雅重,老杏树下的石磨盘旁多了一簇竹,竹旁安放了一面旧磨盘支楞起来的石桌,石桌旁散乱着几块青光光的石头。院西的崖根下,那处破败的鸡橱修整过,还挂了个绣花的门帘,这哪是鸡橱嘛,分明成了闺房。院南曾有排厦屋,厦屋重换了顶,一溜整齐的青瓦下,摆放着三五口水瓷,大大小小依次排列,黑釉釉的瓮里积深了檐水,瓮里种了藕,三五朵莲花擎了欣长的茎杆,探出瓷沿,粉朴朴地探得老高。日月究竟咋样变化的,看看瓮口上招摇的莲花,便能看个明白。
十天前我四顾茅庐时,空旷的大院场,还在晌午的大日头下打盹儿。到此日,竹更绿了,檐口下的黑老瓮里探出了花苞。这个净洁清爽的洋芋精,真有几份雅致,真成了越活越有味的那么一个婆姨。
不知她是不是有意回避,当我进了院场,她便轻捷地进了窑垴。火天大日头,悬在小湋河川头顶,威威势势地悬在大西北的上空。晌午了,听得出来,她在老窑里烧锅燎灶,炒菜的铁铲磕碰着电磁炉上的铁锅。这个晌午,她准备捞长面,兴许要做一顿花样翻新的午饭,到底会做啥饭,我没有进窑去,哪能晓得她做着怎么样的筹备!也罢,见与不见我就在这里呢,你若出窑,我跟你拉个话;你若不出窑,我便背依窑檐圪蹴圪蹴,叫你知晓,我来过,我在火天大日头下,曾踩踏进你家的院场就成。
卸掉头顶的草帽帽,大日头苦焦焦地晒着,晒得河川大口大口喘气,像受不住燥热的狗一样,吐着红腥腥的火舌头喘气。旷远的河川正渴呀渴呀地叫唤。好些日子没落雨,小湋河川渴得慌急,我咋有不渴的道理。水龙头没关紧,漏着一筷杆细的清水。将草帽帽挂上水龙头的脖项,我趴到水龙头下,清水灌满了肚子。我拧紧了水龙头,圪蹴到窑檐根,我得沉静住性子,等她。她要出窑也好,我就给她拉上那么一句话,她不出窑也好,我也省得跟她拉上那么一句话。
牛皮哄哄的大日头悬到老杏树的上空。这棵老杏树,不论哪年都长得茂盛,树上住着个啥样的树神,它老是一副欣欣向荣、恬淡怡静的样子。杏树下的老碾盘,是我跟国强请了村人,花了两天的光阴,撬挪上了院场。院里没了水声,窑垴里突然没了铲子的磕碰,电磁炉停歇了声响。
停了就停了吧,这个婆姨,请你做饭,给你工费,你若不愿,大不了我去顶替个你,旁的饭食我做不了,每到晌午做顿捞面,我有啥不会!
碾盘上的两只麻雀正斗嘴,先在碾盘正中的碌碡上,扑棱棱着翅膀吵吵地叫,随后一只跳落上碾盘,另一只追撵到碾盘上,面对着面,聒聒噪噪地吵,一脸怒容,拖拉着翅膀,果真摆开了咬牙切齿、赤身相搏的架式。两只小小的精灵,在这世上能有啥样的过节,一只飞走,一只扑撵于身后,老杏树浓密的叶梢间,仍有它俩愤恨仇视地吵闹,这争吵比杏树枝头的叶子还繁茂。
你不出窑门,我不久等。三顾茅芦也可,五顾茅芦也罢,你若不来,每天做顿长面,我的手艺一准比你高明。
树梢头的青叶儿一片两片地落。小小的精灵,两只麻雀果真揪斗到一处,看来不只此世怨怼,定是多世的仇敌。我起身走去!背袖着手,跷个大步子,我有意吼唱着走去。好歹是个村委会主任哩,我樊明周用不着低三下四地求你。
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看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榆树树你就开花,圪枝枝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哥多呀,啊格呀呀呆。
浓荫蔽覆的枝梢间,几瓣轻轻的羽毛飘下。它俩鹐啄到了一处,鹐到浑身淌毛,不可开交。
我真的忘了草帽帽,我一点都不晓得。第二晌午,火天大日头的,河川有了蝉鸣,不知节令到了何时,一准要入伏了。太阳那个烧到了天上的大熔炉,它真的把沸腾的铜汁倾进了河川,一带弯折的小湋河,泛着刀刃似的光。她从火烫的天底下,进了我的屋子,屋门敞亮得很,满川河的人,只要有人愿意,皆可进到村委会。草帽帽给顺手放到了办公桌上。
“咋的?还给我买了顶草帽!”
“旧的。”
“咋不买顶新的。”
“新的怕你不要!”
“要!咋的不要!”
“把钥匙给我!”
我抓起草帽,挪往一旁,桌面显露了白光光的钥匙。她一伸手捏走了钥匙。
“你可想好了,是长期的?”我板着脸问她。
“先做个把月再说!”她没理识我,她的脸平得像深秋的河水。火火的大日头,烤红了她的脸,真比那三月的桃花还红,她捞走了钥匙。她转身走出了门,她撩抛了一句话来。
“往后你得买菜!”
朝住沸沸的滚烫烫的阳光,我说:“我买。”
“就做晌午一顿饭!”
“一顿!就一顿。”
她说啥,我都得许诺。我朝灼眼的大日头底下唤她!
“咋不把草帽帽戴上?”
“汗腥腥的,谁要!”
听得见,她出了村委会的铁栅门,走往幸福园的方向。喷吐着大火的大日头,红格莹莹的桃花不只开在了她脸上,她的脖项上也盛开了桃花,明白着她的心思,她不走了,思前想后过很久,决定留在河川里,哪儿也不去。
5
二强养了三十多只羊,他的羊群穿过村子前往坡地,或者羊群从村北齐整整走回时,羊群们的小蹄子溅起一溜黄尘,挂在头羊和另几只羊脖上的铃铛就该沙哑地响起,一瘸一拐的二强这时就穿行在他的羊群里,他张着脖项朝洋芋精家的院场上瞅瞭,他一瞅瞭,一掂起脚跟,一撴长脖子,挂在腰胯前的铃铛便要响得慌张,浩荡的羊群咩咩叫着止住了蹄步。他又不得不收回脖项,放稳脚跟,驱遣着它们走往村庄的深处,或者走往寂寥的坡地。
土尘里走着一瘸一拐的二强,他腰胯上的铃铛一瘸一拐地响着。头羊听着二强的铃铛,羊群的副统领们听着头羊的铃铛。铃铛的声响各有不同,羊群明白,二强却不明白,他只知道那些铁的声响,仅是归拢羊群的警示。二强才是羊群真实的统帅,头羊无非是他的统领,羊群不明白他的心思,我却多少明白一些。
到冬天,满河川的大棚收尽,满河川的高梁收尽,该种小麦的田地焕发了新苗,大农机翻耙过该休整的田地慵懒地舒展着,晒那初冬的暖阳。
夜黑里,往圈棚间拢了羊,二强掮根羊腿,上到我的院场,进了我的窑垴,炖个羊肉吃。到冬天了,不炖个羊肉,不抿口小酒的日月还能叫个冬。冬天的天一天比一天吊得高,蓝格森森的,有了一种莫名的深遂与幽渺。二强从不宰杀自己的绵羊。他把一半成羊卖给了羊贩子,他用卖羊的钱到紫蓝镇掮了两根羊腿回来,一根同我抿酒吃,一根要送给洋芋精。
冬夜的星斗格外分明,阔绰的天河斜挂在空中,一头连着空茫,一头连着远远的山堹。吃着羊肉,抿着小酒,我似乎听见天河虚静的流水声,还有阒寂的小湋河的沉静,浅浅的水流从河滩上的石缝穿梭而去。
我说:“就你个放羊汉,洋芋精能看得上个你?”
二强说:“咋不成,不送条羊腿,咋能晓得人家婆姨的心意。”
我说:“谁的羊腿谁送去!”
二强说:“羊腿炖烂了,吃进了肚里,自然就明白香味。”
我说:“你说婆姨,即就她吃了羊腿,你咋能叫她愿意。”
二强说:“我算不上小湋河川的马云,也算得上小湋河川的刘强东哩。”
我咯咯笑了。二强呵呵地笑了,二强笑得憨实,我笑得有些奸邪。
我说:“二强,你就得了吧!”
二强说:“永不放弃。”
酒在身骨子里乱蹿,炉火轰轰吼吼地烧,窑垴热得紧。我起身趔趔歪歪着拉开窑门,两个佯佯昏昏的光棍,听任夜风扑进,听任天河挂进窑垴上空。点点的星光钻进来,二强扶了扶门框,他要走了。下了院场,在一瘸一拐的铃铛声里,洋芋精的窑窗上是否还亮着灯?二强嘛应该野着个嗓子吼喝,喝吼得满河川都荡起嗡郁的回声,在星斗明烁、天河喧腾的时分。
锅儿来你就开花,下不上你这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二强肯定吼了唱了,可他没吼出声,没唱出个调调,他的歌在心窝里打转转,没能高高亢亢的从喉咙里干豆子似的蹦出,即便他有个拦羊的嗓子,放牛娃的腔道又能咋样!冬夜深隧,若一个人掉进了夜空会咋样?还能咋样?就像那些个明闪闪星星,掉到再深,终究还在天里!这个小湋河川的马云,他的羊群每年享受些补贴,冬天了再陆续卖掉近二十只的成羊,他算不得富有,可一个人的日月过得充裕自在。有时觉着,他所拥有的马云倒没有。
麻昏昏的夜,一痕弯月像笑眯眯的眉眼显现在杏梢间,月亮嵌了在梢头。这时候,月亮钻出了小湋河的河底,窄瘦了的河水,漫过那枚弯月,像条小银鱼样的月亮轻晃地游动。二强走得趔趔歪歪,他腰胯间的铃铛一瘸一拐的响得甚。谁叫他有了密麻麻的心思。明知这样的心思不会获取果实,寡淡的日子一定有了杂陈的五味!无数的星斗间,独有一颗星斗的光亮幽暗了一些,羊群循着一瘸一拐的铃铛声凝望,头羊脖项的铃铛应和着一瘸一拐的铃铛。除过羊群,没有别的哪个人会等他。
还以为几盏清酒后,昨日皆会如风而逝。未曾想到,二强还记想着他说过的话。第二天,风里蹿起铃铛声,风吹上了院场,背着背篓,他果真拿了根结实的羊腿,放上我窑前的石桌,这是托付我送呈洋芋精的羊腿。冬天了,生灵们卧了藏,天冷冷的,村人们也卧了藏嘛,村委会的公务少了许多,我借机偷个懒,天要捂下一场白雪,烧烫火炕,我好捂严被子,很美气地睡一觉。多想在冬雪的日子狠狠地睡,睡到河川寂静,睡到四野素白。
“夜黑里胡乱说说话!”他说。
“好歹是个男人说下的话。”
他说:“舌头可是软的。”
“可是软舌头却说下了硬气话嘛!”
羊群往院场上涌,叮当叮当的二强走进羊群,喝斥着羊群出坡去。过冬的草料麦收后就备妥了,整捆整捆的麦草码垛进羊圈旁的彩钢棚,那么多的麦草打成草糠,羊群整个冬天吃不尽,这个憨憨的二强,他仍要赶了羊群去出坡,他喜欢守住羊群,在叮当的铃铛声里,朝住河川瞭望。他有时在枯干的高草里死沉沉地睡着,满身草屑,四野苍茫,铃铛沙哑。盼望着落雪,雪落下来,洋芋精收到了二强的羊腿,傍晚醒在四野素白的冷寂里,我和二强收到她的微信。
“黑间里,到窑里来吃羊肉,有酒。”
我没回复,二强也没回。有酒有肉,白雪飘扬的午后,洋芋精肯定精心料理过许久。胡乱扒拉了一顿饭食,我钻进了被窝,我没去,二强也没去。不知她立到窑门前,立到白胖的老杏树下等到了啥时辰?冷雪凝成了雪块。河川里,一只白狐奔驰而去。到雪夜,到旷茫的四野雪白到一如它蓬松的皮毛时,它就该欣喜地在静穆中狂奔。我听见飘飞的白雪间流荧样的铃铛声,不是一瘸一拐的铃铛声,是头羊的铃铛,它反刍的下颏摇响了铃铛,摇出曦微的蓝幽幽的光亮,细若纤尘。
日月平缓如流水。尚未深冬,雪消融的日子,依照河川的俗情,我们不请自到,我们去洋芋精的院场上吃酒,国强的又一年的祭日到了。我的午饭常常吃在幸福园里,村里的几位老人也是。二强的羊群要吃草,他要去出坡,若有一天不出坡了,他也会到幸福园里来搭个伙。至于洋芋精,只要周内,我们几乎每天都得打个照面,她负责做饭,我们负责吃饭。祭日结束的当晚,洋芋精提了亲戚们送来的献祭,就是用来祭奠的大白馍馍回赠给村人,杏子湾组,有八十多户人家,现如今守着杏子湾的,不足三十余人。她去过二强的院场,提着大白馍馍上了我家院场时,我正熬了小米粥喝。窑里生了火炉,烧个水,熬个粥着实方便!
我问她:“不走了?”
她问我:“去哪里?”
我说:“风华正茂的,在河川还不耽误了你!”
她说:“花开了,该落时就得落,还能由得个你!”
6
二强没马云富有,却比马云滋润。小湋河川的马云来了,咋能不迎接。
二强说:“大晌午的锁门弄啥?”
“洋芋精锁的,你说咋整?”
“这是村委会?”二强理真气壮得很!
“村委会的门,咋就不兴锁了?”我得怼怼二强的豪横!
“锁了门就不丢新摩托了?”
“锁了门,除非摩托从门上、从院墙上飞出去。”
二强有意拿摩托车的事来笑话村委会!大前年的事了嘛,任书记过完年后买了辆摩托车,大晌午的在村委会二楼眯盹个小觉,不知康康怎么进了村委会,他后晌去紫蓝镇开会,那辆新崭崭的摩托车没了。
有人见到了,说大晌午的,看见康康推着摩托车满河滩乱跑。任书记专程去康康家问,康康不在家,家里人啥都不知道。任书记报了案,报了案能咋样,康康精神病二级,疯疯癫癫的,犯了病不知他自己是谁!看来一辆新摩托真个给蒸发了。任书记隔些日子还到派出所打问消息。还能打问个啥?大半年了,摩托车就是找回来,恐怕也成了废物。冬天了,摩托车却猛乍乍地找见了,是在邻村的柴禾垛里,这个机智的康康,推着摩托车满河川地跑累了,竟然知道将死沉沉的摩托车深埋进柴禾。摩托车一旦埋进去,康康的记忆里永远没了摩托,没了甚好,用一个空空的脑瓜子,来接纳本来空空的一切,康康的日月无忧无虑,犹如河川里飞绕的鸽群跟水鹳。摩托车没找见时,村委会的铁栅门开得敞亮,摩托车找见了,任书记很慎重地宣讲了工作纪律,下班出去跟午休时一定要锁紧村委会的大门,若是康康进了门,背走了午睡的人该咋整!摩托车丢了就丢了吧,人要丢了是个不得了的事情!说到底,他怕着摩托车再被康康推走。摩托车可是他脚下的风火轮,用他的话说,摩托车比儿女孝顺,你想要儿子驮你去趟紫蓝镇,做不到吧!可你要摩托车驮着你去趟紫蓝镇,只用轰一把油门。
好似世上的大情小事全给拥进了村委会。劳碌过一晌午,整个人迷瞪瞪的,吃过午饭若不眯会午觉,到下午要来个县级领导,咱给当成个省部级的领导不敢接待,那真要麻烦了。接待有分寸,的确难拿捏得很。有时静心想,管他哩,不论哪里的干部来了,咱该咋接待就咋接待,大不了上头的领导说咱觉悟不高,业务不精扫地出门,无非跟二强般放几十只羊,种十多亩地,做个地道的农民!
门是洋芋精锁的嘛,她涮洗完锅灶,瞅着大门开得敞亮,顺手带住了门,摁实了铁锁。二强搅扰了我的瞌睡,不只是个瞌睡,还搅扰了我的美梦。
“唤唤叫叫的,还瞅准我的窗户喊叫,是咋了嘛?”
“还能咋了,怪老汉给狗咬了。”
“给狗咬了?”
“给狗咬了,血滋拉糊,手捂着个小脸,指头缝里往下滴血。”
“伤得不轻?”
“不轻。”
“去看看!”
二强慌里慌张。哪里见过二强慌急,每回遇到,看见他从羊群后头慢吞吞地撵上来,白花花的羊守定路中等他!我带住大门,锁实了。二强说是旭娃干得好事,我俩一边抱怨着旭娃,一边往怪老汉的院场上赶。我撂抛着双脚小跑在前头,二强一颠一颠地跟在后头。河川里的空气烫哄哄的,像口大铁锅的大日头,把滚沸的开水浇泼下河川。蝉鸣聒噪,蝉趁了沸腾的大日头,卯足了劲地嘶叫。几户人家的羊趴到树荫下喘大气,洋芋精家的院场静悄悄。看见蝌蚪状的阳光在院场上空拥挤翻腾,窑门亮堂堂地开着。我知道,颠撵在后头的二强路过她家的院畔时,一准要跳个歪斜的蹦子,往院场上瞅瞭。果真如此,隔了老远,我拐上怪老汉的院场时,她家院畔下,二强跳了个蹦子,又跳了个蹦子,还跳了个蹦子。跳那么多蹦子弄啥!不小心跳拧了脚脖子,往后想过个放羊的瘾,怕都过不成了。
院畔上趴着旭娃,在槐树与杏树交叠的树荫里,旭娃的下颏抵到两只前爪上,吐了长拉拉地红舌,上气不接下气着喘息,喘得一个圆肚子,瘪下去又鼓起来。旭娃泪浠浠的,我瞅到了它衔在眼角的泪痕。旭娃正为它的过错悲伤、懊悔、恐惧。在河川,一般咬了人的狗,不被主人炖进锅里,就被主人卖给狗贩子,若逢个慈善的主人,也会用铁绳将它固定到院场的避背处,除过供给些吃食外,便永久与村人隔绝。这个旭娃咋就咬了人嘛,平时乖觉得很,这么一嘴咬下去,旭娃背定了咬人狗的赖名声,再说咬得还是主人哩。
窑门口圪蹴着怪老汉。暑伏天的大日头,真像个赖名声的咬人狗,谁若走近它,它就要把谁狠狠地撕扯上一口,脊背、眼睛,凡裸露的皮肉,一定要火烧火燎地疼。阳光刺灼着怪老汉,怪老汉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痛斥旭娃的薄情寡义,哭得真像个委屈的小闺女。他捂着脸,血浸出了指缝缝,血已结作了痂。
羊群回了村,铃铛沙哑,二强听见了怪老汉的哭号。二强说他趴在院畔上,救命救命地喊。他身边守了旭娃,旭娃一脸无助地瞅看他,旭娃亦流泪。二强轰走了旭娃,扶他坐回窑门口。胆怯的旭娃趴上院畔心神不宁地瞅瞭着,它开始等待黑压压的乌云逼近它,那愤怒的乌云里注定要落下惩处它的棍棒。
二强说:“咋就咬到了脸上!”
我说:“那你说该咬到哪?”
二强说:“咬到门框上!”
我瞪二强一眼,咬都咬了,这会说的净是些啥话!
旭娃当初真朝门框咬一口,怪老汉能成为目下的这番情景,它也不至于吓怕到战战兢兢。怪老汉突然骂了一声旭娃,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旭娃呜嗷一声叫,闭了嘴,下颏稳稳地蹭到两根前腿上,大颗的眼泪往下滴,一副听任受罚的样子。它恨不得把自己咬一口,咬出满脸的血来。
我俩送怪老汉送去县医院,得给他注射疫苗。二强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叫紫蓝镇的出租车,第二个电话,打给洋芋精,叫她拢拢院畔上的羊。羊没赶进羊圈,到午后可别让羊群跑走了。
怪老汉不去。
二强说:“你要不去,过几天可别像旭娃一样地咬人。”
怪老汉捂着脸,拖着呜呜地哭声说:“去去去,这挨刀的旭娃呀!”
午后打了疫苗。傍晚,怪老汉脸上绷着纱布回了院场。遵从医嘱,他要静养,最好别出汗。大热天,除非他躺到炕头上,躺就躺吧,遭遇了怪老汉这么样的一个人,叫躺着,总比身后跟着个旭娃,去满村庄的诉苦要好!怪老汉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嘴巴跟女人会叨叨,一个人坐着爱说话,给天说,给地说,给院畔上的树说,那怕瞅到院场里的一只蚂蚁,他能跟着蚂蚁说进院畔下,说到河川里去,蚂蚁烦得很,冲着他吵,他也冲着蚂蚁怒怼。好似这世上能有个啥跟他吵一吵,反倒能让他紧绷的情绪获得松散的好机会。
怪老汉发觉他儿子消失了,他慌慌张张的逢人便说。他曾出门找过好几年,找遍了大西安,听说还去河南找过一大圈。从他走后,他的地里长满了茅草,到深秋和冬天,风轻轻一晃摇,草籽落进邻人的田地,邻人多次来到村委会交涉,村委会老觉着他要回村,不知该不该把他家的三亩地,承租给河川里的种植大户。好些年了,河川里总有低价发包的荒地,一年收进十多亩,现今河川里耕种三百亩的大户超过了十户。到了深冬,常瞅瞭到怪老汉的院场上满是枯干的陈蒿。
有一天,有人告知怪老汉回来了,我拨开枯蒿进了他窑门,他胡子拉茬的直挺挺地睡在炕头上,捂着发霉的被子。我问他,他不说话,净是个哭,我的手伸进被窝,被窝冰凉的跟个冰窑一样。攥起门后结满了锈痂的铁锨,铲了一搂枯枯的蒿草,囫囫囵囵地塞进炕洞,渗人的窑垴浸了些轻薄的温热。傍晚前,组织村人给收拾了院场,清洗了灶台,抱了应急的新被褥放上炕头。锅碗瓢盆安放到位,特意往灶台堆上了袋面粉。傍晚时来清扫院场的人们生了火,一同挤在窑垴里吃了顿晚饭,好让这冷寂多年的窑垴喧活了烟火气。盛给他的饭放上炕沿,冒白汽。大家伙吸吸吼吼地捞面,他睡炕头,一动不动,夜里有人陪怪老汉说话。一个人落难了嘛,我们得给他暖暖窑,往后的日子,他咋往下熬。
整个冬天,闲散的村人往老窑去陪侍,特别到了深长的夜黑,到了阴气旺盛时,那些瞅着夜黑的人说不定会做下些怪的事情。直到第二年开春,泪浠浠的怪老汉,眼睛红肿的怪老汉扛着镢头,背着背篓下了地,瞅瞭着怪老汉的村人始才吁了口长气,看来他还是续亮了心灯,黑沉沉的心里烧起了一瓣桃花样的灯火苗苗。起先,村委会给他申请低保,他不要,再到给他特殊供养,他不要。实在没办法,那就申请个临时救助。他反倒气恼得很。
“别人家,都是把头削尖了往里头钻哩!”
“那是旁人没丢儿子。丢个儿子你试试,这世上的啥你都不稀罕。”
“这是帮你走出困境!”
“我没儿子了,一把把的老骨头,你说我能有个啥困境。”
好似他的话说得对。他的话答得陡陡的,唬的村干部们没人愿见他,他因此落下个怪老汉的赖名声。大女儿请他去宝鸡,他不去。二女儿请他去县城,几天后他闷声不响地回来了。丢了儿子,怪老汉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他偏离了通常的生活轨道,不在套路化的思维模式里安顿自己,他的日月开始格外封闭。
我们有时去看他,他不见,敲敲窑门他不开。女儿来了,他在院场上劈柴禾,端直瞅见女儿上了院场,他径直进了窑,关严了门,女儿只好悻悻地回去。他关闭了自己。
7
旭娃怎么来到了怪老汉院场?不大知晓。有一回,我去河湾收拾田地,远远瞅见怪老汉锄玉米。我多想叫他把地流转出去,留够半亩口粮田,年岁渐长了嘛,省得仍要苦焦焦地劳累。他没说愿意,没说不愿意,一副直耿耿的样子,不同我搭讪。搭不搭由你,该给你尽的那份子心,我多少还是尽了的。他在齐膝高的玉米地里施肥,原本用不着施肥锄草,叫无人机来喷施个三合一的除草剂,田地间不单没了草,还不给玉米添了肥。到仲秋,苗条的玉米杆上照样会结下壮实的大玉米哩。这一个我明白得很,他不想闲着,如果闲下来,那脑中的念想会跟春花一样璀璨,心绪要霜侵大地般的苍凉。他是个务弄庄稼的好手,捞起一把农具,牢牢攥定手中,他的心思会鸽群那样落进塞满阳光的河川。一只黑狗,脖项上系根红项圈的黑狗在河沿上奔走,它跟它的两个影子玩耍,一个影子来自河水,一个影子来自草地。它看见自己奔走在流云间,它真格成了一只天狗,不知觉间,它跑远了,怪老汉就该高亢着嗓子,儿、儿地唤它。
欢喜的黑狗癫狂了爪步,直端端地蹿进玉米地,等它从绿油油的玉米丛中露出头时,它在他的身旁撒欢偎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它。除过悄悄然长大的黑狗,怪老汉不跟村人来往。偏偏这长大了的黑狗,给叫了续娃,仍是叫旭娃或叫绪娃的狗,咬了主人,咬了怪怪的德善老汉。咬破了皮,咬进了肉,咬出了血,差点把脸蛋蛋上的一疙瘩肉给撕扯下来。
旭娃咬了人,我们不得不把它关进院场上的一眼闲窑,旭娃失去自由,一日两餐照常供给,它在窑里哭闹,还冤啊冤啊地吠喊。有啥冤的,笑话我这个村官糊涂,笑话我黑白不分!不管咋说,你总归咬了人吧,咬了人就得关,咬了人还不得受个惩罚。再喊个冤字,小心敲掉你的虎牙。心里这么一想,咦——,它不喊了,它懊悔着呜嗷。真是怪老汉养下的狗,怪老汉哭了十多天了,还在哼哼唧唧地哭,他跟哭较上劲了。
我上了怪老汉的院场,窑里咋支棱起了麻将机?四个人守一桌麻将,专注得很嘛!怪老汉躺上炕头,痴愣愣地看窑顶。我朝窑顶瞅瞅,窑顶没啥名堂。知道我来,怪老汉呜呜地哭,好似不哭也得哭。
“哭啥哭,再哭往窑里支棱了大铁锅,干脆把旭娃炖上得了!叫你们陪吃陪喝陪睡,咋还打上了麻将?”
没事时打个麻将,主要的差使仍是陪吃陪喝陪睡。主业不误,不用自家的电,不用自己的场地,还有吃有喝的,不打个麻将这寂寂慌慌的时日咋能熬得过去。还没人理会我,我顺手往锅里捞了块麻将牌装进裤兜,打牌的四个人愣在哪里!
“打呀!愣了做啥?还不给我德善叔做口饭吃。”
四个人急忙溜下麻将桌。灶膛生起火,锅里添进水,案板上擀起面,水桶提进水。我知道,这些天可熬坏了喜欢孤清的德善老汉。他们吃住在窑中,不知谁的创意,竟把麻将机搬了进去,他们要长久地驻守下去,德善老汉有苦难言啊!他解除掉脸上的纱布、药棉,伤疤外的皮肉嫩嫩的白。
吃过晚饭,天麻昏昏的黑了,谁家的麻将机,趁黑搬回去,往后用不着来照看怪老汉了。我扶他,他坐起来,捞着碗里的面,吃一嘴,哼唧着哭几声,哭得一辆三轮车拉走了麻将机,哭得碗里的饭凉透了,结成块。他索性把碗递给我,躺回炕面上。抹那纵横的老泪,他的眼泪哪有哭干的时候!
“咋叫旭娃给咬了?”
他吸吸鼻头,抹抹眼睛,向我诉说原委。
我索性坐上炕头,盘绞着腿耐心听他泣诉。
夜里做了个梦啊,梦见了他那不争气的婆姨,花里胡哨的年轻轻的婆姨,像个羞涩的闺女站到院场上。听得见炮仗轰隆轰隆响,惊天动地的响哩,那不是他婆姨又是谁!是送亲的队伍将婆姨送上院场来得嘛,咋不见送亲的人,没了送亲的人也罢,婆姨来了就好!他重新回到二十出头,婆姨顺从着,一个跟大日头一样明晃晃的声音喊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亲友。拜就拜嘛,整个河川喜洋洋的,狗在咬,羊在笑,吃酒席的人在喧闹。自然而然的他跟婆姨入了洞房,他们有了六个儿子。儿多福禄长,家里牛羊成群,光景蒸蒸日上,儿子们个个长得魁实聪慧。这往后,儿子们个个状元郎,他子孙绕膝,他穿上一身老寿星的大棉袍,儿孙们黑压压地跪在院场上祝寿呢,坐他身旁的福禄杌上的婆姨咋没了?他跟儿子们满院场找呀,这个成精做怪的老婆姨,偏偏这次第没了她。
“你说没了她咋成?没了她不成嘛,找来找去,我身旁的木杌上卧着旭娃,旭娃在鼾睡。咋的了嘛,该坐着婆姨的木杌上咋能睡了旭娃嘛,我心里一滴咕,一狐疑,咦——,我醒了,人做梦时,心里一嘀咕,梦就醒了,分分明明地醒了,儿孙们正给我祝寿哩,我醒了。”
不说木杌,我没太在意。说到了木杌,我瞅见老窑门后红漆的老木柜,老柜子两侧放了两张木杌,刻着福和禄的木杌,坐南朝北。
“是大晌午做下的梦?”
“是大晌午。”
“旭娃卧在木杌上?”
“窑门大开着,我醒转了,旭娃正从窑门里跳出去!”
“这么说旭娃没咬你?”
“咋没咬,咬了。”
他在梦境里度过富足的一生。透过窑门,看得见一颗水旺旺的星星。清凌凌的小湋河中,肯定沉潜着一颗同样的星子。提起旭娃走出门洞,他又哼哼唧唧地哭上了。婆姨的遗像放在柜面,婆姨不会变老了,她的微笑定格在了中年里。
跟我一样,他有晌午眯懒觉的习惯。人像是没有哪天不做梦,有阵子醒着也做梦。大概人有睡着了不做梦的时候,他没遇到过,我没遇到过。好似不是梦,确定又是梦,是曾发生和会发生的情景重新回放了一次,像过皮影戏一样地逼真。
“经历过的往昔可进入梦,原封不动地进入梦。”我顺嘴插了一句。
儿子订了婚,儿子一副欣喜癫狂的样子,儿子有很多话要说,他开始设计他将来的光景。儿子白天说,晚上了儿子跟他还说,两年之内买车,五年之内买房,在西安买不了房子,至少得在他上班的那个小镇子上买套房子,这套房子只是个过渡,待日后收入好些了,有了余钱,那就在西安买套房交首付。他觉得儿子的脑瓜壳里咋就有了那么多驳杂的念头,他躺到炕这头,听炕那头的儿子说。
儿子在小湋河南三十里外的镇子上上班,镇子临近渭河,高铁跟陇海大动脉从镇中穿过,镇子上有二十多家大企业,是全国百强镇,儿子在汽配厂做车工收入不菲,每月加个班,工资都在六千元以上。因此,儿子总是趾高气昂的样子。儿子的汽配厂跟俄罗斯退了订单,工厂放假一整月,好几年了,儿子没周末,倒班时,天黑回来,天明前骑了摩托车匆急地走了,赶上放假,除过歇缓歇缓,他催逼过儿子,订婚,迟早的事情。订婚那天,女方的父母、舅舅、姑姑全来了,儿子的舅舅、姑姑也来了,院场上挤满了人,五大桌酒席,浑身披满了红被面的儿子精明伶俐地应酬。总得说来,儿子比他机敏多了,他终究还是不善言语,不苟言笑的那么一个木纳的人。晌午开席前,放了一挂三千响的电光炮,又放响九根雷子炮,满河川激荡起喜庆的回响。
睁亮惺松的睡眼,痴愣愣地瞅看窑顶,他的一生中,几乎每次睁开眼都在瞅看窑顶,瞅不瞅窑顶总在那里。河川轰吼叫喧的鞭炮声,以及接连九响的雷子炮,还有幽远浑茫的回声,逼迫他不得不想儿子。
大晌午,天愈发火烫窑垴里愈清凉,潮湿的清凉渗人的骨缝。揉揉涩浊的眼睛,他毕竟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他的心就梗得痛,针刺般的痛!光赤着脊背,披了短袖出窑门,天热烫烫的,蹲坐在树荫下的旭娃冲他笑,吐着红红的长舌冲着他笑哩,旭娃绕在他左右,旭娃偎蹭他的裤腿,他一抬腿狠狠地踢了旭娃一脚。
他不明白,他为啥要那么狠地踢踹它一脚,可他踢了,它疼痛地叫,委屈地呜嗷,它满眼的忧疑。阵痛由肚子往它浑身蔓延。他圪蹴在杏树下看河川,前几日洇过雨,从北山涌滚而来的雷雨,瓢泼似的下过半个时辰,小湋河中的洪水淤过了河槽。疼痛散尽,挟了肚腹的鼓胀,它趴俯到他的近前,它热烘烘的皮毛贴近了他的小腿肚子,毛茸茸的燥热,叫他莫名的烦燥。
他顺手捞起身侧的枝丫戳旭娃时,它跳蹿起来,咬了他的脸。他惊诧诧地后仰,它的牙齿嵌入他的皮肉,血从指缝嗒嗒滴淋,它仅仅只为表达单纯的亲昵。说白了,它弄不明白主人的心意,它想吻吻他。他嗷嗷地哭上了,他顾不得抽打它,他瞅到了血,落地开出红花的血。
茫乱无措的旭娃趴他脚侧,呜呜汪汪地叫,无措慌张地吼。一瘸一拐的铃铛声从正午的村北响来。旭娃哭了,眼泪滑过脸畔,一道泪痕,泪水珠珠滴进爪前,嗞得冒起一丝白汽。院畔的焦土上印出一星浅浅的泪斑,它浑身抽搐打颤!
“哪来的棍子!”
“咋晓得,顺手一捞就是一根棍子。”
怪老汉哭,旭娃留在他脸上的疼,像星子一样明晰。
“哭啥哭!再哭,就往院场上支棱了大铁锅,炖了旭娃吃火锅。”
“你敢?”
“咋的不敢,吃条咬人狗,大不了赔你一张狗皮褥子,你还能把煮肉的锅给端了,脸上的伤刚褪了痂,小心肉汤又烫了脚。”
“你敢炖旭娃,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听劝,我专拣旭娃的腿打。”
说来倒去,不就是要把旭娃关进窑里!咬过人的狗,牙缝浸了血,村人不免惊悸,宁管十回松不落一回空。旭娃白天可以不出门,夜黑静了可到河川散散心。更深人静时村庄需要一条疯狗;白天的村庄需要一条温文尔雅的狗。
以前未留意过旭娃的吠叫,并不觉着村里有条名叫旭娃的狗,它狺狺地哭,哭得动情,它给怪老汉泣诉原委,表述它的懊悔。
身旁没了旭娃,孤清的怪老汉只好圪蹴上院畔。河川头顶的天简单得很,它不是蓝格莹莹的晴,就是灰格朦朦的阴。这些日子,雨水倒也勤快,隔几天落一场雨,玉米、高粱们长得茂盛。当玉米抽出缨穗、扬了花时,玉米的腰身处则显露妊娠的征兆,壮实的大玉米,一天比一天丰硕。风摇过河川,月亮下的玉米地,高耸耸玉米林子自会摇曳起恬静的乐声。月亮下的万物静得沉重,一幅沉甸甸的根基很深的样子。
反正旭娃白天不出门。到了晚上,怪老汉挽个大草笼,他要领了旭娃去散心。他俩走进玉米地,他俩往常总在夜晚里出行。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个谁,能比他俩对夜晚悟得更通透。兴许他俩已成了夜猫子的同类。玉米、高梁,甚至河流和庄稼地中的兔子,它们白天是一种模样,到夜晚它们的另一番模样必将呈现!
8
玉米收获,上河里的大棚已经清空,犹若候鸟样的种瓜人赶往了海南。明春三月,到杏子湾的杏花纷闹时,他们又该赶回河川培育新苗,历经三个月的耕作,赶在六一节前,他们的西瓜已在上海、南京的超市中露了脸。
风也调和,雨也顺遂,真是个值得庆贺的好年成。国庆节前,三五辆大农机开进河川,不到两天光景,玉米高梁收获殆尽,一粒粒金黄和赤红的籽粒,被烘干入仓。节令赶进寒露,注定要落的雨被冷风挟持着,旷日持久地落下来。抵近霜降,这断续冷雨仍旧飘淋,河川浸淫起轻雪般的水雾。原有八十三户人家的杏子湾,徒余了二十二户仍在留守,其余人家的院场生满杂草,苫了粗厚门帘的窑门上拴挂着铁锁。秋雨、落叶,曾经富饶的小湋河川只好分外寂廖,难怪我们偶或要听到天鸡的吟唱。
霜降有霜,天陡然凄冷,留守的人家照例烧起火炕,生起了火炉,不动声色的冬天降临了。因阴雨羊群出不了坡,彩钢瓦的圈棚下攒拥了羊,它们反刍打盹,沙哑的铃铛声若斑鸠那样在雨雾间穿梭。
好几天未见到二强,听那铃铛声,我知道,院场上的二强喂过了羊会站上院畔,他要瞅瞭凝雾弥漫的河川,羊身上的皮毛正增厚。愈发坚硬的风袭漫而去,新生的青苗满河川地颤栗。这水淋淋的天地。
霜降过后的第五日,冰豆似的雨中夹杂了稀疏的雪。刚刚逾进黄昏,夜黑迅疾地砸了进河川。我生旺炉火,听那一瘸一拐的铃铛声,二强来了。二强掮着一条羊腿,羊腿包裹在蛇皮袋子中,用绳子捆扎着,他一走近窑门,顺手将壮硕的羊腿放上门口的石桌。
“咋的,把羊卖了?”我问。
他说:“雨地里,有人来买羊。天一冷,泡馍馆就开了张。”
到冬天,紫蓝镇的泡馍馆,要赶上了鼎盛的营生,有来自西安和宝鸡的路人,专门赶到镇街,吃顿热汗淋漓的泡馍,又急忽忽地赶回去。听说有个这么样的老领导,他退休了,赋了闲,每天专程搭车一百六十余里,从宝鸡来到紫蓝镇,吃顿泡馍后,又回往宝鸡。最初听来以为传说,后来证实确有其人。原想留了二强吃顿饭,一起搭个伙,拉拉话。
但二强吃过了,他说到冬上了嘛,他得守住羊,羊肥了,到了赶上好价钱的时候,不得不留心。我叮嘱过二强,装个监控。二强说,反正夜里睡不着,他虽没装监控,却在圈棚外的泡沫板上写了醒目的大字:有监控。他上演着空城计。
怪老汉领着旭娃走上田埂,湿浸浸的河堤,河水中浸沉着如墨的夜黑,他俩一整夜的穿行于河川。不知无尽的夜晚向他们呈示了怎样的秘意。一根羊腿冻在石桌上,冻在夜黑中,我听到旭娃缥缈的吠叫。
过了几天,我给二强和洋芋精微信留言,“黑间里,来喝个酒,吃个肉。”
拢旺炉火,烧烫火炕,阴雨停了,此夜弯折的河川上空裂开一道云隙,没月亮,却出其不意地露出了几盏星斗。羊腿炖进了锅里,烧酒温进锡制的酒壶,还有三只滋亮锡光的酒盅。窑门吱呀一响,打个手电筒,围条红围巾,穿了厚棉衣的洋芋精进了窑门。
“二强没来?”她问。
“没。”
毕竟卖过吃食,她的厨艺不会差到哪去,难道说我的眼力还能看歪了人。洋芋精确实会炖肉,她来时不只带了围裙,还带了炖肉的佐料和一瓶烧酒。燥烈的炉火敲打锅底,沉进汤水的羊腿咕嘟嘟地跳动。肉香蹿出铁锅,从门缝以及天窗,一股脑地涌出去,扑展向河川。难怪走进夜黑跟河川的旭娃,隔阵子要朝亮着灯影的窑窗叫。肉烂在了锅里,蹿出炉口的红火,依旧烫烘烘地烫。
摆好碗筷,斟满浅酒,二强的铃铛尚未响起。待到碗里的羊汤凉了,二强仍未走上院场。用不着催他,他没来自有原因,碗里的肉回进锅,新肉续进碗中,我跟洋芋精碰响了酒盅,相撞的酒盏声细碎若星光。我俩默不做声地吃肉。她斟一盅清酒,再斟一盏清酒,她邀我时,我没回拒。我邀她时,她分外热忱。我俩一直等着二强。
待到酒嗝响起,待到她一脸的桃红,炉膛中的红火曛腾,炉口上的铁锅放上炉侧的木凳。她站起身,往炉膛间续进几块黑碳,封罩了炉口。她坐回桌前,往我的酒盅斟了清酒。我叫她往自己的酒盅里斟酒时,她放下了白锡的酒壶。
“你想不想凤兰?”她问。
“想!”我说
“她和你女儿还在西安。”
“在就在吧!”我答。
“咋不去西安看看你闺女?”
“何必死乞白赖地去求她!”
五六盏清酒下肚,偎近着炉火,融进我身骨里的酒开始热熏熏地流蹿,一会儿熏热在腿上,痒酥酥的,一会儿又熏热在脊梁杆上,暖融融的,我的额头泌出了汗。她脸上的桃花开得愈盛,她给自己斟满一盅,我跟她碰了盏,酒盏声似碎银一样清脆,我们喝下这杯酒。我眯着眼享受着酒意蹿腾起的融暖。她在桌前静静坐着,酒的融暖也开始在她脸上霞光一样升腾。熏暖的酒,在我身骨里酥酥麻麻着。
我知道,大概这时候的天空,在裂开的云隙深处,一颗星斗钻入另一颗星斗的怀抱!酒熏涨着我的脑瓜壳子,我有一种莫名的清醒跟平静。我眯住眼睛,我哼哼呀呀地唱了句。
山丹丹你就开花,满坡坡你就红,
一枝挑下你一人,啊格呀呀呆。
梧桐树你就开花,招呀么招凤凰,
盼着跟妹妹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呆,
盼望跟妹子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呆。
我隐隐听见铃铛,沙哑、苍郁的一瘸一拐的铃铛,我明白他的心思,这个善意的二强!
渺渺的狗吠,怪老汉走在枯草横陈的河堤,湿漉漉的露水,湿透他的裤腿,他还要走下去,他在消磨漫漫的长夜。他给我说过,是有一次我叮嘱他不要走往夜深的河堤时,他说,他怕梦见他婆姨。他说,他中年丧妻,他要对他没了母亲的儿子倍加疼爱,可他的儿子没了。
河川传来狺狺的狗吠,夜愈静,狗吠愈发空旷。一瘸一拐的铃铛声曾在院畔下的水泥路上,徘徊又彷徨。知道他有话要说,可他一直没能说出。
我说:“德善叔,就没有过儿子!”
她说:“怎么会?”
我说:“怎么不会!他老伴很早过世了!”
“那会儿,我还没嫁到杏子湾?”
“还没!”
这冷雨稍停的夜。二强先站到自家院畔上瞅瞭;最终到他瞅瞭见一柱手电筒的光亮;再到他捂住腰胯间的铃铛,走向我的院场。窑窗上亮着迎春花黄的灯影,我跟她一起等他,等到碗里的肉凉了,再回进锅里温煮时,他却悄悄地离开,会心地离开了。即便他捂住那苍浊的铃铛,可它依然在响,在一瘸一拐地响。挂在二强腰胯下的铃铛声,始终有别于头羊脖项上拴系的铃铛。
尽管此夜,河川上空的云隙漏下了点点星光,可明天会不会还要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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