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来游去的鱼
2025-01-01胡杨树
胡杨树,本名胡永标,江西安远人。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中学生百科》等。
上 篇
疾病来得突然,宋词事先一点预感也没有,或者说,身体早就发出过危险信号,只是自己没有觉察或重视罢了。从未量过血压甚至连自己什么血型都不知道的宋词,更别说去医院检查血脂、血糖、尿酸这些了。平时头疼脑热不舒服了,就去私人诊所看看,或者在街头药店买几粒药丸敷衍了事,他认为自己的身体虽不是很好,但起码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然而这一回,如当头一棒,彻底把宋词给击懵了。
深圳的春天雨水充沛,天空像装满水的巨型气球,鼓囊囊的像被人扎了无数个窟窿,哗啦啦接连漏了两天,气温随之下降。那天午饭后,腰酸背痛的宋词躺在货运公司门房的长条凳上,浑身的关节酸痛难受,躺上去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宋词来这家货运公司还不到两个月,这是他失业三个月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门卫叫醒他的时候,外面还飘洒着绵绵雨丝,墙上的温度计显示16℃,宋词感觉到了冷。来到货运仓库,刚搬几件货物,宋词左腿发软,不听使唤跪在地上,接着右腿发软,身体失去控制,整个人瘫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黑,意识开始模糊不清,隐约听到工友们大呼小叫。过后,听到救护车蜜蜂一样的鸣叫声,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似睡似醒,梦里一般,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词慢慢醒来。这醒,不像平时的醒来,而像爬台阶一样,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轻飘飘,慢悠悠,由高往下,一节一节。先是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细细碎碎,如扫帚碰到地上的碎瓷破瓦,在旷野里荡悠悠地响着,丝丝缕缕地飘着,一根连着一根,拉长,又拉长,风一吹,断了,听不见了。接着,宋词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的云朵,有风掠过,很高,随后有了坠落感。接下来,看到了白色的墙,看到了明晃晃的灯,看到了眼前真真实实的人,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摸到了凉凉的铁架床,外面黑麻麻一片,是晚上了。
一位戴眼镜的白大褂开口了,她说,醒来啦,你昏迷好几个小时了。宋词说话了,但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变粗变短了,像条病殃殃的鱼,不灵活了。这声音迟缓苍老,像个老头子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怎么说话成这样了呢,是自己在说话吗?接着,他又发现左手麻麻的,不听使唤了。他大着舌头问,我的左手怎么没感觉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大褂说,你病了,别担心,我们给你做了溶栓,现在口齿不清,左手没感觉,是暂时性的,通过及时治疗和正确的后期护理,还是有希望痊愈的。我姓刘,是你的主治医生,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劲,随时可以叫我。
后半夜,宋词的状态好多了,左手可以拿稳手机了,他给哥哥发了微信。哥哥、表弟和堂弟是第二天下午到医院的。宋词本来给哥哥发微信说病好了,不用来了,但他们还是来了。在医院住了四天,宋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走路,说话如往常一样,要求出院。刘医生不同意,要求再观察几天。宋词坚持要出院,刘医生说,医生的话你可以不听,但命是你自己的,别不当一回事。
办好出院手续,宋词看到疾病证明书时,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自己这回病得这般严重,上面写着医院诊断和出院医嘱:急性脑梗死。高血压二级,血脂异常,高低密度脂蛋白甘油三脂血症。戒烟酒,少进盐,清淡饮食。避风寒,慎起居,防外感。定期复诊,带药出院。
临走时,刘医生叮嘱宋词,叫他以后一定要定期检查,说脑梗很容易复发。
回到老家后,宋词每天按时服药,每天跑步,去树林里散步,早晚深呼吸五分钟。他从网上搜索到降血压的食材,写在纸上:番茄、土豆、芹菜、海带、洋葱、红薯、橙汁、香蕉、红茶、胡萝卜以及猕猴桃等等,并逐一把这些东西买来。宋词想,既然死不了,就要把身体养好,不然半死不活的不仅废了自己,还累及家人。活着总比死了好,虽然活着累,虽然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但还是一次次挺过来了。
宋词整天待在家里,外面日头明晃晃的,村里人都在地里侍弄庄稼,自己却无所事事的样子,让人见了实在不好意思,只是偶尔骑摩托车去五公里外的圩镇上买些猪肉回来。蔬菜嫂嫂种了,每天去菜园摘回来便是。宋词每天做饭扫地,料理家务,像个专职的家庭主妇。房子是一年前建的,三层半,拆老屋建新屋,政府给了宋词一个贫困户指标,补贴了四万元。建房子是哥哥一手打理的,宋词在深圳,没搬一块砖,没扛一包水泥,只给了哥哥三万块钱。宋词心里明白,现在的三万块钱跟一栋三层半楼房的造价相比,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但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拿出这些。有时候宋词想,自己在外面晃荡了二十多年,怎么就贫穷到了这般地步呢,真是拖政府的后腿了。他想到了一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没有计划才会穷。是啊,自己对生活真的没什么计划,对未来也没有好好规划,浑浑噩噩过日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所以才会混到这步田地。要改变现状,宋词这样对自己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宋词下定决心,这样告诫自己。
也因为穷,宋词没有再婚,没哪个女人会愚蠢到嫁给一个穷光蛋。哪怕是二婚三婚的女人,也看不上宋词这样的人。宋词有过一次婚姻,他和妻子是在深圳布吉一家工厂认识的,感情不错,交往一年后结婚。然而婚后第二年,一场车祸夺去了妻子的生命,同时还有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这件事给宋词的打击很大,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来。二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到妻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宋词便会对天长叹。宋词是个话不多的人,妻子遭不测后,他的话就更少了。哥哥不止一次对宋词说,你就是太哑巴了,只要嘴巴甜一点,肯定还能找到另一半。宋词也努力过,经人介绍,先后跟三个二婚女人见过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也去过婚介所,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后来,宋词对再婚的欲望不再强烈,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有合适的可以再婚,没有也无所谓。
嫂嫂看出了宋词的心思,说宋词这样不好,人家看你这无所谓的样子,自然就不愿意嫁给你了。对于嫂嫂,宋词是敬重的,对她从来没有过不满。嫂嫂嫁到宋家二十多年了,叔嫂间从未发生过不快之事。宋词的父母早逝,嫂嫂有如母亲一般对待宋词,每次回到家里,嫂嫂给宋词铺床叠被,把房间收拾得干净亮堂。无论宋词有钱没钱交给家里,嫂嫂从未表示过不满。嫂嫂在宋词面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在外,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挣钱多少也就那样,都是过日子。
日子就这样过着,有太阳,也有月亮,有风,也有雨。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屋旁的鱼塘水满了,一波一波荡漾着。无数只青蛙在夕阳下的水里鼓噪,此起彼伏,只闻其声,不见其身。宋词倚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大半个村子尽收眼底。莽莽群山,悠悠河流。宋词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山是主人,人是客人。这句话让宋词想了好多年都没想明白,后来经历了生生死死,经历了人事变迁,才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人,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来去匆匆,不变的是山山水水。村子最大的变化是瓦房没了,以往的大片稻田也没了,都变成了一栋栋崭新的楼房。
邻居楼房后面的枇杷树下卧着一头怀孕的母猪,一只公鸡暧昧地啄了一口它的乳头,接着又啄了一口,捉弄中带着玩笑,似乎又有些祝福的意思。邻居家养了几十只鸡,它们成天在房前屋后刨坑,把土刨得松松散散坑坑洼洼。坑里的土蓬松干爽,面粉一样细碎柔软,鸡群便在里面嬉戏,展开翅膀在坑里打滚子,把土扬起来,又扬起来,然后站起,身子一紧,一抖,又一紧,又一抖,把土扬得到处都是。不过,它们更多的时候是刨坑觅食,抬头挺胸扒拉着双脚,这边刨一个坑,那边又刨一个坑,然后在坑里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到底啄到了什么呢?只有它们自己才知道,或许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与生俱来的习惯使然。邻居女人端一瓢谷子,咕咕咕地唤几声,它们便从四下里跑了出来,围住女人。一只瘸脚鸡从废弃的砖堆后面试探着出来,一跳一瘸,一跳一瘸,有时身子失去平衡,在地上翻滚,别的鸡就嘲笑它,欺负它,公鸡啄它一下,母鸡啄它一下,就连黄毛小鸡,也凑热闹上去啄它一下。瘸脚鸡怯怯地试探着吃地上的谷粒,其它鸡放下吃食,群而攻之,把它啄得血淋淋的,缩在一边,一动不动,死了一样。等别的鸡吃饱了,离开了,瘸脚鸡才“活”了过来,翻身慢慢站起,试探着靠近留下一堆堆鸡屎的食场,吃地上剩余的谷粒。这些是鸡的生活,也是鸡过的日子。
日子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被光阴这把剪刀不停地剪着,咔咔咔,咔咔咔,转眼在老家待了二十多天。哥哥嫂嫂每天早出晚归,忙那些永远忙不完的农活。宋词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沿河堤跑一圈,来回大约一个小时。路上很少遇见人,这也是宋词所希望的,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晨跑锻炼,那样好像给人留下怕死的嫌疑,都混得这样狼狈了,还想长命百岁么?乡里人的眼光大抵如此,看不得你光鲜,也看不起你狼狈。
村子里很静,走在路上难得遇见人,好像人口比二十多年前少了。其实不是,人口比那时至少翻了一番,只是大部分人外出讨生活去了,要到了年底,村子才会活络起来。人再少,毕竟还是有人,偶尔有人来宋词家串串门。其实来人也没什么事,无非是喝喝茶,抽抽烟,东拉西扯一通。最终的话题还是回到钱字上面,讲怎样才能搞到钱,讲谁谁谁搞了多少钱,谁谁谁在县城买了房子,又谁谁谁换了一辆新车。这些话当然是跟宋词哥哥讲的,宋词在他们眼里成了隐形人。开始宋词在旁边插上几句,后来有人来了,哥哥不在的话,他倒茶递烟,哥哥在的话,他就回自己房间看书写诗。若是在深圳,宋词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而在老家,他只不过是个废人。只有老朋友方知如还一如既往对宋词好,知道他脑梗后,匆匆从上海回来看望他,走时还留下五千块钱,叫宋词别想太多,安心把身体养好,有困难随时告诉他。宋词和方知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那时两个人同在深圳龙华一家电子厂上班,经常在一起谈论诗歌谈论爱情,后来方知如去了北京,然后又去了西部,最后双方失去了联系,中间隔了十几年没有音信。前年春节,又联系上了,那天两个人在县城一家大排档喝酒闲聊到深夜。
这些天,宋词发现哥哥的眼神有些不对了,看自己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而且总是歪着头,那么有意无意地匆匆一瞥。哥哥的眼睛本来就细长细长,这样看人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细长细长了,仿佛穿在针眼里的一条线,一扯一扯的,把宋词的心扯慌了扯痛了。宋词一直认为,哥哥是爱护他的,在外人面前一定处处维护着他,可是宋词却听到了哥哥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是,也不完全是恨的意思,只是多少带点对宋词的不满,或者恨铁不成钢。往年,只要宋词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兄弟俩便会长谈到深夜,两个人抽完一盒烟,又抽一盒烟,直到黎明才上床迷糊一阵。近些年,长谈慢慢变成短谈,两个人似乎没什么好讲的了。谈还是会谈,只是寥寥几句,然后各自睡去。
雨夜,宋词打开书橱,翻阅以往的书本和日记。由于时间久了和受潮的原因,有些书本发霉泛黄,其中两本日记的字迹有些模糊了。翻开十年前的一篇日记,里面写道:
回首往事,感慨不已。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感冒高烧,肛瘘复发,结石发作,眼睛发炎……上岗下岗,居无定所,诸事不顺……又翻开几篇以往的日记,都记载着人生的不如意。宋词失眠了,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凌晨三点多才迷迷糊糊睡去。五点半醒来,呼吸有些困难,再无睡意。起床,沿河堤跑了一圈。早饭后去竹尾坑割鱼草,十点回来,浑身湿哒哒浸透汗水,宋词感到精疲力尽,洗澡洗衣服后,愈发地感到疲劳了,恹恹地上床躺着。
一觉醒来,快十二点了,匆匆淘米、洗菜做饭。哥哥嫂嫂回来后,嫂嫂见宋词脸色惨白,说还是不要出去干活了。宋词说,天天待家里也不是办法,总该做点事情的。嫂嫂说,你做,我们也忙,你不做,我们同样天天忙,忙到过年同样还有忙不完的事情。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管这些了。
宋词心里想,现在血压基本正常了,该有个打算了。可是,在家里做什么呢?二十岁那年出去打工,到现在农活基本都忘记做了,什么农活也做不好。出去又做什么呢?货运公司是不好回去了,虽然组长说过等病好些了再回去上班的话,但宋词不想回去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还能怎么说呢,又能说什么呢,只要病人离开了货运公司,他们就放心了。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老板,会招一个病人吗,而且是个潜在“危险”的病人。退一步说,即使人家大度,要你继续干下去,往后难免会把你当病人看,这样做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通过宋词这件事,相信老板以后招人会谨慎些,至少要求员工做个入职体检。前些日子,有几个同事先后电话或微信问宋词的身体状况,唯独组长没来片言只语。之后不久,宋词想给组长寄些家乡特产,以表对他在自己生病期间的关照,在微信上告诉他的时候,没想到信息发不出去,被拉黑了。宋词愣了一下,想打他的手机,想了想,还是没打。说不定手机也被拉黑了。
第二天,家里卖了第一批西瓜,因为大部分还不成熟,只摘了900多斤,剩下可能还有3000斤左右,估计一周后全部可以卖完。哥哥腰间盘突出,不能挑重东西,虽然嫂嫂不同意,宋词还是去瓜田帮嫂嫂一起把西瓜挑到大路边,等买西瓜的人开车来拉。每斤八毛钱,哥哥说,今天卖出去的基本收回了成本,比种稻谷划算一些。
第三天清晨,宋词照例沿河堤慢跑,他看见一只大鸟从头顶横空飞过,翅膀张得大大的,呼呼地扑扇着,仿佛能听到气流声。东边日出的地方,显出一抹微光,照亮了一圈重叠的山峦。道路两边的艾草摇曳生姿,深绿厚实的叶子被露水洗刷得干净透亮,昭示着端午近在眼前。长长的河堤看不见一个人影,宋词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朝前跑去。一只斑鸠孤零零地在河岸上寻找着食物,它看见了宋词,也不惊慌,一副旁若无人的泰然,仿佛周围的世界都是它的。宋词在深水潭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潭水碧绿深邃,泛着层层微波,波尖上闪烁着一道道晨曦的光亮,这些细碎的光亮反射在水中,仿如一面金灿灿的镜子。“镜子”上面忽然滑出一对羽毛绚丽的水鸭子,它们像一对鸳鸯,悠然自得地来回游弋。河岸上挺拔的槐树,田野上碧绿的庄稼,远处屋顶袅袅的炊烟,天空下莽莽的群山,弯曲的乡间小路,这一切都沐浴在这一天的晨曦中,闪耀着梦一样的金光。
周围静悄悄的,像深夜入睡前的朦胧,又像黎明时的天空,然而所有的景象,似乎又都不存在。宋词焦虑起来,一种无以言状的情绪在体内翻腾、挣扎、撕咬,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悄然来临。宋词开始担心起来,到底担心什么呢?一时又难于言表。河对岸的柳树下,坐着一位垂钓老人,宋词不认识他,似乎又在哪儿见过,花白的头发,清癯的脸庞,穿一件褪色长袖灰衬衫,双手平举着钓竿,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标,像在打坐,又似在祈祷。突然,水面上的浮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很快就被拖入水底,系在钓竿上的丝线像一根抽搐的神经,忽左忽右地摆动起来。老人的动作不慌不忙,他没有揭竿而起,仿佛在戏弄水下的活物,任其左右摇摆。望着老人莫名其妙的动作,一瞬间,宋词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觉得水底下那个活物就是自己的化身,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牢牢地控制在漩涡之中。宋词莫名地害怕起来,他想向那位老人求助,但是,老人却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幻觉,绝对是幻觉!这里太危险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应该马上离开,马上!宋词转身就跑,朝来时的路上逃离。这种奇怪的现象,宋词过了很久也没有解开,它成了一个迷魂阵,让宋词困在其中,无法言说,也无法解脱。
宋词实在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没有经济来源,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何况始终还是要出去的。该走了,宋词忧心忡忡地对自己说,哪怕出去扫大街,去工地做小工也比现在这样强。上午去了县城的劳务市场,工厂普遍工资低不说,人家还不要他,都嫌他年龄偏大。
宋词为自己感到悲哀,二十多年来,从这个城市跑向另外一个城市,兜兜转转无法安定下来,记忆里就没有称心如意过。宋词又想,自己不傻不残的,就是年龄大了点,为什么找一份工作也这般难呢?
宋词给江海打电话。许多年前,宋词在龙岗一家塑料厂做过两年,他和江海就是在那时认识的。现在江海跟人合伙开了个塑料加工厂,听说生意也不是很好。做过加工的人都知道,赚取的不过是那点微薄的加工费。电话打通后,宋词把自己的情况跟江海讲了,说在家没事做,天天吃闲饭。江海问,你还愿意做塑料吗?宋词说,现在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要有一份工作的问题。江海说,那就来我这里开机吧,正好还缺一个人。工资每个月发,不多,四五千块钱。就这样,宋词决定去江海那里。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只能去他那里了,宋词心里是不愿意去的,但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哥哥知道宋词要返回深圳,傍晚收工回来比往日早一些,杀了一只鸡炖了,算是给老弟践行。晚饭后,宋词和哥哥嫂嫂聊了一会儿。哥哥的话比较少,一直在喝茶抽烟,时不时咳嗽几声。哥哥的烟瘾大,一天至少两盒烟,得了慢性咽炎。倒是嫂嫂一再叮嘱宋词,说出去了要注意身体。
宋词每次回来或外出,都是哥哥接送的,二十多年了一直都这样。十点半不到,哥哥推出了摩托车。行李简单,宋词起床后就收拾好了,几套夏天的替换衣服,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本诗集。嫂嫂用保鲜袋装了一袋昨天晚上做的油煎韭菜粄,说在路上吃。宋词向来不喜欢大包小包带吃的外出,嫂嫂也知道,所以没装太多。但就这一小袋,宋词还嫌多,趁嫂嫂不注意,解开保鲜袋拿出了一大半,放回装油煎韭菜粄的簸箕里。
去深圳的车每天一趟,县城发车的时间是早上十点,路过宋词他们镇上的小站是十一点左右,一般不会超过十一点十分,有时十点五十就到了。从家里去镇上的车站,骑摩托车不会超过十分钟。由于停了一段时间没吃药,这些天哥哥的腰间盘突出病又犯了,看他走路、坐着的时候很不自然。宋词说,腰这样还能骑摩托车吗?哥哥笑了,说,这毛病也怪,有时候痛得腰都直不起来,骑在摩托车上跑一段路就不痛了。宋词说,那以后痛了就骑摩托车。哥哥说,我看也是,试过好几回了,效果都不错,比打针吃药都灵。宋词说,话是这样讲,还是要吃药看医生的。哥哥启动了摩托车,说,医生说要手术。又说,等以后吧。宋词心里明白,哥哥是没这些钱去看病,建房还欠着一大笔钱,孩子上学又要钱。哥哥有三个孩子,第一胎是龙凤胎,第二胎是个男孩,两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想到钱,想到哥哥嫂嫂的不容易,自己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坐在摩托车后面的宋词,心里不由难过起来。
等到十一点,车还没来。宋词让哥哥先回去。哥哥说,不急,车快到了。宋词知道,哥哥是要等他上车后才会回去,二十多年了,每回都这样。就是送他的孩子去学校,有时把他们送到车站他就离开。想到这些,宋词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哥哥,甚至为自己前些日子对哥哥的不满是多么的愚蠢和不通情达理。一切都是自己太敏感了,其实哥哥一直都爱护、关心着他。
宋词在车站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罐饮料和两盒烟,自己留一罐饮料,其余的给哥哥。宋词又给了哥哥一千块钱,叫他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腰间盘坏到了什么程度。哥哥收了两盒烟,钱和饮料没有接。宋词把两罐饮料打开,递一罐给哥哥,又把钱塞进哥哥裤兜里。哥哥说,你的身体还不好,正需要用钱。要是以往,你给我多少我都收下,现在不行。哥哥说着掏裤兜里的钱,被宋词按住。哥哥不让,还想掏。恰好车来了,宋词提着行李上车。哥哥的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宋词向哥哥挥了挥手,上了车。
透过车窗玻璃,宋词看见哥哥还站在那里朝车里看。车子很快启动了,哥哥转身推摩托车,看到他弯曲的后背,宋词的眼眶湿润了。这种离别情绪,一直伴随着他走了几十公里。
太阳的阴影在车两旁隐退、显现,又隐退、又显现,然后在旷野里无限蔓延。车内响起了悠扬的歌声,这是一首家喻户晓的老歌,旋律很优美,让人浮想联翩:
圆圆的月亮
悄悄爬上来
蓝蓝的梦幻
轻轻升起来
……
午饭时间到了,车子停在路边一家饭店门口。摆在玻璃罩后面的十几样菜勾不起宋词半点食欲,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有点想吐的感觉。宋词是不会晕车的,无论坐车多久,都不会晕车。可是现在,胃里却在翻腾,可能是病了一场身体还没康复的原因吧。宋词想买一桶泡面,看看价格十元钱,又没买。他在饭店门口走了一圈,在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吃了两个油煎韭菜粄。
一路上,宋词想了很多,想自己以后的路,想如何减轻哥哥的负担,想还要不要坚持写诗……车子越接近深圳,宋词的心里就越乱,甚至感到了害怕,害怕那漫长的工作时间,以及注塑机“轰咚轰咚”单调的声音。更害怕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又会失业。宋词把整个身子往后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想好好睡一觉,养精蓄力。
车子跑了七个多小时,傍晚到了目的地。晚饭江海做东,知道宋词脑梗还在康复期,他就没要求喝酒。要是以往,两个人一见面,喝酒肯定少不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的话不多,许是长时间没在一起的缘故。饭后,江海在路边小店给宋词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住的地方在一楼,用木板隔开的小单间,虽然打扫过,但由于久没人住,老鼠屎、老鼠尿的味道扑鼻而来。
车间里有六台注塑机,两个人一台,宋词做的是夜班,晚上七点半上班,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下班。车间里热,宿舍里也热,光着膀子还大汗淋漓,他恨不得跳进工厂门口那条污浊的小溪里降温。宋词每天睡眠不足,脑壳疼痛,每天用那台复式电子血压计量血压,很不稳定,有时高压升到146mmHg,低压109mmHg;有时高压降到139mmHg,低压98mmHg。早中晚,每天量三次,宋词取其平均值,不容乐观,整体血压偏高。宋词担心在这里做下去,很有可能会导致第二次脑梗,他把安宫牛黄丸放在工作台显眼的地方,并告诉旁边的工友,如果发现他晕倒,马上往他嘴里塞安宫牛黄丸。对方笑笑,说没这样严重吧。这一笑,仿佛宋词给人留下了怕死的把柄。宋词自己知道,想死,又怕死。曾经想用安眠药结束自己苦难的一生,但又不敢,似乎觉得自己还有未了的事情。宋词曾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话:活着没有希望,只有不断地失望;活着没有欢乐,只有被生活折磨。又写过这样老生常谈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时值凌晨一点半,还要六个小时才能下班。伴随着机器轰——铛,轰——铛的单调声,睡意潮水般袭来,眼皮不停打架,工作台上方的灯管发出耀眼的白,仿如坠入一个白色梦境,又如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茫然而无措。宋词赶紧猛灌下了几口浓茶,心里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漫漫长夜总有个尽头,自己的未来却茫然不知尽头。想到这里,为了给自己提神打气,宋词吼了几句:痼疾在24小时里厮杀/魔兽在24小时里呐喊/造物主给了我一双黑白眼睛/而我却看不清/白天与夜晚的方向……
两个月后,厂里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六台机器停了两台,不久又停了一台。江海嘴里叼着一根烟,嘟囔着说,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真是见鬼了。剩下三台机运作,宋词也就没事做了,因为轮不到他,得给老员工做。宋词是后来者,自然是新员工。有时偶尔做一两个班,那是保持吃盒饭的钱。这天午饭洗手时,宋词惊讶地发现,自己左手的指甲盖上起了竖纹,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手指的指甲盖上都有竖纹。再看看右手的指甲盖,同样,每个指甲盖上都有竖纹,指腹摸上去,一棱一棱的,甚是不平。听人说,正常人的手指甲光滑坚硬,指甲的上部红润有光泽,指甲的底端有一个月牙。而当指甲出现竖纹之后,是身体异常的表现,预示着疾病将出现。自己的指甲不但有竖纹,而且黯淡无光,其中六个看不到月牙,仿佛“月亮”已西沉,剩下四个,月牙若隐若现,也即将沉没。宋词想,或许不日脑梗将再次复发。忐忑中,宋词用指甲剪里的锉刀,锉去指甲盖上的竖纹,又拿砂纸细细打磨,直到指甲盖光滑顺溜。宋词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很愚蠢的,是自己欺骗自己,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以求得到心理上些许安慰。第二天早上,宋词空腹去医院复查。排队挂号,抽血化验。下午四点多,检验报告出来了。医生是个四十出头态度和蔼的女人,她看了检验报告单,对宋词说,肾功能、肝功能都正常,不过血脂偏高,尿酸也有点高。给您开一个月的药回去,服完后回来复查。又抬头看着宋词说,虽然问题不是很严重,但您有过脑梗病史,日常还是要注意饮食和休息,把心放宽,慢慢调理,会好转的。听医生这样说,宋词稍微松了一口气,身体不是很严重,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
没事做,宋词就顶着烈日去周边的工厂找事做,几天下来一无所获,人家一看身份证,都嫌宋词年纪太大了。按现在的招工“惯例”,用人单位一般招45岁以下的成年人。宋词虚岁47,在人家眼里成了“老人”,虽然嘴上没说,但眼神告诉了一切。老人能做什么?只配扫大街、捡破烂、看大门,或者在工地上给人家看守建筑材料。关键是宋词还不是老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壮年人。世界卫生组织对老年人的定义为60周岁以上的人群,西方一些发达国家以65岁为分界点。就算在中国的古代,也是50岁以上的人为老年人。虚岁47,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年龄。
平时宋词很少发微信朋友圈,那天找工作被人“拒老”后,发了一条失业找工作难的朋友圈。一位叫吴霜的文友私信宋词,说南山有个养锦鲤的地方还缺一人,问他有没有兴趣。这个时候还谈什么兴趣不兴趣,只要人家要,有份工作有饭吃就行了。宋词这样想着,打开语音通话,问道,像我这样老的人要吗?吴霜在手机里呵呵笑,说宋大哥,别逗了,你还年轻着呢,眼角的鱼尾纹也不明显,头发也没白几根,在我眼里,你顶多38岁,比我大不了几岁。宋词严肃地说,吴霜,我没开玩笑,就怕我到了那里人家嫌老不要。吴霜说,要的要的,我有个亲戚都五十多岁了,也没听老板说嫌老,他在那里做了三年,一切好着哩。对了,你会游泳吗?那里到处是鱼池,要会游泳的。宋词说,游泳没问题,我从小就在老家的河水里泡大的。手机里又传来吴霜的笑声,说,稍后我问问老板夫妇,你打算什么时候来?说个大概时间。宋词说,要的话我随时可以过去。
三分钟不到,吴霜发来微信:你已通过老板夫妇的“面试”了。宋词一阵高兴,回复说,谢了,转告老板,三天后我一定“上任”。
跟江海说明情况,江海说,行,我跟合伙人招呼一声。不过发工资的时间还没到,到时候我转账给你。宋词说可以。晚上十点半左右,江海打电话给宋词,问在哪里。宋词说在宿舍。江海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来了。江海是来给宋词工资的,说知道宋词手头紧,是他先垫出的钱。江海问,什么时候走?宋词说,明天上午。江海说,明天早上我送你去车站。宋词说没必要,打个摩托车去就可以。江海说这地方偏僻,没有出租摩托车,明天我早点过来送你。
江海走后,宋词分别给哥哥的三个孩子各转账了一千元。这三个孩子从小就懂事,不给家人惹麻烦,平时也不乱花钱,一千块钱差不多可以顶他们一个半月的生活费了。尤其是侄女,省钱更是省到她妈妈心疼。去年暑假回来,她把剩下的六百多块钱交给她妈妈。她妈妈说,每个月寄去的生活费本来就很少,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她说,除了吃饭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她妈妈说,吃好一点呀,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说完眼眶红红的,泪水快涌出来了。她笑着说,妈,难道您希望我吃得像猪一样胖吗?说着学猪哼哼了几声,把她妈妈逗笑了。她妈妈又说,别的可以节省一点,吃饭不能省,想吃什么就吃,家里不缺这点钱。晓得吗?她说,晓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家里什么情况我一清二楚呢。有时宋词对哥哥说,虽然眼下缺钱,但嫂嫂人好,三个孩子也懂事,你算有福气了。哥哥说,这话没错,别的我不担心,如果你有个完整的家,我就心满意足了。宋词躺在床上想着这些,想到明天又要换地方换工作了,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和忐忑。接下来,命运又将给我带来什么呢?欢心还是痛苦?希望还是失望?命运是虚无的,处处不顺,处处碰壁多了的人,嘴上说不相信命运,但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相信的,虽然里面包含着托词、退却与不甘。摁灭墙上吱吱响的灯管,宋词渐渐睡去。
下 篇
养鲤场在郊外的一处开阔地,场内大小六个鱼池,鱼池周围种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场中央是一块约半亩地的草坪。从远处看,整个场地酷似半轮月亮,因此叫“半月湾养鲤场”。那天午后,宋词提着铺盖,站在阳光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喜欢不等于习惯。吴霜的亲戚鲁师傅一边敲碎煤渣,一边对宋词说,这里的活儿比较杂,什么事都要做,还要在日头下干活,你没发现么,这里的工人都像非洲移民过来的黑人。宋词说,没关系,习惯了就好。鲁师傅说,我讲这些是先给你交个底,有些人来了没做多久就受不了,尤其是年轻人,走走来来的,换了不少人,所以潘老板比较愿意招上了年纪的人。宋词说,我是个农民,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牛屎猪屎狗屎都碰过。鲁师傅笑了,嘿嘿嘿地,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有些羞涩地若隐若现,舌头有意无意地掩饰那掉了一颗牙齿的缺口,仿佛一尾锦鲤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下面躲躲闪闪。
两个人把敲碎的煤渣装进斗车里,拉到一排桂花树前,填在树根下。宋词问,为什么要填煤渣?鲁师傅说,煤渣吸水性较强,不容易被雨水冲结板。宋词抬起头,环视整个鱼场,新环境,新心情,没工作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这般年纪,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在这里学习养锦鲤、种树木,两三年后回老家也许可以搞这些,现在农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也有些人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些花花草草了。想到这些,宋词忽然觉得浑身有了力量,似乎看到了一片自己在老家经营的养殖场。
场里养了四条狗,两母两公。分别是黄狗,黑狗,白狗和花狗。宋词来到的第一天,四条狗凶煞煞的,龇牙咧嘴轮流着对他吼。做饭的梅姨说,你别躲躲闪闪的,它们不咬人,走你的路便是,别看它们现在对你凶,不出两天就会对你摇头摆尾了。果然,第三天早上起来,狗儿们在草坪里打滚,见了宋词,果真不叫了,黄狗和花狗还对他摇起了尾巴,知道吃住在这里的便是“自家人”了。
周围静悄悄的,树梢上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顶着一身晨雾,你一句,我一句,哔啾哔啾地唱起来。绕鱼场跑了几圈,宋词发现,那条黑狗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跑,油黑的毛发光滑闪亮,四条腿充满弹性和活力,滚圆健硕的身子一颠一颠,像海浪里一条翻腾的海狗。这是一条非常年轻的狗,浑身的毛色一溜黑,找不到半点杂色。他回头喊了一声:黑子,加油!黑狗听到命令,带着呼呼风声,箭一般射了过来。
门卫德林手持铲子,在草坪里拾捡狗屎,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来说,是“铲屎官”,这是他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其实他不只是门卫,有着双重“身份”——门卫和技工。他睡在门卫室,晚上锁门,早上开门,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然后和大家一样,该干什么还得一起干什么。这里每个人没有特定的任务,比如梅姨,她除了做饭,也要跟大家一起做事。就连潘老板也不例外,他在黑板上的职务栏里写着:潘世文,杂工。在这里,哪里需要你,你就到哪里去,像很久以前流行的一句话: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每个集体,差不多都有那么一两个“活宝”,单调乏味的生活里,活宝体现了其存在的价值,不过没他们,日子照样过,有了他们,生活便有了笑声,有了色彩,有了某种欲望的出口。养鲤场的活宝,便是德林。德林四十出头,干瘦干瘦的,白皮脸,小眼睛,稀稀疏疏的八字须,有一副喜剧演员的模样。据说他是个情场老手,但一直未婚,用他自己的话说,婚姻是条带刺的藤条,谁碰了,谁都会伤痕累累。他还有一个绝活,就是随时可以“变脸”,笑着的时候可以突然哭起来,哭得伤心的时候也可以笑起来。没有铺垫,没有转折,自然切换,仿佛他的笑声和泪水时刻控制在手里,一摁笑的开关,便嘻嘻哈哈地笑,一摁哭的开关,泪水便哗啦啦地流。场里的男人平时喜欢拿他寻开心,有时只要他一离开,有人就装模作样地问,德林跑哪去了?马上有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打飞机去了。德林“打飞机”这事,全场人都知道,梅姨也知道,至于她是否知道其意,只有她自己知晓。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暗语,也是黑话。潘老板有时也调侃德林,一次大家谈到本山大叔买了飞机,有人叫潘老板也买一架。潘老板摆摆手说,不买不买,买了也会被德林打掉。
潘老板是不喜欢德林的,据说有两次想让他提前“退休”。他看不惯德林做事,慢吞吞地喜欢磨洋工,把两个小时可以做完的事情,拖拉到三个小时才完成。宋词发现潘老板爱说员工的不是,离开的员工和现在的员工,他都说,总能挑一些毛病出来。他还说,请你们来,不仅要有发现问题的眼光,还要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光发现问题解决不了,等于然并卵。潘老板平时什么玩笑都可以开,干活的时候却严肃认真,一旦不合他意就骂人,而且毫不留情。一次潘老板叫宋词关闭鱼池边的自动投料机,本来按两下“自动”键就是关,以前宋词也关过,可是他却按了“菜单”键,导致哗啦啦下雨般往鱼池里投料。潘老板责备说,是不是脑袋还在老家忘记带来?白吃几十年的饭,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宋词想,长期贫困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笨了,情商智商都在下降,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
养鲤场所有的人都被潘老板骂过,梅姨除外。但在背后,同样说过她的不是,比如嫌弃她烧的菜不好吃,数落她厨房收拾不干净。梅姨是四川人,肤色白里透红,身材饱满,来养鲤场不到一年时间。其实她才38岁,场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比她大,可大家还是叫她梅姨。梅姨,饭做好了没?梅姨,今天吃啥子?梅姨,帮我介绍个四川妹子做婆娘好不好?有个别人说了出格的话,梅姨就翻眼看对方,一副生气的样子,然后自己先噗嗤笑出声来。或者拿着锅铲追着打,叉着腰,对跑出去的“肇事者”笑骂不止。
梅姨后来喜欢跟德林在一起,比如德林去洗渔网,她也跟着去洗渔网,德林去给盆景施肥浇水,她也跟着去施肥浇水。德林也帮她松土种菜,洗碗切菜,打扫厨房和饭厅。一来二去,两个人送起东西来了。德林逛夜市的时候,给她买双鞋或买身衣服,回来对她说是老乡厂里的积压品。梅姨信了,收下,隔日买菜回来,给德林稍些吃的,放在门卫室里。大家就笑他俩在“耍朋友”。梅姨急急地辩解,说,别乱讲好不好,我的娃都十多岁了,跟他,啥子事也没有。真的,啥子事没有。她还讲,她男人在附近一家潮州人开的生活超市上班,还说潮州人早上和晚上喜欢吃粥,她男人不习惯,末了还讲了句吃粥的潮汕话,“假糜”。然而场里每个月四天的假期,她却哪儿也不去,也没人见她男人来过,这又让人产生想法来。不过,她每个月按时给家里寄钱,倒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后来据知情人透露,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厕所后面有块空地,前些日子梅姨在上面种上了茄子、白菜、辣椒和西红柿。菜秧子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半根筷子那么长,嫩嫩的,绿绿的,用装有泥土的薄膜袋包裹着根部,一袋一袋,带着新生命的娇嫩。德林翻土、做垄、挖坑,梅姨摆秧、填土、浇水。一个星期后,菜秧子顶着满身的水珠,个个精神抖擞地挺起细细的腰杆,展开嫩绿的叶子,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离菜地一丈之遥的地方,有几棵碗口粗的松树,四条狗在树下翻滚玩耍,开始是一对一,你咬一下我的尾巴,我抓一下你的耳朵,你顶我的头,我顶你的头,翻一个滚子,又翻一个滚子。后来二对一,或者三对一,玩着玩着就上火了,单独的一方不干了,骂骂咧咧表示不公平,表示抗议。多方的不依不饶,故意气单方的,把它围在中间,嘻嘻哈哈起哄。单方的恼怒了,逮谁咬谁,这回是真咬,狠狠地咬,痛得被咬者吭哇吭哇地叫起来。
撕咬了一阵,四条狗很快又和好了,好像这样撕来咬去确实没什么意思,也伤了和气,就商量着换了另一种玩法。四条狗先后跑向松树下面,有棵松树的造型很特别,弯弯绕绕的弯成一个月亮圆。或许狗儿们平时在电视里看过马戏团里狗钻火圈的节目,觉得好玩,也就记住了。现在,它们也想尝试这个游戏,看着眼前的圆圈圈,个个跃跃欲试。黑狗最年轻,不管三七二十一,后退到菜地里,纵身一跃,向前冲刺,呼一声跳过了那个圆圈圈。其余的狗不甘落后,争先恐后跳跃着钻那个圆圈圈。看见满地的菜断胳膊少腿,糟蹋得一塌糊涂,梅姨不依了,来火了,开口骂了起来。每骂一句,狗就跑开几步,摇着尾巴,看着天天给它们吃食的梅姨。还摇尾巴?梅姨更来气,捡起土疙瘩,雨点一样扔向狗们。见梅姨真生气了,它们跑远了,停下,夹着尾巴,好像懂了,一脸讪讪的,远远地看着梅姨。潘老板对梅姨说,它们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这句话狗儿们听见了,平时也没少遭主人的毒打,所以它们都怕潘老板,有时听到他的咳嗽声,会条件反射似地后退、跑远。可是,狗儿们毕竟连幼稚园都没上过,向来无组织无纪律,没几天又在别处捣乱,被人呵斥打骂的事统统抛在了脑后。
潘老板又把“它们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这句话再重复一遍。员工们就听着,有人还真的拿棍子撵狗打狗。潘老板抽着烟,看着汪汪叫的狗,笑了。潘老板的烟瘾大,据他自己讲,每天不会少于三盒烟。他也不抽别的烟,专抽那种十六块一盒的“囍”烟,一条一条买,放在他那辆开了十多年的小车里。场长王浩说,潘老板低调,上亿的家产还抽十几块钱的烟,开十几年前的破车。潘老板是广东顺德人,三十岁那年开始在家乡和人合伙养锦鲤,十年前来的深圳,经营着现在这个养鲤场。潘老板喜欢侍弄花草树木,尤其是盆景,用他的话说,这些树木都是隐形财富,也是艺术品。鱼场里种树,一是美化环境,二是增加收入,有人来买锦鲤的同时,也捎带买几个盆景。有的买家看上了场里的罗汉松或者桂花树,就请专车来挖掘、拖走,移植在他们的豪庭别院里。
除过养鲤场的事情外,潘老板也接外面的事。有些人家里养了锦鲤,种了树木,就叫潘老板带人去清洗鱼池、修剪树木。那天宋词和三个同事一起去潘老板姨丈家清洗鱼池,在福田一个别墅区里。这是一个相对比较老旧的别墅区,周围是清一色两层半或三层半的房子,青砖红瓦,古香古色。家与家之间用一米高的栅栏隔开,相互间能看到彼此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和鱼池小径。别墅后面是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潘老板姨丈家的屋后有个草坪,侧面有个小鱼池,十二条锦鲤在池里绕呀绕地来回游弋。
该怎么做,谁做什么,由场长王浩安排。过滤池里的水排干后,宋词和一个同事把过滤网和过滤贝壳袋取上来,逐一用清水冲洗干净。王浩跳下过滤池,钻了四个碗口大的排水孔,又装了两条挂过滤网的铝合金,这些都要钻孔。下面地方狭小,水泥壁又硬,王浩使出浑身解数,功夫全在钻孔上面,冲击钻蹦蹦跳,一般的力气无法压住,多亏王浩身强体壮。宋词发现,王浩的手臂差不多有自己的小腿粗了。王浩干完这些,大半个上午已过,上来后,满身满脸都是壁孔里射出的泥浆,酷似一个刚从泥潭里爬滚起来的大猩猩。快到下班的时间,三个人把池里的锦鲤捞了起来,装进加了适量水的专用透明袋里,滴上几滴安神剂,又给袋里加氧气,最后扎牢袋口,抬进车运回场里。
三人回到场里,下班时间早已过去,没外出做事的,都坐在饭厅门口的石条凳上抽烟、聊天、逗狗,等宋词三人回来吃饭。人没到齐,谁都不允许先吃,这是潘老板定下的规矩。吃饭是小事,可以等,袋里的鱼才是大事,拖延不得。十二条锦鲤都是精品鱼,任何一条都来不得半点闪失,几万元一条的鱼能和一顿百来元的午餐相比么?
大家帮忙从仓库搬来三个蓝色大塑料盆、一个短柄捞鱼网、一个舀水瓢和一小瓶高锰酸钾,来到一个早已蓄满水的空鱼池旁边。王浩拿舀水瓢从空鱼池里分别往三个塑料盆里舀水,宋词分别给三个塑料盆里倒了些许高锰酸钾,盆里的水即刻变成淡紫色。鲁师傅、德林和另外两个人从车里抬出刚运回装有锦鲤的袋子,分别搁进三个塑料盆里。大约等了五分钟,宋词解开一个袋口提着,防止袋里的水流进盆里,王浩把袋子里的锦鲤捉出,放进盆里。三个袋里的锦鲤如此这般捉进盆里后,大约又等了十分钟,鲁师傅拿短柄捞鱼网,一条一条把盆里的锦鲤捞起,放进空鱼池里。这一切做好后,德林和几个一直在旁边的人,把刚用过的工具统统拿到水龙头下冲洗、消毒、晾晒。宋词刚来的那天,潘老板就说过,来这里做事的人,一定要具备“四心”,那就是细心、耐心、关心和真心。宋词当时听了不以为然,不就是养鱼种树么,有那么高的技术含量吗?现在想想潘老板说过的话,并没有夸大的意思。的确,这是一份细致活儿,粗心大意的话有可能导致满池的鱼发病,或者死翘翘。因为马虎大意导致死鱼的事曾经发生过,鲁师傅告诉宋词,那次死鱼事件让潘老板损失了三十多万元。也难怪潘老板动不动就骂人,在他的潜意识里,骂了你,你才能记住自己做错的事,平时才会好好学、认真做。
下午,三人回到潘老板姨丈家清洗鱼池。上午下班的时候,打开了鱼池的放水闸,鱼池大约两米深,现在剩下没膝的水了,清洗刚刚好。鱼腥味扑鼻而来,三人穿好水衣水裤,拿着扫把、刷子、铁丝球,把壁上和池底的苔藓、螺丝贝壳等杂物清洗干净,然后彻底消毒,让太阳暴晒几天,再蓄满水就可以重新把锦鲤放回来。鱼池弄好了,宋词等三人又修剪了草坪。中间喝茶休息时,潘老板姨丈看外墙旧了,问潘老板现在活儿忙不忙,说如果不忙的话,想把房子的外墙重新刷一遍油漆。他笑着说,知道你们刷墙不专业,随便刷刷,把那些黄黑的盖住就行。潘老板说可以,现在天气好,应该三五天可以刷好。
潘老板又从场里叫来两个人,五个人开始刷墙。的确,大家都不是刷墙的专业人士,乳胶漆刷在墙上不均匀,厚薄不一,疙疙瘩瘩,不平,难看。只有宋词刷得好,而且快。潘老板看了很高兴,问宋词是不是干过这行当。宋词说,十多年前干过一段时间,现在生疏了。潘老板笑着说,你一个顶俩,还生疏?而且你手上干干净净的,你看他们几个,墙没刷好,倒把自己的手都油漆上了。哈哈,叫他们都听你的,给他们讲讲窍门!就这样,乳胶漆调配颜色、稀释、搅拌、以及靠近门框窗框有难度的都由宋词来做。
几天后,墙刷好了,潘老板对宋词的态度也更近了一步,在宋词面前话题也多起来,讲他的创业史,分享他养锦鲤和种树的经验。还开玩笑说,叫场长给宋词颁发一个特别贡献奖。
夜里九点多,潘老板叫上宋词和王浩,驱车到十公里外的一个地方买牛肉,说是打边炉吃夜宵。那是一个专杀牛的地方,夜里杀好,早上肉贩们拉到铺里去卖。由于新鲜,夜里许多人来买,时间久了,自然就有好些个档位现杀现卖。生意不错,所有的档位都忙个不停,紫红鲜嫩的牛肉,在案板上冒着热气,似乎还能看见肉在一跳一跳地颤动。每斤牛肉43元,旁边还有专门代切牛肉的,收取手工费,顺便卖些配菜配料。回到鱼场后,三人坐在饭厅门口的石桌旁,点火打边炉。嚼着牛肉,喝着啤酒,东拉西扯,一直到满天的星星醉眼朦胧的时候,方才各自睡去。
回宿舍时,宋词照例巡查了一遍鱼池。宋词养成了夜间巡查鱼池的习惯:晚饭后巡查一次,洗澡后巡查一次,睡前再巡查一次。这是潘老板交代的,他说夜间巡查鱼池不单单是防止外人进来,更重要的是仔细观察鱼的状态,白天,鱼一般游在水的表层,夜间大都潜在水底。而有问题的鱼,夜间总是浮在水面上,没那么活泼,一眼就能看出来。另外,雷雨天时要多巡几次,怕电跳闸,增氧机断电,活水断流,影响鱼池供氧、供水。宋词站在“百吨池”岸上,一弯月亮安静地睡在池水里。这百吨池是场里最大的一个鱼池,都是一些大鱼,精品鱼,水有两米多深,手电筒照下去,乌蓝蓝一片,二十来斤,三四十斤的大锦鲤,安静地沉在水底,一动不动,许是睡了,许是在想心事。巡完鱼池回到宿舍,宋词并无睡意,打开电脑,写下几行字:
半月湾里月半弯,星星点灯犬正酣。
草湿树亮鱼沉寂,道是天外别人间。
写好,保存到文档,又发到吴霜的微信里。这么晚了,宋词猜想她也睡了,就给她明天起床看吧。两个人有个约定,双方写了什么东西,要互相给对方看,并指出优缺点。近两年吴霜写得比较杂,诗歌、小说、散文都写,而且写得不错,不断发表在国内有影响力的期刊上。受吴霜的影响,宋词有时也写小说和散文,在吴霜的指点下,进步不小。两个人是在一次颁奖典礼上认识的,虽然很少见面,但一直在网上交流,七八年的时间了,一直如此。吴霜在一家自媒体公司上班,双休日的时候,时不时来鱼场看宋词和雷师傅。没想到吴霜还没有睡,她回复说: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你的心情好多了,对生活也充满了向往与希望。宋词,你能这样,我很开心。时间不早了,休息吧。晚安!
这一夜,宋词失眠了,直到黎明才迷迷糊糊睡去。手机里设置的闹钟叫醒了宋词,窗外鸟儿啼叫不止,一声接一声,脆脆的,亮亮的,犹如天籁之声。起床,洗漱,依旧沿石子铺就的过道跑了起来。光秃秃的九里香冒出了嫩芽,塔尖似的罗汉松展开了新叶子,桂花树撑开了一把绿伞,草坪也换上了一条毛茸茸的绿毯子。宋词才记起,时令已然是春天了,仿佛一夜之间,由漫长的冬天跳到了春意盎然的季节。
春天是植树、种草、修剪树枝的季节。这是一棵两丈多高的罗汉松,长在百吨池的东北角,有些年头了。大家搬来脚手架,一层一层地搭,一共搭了四层半,最上面半层铺了木板,等修剪好后,拆掉,依次往下铺。潘老板第一个上去,用大剪子咔嚓咔嚓剪去那些多余的枝条和叶子。树顶的造型像一个小蘑菇,依次下来是几个大蘑菇,再下来的造型就有些走样了,不过整体看起来,这棵罗汉松是由十来个蘑菇组成的。上面的半层和第四层剪好了,潘老板下来,点燃一支烟,问宋词这树形好看么?宋词说好看。然后问如何给一棵树造型,种什么样的树才好。潘老板说,根据树形造型,看一棵树,主要看造型的比例是否均匀。根据每个地方的气候,只要树的形状好,什么树都可以种,都可以把它们变成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潘老板离开后,宋词等人上去。人站在上面有些摇晃,宋词第一次爬这么高的脚手架,手脚反应迟钝起来。看到鱼池里的水,宋词感觉脚下是虚的,随时都有可能往下坠。场长王浩和雷师傅两人的胆子最大,搭脚手架时也是他俩唱主角,其余几个都如宋词一般,也怕高。大家围着“蘑菇”站好,摘去多余的叶子和枝条,使其稀疏一些。叶子浓密、厚实、墨绿,摘去一些后,罅隙多了,阳光漏下来,风一吹,地上的影子斑斑驳驳,一片流动的金黄。这棵罗汉松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剪好,潘老板嫌慢了,说接下来要加快速度,还有很多树等待修剪。潘老板是这样安排的:修剪好罗汉松,接着修剪九里香,然后修剪草坪,最后修剪松树。九里香都是盆景,不高,有的站地上就可以,有的搬一张凳子就够得着。修剪九里香同样是先剪去多余的枝叶,然后用钢丝做成的如同牙刷、鞋刷形状的刷子,细细地刷去主体以及枝条上的“老皮”,直到显出金黄色为止。
天色暗了下来,没有一丝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后半夜开始下雨,一直到第二天起床也没停息。早饭时雨小了,过后又密密匝匝地下。几条狗卧在屋檐下,没滋没味的样子,闭眼的闭眼,看雨点的看雨点。雨天不好做事,几个人查看了一回鱼池,然后坐在饭厅门口的石桌旁,抽烟、扯皮、看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棚内的鱼如同往昔游弋,露天的鱼池被粗大的雨点铺满了,不见鱼的踪迹,它们都躲到深水里去了。中午的菜是潘老板冒雨开车去买的,烤猪肉、烤鸭肉和一条桂花鱼,外加一些蔬菜。潘老板说,雨天做不了事情,把伙食搞好一点。他还叫场长王浩安排一下,明天凌晨五点左右,叫三个人起来,打包二十六条锦鲤,六点有人来鱼场拉,空运到西安去。午饭后,王浩叫上两个人,去仓库准备打包活鱼的袋子、渔网、消毒液、氧气瓶,以及扎袋口的橡皮筋。
下午两点过后,雨渐小,飘起了毛毛雨。几个人清洗、消毒了几样放在屋檐下的渔具。看通往百吨池石子铺就的过道上冒出了杂草,大家拿来小铲子、螺丝刀、小灰桶,挖去石缝里的杂草,斩草除根,以免让草盖住了道路。其实,这些草是挖不干净的,过些日子,又有新的草长出来。德林说,潘老板看不得我们闲着,只要我们的手在动,就表示我们在做事,他就会好受一些——这是德林在养鲤场两年半以来的“经验”之谈。他还说,场长喜欢做表面工作,看潘老板在,表现出很卖力的样子,潘老板一离开,他自己就坐一边指手划脚,发号施令。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这话不错。宋词不喜欢在同事之间说别的同事的坏话,每当听到德林或别的同事在他面前说谁谁谁不是的时候,宋词不言语,更多的时候一笑了之。
雨后天晴,草一个劲地疯长。场内草坪里的草绿荫葱葱,有些齐整不一,有碍观赏。宋词推出剪草机,拉响启动器,摁开开关,突突突地一行一行剪草。德林和雷师傅拿着剪子,把剪草机去不到的边角旮沓里的草修剪平整。修剪后的草坪好看多了,像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人剃头刮脸后的干净清爽。
王浩和另外三个人在一个鱼池边给锦鲤做“美容”手术。他们往装了水的蓝色塑料盆里倒了些高锰酸钾和麻药,把需要手术的鱼捞上,放进盆里,不久,鱼就不蹦跳了,睡着了一样任人摆布。两个人捉住鱼,王浩拿起消毒过的手术刀,轻轻刮去鱼身上不美观的鱼鳞花纹。手术后,王浩往鱼的伤口上喷洒消炎药,放进渔网里。一个人拿着渔网,靠近鱼池进水口,让水冲醒昏迷的鱼。一支烟的工夫,手术后的鱼翻滚着身子,渐渐苏醒过来,直到能够在水里自由游畅了,才让它们离开渔网,游入鱼池。做完手术后,王浩看着池里的鱼,问,今天是不是停食日?另一个说,今天是停食日。王浩提醒说,你们要记住,喂五天停一天,别再让潘老板说咱们身子在这里,脑袋却放在家里。大家就笑,说记住了记住了。
晚上吃梅姨包的饺子,猪肉韭菜馅,大家都说好吃,个个吃得肚皮滚圆。看到大家吃得开心,梅姨收拾碗筷时说,韭菜好,尤其是对你们男人更好。雷师傅说,韭菜可以壮阳。德林说,壮阳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们个个都是光棍汉,憋不住了你们还得浪费车费回家去弄,要不就自己弄自己。雷师傅就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欢快起来,这个五年前丧妻的男人,应该很久没碰过女人了。他说,可以花一百来块钱去外面吃“快餐”,何必麻烦回去。一个问,年轻吗?雷师傅说,听说很年轻,二十出头。另一个说,雷师傅,你一定去过吧。雷师傅嘿嘿笑,说没去过,我一个老头子,不去那地方。大家就说,改天我们一起去,一个都不能少。王浩说,听说惠州淡水那边也很多,而且个个都是年轻漂亮的,要去就去那里。看几个男人越说越不像话了,梅姨笑着骂了一句,没一个正经的,然后一个人出去了。
宋词也出了饭厅,外面空气清新,微风徐徐,星星点灯,月亮若隐若现,给这个春天的夜晚添加了些许诗意。巡查鱼池的时候,宋词站在棚内一个鱼池边,观察游来游去的鱼群。红色的锦鲤在灯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艳丽高贵,它们慢悠悠地从这边游到那边,又从那边游回这边,像一群不愁吃不愁穿的闲散人,饭后出来散步。宋词就想,自己若能变成一条游来游去的锦鲤,也是不错的。一条能卖上千元的锦鲤,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一条能卖上万元的锦鲤的头,似在向对方示好。万元锦鲤不屑一顾,爱理不理地看了千元锦鲤一眼,眼神里充满鄙夷,好像在说,少来套近乎。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叮叮当当,是方知如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方知如说,也没什么事,一个人在超市买东西,忽然就想和人聊聊天。又问,在那边还习惯吧,风景好,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好处。宋词说,早习惯了,身体现在无大碍,血压基本稳定,每天能吃能睡能干活。宋词给方知如发过不少鱼场的图片,说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方知如说,那就好,我也感觉你心情好多了。还写诗吗?希望你一直写下去,别丢了。一个人的一生有个高雅的爱好是件幸福的事,能坚持下去也不枉此生。我没你这样的爱好,也不看书了,所以有时候感到无比的空虚,一个人走来走去,上蹿下跳不知道做什么,猫抓似的难受。宋词笑笑说,现在有几个人还看书的,像我们这种人在别人眼里是个异类,把自己的生活写得一塌糊涂。方知如说,我不这样认为,起码死后你还有作品留在世上,而我们这样的人呢,除了一把泥土,什么也没有,好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你现在基本稳定了,我也就放心了,先在那里做个两三年,学到技术后回我们县城的旅游景点附近种树、养鱼,是个不错的选择,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做,过过田园生活,蛮不错的。哈哈哈!宋词说,好啊,正合我意。
两个人刚聊完,就收到了吴霜发来的微信,她邀宋词明天一起去爬梧桐山。吴霜说,明天早上我去鱼场接你。吴霜自己有车,出行方便。时间还早,宋词来到雷师傅的宿舍,他刚冲凉出来。宋词问雷师傅明天去不去梧桐山,吴霜也去。雷师傅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接下来,雷师傅谈到了一些有关吴霜的过往,包括她的婚姻。三年前,吴霜的丈夫因病过世,现在她和刚上初中的儿子住一起。这些宋词之前都不知道,两个人平时几乎不提及这些话题,只是宋词曾隐约提过,自己的妻子很早就没了。吴霜也曾说过,她儿子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理想,都是些片言只语。
翌日,宋词早早起床,在鱼场跑了两圈,去饭厅吃了一盒泡面,换上旅游鞋站在鱼池边等吴霜。天空湛蓝,几片白云悠然飘荡,似汪洋里的几叶轻舟。刹那间,宋词觉得整个人按捺不住地飘了起来,飞向轻舟,耳边一波一波的水声荡漾着,有风,甜甜的,似棉花糖。六点十分,吴霜驱车来了,她一身旅行者的打扮,精神抖擞,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看上去比往日年轻靓丽多了。宋词没想到就她一个人,以为会有个把文友同行。看宋词一脸疑惑的表情,吴霜猜到了他的意思,宛然一笑说,我谁也没叫,今天的世界是我和你的世界。
六点二十分出发,路上人少车少,一路畅通无阻。七点三十分,两个人到了梧桐山入口。在停车场泊好车,宋词背上装有水和干粮的背包。吴霜抬头往山上看,说她五年前来过一次,但没爬到山顶,今天一定要爬上去。宋词没来过,他说既然来了,就一定要爬到山顶。又笑着说,不到山顶非好汉。两个人顺着泰山涧溯溪一路往上爬,或许是时间尚早的原因,一路游人稀少。太阳从远处朦胧的山峰里冉冉升起,红彤彤地娇嫩,仿佛一个刚脱离母体的婴儿,湿漉漉光滑而明媚。走了一段路,看见一道瀑布倾泻而下,树影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声潺潺。溪水清澈见底,山倒映着水,水倒映着山。吴霜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宋词也闭了眼,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身轻如燕的武林高手,轻点脚尖,落在水面上,倏一声在水上一漂而过。
一路鸟鸣啼唱,曲径通幽,阳光透过树林罅隙,投下一道道灵动的光束,把光洁的石板路映照得像闪着金光的缎带。又走了一程,一架铁索桥横跨涧道,谷底水声淙淙,人在上面摇摇晃晃,像踩在云端。吴霜走了十几步,停下,看着谷底,倚着铁索栏杆,说晕乎乎的不敢走下去了。宋词拉起吴霜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这是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一双带着女性特有温度的手,一双想牵又没有勇气牵起的手。此时此刻,宋词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经历的种种不如意,突然变得轻了起来,轻得就像天上丝丝缕缕的浮云。和煦的春风与明媚的阳光在天地里荡漾着,在宋词心里滋生着,他不再感到自己卑微、无用、渺小、颓废和哀伤。
越往上攀登,台阶越陡峭,越往上攀登,希望就更近一步。看着近在眼前的山顶,宋词和吴霜一鼓作气,终于在十二点之前爬上了梧桐山的最顶峰。两个人早已汗水淋漓,衣服浸透。山顶游客不少,大家举目远眺,一副兴奋无比的样子,一个小伙子大声喊道:beautiful梧桐山!宋词从背包里拿出两瓶农夫山泉,拧开盖子,递一瓶给吴霜。又从包里取出两条绿色纯棉新面巾,拆开包装。看吴霜斜靠在刻着“鹏城第一峰”的巨石上,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宋词上前细细替她擦去脸上、额上、脖子上的汗水。吴霜近距离注视着眼前这个为自己擦拭汗水的男人,浑身热乎起来,情不自禁地捧起了对方的手。
山顶上有个被称为“天池”的小水池,春天雨水充足,池里的水满荡荡的。风吹过,一池的水调皮起来,撩拨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泼哧泼哧的笑声。俯瞰深圳,雾锁鹏城,远处灰蒙蒙一片,往日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和纵横交错的桥梁道路,此刻变得渺小,如梦似幻。远眺下面的“好汉坡”,人在云中,树在林中,蔚为壮观。风一阵阵吹来,身上的汗水干了,宋词从包里取出两张包过食物的油纸,给了吴霜一张。两个人心有灵犀,把手里的纸叠成了鸽子。然后取出笔,在“鸽子”身上写上了各自的名字。
风从云端吹来,宋词和吴霜同时把手里的“鸽子”放飞出去。它们像精灵一样在山顶盘旋,扇动着金色的翅膀,悠然地在宋词和吴霜头顶上环绕了一圈。然后双双并排在一起,挥动翅膀,向霞光四溢的太阳飞去。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