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王
2025-01-01姚明祥
姚明祥,重庆人。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
一
半坡木屋矮雪中,红衣女子亮阶上。几天飘絮,冰封天地。远方打工的男人,镇里读书的孩子,可都记得添衣加裤?仿佛回应似的,栏圈里的猪们,又冷又饿,哼哼直叫。快去捡苕弄食,让宝贝们有能量应付这鬼天气吧。她提着黄篾撮,缩身绕到了屋后。
来到苕洞口,她惊喜地给男人打电话:“咱家发财了!”
以往大雪封山,一把钢叉肩上扛,男人陈大先与寨人去狩猎,追到黄麂等野物,常能卖上好价钱。现在禁猎了,但黑市上,几百斤的野猪也要值好几千!
听说苕洞掉进一头大野猪,大先也惊喜:“巴彩菊,这是飞来财喜!莫非是那头野猪王?”
“要是你在家,给它两钢叉!”
听见人声,野猪洞内咚咚撞壁,寻路而逃。苕洞竖挖横扩,口小肚大,像个锁颈大搪罐,又如地牢般坚固。看着瓮中之鳖的大野猪,彩菊不禁一阵狂喜。各处“吃酒”、全家缴医保的钱正愁没着落……大先却泼来冷水,说:“搞不得!”
没追没撵,自投罗网,也算违法?她想不通,还讥笑大先:“山外打工没两年,觉悟就提高了?”
大先不想过多解释,开玩笑说:“偶尔有个动物来看一眼,你一人在家也不孤单嘛!”
她脸飞红霞:“呸呸!人家想你……想你回来杀年猪哩!”这一洞的红苕喂完,肥猪有三指膘,土猪翻春也可配种了。
他说:“老婆费累了!疫后活少,收入差劲。”
“那就早点回来吧。”她一想起夫妻在一起的快活日子,一条蜜河忍不住在心底流淌。
“我也想回家,可除了‘煨脚’,还能干啥?”
山寨里能找钱的活几乎没有。外面再“差劲”,每天也可做一二百元吧。她也不想丈夫马上回来,只是渐近年关,渴求家人团圆,也是人之常情。大先说,工程推后完工,春节怕要延迟回家。她有点失望:“天冷了,穿厚点。老辈子说,‘猪来穷,狗来富。’这野猪来得到底好不好哟?”心里忧忧的。
大先说,冰封雪冻,饥饿难忍,野猪才会冒险下山来寻找食物:“放它一条生路吧!”
“放?牛大一个,不卖个好价钱?”
大先说,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不是迷信,有些事,不信不行:“你不是有顾虑吗?山精水怪的,莫无故伤害它!”
尽管不舍,但保一家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彩菊依从放生,但颈小洞深,野猪怎能跳得上来?正在想方设法,盗猎者陈大光爬上山来了。
陈大光与陈大先是同宗弟兄,曾是坎下邻居,后来由于精准扶贫,像大多数寨民那样,移民平坝新区去了。他当山货贩子的线人,自己也放铁夹安套绳,悄悄捕些野物出售。妻子在外打工,时常电话骚扰……臭猫爪爪想偷腥?没门!彩菊不愿和这样的人多来往,但此刻又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若把那掉洞的野猪交给他,不给千儿也要给八百的好处费。自己没动手,就不算作恶吧?
“先嫂你穿得像堆火!我想来烤烤……”他笑嘻嘻的。
这件红衣羽绒服,是当年大先给自己的定情物。为着思念丈夫与抵御风寒,她特意穿在外面,立刻就有那种被大先搂着的温暖感。意外获赞美,她有点飘飘然,但她晓得他的真正来意,手一挥:“去你的!”
“雪夹桐油凌,野物难逃命。要是能捕到那头野猪王就发财了!”他眼珠滴溜溜转。
她点头又摇头,忽感胸口憋闷,心里狂跳:“没见啥野猫野狗。真的!”
他磨蹭着:“要帮啥忙不?譬如屋后劈柴,譬如洞内取苕?”
这些日常体力活,多想有人替自己干,但不是他!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况且那苕洞内还有他希求的秘密:“不用你费心,我能行!”
讨了没趣,扭头走开。他要去屋后看看是否有野兽下山来的足迹。
她家木瓦房三间,左边是睡房,中间是堂屋,右边是火铺屋。这火铺屋后面是柴房与猪圈。猪圈后面,紧连山坡。堂屋后面是块后院坝,坝边是一面很高的土坎,土坎根部,就是一孔斜打横扩的苕洞子。若他走过长长的阶沿,向后折去,就可见到……她的心悬上了喉咙:“陈大光!”一激动,脸就红。
他调头返回,以为有戏,眼神火辣:“脸像红苹果,多想啃一口!”
“滚!”她捂脸避开,弯腰跺地。这一脚,跺得不轻,把泥地上刨尘玩耍的鸡们吓得咯咯惊叫。
“只去屋后望一眼就走。”他转身向前。
拖住他?那会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粘来扯去,反倒难缠!见手里仍拿着电话,赶紧报夫求助:“大先呀,你看……不想吃油炒饭,哪在锅边转?”来不及解锁点开,就面对黑屏,追在身后,高呼大叫,像模像样录视频。其实智能机的许多功能她都不会。
“老邻居的,莫说得这样难听嘛……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折身跳下屋坎,悻悻溜去。
她心里落了个踏实,却又隐隐作痛,几百元的好处费也随之溜去。唉,管它的!见他转弯下坡,远去如一粒小黑豆,她才把一块长长的松木板子拖进苕洞;斜搭跳板,转身跑上木楼,大声汪汪学狗叫,催促野猪快出逃。
那头大野猪翘嘴长牙,粗脊高脚,对着木楼“哄哄”两声,仿佛在感激她的不杀之恩。
“饿了又来!”她笑扶木梯下了坑洞。
苕洞里,几堆野猪屎,腾腾冒热气;地面上一层红苕,破口发白,刺目心疼。她爬上洞口,朝着野猪逃跑的方向高声大骂:“挨刀砍脑壳的,把我的红苕踩烂完了!”
白晃晃的山梁上,早没了野猪的踪影。
二
骆家弯吃喜酒,彩菊听到了坏消息。人家打发姑娘客,还陪嫁小轿车,办得热闹丰盛。想起自己当年出嫁,仅提得两个保暖瓶,抱走两床花被子,她触景伤感,心下发酸。好在两个孩子镇上寄读也争气,家里也在山下建起了新房……咱好日子在后头哩!
来宾四村八寨大多认识,都以怜悯怪异的目光望着她。怎么了?嫌咱头没梳脸没洗?还是衣着不整洁?管它怎的!有了钱,有了闲,咱也爱美会打扮,描眉画眼抹出来,比你们还乖!她心下说。
易大娘拉她一旁,轻声滴咕:“陈大先遭……了?”
好一个晴天霹雳,远胜于那天初见苕洞黑影的诧异:“谁说的?陈大光呀,他狗嘴里吐得出象牙?”
那天彩菊与大先长时间通电话,严重影响了扎钢筋的进度。工头追问了原由,不仅不扣工钱,反倒还要加工钱,只要把那只野猪抓来……项目部经理的老丈人最爱吃野猪肉。大先也害怕,明知围猎犯法。可工头说,想想兄弟们的工钱都还在经理手中,要想尽早结账回家过年,就送野猪肉去攻关。几人商量,连夜驱车数百公里赶回来,从邻县后山上山……大先曾是猎人,熟门熟道,又用现代科技手段,极快诱捕了那头大野猪。可刚返回工地,就被森林警察查获!易大娘说,刚才陈大光这样告诉大家,讲得有板有眼,让人不由得不信。
已有几天没与男人联系了。彩菊赶紧拨号。关机!又打,还是关机!据说在“里头”手机要被没收,不准使用。莫非大先真栽了进去?
“哎呀呀,我的天!”她在人群中抱头鼠窜,四处寻找陈大光,想当面问清消息来源。一旁抽烟的老组长拉住她:“别慌!先问问村领导。”恰巧碰见村委马主任也在“吃酒”,只见他一双灯笼眼,正照出嫁女——爱理不理:“没听说大先被抓,也没遇见那懒痞!”
僻静处,彩菊翻出陈大光电话打过去:“你听哪个说的?”
大光说山货贩子,人家鼻子比狗还灵:“不坐两年牢,也有半年灾!”
“砍脑壳的乌鸦嘴!”
泪如泉涌,低头往回跑。四顾无人,她才大放悲声,从坡脚哭到半坡,一路扯声长哭:“大先呀,你好糊涂呀!”
红眼声哑之后,她坚定了起来,要去某市探监!还要当面告诉男人,让他安心坐牢改造,家里的一切都有自己撑着,不用担心;被判多少年都要等着他回来。独守空房,也要坚守贞操,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地上撒把苞谷子,诱捕一只大公鸡;炕上取坨陈腊肉,翻来覆去洗干净……都是大先最爱吃的!
电话响了。谁?陈大光假惺惺的关心?不接!
嘀嘀又叫。哪个讨嫌鬼?老娘心情不好,招呼遭咒骂!把手一揩,点开一看,竟是大先!手机活鲤般蹦下地,幸好没摔坏,赶紧抱胸怀。嘤婴哭一阵,又嘻嘻笑一阵,搞得大先莫名其妙:“你癫啦?”
“你才癫啦!把手机关起干啥?怎么也打不通,急死人呀!”
大楼封顶,高空作业,打接电话不安全,不准使用手机。得知她被戏弄,大先气得咬牙切齿:“背时陈大光!玩笑开得太过分,我回来不捶死他!”
枕着沙沙落雪,安稳睡去。可到后半夜,突然被木屋外的脚步声惊醒。她一把抓过床边的锈钢叉,屏气凝神,做好防卫。自从当了留守女人以来,这把钢叉就是她最忠诚的护卫。多少凄风苦雨,漫漫长夜,都与它相伴而眠。来吧,不管是谁,都叫你有来无回!
来者到底是谁?她已猜着了八九分……
陈大先终于赶了回来,大年三十夜一家人总算高高兴兴地团了圆。男人的劳务工资没被拖欠,几百斤的年猪,被熏制成了一炕黑腊肉,孩子拿回的奖状把板壁贴得红彤彤的……一年辛劳,都有回报。
辞旧迎新,新春干啥?大先主张一如既往出门打工挣钱,而彩菊则有自己的盘算。
那晚嚓嚓嚓,尖起的脚步声轻起轻落,迟迟疑疑,由远而近。黑暗中,想起大先戏谑的话语,她噗嗤一口差点笑出了声……大先说外面难找活,让她睡不着。“回家能干啥?”返身上床,抱着钢叉,仿佛搂着大先的壮腰,一直沉思默想。眼见曾是耕地而今弃荒的一坡山地,一个守旧的想法在她心里大胆萌生:种五谷杂粮,养生猪母猪。市面上仔猪又涨价了,几十块钱一斤。家中两头土猪,一年若产上几胞猪崽,不也能找几万元,还弱于在外打工的收入?
为了复垦大家的荒地,她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那天逐户上门征求意见。山下移民新区,建在坝上野猪窝岭下,面临川湘国道边。上级统一规划,每户独楼单院,两层一底。在巷道口,易大娘、骆大孃等几个留守老人,纷纷围着她:“大先没事就好。种发财了,早点搬来,大家一起闹热些!”又说:“不急着搬来也好。这安置房呀,好几家都开坼了!”话语中隐含着深深忧虑。
大先与大光两家认购得迟,只能选在后面岭根脚,又是近邻。听老人们说出担心后,彩菊顺道也去看一下自己的新居。听见隔壁陈大光屋后偏棚里,有小猪饿得叽叽叫。噫!“懒痞”一人在家还勤快喂猪?她不想上门求证。老组长说,她开荒种地的事,组里多数人没意见,只有大光不松口。她心知肚明。心术不正的人,咱不求他!
打开自家清水房——医治二老沉疴欠债,无钱内外家装,一时只好空锁着。她的眼光被壁角一条细长裂缝所牵挂,随即电告大先。大先说,新屋基沉降,墙面有裂痕,属正常现象。
正常就好!心里笑老人们庸人自扰,无事生非:“大先,我都问好了,翻春咱们动手!”
“猪脑壳!要是地里栏里能发财,咱农民还在外打啥苦工?别做春梦!”
也许是做梦吧,但彩菊觉得自己满有把握,很有信心。传统的种植养殖,不需什么高端科技,轻车熟路,怕啥?咱俩一起干!这时见被窝里的大先仍持否定态度,她热怀扑身:“听我的哈?”
大先未置可否:“把年过了再说吧!”
过完年,寨里的打工族择期出门。大先也要走。
她拦着不让走。秤不离砣,公不离婆。难捱的日子,害怕的黑夜……不单是留守女人的诸多不便。“我这个抱鸡壳,也不守你这个烂鸡窝。要走大家都走!”翻箱倒柜找衣物,也作离家出走状。
没人在家,没半点生气,这半坡还是家吗?孩子回来又依偎谁?再说外面也并非遍地黄金。“依你!”大先旅行包屋角一甩,埋头乌脸进了门。他觉得女人的杀手锏就是胡搅蛮缠。
她一把抱紧大先,开怀大笑:“我的好老公!”
三
一切就序,开荒种地。这荒可是那么好开的?弃荒几年,垄垄马桑树,簇簇红籽刺,蔸蔸芭茅草,各尽其能,肆意丛生。
两口子齐上阵。彩菊挥舞利镰,割草伐树,勾腰在前;大先握柄操机,突突刨地,躬身在后。树蔸横挡,根须盘缠。油门扳到底,镟耕机原地狂跳不前行,刀片也被打断;肩臂震麻,手掌抖痛,比工地扎钢筋恼火百倍!他泄气畏难,关机罢工:“算喽,还是出门找活干!”她拿定的主意,雷打不动:“就是一锄一锄地挖,也要挖出来!”他犟不过,只好又换刀片。
他信心不足,她信心很足,砍到漆树岩板界,那块是陈大光的。她就跳前捞割,留下茅地似堵墙,横亘地间,岔眉岔眼。大先要去找大光协商,她阻挡不准。大先不是说要“捶死他”吗?万一二人一言不和,真起纠纷,怎生是好?大先笑,那是气话,哪会扯皮?她说:“任他养蛇!”
“你还记恨他?”
“要恨一辈子!”
她割出几大坪,直腰回头勒把汗,见他吆着铁牛突突转,抿嘴笑花样。柴禾捆一堆,乱草要焚烧。他说不能这样搞,保护蓝天白云要环保!“左生态,右环保,就你大先不得了?”还是依从地抱去岩窝土岗上堆码沤肥……至午,提来大桶柴油,端来大碗米饭。腊肉滴油,鸡蛋煎香,冒尖尖的:“吃了慢慢整!”
“真难搞!”忙乎好半天,才似野猪撬草根,翻出巴掌几小块,他想败阵而逃。
她柔目传情:“雄起整,展劲搞!”激励男人拿出两口子干那事的劲头来搞整,要把这几大坡、几大弯、几大坳全都犁铧出来。种洋芋,套苞谷……做到人勤地不闲,兼种多收,备足饲料。
说到饲料,也不足了。一泥洞的红苕,隔年就被肥猪耗尽。两头黑土猪,正是上长物,吃得多,要靠打猪草来填充。他说开荒忙,赶上山,春草发了,让它们去吃个饱!
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敞开圈门,撵出土猪……可后来发觉圈槽里的苞谷面一口没动:“没回来,去找找?”
他哪爱动?耕机抖得腰酸背痛,骨头散架:“不在坡上在哪里?要回来!”
她也累得饭都不爱煮,莫说爬坡钻山。又过几天,仍不见踪影。两口子这才着了急,丢下农活,满山坡,查脚印,溜溜唤,却连猪毛毛都没捡到一根。“就是你!早去找,又说累了不爱跑!”
女人家总有千般理由找岔子发脾气。大先垂头不理睬。
见他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她忽又内疚不安。将猪敞放,自己也是认同的,专怪人家,也没道理;再说那生脚长腿的东西,不跑行吗?可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被野兽吃了,也应剩下骨头架子;失足掉坑,坑沿应见枝折草倒。若是大山那边下坡进寨,那一定被哪家关着圈养了。几千块呀,好心痛!
大先说:“几时叫大光帮忙打探打探,他狗鼻子嗅觉宽!”
“求他个屁!”她怄气道,只怪各人该蚀财。“猪来穷”,隔年那野猪落苕洞,就不是个好彩头!可并没有伤害它……该害死它得了!
他说:“蚀财免灾吧,早点休息,明天要干活哩。”
她难受得又哭了。猪都没有了,还栽那么多……喂野猪呀?
近一月来,两口子忙着栽种春洋芋,这天也收尾了。春光明媚,山雀欢歌。彩菊喘气揩汗,回望山下。山道上,前高后矮,爬来两个人。高大的是村里齐书记,瘦矮的是乡村振兴工作队的刘同志。什么风把他俩吹来了?
“喂,歇哈气!”齐书记站在下面槽坪,向上招手遥喊,然后回身说,“这陈家坡一个作业组的荒土,快被两口子复种完了!”
刘同志手搭凉棚遮太阳,面向山坡直打望:“搞得确实不少!”
难道不准搞?她放下锄头,拍落泥尘,满腹疑惑和大先走下去:“两位领导稀走呀!”大先也说快请上屋去喝茶水。
见木屋还在半坡上面,刘同志笑着摇头:“我俩特意来看看。今天就不上去了。”转身对齐书记说:“乡村振兴,我觉得首先是乡村人才的振兴。没有各类返乡人才的建设,这乡村何谈振兴?”
齐书记点头:“说得对呀!”
“叫村民小组长及时上报耕种面积,好申报国家种粮植补。”刘同志面向陈大先,连连竖起大拇指:“好样的,返乡创业好好干!”
大先腼腆:“要得。”
齐书记对彩菊:“乡村振兴做榜样,好不好?”
“好!”一句话说得彩菊怪不好意思,两个领导转背下山去了许久,她脸上的红潮都还未褪尽。领导重视,村上支持,更有劲头!
晚上谈及此事,彩菊笑:“‘返乡创业’,你大先多有面子!”
大先知道自己又被讥讽,却满脸溢笑:“沾老婆光了!”
下半夜,她腿架腰身,将他摇醒。
“还没过足瘾呀?”他不睁眼。
“去你的!”她臂膀上捏他两把:“我刚才梦见那两头土猪回来了。”
日思夜梦,说明她心里还放不下那个损失。他说,今天不是要去买猪崽吗?她的土猪不就“回来了”?他反唇相讥:“噫嘻!你的梦真灵啊。”
“人家真的做了这个梦嘛!”她有点委屈,那梦十分清晰,还有那头大野猪……
凤池铺是个热闹乡场。陈大光也在赶场。彩菊一见,别脸而过,还把大先往前直推:“快去赶场!”大先却扭身凑拢去:“兄弟,何处搞生意?”
“这年头啥好搞?在家搞女人!”大光不自然地往后退让,生怕大先会有什么过激举动。当得知找自己的真正原因时,他放下心来,摊开手掌,装模作样掐时算卦:“塞翁失马……先哥,若有消息,定会及时相告。”
“拜托!”大光俗不可耐,大先礼貌告辞。
“你求神问卦,拜错了庙门!”夫妻二人走进畜牧市场,彩菊在身后不停地嚷。对龌龊之人,莫说暴揍,起码也要问责几句吧,反而和颜悦色求助于他?真没钢火!
“你们女人家,横拉顺扯都有理!找他吧,你又担心起祸端;不找吧,你又嫌我没个男人样!乡邻兄弟,何必积怨结仇?其实呀,大光有大光的长处……”
许多男人惹是生非,就与自家女人不忍气有关。忍气家不败!尽管心中不快,彩菊也不再唠叨什么。夫妻俩商商量量选了一对白牙猪,一对黑结猪。牙猪骟解喂肥猪,结猪补充作母猪。四只竹筐摇晃晃,二人把家转。彩菊说不能又放敞,免得跑丢再上当。大先说,那当然!
两口子歇气鹰嘴岩。只见弯弯山径上,跟着一个黑狗蛋,正在踌躇向上看。她揩汗跺脚佯挥赶:“去!谁家狗儿跟着咱?”
大先制止:“也许是只流浪狗。有缘分咱就养着,屋里不正缺一只看家狗吗?”
“果真哈。”她手掌向下招,嘴里哆哆唤:“小狗狗,我家穷,你不嫌弃就跟上!”
小狗摇尾跑上来,脚前讨喜欢,低头直呜咽,仿佛寻上了久别的主人。
“你不是说狗来富吗?我们就叫它‘来富’吧!”大先笑说。
“这名儿好听。来富,咱们回家!”好像真的来了富,她脚下也来了劲。
挑进栏圈关好门,大米一瓢倒槽中,几个猪崽挤肩抢,她把吉言来吩咐:“几爷子过伙些,还债些哈!”不咬嘴打架,少疫健康成长就是“还债”。看着几个抢食的仔猪,她欢喜不已,自己的期望就寄托在它们身上了……
房前坝子,大先腊肉骨头地上丢,逗得来富雄赳赳,猛听彩菊惊声叫:“天呀呀?”
踩着五步蛇了?夏天蛇多。大先丢碗提棒跑屋后,却见两只黑土猪,头粘杂草,身染黄泥,站在圈前,甚感惊奇:“噫?真的回来了!”
彩菊还在惊喜中:“听见圈栏后茅草梭响,我以为有蛇,后退两步,不想哄哄钻出这两个黑家伙!我的乖宝贝呀,你们可受苦啦!”扑上去弯腰亲昵梳脊背。
小狗蹿到苕洞边,扬鼻闻骚味,张嘴汪汪吠。猪圈后,草丛里,一阵嚓嚓夺路逃;少顷黑影奔岭峦。夕照下,长长的獠牙泛白光。
彩菊扬头指点,眼闪异彩:“大先,掉苕洞的就是那头大野猪!”
“那是野猪王!”
一愣野猪王,转身向山梁,枝摇叶又晃,不时回头望。两只黑猪哼哼叫,似在道别羞羞笑,实则饥饿把食要,乐得她又把大米舀。
大先看着一对猪,恍然笑嘟嘟:“原是去找男朋友了。”喝住来富不再叫。
失而复得,梦想成真!彩菊面升桃红。野猪王,情义郎!
四
看着两头黑土猪的肚子一天天鼓胀,四只仔猪一天天变长,彩菊别提有多高兴!套种苞谷,施肥薅草,大背大背地背回猪草,苦中有乐,累中有盼。大先搭建了两间新猪舍,加上原来两间,一共四间。四只小猪,分关两间。两头黑猪,各占一间,几乎在前后两天内,都当了猪妈妈。一头产六只,一头产七只,全是棕色虎斑野猪崽!彩菊大失所望,愁爬眉头。原想繁殖本地猪,才有好市场。虽说大野猪,也有黑交易,但这小野种,谁愿淘神养?扔在深山老林去!
大先却不舍:“先喂着吧。”
“要费饲料呀!”大先打工带回那点钱,买耕机买油料买种子肥料……全花完了!若喂出来,没有本地猪崽好卖,那不亏大了?
大先说,打工时,曾听说外面的养殖场专门有人要这个:“先找大光打听打听,他门路广!”
“哼,又找他!”
她很不乐意,可还是又去苞谷林里挖来洋芋。现在家中大小近二十头猪,每顿要吃去几大筐。说来也怪,花花纹纹的野猪崽不屙白痢,不患感冒,常见的瘟疫病症也没得,粗细都吃,见风而长。满月时全都成活,大多是五十斤左右的龙条子,活蹦乱跳,搞得心烦。更烦的是没销路。不像家仔猪,肥瘦大小都被人抢着要。这群野杂种,长得再好,也没人感兴趣。赶快想法!
到底想啥法?两口子心中都没谱。她知道,除了大光那条线,目前别无它途。大先问过好几次,大光说急也没用,必须得通过他们的特殊渠道慢慢联系。是故意拖延袖手旁观看笑话?还是一时真的没联系上买家?而自己多次说过不求人家,哪好提名道姓?只得含糊其词,直催大先:“急死人,你再问问!”
大先正要拨号,大光打来了。她偏头听见,急急抢答:“好!好,快把老板带上来!”
大光问卖多少钱一只?大先也没底,不知如何发价:“就跟本地仔猪一个价吧?”
“傻儿呀?看在你我本族兄弟情分上,这次就不蒙你了。我给那老板说好的三百元一斤!”
“啥?”两口子异口同声。
大光:“那可是咱野猪王的正宗后代,要值这个价……到时看我的!”
彩菊满脸通红,像刚下蛋的母鸡。“三百元一斤!”显然高出本地猪崽价格好多倍,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想到大光造谣中伤自己的事,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吹死牛皮!”
大先也激动:“就是吹牛皮,听起也舒服。快去加料!”
临时添料,饱猪压秤,养殖户们都这样搞。彩菊闪屋后,喜添精饲料:“宝贝呀,赶快多吃点!”
来富一阵吼,来客喘成追山狗。腆肚老板见了野猪崽,汗珠都不甩,当即选头子,一公一母装进筐:“货我要了!这价格?”眼望卖主陈大先。
大先装着懂行情,来个模棱两可:“大行大市,大家都晓得……”
大光怕大先说漏嘴,赶紧抢过话头:“咱俩说好的,三百元一斤!”
彩菊浑身一颤抖,茶水差点烫着手:“老板请喝茶!”老板扬起手中瓶:“谢谢,我有矿泉水。”转身递大光,无名也无姓:“你喝!”特意一推碰,暗示很明显:“别高高喊价,把我的买主吓跑了!”
买主转向大光:“猪肚皮滚胀如鼓!”
彩菊看大先,秋波频怨:“就你出烂招!喊我喂饱点,这下搞黄了?”
大光笑:“可你并没强调称饿猪呀!”
老板也笑:“拿钱不怕脏,油嘴滑舌中间商!论个买?”
“好!好!”彩菊冲口赞同,心跳加快。
大光:“一头一万元!”
彩菊膝打颤,大先木脑样,老板五指并拢当中看:“这个数!”
彩菊看懂了,老板砍价一半!虽说狠了点,但五千元一只还不卖?要抢人呀?卖,赶快卖!
“陈大先!”彩菊双眼贼亮,逼视男人。不言而喻,要他立刻表态同意这个价。抵门要杆,场面要汉!她觉得大场合上的事,还是男人拍板定夺为好。不是什么男尊女卑的事。
大先笑望大光。大光说过,到时看他的!
大光摇头,面露不屑,对着肥老板,装着没好气:“你在买萝卜大白菜?这是金一代,不是银二代、铜三代、铁四代……”
啥子新名词?莫装神弄鬼糊弄人,赶快给我还价!彩菊心里直催,急得双脚跺地。
“大老板你买去,包无百病,发展顺遂。要得发,不离八!”大光说。
最后每只谈成六千八百元。
轰!彩菊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要不是一旁的大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早就一头栽倒在地。天呀呀!一整匝百元大钞,她筛着双手,低头慌数:“一百,五百……”
大先笑,腰条都未动过的新钞,哪用数?
大光:“人亲财不亲,买卖当时清!”又从老板数过来的三千六百元散钞中,卷去六张,才把余款递给大先:“这中介费,我提得最低。”
低吗?彩菊转接大先递来的一叠红钱,拧起两张,扬向大光:“那就再抽二百块吧!”
大光以手挡回:“先嫂你小看人了!”
老板笑:“中间商,两头吃!”并说给大光的一千元信息费,要等他帮忙把猪崽挑下山,装上车后才付给。
大光笑着担上肩,老板回头找大先:“留个电话好方便。”
大光扁担中间拨,二人就被两只箩筐隔条河。大光急急催老板:“快走!小心……”
关门把钱看,掌心早出汗;扑进丈夫怀,两眼泪汪汪。“这是卖金条吗?怎么这么值钱呀?”彩菊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价钱!
大先搂着女人:“全靠你善待野猪王。”
彩菊十分动情:“也全靠你出放生的好主意……下回再下山,我要给它打蛋汤!”
五
两口子去地里套栽苕秧。苞林齐人高,绿叶泛油光,长势极喜人。播种这么多,苗架又很好,尽管复垦吃了不少苦,但大先觉得值!也许这条路走对了。当初骂彩菊是妇人见识,蠢笨如猪,现在才觉得这女人不简单,有毅力,有眼光,有头脑,以前真是小看了她!
彩菊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秋熟野猪会来啃吃的。”大先说:“你不是还要给野猪王打蛋汤吗,人家吃点苞谷又算啥?”她脸羞红一下。新婚那阵,婆婆每早都要叫她给大先打鸡蛋补身体。玩笑话,冲口而出,不想大先吃醋般放在心上,但泥猪、刺猪、野猪等野兽,是极有可能来侵害的,不得不提防。
大光又介绍来两次,买走四只,都是山货贩子给外地新办养殖场代买的。彩菊接过一叠又一叠的红钞票,却没了当初的狂喜,而是陷入深思:人家买去作种猪发展,咱们可不可以从大处发展,也办个养殖场呢?
大先说:“哪容易?畜牧兽医、乡里村上……各路求人,难办得很!只讲一点,不通公路,那一车又一车的饲料,怎么弄上来?若请人工挑运,豆腐不盘成肉价钱?老婆,心莫想大了!把这地种好,把家庭养殖搞好,每年卖几头肥猪,出几窝猪娃,稳中求进,就不错了!”
单凭直觉那一定有利可图,但她的确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困难……既然大先反对,那就不要胡思乱想吧。
七月放暑假,学生家中耍。她对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说,莫一天到晚只晓得玩手机打游戏,要做作业要读书;莫像爹妈文化少,只干笨活憨喂猪。
两个孩子说,放假那天是大光叔叔用电三轮,专门从移民新区送到大山脚下的,让他俩少走了好多路。那电三轮上装个小红电喇叭,喊收废铜烂铁!
大先触类旁通说,到时也买几个电喇叭,晚上用来骇野猪。
彩菊笑:“那有效吗?”就想,陈大光在收废旧?提起那个自己要恨“一辈子”的人,现在也记恨不起来了,还对人家有了依赖……吔,这几天他怎么没带老板来了?
夏夜漫长,山坡热闹。以前半夜守野猪,敲梆焐火,现在猎犬汪汪,人声吆喝;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小电喇叭,悬挂树杈,换声变调,轮番播放,也还奏效。野猪惧徊地边,苞谷被糟蹋得少。还是男人鬼办法多!硕果累累,丰收在望。哪料到……
这天来富吼叫往后跳,几个客人已来到。他们是齐书记刘同志,还有两个穿制服的公安。一行人径直去屋后猪圈拍照拍视频,然后就来房前坝中坐。大先搬凳,彩菊泡茶。难道公安也要发展野猪?待看清那两个警察的臂章是“森警”时,彩菊心中一咯噔。犯事了!
齐书记来了开场白:“最近一直忙,没空上山来。野猪崽,真是乖!”
大先眉飞色舞:“卖出几对,效益不错!”
齐书记干咳两声,阻止他往下讲:“错!野猪……”
“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陈大先,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涉嫌多次非法销售野猪……”一个森警接过话,一个做笔录。
大先苦苦一笑:“那可不是真野猪。”
“但也绝不是假野猪!”森警声色俱厉。
彩菊听出弦外之音,陡然色变。莫非陈大光隔年的胡诌要“梦想成真”?她立刻放声叫屈:“哎呀呀!那野猪崽是意外得来的。”
森警说:“正因为情况特殊,这次不作处罚,但必须在林业部门办理《特种养殖许可证》,方可出售,否则销售违法!”
大先搞懂了,自捏一把汗:“咱农民哪晓得这些规定?只知道能卖钱就卖钱,要脱贫致富嘛。”
一旁不多言的刘同志正色道:“致富也要合法哟。”
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彩菊对着大先一劲地数落开来:“洋芋喂去几万斤,苞谷喂去几千斤,黄豆喂去几百斤!换得几个花花钱,糠壳揩屁眼——倒巴一大坨,划得来?老天爷呀!”
不停地伤心落泪:“咱寨人找几个辛苦钱,咋就这么难?”
齐书记笑:“这不没事吗?快莫吓着了!”
彩菊抹眼哽咽:“我们……不卖了就是。”
齐书记:“对嘛,知错即改,态度好嘛!”
两个森警让大先签字画押盖手印,有事先下山,留下两个领导谈正事。
刘同志说,这是坏事又是好事。一路上,他都与齐书记商量这事,并形成一致意见。建议大先两口子,突破传统小农意识,走出家庭养殖狭窄天地,建一个规模化、科学化、机械化的特种养殖场。
森警走后,彩菊恢复平静。人不得遭抓被关,就是万幸!一听刘同志说的“养殖场”,压在心中的念头,如干柴遇见烈火,“轰”地一下被点燃照亮!自己的观念主张,怎么与领导不谋而合?只是孤陋寡闻,概念朦胧,没领导说得这么全面透彻而已。她热血沸腾,连连跺脚:“哎呀呀,我也有这个打算!”
刘同志不失时机地加以鼓励:“看看,这大姐跟得上时代!”
毕竟极少当面获得领导表扬,彩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扭脸偏头回顾大先,心下不乏自得:“嘻!老公,领导都欣赏赞同,咱是‘猪脑壳’吗?”
大先却有顾虑:“可是……”
刘同志说:“据了解,附近省县将办多家这类特种养殖场,以野猪作父本。这父本又分“金一代”:父本是纯种野猪;“银二代”:父本是杂交野猪。“铜三代”“铁四代”就不怎么值钱了。“金一代”“银二代”,繁育出来的仔猪,遗传野猪野外生存的秉性,瘟疫少,生长快,抵抗力强,很受养殖户的欢迎。所以,人家才会不惜重金高价买走两口子的“金一代”,明白了吧?”
嗨!两口子这才恍然大悟。
刘同志继续说:“种猪不愁销路……像陈大光这样的耍耍角色,到时就是名正言顺的经纪人了!”
两口子头点如鸡啄米。大光那人鬼名堂多……
刘同志喝了口茶,道出了大先的“可是”:一规范圈舍没有,二基础设施缺失……为解决这些问题,场房设施,按规范标准搞。投入使用,验收合格,政府全额补助。基础设施早立项,早实施。“有些手续,我去替你们跑,这方面我有熟人……好不好?”
“好!”彩菊一拍大腿,更雄劲。
齐书记最后作总结:“根据……要求……困难不少,前景看好;乡村振兴,敢为人先!”
说得两口子心花怒放,豪情满怀。
六
金秋飘香。趁着天色好,两口子没早没夜地抢收。木楼四周,苞谷棒子堆金山。
癞瘪等次品,堆一边,作饲料。没空搓下加工,整个撮去喂养。猪们乐啃,尤其那几只野猪,吃生食是天性,大嘴粉碎有声,长得又快,每个都有百多斤了。几个发情的母猪已配种,需独立圈舍,却还挤在一起。彩菊说,又该加圈了。
不是要建养殖场吗,何必浪费人工材料再搭圈?大先说。但彩菊担心进度迟缓,影响繁殖。大先说,那天在村公所碰见刘同志称,项目申报资料已送镇上,要求他两口子秋收完后就赶快行动起来,平整场地,搭建场房。
彩菊磨刀嚯嚯去大坪台砍割苞秆,亮出地块。一想到未来家里的养猪场要建在这里,她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一路挥镰,爽!
金风送爽。大先想起一个叫黄大贵的工友,曾说自己的弟弟在这小镇上搞雨棚加工。翻电话打过去,却不是黄大贵。换号了,也不说一声。当初黄大贵小腿被钢筋穿伤,大先搁下扎钩,背起就走。赶到医院付车费,大先递上二十元,司机反找二十元。补多了!大先退回去。司机掌拍前额,打麻将熬夜了。门诊清创,打破伤风疫苗……忙完打车回,半日工时就没了。大先说没关系,大贵捧手不放:“好兄弟!”
整条老街都是搞板棚加工的。大先一路问下去,价格差不多,非现款,不接单。正要失望离开,却被黄大贵认出:“恩人呀!”大贵也没出远门,在弟弟黄大富手下帮工干活。这黄大富在邻省近县做过好几个养猪场的圈舍,规格尺寸都晓得,但要赊账就摇头,全得黄大贵从中撮合……大先谢了大贵两兄弟,搭车飘飘往回归。来到山根脚,一辆红色电三轮路边停着,车上装着两叠纸板。是大光的?
爬回家,果真是大光。来富还在朝他咬。他正在自家木楼上哐哐翻响。大先朝下喊:“大光兄弟在找啥?上来喝开水!”
大光一堆旧物砰甩地,来富吓得跳开去。一口破铲,两把缺锄,三根断钎,落皮掉壳锈斑斑。
大先奇怪,把眼光落在那几个兽夹上:“又放夹?”
“刚去山上收回来的。”
“收?”大先不解,一向以此找钱的大光,怎会放出又收回?
大光不答,掌心亮出一对猪獠牙。两勾弯月,银白如玉。
似曾相识。大先问:“哪来的?”
“野猪王的。”
“野猪王?”
“哎呀呀!”彩菊收工回家,刚好听见二人交谈,不免一声惋叹。野猪王曾给她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还将带来巨大财富。它被害死,怎不痛心?
大光也没想到那野猪王会中夹。铁夹钳住它的一只后脚,又挂在青杠树桩上。快要把那大树蔸平地扯翻,野猪王却累死了。因为没有及时上山查看,几百斤的肉已腐烂成蛆,仅剩一架白骨。把一对大而弯曲的獠牙收走,说不定哪个收藏爱好者会悄悄给一个好价钱。可惜了,大光惋惜那堆没能换钱的肉身。太可惜了!大先两口子怀念野猪王的情义。难怪这段时间,没看到野猪成群结队下山来了。
感叹一阵,大先对彩菊安排:“炒个菜,陪大光兄弟喝杯酒。”
该喝杯酒,吃个饭的,好好感谢陈大光的帮助,可他陷害了野猪王。猛然间,新憎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喝杯十!”彩菊没好气,扭身进屋去。
回答得如此干脆冷硬,好没脸子!大先也没法,只得一旁尴尬而笑。
大光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非常识趣,勾腰收拾地上废旧要走人。
大先过意不去:“兄弟别走,我有废铁。”楼上楼下,搜来两把无颈薅锄,一摞镟耕机残片,都是无用烂货,交给大光:“送你了。”
“咳咳!”气话要说,菜饭要弄。好像刚被煳辣椒呛着一般,彩菊探头窗口,顾外干咳。什么东西有白送人的?
这点小九九,大光岂不懂?提秤一勾合价八块九,拿出一张十元券给大先,高声道:“不补了!”就去自家屋里,取来一只烂背篼,连同他原先抱出的一堆废铁,一同装了,准备背着离去。
彩菊出来招呼:“代过了?火铺上来喝二两。”
“一钱也不喝!”大光别头就走。
大先一把拖住:“老邻居的,不可见外,吃了走噻!”
大光执拗不过,跟着走进火铺屋。火铺是山寨重要的家具,四方铺木坊,既可烤火煮饭,又可歇客住宿,这屋子就叫“火铺屋”。火心里燃着棒棒柴,耳锅里跳着白菜汤。菜板上,搁着蒜叶炒腊肉,青椒炒茄瓜,平常农家菜。
火铺上,大先倒来白酒,递上碗筷:“大光,没啥菜,将就吃。”还客气地往他碗里先挑菜。
大光捧碗接过吃起来。一片肥腊肉,嘴角油滴出:“这熟饲料喂的猪肉,就是香!”
彩菊端着饭碗,也坐火铺边上,脸色却难看:“好吃多吃点!”话里藏着刺,养精蓄锐想淫事。
大光脸红心明白:“先嫂,过去有些事,寂寞无聊找乐子……小弟赔罪了!”仰脖一干而尽。
大先也劝彩菊:“邻里邻居,何必计较?”
人家既已认了错,赔了礼,为人就不可得理不饶人;何况在自己焦头烂额时,大光尽心尽力打开了野猪崽的销路,也算将功补过做了好事。彩菊怨结渐解,动容淡笑:“不提了!”
大先给大光又斟上:“感谢兄弟找客引路!”
大光说,可那条路行不通了,好几个领导给他打招呼,齐书记讲,刘同志也说,再搞要坐牢!最后一次引人来买,要不是他是森警“线人”,也定如外地老板那样遭重罚……
“真有你的!山贩的‘外线’,森警的‘内线’,真是‘两头通吃’呀?”大先笑。
大光摇头:“既在道上混,红黑都要交;人在哪个坡,就唱哪个歌……后来又有好几个外地老板联系,愿高出原先好几倍的价钱,可我不敢再冒险带生意来,那会坑害人家……不改行,行吗?”
大光也有做人的底线!彩菊拈起一块腊肉送过去:“吃嘛!”
大光谢过:“听说你们要办养殖场?难怪懒着不搬走,原是早有眼光!”
彩菊笑:GPGi2T1ZB+poawOYGBWFSf3uZA0pUToSEBuNN3WdFV4=“看兄弟说的!”
大先也笑:“纯属意外!今天镇上没白跑……也纯属意外。”
大光连连竖起了大拇指:“先哥为人好,人缘就好!”
“真的落实了?”彩菊一把抓过酒瓶,自斟半杯,举杯相邀:“来!庆贺一下。干!”咕噜一声全吞下,像喝凉水。
“先嫂好酒量!”
彩菊面向大光:“兄弟交际广!若我们的养殖场办起来了,就请你做经纪人。这可是刘同志推荐的哈!”
大光喝得轻飘飘的,很有些自我陶醉:“他很欣赏我……寨里有几个比得上咱?”
“像你大光这样脑壳灵光的人,咱寨确实少有!”彩菊拿准火候,好一番奉承,顺便带出那块荒地。
大光收住笑,假装吃惊:“怎么,还没有种吗?”并说也像其他寨人那样,租金分钱不要:“我老屋这两间瓦房,你们尽管使用,这是钥匙!”
两口子大喜过望,正愁搓下的苞谷没处放,刚好作粮仓!
大光酒足饭饱,告辞下山。彩菊板壁上取下那把钢叉,追去插在大光背篼里:“送你了!”
大先诧异:“那钢叉可是我……你舍得?”
彩菊说她更舍不得!它曾是她的守护神:“现在,你在我身边,你就是我的钢叉,我还要它干啥?”
七
蓝天白云笑,深秋好美妙。
彩菊用“先抑后扬”的办法,搞定了大光,又乘兴催促大先,请黄大贵他们早点来安装:“要看个期哈!”建场养殖,大展宏图,不是平常住户屋顶加雨棚那么随便。这是一家人勤劳致富奔迈小康的新起点,也是她平凡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如同婚嫁一样慎重,半点马虎不得,必须认真对待!寨人图吉利顺遂,做什么都要讲个吉日良辰。大先表示赞同。
在凤池铺场角落找了盲人石八字,精敲细测定十月初六。农历初六,公历6号:“六六大顺!”好!两口子买了一条烟,打了十斤酒,急急背着出场来,早早来到坡根脚等候刘同志。之前刘同志打来电话说,正从县城赶来,在此有要事相见。
啥事呢?一时闲着没事,两口子竞猜,终是猜不着。彩菊说,一定没坏事!大光说,昨晚又做好梦了?猪八戒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彩菊说,好梦倒是没做,凭直觉。
不一会,刘同志驾车赶到了。两口子迎上去,只见刘同志从后备箱里拖出一块长吊牌,端给大先。“陈家坡特种养殖场”,白底黑字,赫然醒目。彩菊摸着崭新的吊牌,爱不释手:“招牌都给印来了?”心下说,悬牌挂幡,早了点吧?
刘同志仿佛看出她的心思:“迟早都要有一个,顺道就给带来了。”又从驾驶室里取出个绿色本本递给彩菊。“特种养殖许可证”烫金字,发亮光。彩菊双手捧着,不禁哆嗦:“这……这么快呀?”
刘同志说,这是他通过关系特报特批的:“马主任联系的工程队也要进场修路了!”
“太好了!”好事一桩接一桩,真叫人喜不自胜!大先抱牌发愣,彩菊眼闪泪花:“感谢,感谢!”
刘同志说搭建场房,可要抓紧推进。彩菊兴冲冲地:“我们今天期程都看好了!”
“好!”刘同志说着调转车头。他要赶去镇上开会,一路急驶而去。
两口子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大先说彩菊真能未卜先知。彩菊却转移话题:“人家驻村干部办事放心上,咱们可要把养殖场搞成功,不能让这些好领导失望!”
黄大贵他们这拨师傅,也没让彩菊失望,个个都能打硬仗。初六这天,天还未亮他们就赶来了!两个双排座,车上装满货。一行十多人,背的背,扛的扛,抬的抬。钢管铁皮敲岩响,咚咚哐哐像迎亲;来富见这一长串,嘴里汪汪很吃惊。下桩,焊梁,钉皮,各行其事。大先各处检查监工:“各位师傅,搞牢固哈!”
大贵棚顶举锤砸钉:“陈哥放心,牢实得很,可抗八级台风!”
忙到傍晚,场房终于搭建完毕。彩菊屋外扬声高喊:“师傅们吃夜饭喽!”
完工洗手,大贵屋后如厕出来:“栏里两头大白猪,好安逸!”
满脸络腮胡子的师傅:“过年乱杀四百斤!”
大先:“杂交猪肯长,快请上火铺去喝几两!”
老腊肉一大盆,菜豆腐一大锅,大家吃得乐呵呵。末了一算账,材料人工搬运费一共七万八千元。
大先:“政府验收,款拨就付,不欠分毫!”
大富脸色阴沉:“我干活从不赊账。”
正在洗碗的彩菊手一抖:“不是说好的吗?”
大富:“嫂子,现在做什么不难?材料难赊,工资难欠……恼火!”
彩菊望大先,大先看大贵,希望他能帮忙求情下保证。大贵却埋头抽闷烟,装着没看见。
彩菊轻叹一声,围腰上揩着手走进屋去,拿出一叠钱来:“兄弟,家里只有这三万了。余下四万八,我大先打欠条。放心,不得欠太久!”
大富不表态……大贵甩掉烟头,拍胸担保:“欠款我负责收回!”
师傅们这才跳下火铺走了人。可大先不高兴,说黄大富言而无信,原是答应全额赊欠的。
彩菊:“常言道:‘背脚抬轿,丢了就要。’咱有就不能故意拖欠人家的!”
大先说彩菊让他里外不是人。外人面前他哭穷,妻子面前他不耿直。他藏着一点小心思,想把那卖野猪崽仅有的一笔钱留在家中。要办大事,手边没点周转资金怎么行?
彩菊:“我也这么想,可人家也难呀!”又朗声大笑:“这下好了!证件办下来了,场棚搭起来了,一切都太顺利了,咱该高兴才是!”
可高兴得太早了。田老板雇的挖掘机,开工不到两天,掘路不到百米就停工了!
怎么回事哟?没买烟备酒款待挖机师傅?大先说,施工方与村上签订的合同,招不招待都没关系。彩菊说:“人家做好事,咱不必过余小气,这年月一餐饭招待不起?”两口子商议,决定从第三天起,每日为挖机师傅免费送午餐。可第三天,机走人无,一片死寂。
秋雨长麻吊线。下不了地,两口子就在堂屋脱粒提子苞谷。半自动,脚踏脱粒机,沙沙沙,金星四溅。
彩菊说:“别干了,快去村上问问。”大先拍掉身上的黍须尘粒,撑伞出门。
门外飘飘洒洒,大雾笼罩。目送大先背影消失,彩菊看到一片败草倒伏在地。那是老组长家原先居住的地方,在陈先光屋坎下,退宅还耕,却未耕种。
老组长当初听了彩菊复耕养猪的打算,就一劲地说:“搞噻,全力支持!”要是没他的坚决表态,彩菊也没那么大的底气!看到那老屋基,就仿佛见到了老组长,她感到一阵温馨。荒地复垦有收成了,养猪场也搭建了,就等这路修上来。若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定要好生酬谢老组长!
雨丝败草,尽生烦绪。如果路不能及时修通,砂子水泥拉不上来,那么硬化地平、修建化粪池、砖砌隔离间等一切后续施工都将完不成……
由于分神,几次都差点铰着了手。彩菊无心再脱粒,关了机,却打开了手机,不时催问大先。到了哪里?找到人没?啥子原因嘛?大先说,滑得很,走得慢,别紧问……半天,回来了,她迎上去:“怎样?”
雨停雾散。
大先低头不语。原来他溜下了坡,一路小跑去村公所找到了马主任。马主任正在与人通话,言辞恳切,仿佛向谁求情:“继续来搞嘛!”通完电话,才转向大先:“我这不正向田老板说好话吗?可人家说阻力大,耽搁施工进度。”
“阻力?什么阻力?”大先纳闷。
“陈大先你在陈家坡,好像不‘讨嫌’呀……”马主任不直接回答,丢下一句,开着车走了。
大先一时搞不明白。齐书记与刘同志都不在村里,他只好走出村公所,沿着公路往回走。
“收废旧!”大光驾着电三轮追上来,吱的一声刹住车:“先哥,坐上来。”
大先歪上屁股,旁边挤坐:“等路修通了,我也买个摩托。可怎么停工啦?”
“你两口子,真是身在陈家坡,心住‘桃花源’!没看微信吗?”
什么?一天活路做不完,哪有空闲玩微信?有时忙得接个电话都嫌烦!大先说,不会。
大光说,如今不会玩微信就是瞎子聋子。村上要求各组建群,有事就发在微信头,今后不再发纸质文件了。老组长自然不会操作,找到他建了“根在陈家坡”这个组群。
“敢为‘县内先’的人,不会玩微信,哪个信哟?”大光急着去凤池铺拉纸板。
彩菊也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讨嫌”是方言,就是平时言语尖刻,做事过余,遭人嫉恨。可两口子从没得罪任何人呀!一定有人暗中使坏。到底是谁?陈大光旧病复发?易大娘鸡肠小肚?骆大孃两面三刀?老组长?他老人家绝对不会作梗!
八
一说老组长,老组长就到了。两口子热情接待。
老人家膝盖上两块巴掌大的黄泥印迹,似瞪着的一对惊疑大眼。他搓泥拍灰,笑呵呵:“我早就说过,咱陈家坡是块风水宝地,而今灵验了!你两口子办起了大型野猪养殖场,邻省近县都没有,这不风光吗?”
“现在哪就谈得上‘风光’呢?新打箩篼新起底——离装谷担豆还差得远!”彩菊说:“咱走路都怕踩着蚂蚁,得罪哪个了?老人家,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不晓得是哪个背时烂心肠的在搞鬼?”
老组长一愣神,嘟噜一句:“呃……易大娘与骆大孃。”
她俩?彩菊想起在移民新区围着自己问寒问暖的可亲情景就不相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不是谁讨嫌之说,也不是我讨嫌。我这人历来打屁不怕响,是我叫她俩昨天傍晚去阻的工!”老组长的坦诚令人吃惊。
彩菊惊退半步,紧盯老组长。复垦种地你支持,建场修路你阻挠?你不成了耍人的道士——捉鬼又放鬼?怕是别有用心之人,比如陈大光之流:“你老人家可别替人承过揽怨呀!”
老人家说真的是他的主谋。这一路修上来,哪家的边边角角不被占用?要给大家补偿!
怪不得!利益使然。在利益面前,谁肯绕道而过?
彩菊:“荒着不是荒着?”
老组长说,荒着地还在上面,子孙后代都有权继承;修路占用,地被埋着,永远都没有了。
“不动就是草,一动就成宝!”彩菊气哼哼的。
老组长说:“彩菊莫生气,若是哪家私人修,大家相送还得个人情。现在是政府修,村集体出面修,就得依法依规来。前些年修渝怀高速公路时,村民土地被征占,不是给买了社保,或得了经济补偿?”
“有道理!”大先说,换把椅子坐,自己也有此要求。正当权利,毫不为过。
想想也觉得该补偿。可拿什么补?彩菊不知咋办好。
老组长说:“要找政府,要找村上!”怕两口子误解怪怨,他特意爬上山来沟通沟通!
彩菊心里明朗了许多:“老组长您就是好!”
老组长说,其实不是冲着彩菊两口子,而是冲着村里,尤其是村头个别干部,一惯码倒搞,大家对此很反感!这么大的事,也不开个村民小组会讨论决定,根本没把他这个老组长放在眼里!还几次动员他,七十多岁的人了要让贤,让给那人的远房亲戚搞:“我就不让!大先,你不出门了,这组长你来当?”
大先笑着摇头。以前老组长就曾推荐过他,可他哪有这份“野心”?一门心思想找钱,搞好家庭建设,赶超富裕人家。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
老组长:“你不搞,他不搞,咱陈家坡的人总不能让他马家坡的来领导噻?”
当什么组长?做个合格的寨民,称心的丈夫,尽职的父亲,勤耕苦做,发家致富就行了。彩菊也说:“大先不行。大光合适,刘同志就夸他是个人才。”
“大光倒是想……可他胃口不小,看他这次扳得倒那个人不?”老组长说,:“那人精准扶贫抓精准扶贫工程,乡村振兴又捏乡村振兴工程。移民区房子质量问题,村民反映了好多回。县上转镇上,镇上转村上,村上又转到那人手上……年初填报彩菊的种粮植补面积,那人又叫多填二百亩!陈家坡连岩窖凼凼茅坡荒沟算在内也没那么多。我和你巴大爷修水库时就入的党,几十年的老党员怎能蒙骗国家?”
这几年都在外打工,大先哪知村里这些复杂事?他由衷尊敬老组长:“您老人家是最讲规矩的人了!”
“我看你大先是个好苗子,勤快正派……”老组长笑笑最后说,“那种粮植补怕要翻年后才能打下来,一共有几万元。可有人不愿将银行存折拿出来,想抵作土地租金。”
讲好荒地不要租金,彩菊有些愤慨:“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呀!”只差没把“不要脸”这三个字说出口。她计划这笔钱用来还棚子账。
老组长:“别急!这事交给我去办……”
“让您老费心啦!”彩菊箩筐里撮了半袋新黄豆送给老组长。担心路滑,叫大先送下坡去。
刚到坡脚,碰巧大光的电三轮拉着半车纸板回来路过。老组长搭上顺风车,对大先与大光意味深长,寄予厚望:“你们年轻人,要好生搞呀!”
“要得!”两人同时点头。
灯下两口子边搓苞谷边扯闲谈。说到村里个别干部的胡为,彩菊说:“咱咸不掺汤,淡莫向盐哈!”
大先说:“是的,烂事杂事少掺和,专心干咱自家事。”
谈起老组长,彩菊怪他从中挑唆,大搞鬼名堂,真是意想不到!
大先说:“带头为寨民维权没错!一个地方总得有个仗义执言的人才好,不然就会被一小撮人搞得乌烟瘴气,让好人受屈,良心受辱,还有啥子道义正气可言?”
“两个医生打斗——病人吃亏,”彩菊说,“他们这一闹,咱夹在中间就遭殃了,也不知那路何时才能修上来?”最后二人商定,还是得找齐书记刘同志他们想办法解决。
这日大先下山找齐书记,彩菊进地挖红苕。大小几十头猪,每日消耗不少。趁天色好,多挖几背进屋。每次经过大坪那个绿棚棚,她就泛酸发愁。择了好期程,也不太顺遂,看来石八字的话要打问号。若种粮植补及政府验收兑不到现,到时拿什么给人家黄大富兑现?
她无计可施,希望大先早点带来好消息。
九
大先早回来了!坐在阶沿上耍手机。他眉眼舒展,脸呈悦色。彩菊大喜,有眉目了?
“球眉目!”大先头也不抬。
堂屋中央,苕堆码成山。彩菊咚地扔下锄头,哗地倒下红苕。一个球状小泥苕,堆尖滚落下地,挡了去路。她跳起一脚,嚓地碎响:“踩烂你这球红苕!”
大先吓了一抖,赶忙讨好赔笑:“老婆累莫冒火了?”身边扯过一个草墩:“快坐下,歇哈气,看这微信,很有意思!”
“看鬼信!没找到书记?”她勒把汗水,气咻咻地把眼鼓着。
那时齐书记正在电脑上看文件。讲到特种养殖场,镇上很重视,要村上务必抓紧抓落实。可修路的事只能暂时搁一搁,方方面面都需进一步沟通协调。具体怎么搞?等刘同志回来一起研究:“大先呀,下一届……可有兴趣参与?”
大先一怔。曾经想法多多,比如因地制宜,规模化种药材,机械化办农业……让乡亲们就近打工,增加收入,但他哪有这个实力与能耐?仅凭有限的认知,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也只是一闪而过,更没想过要当什么。他自小就没权力这个欲望。读小学时,老师喊他当安全小组长,他都脸红颈胀,摆手拒绝。这时也一样,红着脸,摇摇头:“我哪有这个本事?”
齐书记叹息一声:“唉,现在培养一个村干部也难,青年人嫌报酬低不愿干……将特种养殖场办起来了,你当村主任不就有说服力了?老组长确实年纪大了,你先把生产作业组长兼起来吧。一步一步地来,组织程序是这样的。”
陈大光不是像个组长似的,在组群里大呼小叫地组织号召吗?陈大先没说出口,但齐书记说:“他呀,是个‘小喇叭’……”
背后与人有争?复杂!陈大先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他不想介入,仍是微笑摇头。
听了大先叙说经过,彩菊气消大半,坐下嘲笑:“要当‘舅佬倌’啦?难怪高兴!可各人的稀饭都没吹冷,别臭美!”
大先说:“不是什么都没答应吗?美啥子!专注手机,不再答理。”
但彩菊却暗中美起来。大先若是村干部,这修路的事会东跑西找去求他人?如丈夫当选了对养殖场不有帮助?今后在村中干什么不方便?领导叫他参选,也许……她心有所动,嘴上却说:“参不参选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晓得?你没找刘同志?”
大先说没找到。
基建是马主任在管。那时候大先走下楼来,恰在院坝碰见行色匆匆的马主任,就笑迎上去:“马主任,那路几时搞呀?”
马主任脸一垮:“搞卵呀搞!得个好人遭几爷子造造……”
大先看着不对劲,走出了村公所。还是等刘同志回来再说吧,可不知他哪去了。
彩菊也觉有问题,村领导一个二个在推,在躲?
大先说他回来时正要搭脚上坡,大光开着电三轮追来了:“先哥等等!今天不忙,教你玩微信。”
嘿哟!啥子了不起的耍事?这都是有闲人玩的。他说,要赶回去挖红苕!
“耽搁不到一会儿,一学就会,会了用处大。”
大先只好取出手机。打工时,他微信支付都会,还玩不来微信?只是日夜地忙,除了打接电话,其它程序,弃而不用,就很生疏。大光拉他进了“根在陈家坡”。里面果真有许多人,都是老乡,有头像的都认得,没头像又没真名的,就不晓得是谁。比如这个“山中猎人”又是谁?一会这“山中猎人”就发来消息:欢迎陈大先入群,还放了一挂电子鞭炮。原来是大光。还有一个叫“乡村必振兴”的人,想必就是刘同志了?
“真是他,一个多好的人!可是……”
大先急急地:“他怎么了?”
刘同志也认为移民新区那房子存在安全隐患,有“豆腐渣”之嫌,在镇上县上都帮着反映……他最近被单位召回去了。有人说他办事不讲原则,只讲熟人关系;有人说他在维修单位大门时,与那材料供应商有猫腻;有人说他与单位领导关系搞僵了……单位的头头当年曾参与了移民新区工程的验收,收了工头田老板的大红包。他怕是回不来了!其实,老组长不叫易大娘骆大孃去阻挠施工,也要停工,因为田老板被传唤了……大光要大先守口如瓶,切莫外传!
大先:“你鼻子真比狗还灵!难怪我打刘同志几次电话他都没接。”
刘同志出事了?听到这,彩菊胸口发紧。情况不妙,一切都没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想到养猪场,想到棚子账……越想越后怕!就说,有钱钱打发,无钱话打发。不能按时支付欠款,也要主动给人家赔个小心,做人诚实守信最重要!
大先说已给黄大贵去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大贵说黄大富已经追他两回了,要大先砸锅卖铁都要凑!
用什么凑?家中能值钱的就是生猪与苞谷子。生猪还未肥登。苞谷子不少,弄去酒厂能卖钱,可卖了,栏里那些猪又吃啥?彩菊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心理乱糟糟的。来富跑来讨喜欢,被她一巴掌拍开:“好狗不挡道!”垂头丧气,要去屋后喂猪。
大先说:“歇歇气,耍哈微信,我去喂。”
彩菊:“你煮饭,猪还是我去喂。”栏里那群二师兄是她的命根子,每日必须亲自经手才放心。
彩菊重新坐下。躲一边的来富不计前嫌,又跑来伏在脚边陪着。接过手机上下滑动起来,她点开“通讯录”,点“新的朋友”,这才发觉“山中猎人”“乡村必振兴”“雨棚师傅”等人申请大先加好友,但早已过期。她又点开“根在陈家坡”:
先哥,你们养野猪如何哟?一个叫“金银花”的问。
修路地白占,天王老子都不干!一个叫“陈家后代”的说。
原来大家早在组群里闹翻天了!
她又往上扒,看到“山中猎人”最近发的两则消息。收纸板四车,赚了一百五十元,全捐给了四川地震灾区;卖废铁得三十元,再添二十元,入冬送温暖,给巴大爷买了两箱机制炭……还配发了巴大爷感激涕零的照片。下面就是一些点赞留言:
吃水不忘挖井人,向山中猎人学习!
山中猎人做了不少公益呀!“苞谷粑”等几名网友评论。
巴大爷是寨中的孤残老人,彩菊的同宗前辈,早年修建干溪坎水库时砸断了腿。现在全镇人都吃这水。“吃水不忘挖井人”,多少人还记得当年这些农村水利工程建设者的无私奉献?她这个远房侄女都把老人家搞忘了,而大光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却这样关心他,不由人不心生敬佩!彩菊暗暗叹服。
再看下去天色黑了,她把手机还给大先:“手机真是‘百宝箱’,难怪娃儿抱起就不放。晚上你教我玩哈。”有兴趣了!
彩菊捡苕去洗剁,然后撮去喂。几头杂交野猪,已临时关进棚子里。棚子夹棒为壁,四方围堆苞秆,遮风避雨,也还将就。大约在春节前后产仔,要当妈妈的猪们很安静,倒是那两头公猪很占强,吃了自己的,还抢旁边的。她喝斥两句,又去屋后喂土猪与肥猪。熟饲料,早上一次煮下,分两次投喂。黑土母猪拖个大肚子,哼哼讨吃的。白肥猪门板样躺着不动,毛色光滑,可见油脂。“宝贝们,快快肥,好好长,咱家全靠你们啦!”与猪们每见一回面,说一回话,她心里就宁静一回,畅快一回,踏实一回!尽管修路遇挫,不尽人意,但她觉得只要它们健康成长,梦想就能实现!
晚上她主动献殷情:“冷得很,快来偎起!”
大先冷背脊对着她:“没心情。”
“过来!”她把他的臂膀一扳,十分武断。
他只好翻转身去,面向她,教她如何点键,如何入群加好友……由陈大光,两人谈到村上选举,谈到齐书记和刘同志。她说:“人要晓得好歹,要知恩图报。杀了年猪,一定要给他们送坨肉,送只鸡,尤其那刘同志,与咱非亲非故,却那么好,更不能忘记了!”
“不晓得刘同志还回得来不?”大光心存担忧。
“他一定会回来的!”彩菊固执己见。
“你是他肚内的蛔虫呀?”
两口子相视而笑,相拥而眠。
十
衰草遍地,满目荒凉。
满坡的红苕挖完了。彩菊叫大先又扩建了一口大苕洞,将没有伤口的好苕挑择了贮藏起来,作一冬的饲料。封口盖板时,她说今年不用担心野猪再落苕洞了,因为那野猪王没了。大先说,野猪却多了起来,说不一定还会来,还是盖好。
这日又往新洞背苕,大先电话响了,又是黄大贵追账,每次都近乎哀求,仿佛负债人不是陈大先,而是他黄大贵:“老哥子,快救我!”弟兄反目成仇,大富活都不要他做了,还把他两月的劳务工资抵扣起!
大先摇头哀叹,毫无办法。大贵出主意,养殖场搞不成,就把那些野猪便宜卖了吧?
一旁听着的彩菊,正在愧悔不已,当初就不该这么急着请他们来安装,让大贵替自己挨埋怨受连累,怎么对得住朋友?可他却出馊主意!都是饱窝母猪,还指望它们产崽发展,赚钱还账呢,谁舍得?“怎么都要养下去!”似有人抢自己的娃,她双手叉腰,怒瞪两眼,对着大先恶语相加:“要卖就卖我!”
被迁怒的大先理解妻子的心情,苦笑一下:“放心,不会卖的。”转而对大贵打商量:“卖了肥猪送点去,种粮植补划拨了又送点去。好不好?”
大贵:“陈哥搞快点,我等着钱救命!”
肥猪是可以卖钱的,但那种粮植补是镜中月,存折本本都还在大家手中,得不得都还不一定。彩菊又发火:“你怎可哄人家?”她觉得做人要正直,不该打胡乱说欺骗人。
大先说,他也不想骗人,可眼目下,能哄一阵是一阵,除此有啥高招?
大贵又打来了电话,大先家的熟饲料喂的肥猪销路不愁,反正过年大家都要炕腊肉……
“大贵他们杀猪抵债?”大先征求彩菊意见。
本来那肥猪就是计划出售卖钱还债的。他们来宰杀,少却挑去市场变现的麻烦,何乐而不为?彩菊点头:“要得。”
进入冬月,山寨家家看期杀年猪。彩菊对大先说:“炕得住腊肉了,喊大贵他们来吧,免得多费饲料。”
初八这天期程好,大贵他们来得早;十个到了七八个,一来都把猪按倒……
彩菊听不得那长嘶短鸣的声声哀嚎,远远地躲去岭垭边,双手紧捂耳,任凭北风吹。回想起那两头大白猪短暂的一生,不禁潸然泪下。从当初在凤池铺畜牧市场的挑选采购,到担筐上坡,请匠阉割,再到长大催肥,一路养来,无疫无病,听话还债。对牲口,寨人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还债”。传说牲畜前世作孽人类,欠债极多,这世才变牛变马变羊变猪来还债……这“还债”,不想在自家竟是名正言顺、实实在在的了!哎呀呀,但愿栏圈里的其它猪们,又“还债”,又不还债!寒风中,她揩了两把热泪,等那两波气绝声息,才返身朝家走来。
两头白肥猪,捅倒在坝子。猪血接了两大盆。大贵对大先恭维道:“猪血旺,家运好,明年有搞头!”大先低头忙着祭饲神。把蘸着猪血的一叠土纸冥钞,在坝角敬烧,同时献上半杯白酒。寨人认为,种谷有谷神,养猪有饲神……万物都离不开神的护佑。有了收成,就要祭祀感恩。
彩菊埋头抱胸,目不斜视进了屋,也在心里默祷:“各路饲神大神呀,请保佑我家养殖顺遂,五谷丰登,来年又杀大肥猪!”
大个络腮胡,原是屠夫族,屠具自带,手脚麻利,与几个助手烫皮刮毛剖腹肢解一阵忙,两头猪肉就被分割成了方块条状好多片!这方张三要,那块李四得。彩菊记得自己许下的承诺,出屋来朝坝子喊:“师傅们,给我留两坨!”
“我们都不够!”
彩菊腿一软,倚着门框很伤心。欠人债,哪硬气?人家根本没把主人家看在眼里。坝子中央,火焰熊熊。几个师傅围着柴火刨红苕。又香又甜的烧红苕,吃得花头鬼脸唇起疱。来富趴在他们脚边向火。鸡们啄食丢弃的熟苕皮。一个师傅忽然大叫:“土鸡?”
这话提醒了其他人:“抓!”过年什么都不能少,尤其这土鸡肉鲜更是好!
持棒砍,挥帚扫,举篼罩,一时搞得鸡飞狗跳……捕到了二十多只雄鸡,树藤束了双脚,丢在坝角一坨。
彩菊忍着气:“鸡你们也要捉?”
大贵:“土鸡安逸!嫂子,都过秤。”
一切按市价。猪过边口,鸡称毛重,连两副猪杂下水在内,变相抵账一万八千元。
大贵打下收条,面含歉意:“嫂子,得罪了!”
“是我们失言了,对不住你们。”彩菊又叫大先重新打欠条:“余下三万元,有了一定送去,请放心!”
一伙人又提又挑,下山而去。两口子收拾好场地。
晚上猪血煮白菜,彩菊吃不下。“唉,送齐书记刘同志他们的也没有了。”
“人家不一定要收你的。现在的领导干部讲廉洁。”大先说。
“可娃儿过年也吃不到一颗新鲜肉了。唉!”想到自己要办这养猪场,肥猪没了,肥鸡没了,搞得家里异常空落,像遭匪劫,一年到头,白白辛苦,真是背时倒霉透了!彩菊愧疚不安,呜咽起来。
十一
割败草,铧冬土,是冬季最农闲的时光。彩菊把漆树岩板界陈大光那块荒地砍割出来,陈大先吆着铁牛去犁铧。冬日不长,两口子忙了整整两天才搞完。年近了,气温降了。彩菊让大先收拾机具,放掉柴油机的冷却水,以防冻裂水箱,还加盖茅草保暖,自己则缩在背风岩旮旮刷微信等男人。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是“山中猎人”几天前发的。
光哥,有好消息了?“金银花”问。
“山中猎人”没有回答。但他今日发了重要消息,而且连发三次:
腊月十八下午两点半,在移民新区召开陈家坡小组会议,村领导有重要的事传达,请全体老少务必准时参会不误。收到请回复。
开啥子会哟?老少参会,搞错没有?“陈家后代”问。
全寨出动,莫不是要吃刨汤吗?“金银花”问。
彩菊对大先说,明天组上要开会哩!大先说,看到了。这时电话响了,是大光打来的:“先哥,微信里的通知你看了没有?今后看了要回复!”口气强硬,官腔十足,那派头俨然像个大组长了。
“好的。开会都是上午,怎么要下午开哟?”大先问。
“到了你就晓得了。准时哈!”留了个谜。
晚上,彩菊说不晓得明天开会讲些啥子,催缴医疗保险?组织劳务外出?大先说,少不了就是这些吧。彩菊说,要是讲一下修路的事就好了。
“你想得美!”
彩菊说:“毕竟拖了几个月,碰见村领导,一定要问个清楚。每晚想起,觉都睡不着,焦人得很!”
“急也没用。睡觉!”
早上醒来,彩菊说,她夜来梦见大便脏裤子。大先笑,奚落道:“你不睡着了?听说做这个梦要发财哟!”
彩菊不好意思:“一晚尽做怪梦!”
吃了早饭,大先喂猪,彩菊洗衣。好像真有大便粘着一样,干活时的黄泥巴衣裤,洗浑了好几盆水。亮檐下竹竿上,嘀嗒一阵响,就挂起了冰凌子。让来富守屋,两口子换上平日赶场“吃酒”时才舍得穿的干净衣裳,一前一后,溜下坡去。
移民新区好热闹,巷道摆了大锅灶;好像“吃酒”扯场合,不像开会来报到。打工的青壮年,大多还未回来,所见的都是“993861”部队的旧面孔,大家有说有笑。
两口子站在公路边,正要往巷道里走去,这时驶来两辆白色小轿车停在身边。前车下齐书记,后车下刘同志。两口子十分惊喜,争先恐后扑上去,大先捧着刘同志的手不放,彩菊一旁围着眼放光彩:“刘同志呀,你可真回来了!”
刘同志抽回手:“降温了,听说还有暴风雪……猪舍可要搞好防寒保温哟!”
两口子同时点头:“可是……”
刘同志摆手不让说:“我知道。你大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当时不方便接听,又觉得有些事电话里真不好讲,反正要回来……这不,就赶回来了?把微信加起。”
大先拿出手机,刘同志扫了自己的,又帮忙扫了齐书记的。大先一看,“苞谷粑”居然是齐书记!齐书记:“等会都要讲!走,进场开会去!”
跟随着二位领导走进去,看见易大娘、骆大孃等人,彩菊拢去捧手聊天。两位老人:“可别恨我们哟!”彩菊笑:“哪说哪?感谢还来不及呢!”见大光家属等几个中年妇女正在洗白菜,她挽袖就去帮忙。
大先尾随齐书记刘同志去中间桌子坐下。大先左右看看,觉得村领导还差一人。
老组长从陈大光手中接过小喇叭提了要求,煮饭的煮饭,炒菜的炒菜,烧火的烧火,事要做,会要听:“今天大光家杀大年猪,杀得四百多斤!请村领导及全组老少吃刨汤,我们小组也借这个机会开个会。先请齐书记讲话,大家欢迎!”
“陈家坡的各位老少,大家下午好!”掌声过后,齐书记这样来了开场白。他着重讲了以下几点。一移民新区房屋隐患要解决!开年后,县上将组织有关单位进场监测评估。待评估报告出来,再研究相应的补救措施。二陈家坡修路占地要补偿。前段时间,由于村委急着上马,工作草率,忽略了大家的利益问题,所以叫停了。村上的工程都是马主任主抓,但他到县上学习去了,所以今天没来参会……翻年后,村上组织丈量土地,登记造册,参照高速路占地补偿标准执行。三新年后村委要换届,请大家积极推选候选人。四乡村振兴要狠抓。刘同志要详细讲。最后他作揖道:“我们村委提前给大家拜年了!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欢呼雀跃,掌声雷鸣。大家关心的,关注的,都将得到解决,怎不高兴呢!
老组长:“齐书记讲出了大家的心声,不愧是我们的好领导。请刘同志作重要指示,大家又拍手板!”
啪啪啪!
“……乡村振兴为大家,乡村振兴靠大家!我们办‘陈家坡特种养殖场’,镇上县上都很重视,两三月前,相关证件都批下来了;我因在县上学习一段时间,所以施工滞后。县上要求我们务必于明年第一季度把路修通,硬化圈舍,第二季度种猪进场入住,繁殖发展。开年,我们将另招标施工队,加速推进……养野猪这个项目,是个好项目,周边几个区县都没人搞,市场广阔,前景看好!我们要抢占先机,快速发展,早出成效!大家要积极支持把事情办成办好,好不好?”
好哟!好哟!
老组长:“刘同志讲得最少,但最实在。为了表示我们的支持,我建议各户把自己种粮植补这本存折拿给陈大先,他好去领取国家的种粮植补款。大家说拿不拿?”
“我们听老组长的,拿哟!”易大娘答。
“自己没种,哪好意思取这个钱?”陈大光家属说。
“我家的已拿来了!”骆大孃举着存折本本送过来。
不一会,老组长手里就接了厚厚一叠存折本,密码都是账号的后六位数,递给陈大先:“你讲几句吧。”
大先捧折在胸,站着傻笑,眼睛却四下转动。他在寻找彩菊。
那时彩菊双手在盆里洗菜荡动,两耳却像转动的雷达不停地搜来扫去听消息。她什么都听清楚了,两个领导讲的,老组长讲的,易大娘讲的,骆大孃讲的,陈大光家属讲的,还有其他乡亲们讲的,她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头,太令人激动了!特大喜讯,接二连三,铺天盖地而来,震得她险些昏倒在地!她庆幸此生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领导,最好的乡亲!她从地上一蹿而起,欣喜若狂,极像精神失常,连连手舞足蹈!甩在脸上的水珠,与眼里滚出的泪珠,交汇成溪,一股又一股,不断地淌下,淌下。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见大先仍傻傻站着,傻傻乐着,一言不发,便高声提醒道:“大先你个蠢猪!说感谢嘛。”
大先这才双臂环本,连连磕头:“感谢领导!感谢乡邻!”
彩菊喜泪闪闪:“我们一定要整好!明年也喂大肥猪,搬进来时,也请各位领导各位乡邻在这新区吃刨汤!”
齐书记刘同志带头鼓掌欢呼:“好!”
老组长:“开席!”
齐书记刘同志要开车,只能以茶代酒。大光给各位饮酒者斟满,高举杯,洪亮嗓:“感谢各位赏脸!感谢领导与民同乐,干杯!”
十二
大光执意要送两口子回去:“先嫂,这下可以甩手大干了!”
彩菊余兴未止:“是呀,不来都不来;一来好事都来,堆起来得一时让人受不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像在做梦哩!”
大先:“做梦都还没这么好!大光你喝酒了,就不送了吧。”
“我没醉。天快黑了,我开电三轮送。”
寒气袭人。两口子车厢两边面向而坐,并不感到过分摇晃抖动。大光开得稳,看来真没醉,但车厢中央一条胀鼓鼓的蛇皮子口袋,不时随车蠕动。是大光背地里又收的野货?彩菊想。
“前几天,我分明看见马主任被人带走,可领导们讲是‘学习’去了,说话真有技术!”大光双手戴上皮手套,两目紧盯前方。一柱车灯照去,昏黄一片。
不知没听清,还是想今天最开心的事走了神,两口子都没接话。到了山坡脚,下车道谢。
“举手之劳,谢啥子!”大光说着提出蛇皮子口袋递给大先,“这坨猪肉,拿去过年。”
大先笑着接过:“又吃又包,怎么要得哟?”
彩菊十分意外,还有几分惊喜:“这下孩子们过年有新鲜猪肉吃了!大光兄弟,二天我们发财了,给你送一头!”
大光满嘴酒气:“先嫂,财那么好发吗?这年头,找点辛苦钱都不容易。你看那马主任,打大牌,开豪车,嫖美女,都市繁华地段都有房……不是因为手中有权?”转向大先:“先哥,咱姓陈的胳膊可不能往外撅哈!改选村干部时,你一定要帮我拉选票哟!”
大先点头,彩菊也答:“要拉要拉!”
两口子兴高采烈爬上半坡,天已煅黑。彩菊喂了屋后土猪,又去大坪棚子里喂杂交野猪。宝贝们,一定要熬过这个寒冬呀!
寒风肆虐,掀顶摇柱,大有端掉场棚之势。冷空气从柴禾苞秆缝隙间钻进来,洗劫卷走了棚内仅有的温度。宝贝们挤在一堆,抱团取暖,哼唧呻吟。棚子一定要加牢加固,还要增加外围厚度,提高防寒能力,才能确保安全过冬……她边想边回家。
一进门,大先就让她看刘同志发来的微信:“陈大哥,你耕种村民荒地的事,应签好流转协议,留下文字依据,免生后患。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口说无凭,单凭感情,讲乡情。法治时代,要讲证据。”
大先回:“好的,谢谢!”
彩菊:“提醒得好!趁春节大家都回来了,我们要户户上门,去补签协议;过完年,你可能要去畜牧站参加培训,学一些兽医防疫知识……”
大先说他也有此设想:“老婆,咱俩想到一起了!”
畅谈远景,两口子兴奋异常,久久难以入睡,自然是好一番恩爱。大先正做着开电三轮爬坡的美梦,老组长打来电话:“大光被车撞了!”
“什么?”睡在一侧的彩菊也被惊醒了。
“在哪撞的?撞得恼火不?”大先撑起上身。
“昨晚送你们回来,在村公所门口,被马主任的车撞的。”
“马主任不是……?”
“他的车不是停在村公所院坝有几日了吗?他女人开回去。他女人刚拿到驾照……大光涉嫌酒驾,怕自己也要负一定责任。现在还在县医院抢救。你不去看哈他?”
“要去。”
“你马上去!”彩菊催。
大先洗漱,彩菊取蛋。几个鸡窝篼里,连同平时放在黄豆里防冻保存的,她搜了半蛇皮口袋递给大先:“带上!”
“他在抢救,哪吃得下这个?今后拿去。”大先实则嫌鸡蛋这易碎物碍手碍脚。
多好的大光兄弟,千万不可有三长两短呀……彩菊一天都心神不宁。
下午大先回来了,学校放了寒假,还把在镇上就读的两个孩子也接回了家。彩菊没问娃儿的期末考试分数,她挂念的是大光的伤势。大先说,大光头缠纱布,腿打石膏,要养一段时间才能出院。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唉,怕不能参加村里竞选了。”大光带着哭腔,一阵哀叹。
没生命危险,叫人放心了许多。彩菊笑:“竞选比命还重要吗?”便弄晚饭。
通宵飘雪,天明未停。过得好快!去冬见雪,今又见雪,刚好整整一年。这一年来,做着发财梦,不但没发财,反倒欠笔债。真是不走运,恍若一场梦。人生如梦。有多少人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不都是在这条路上跌撞摔打、砥砺而行吗?只要不气馁,不停息,不懒惰,就会离那梦更近一些,更快一些……彩菊看着漫天飞雪,不由感叹。她叫上大先背苞谷壳,天女撒花般抛在棚里,铺地垫圈,防潮增温。直到把猪们背脊都掩遮,她才叫住了手,放心地:“这下宝贝们不得受冻了!”
大先望着满地厚厚白苞壳,像覆盖了一床硕大的棉被,拍拍手:“这办法好,下再大的雪,也不怕了!”
然而当晚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十三
天如倾墨,令人窒息难喘气;风似狂魔,叫人心惊极不安。雪粒飞打壁窗,吓得来富床下钻。电停了,黑咕隆咚。一脚踩空,身子掉下漆黑深渊……彩菊被噩梦吓醒,一跃爬起来,拧亮手电筒,穿衣就往屋外跑:“这么大的风雪……我的猪宝贝!”
大先跟着起床。嚓!后山大树吹折了;哗!北屋檐瓦揭飞了。楼上滚响雷,柱缝撕心裂,整栋木屋,摇摇欲坠,仿佛顷刻间就要散架垮塌。两个孩子隔壁惊叫哭喊:“爸呀!”“妈呀!”情知不妙,大先几步抢出,只见狂风暴雪中,彩菊被吹得东倒西歪,便伸手一把将其捞回:“不要命了!”两人簇拥着躲进屋。彩菊满脸堆骇,身如筛糠:“这阵仗,要遭地震呀?”大先:“今晚有暴风雪!手机早就发了预告,你没看呀?”
来富哀鸣,孩子哭叫。两口子一人搂抱一个,相拥而眠。天明,风止雪停。
彩菊滑倒又爬起,一路劈雪,直扑大坪。大先紧随其后,心怀忐忑。果然,大坪白茫一片。哪有绿皮棚?哪有野种猪?
彩菊啊呀一声惊叫,一头栽进雪里,不省人事。大先扑上去,抱着连连喊:“彩菊?彩菊?”掐按人中穴抢救。
好一阵,彩菊才“妈呀”一声回过气来,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刚见曙光,忽跌暗谷,雪上加霜,一切归零!谁受得了?
大先欲哭无泪,强忍悲伤,跌跌撞撞背着妻子往家转:“老婆想开些,没事!”
其实事情很多。北面火铺屋顶,黑瓦被刮掉几沟,碎片陷落雪地;被吹垮的一栋板壁,倒伏在雪凌下。柱间洞开,冰雪满地,连火铺上、灶台上都是雪。
大先找来薄膜,上房铺遮;扛来晒席,空壁斜挡;铲去地上残瓦,扫尽屋内积雪;抱柴生火,红糖熬姜汤,敲上两个荷包蛋,端去床前:“彩菊,吃了驱寒顺气。”
彩菊掀被而起,一脚蹬掉:“就是你!我要顾我的猪,你要顾你的人!”
地上蛋泼碗碎,乐得来富捡便宜。
想到妻子遭此重创,精神近乎崩溃,情绪十分低落,大先忍气弯腰,捡拾碗渣:“这么大的天灾,哪个能抗衡?受了灭顶之灾,哪个又好受?我不想咒骂?我不想怨怒?我不想痛哭?只要一家人没事,比什么都好。”
彩菊仍怒气冲天:“好你个鬼!快给齐书记刘同志他们打电话……这养殖场毁了,全毁了!”垂头丧气,倒床拥被,嘤嘤长哭。
大先这才想起该给领导们及时反映,去屋外正要拨号,刘同志却打进来了:“全县大部分地区都受了灾,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雪灾呀……”并说道路结冰,交通管制,不然早就驾车来查看了:“把受灾图片发几张给我!”
转拨齐书记老组长,他们都是“呀”的一声,再没说啥……幸好屋后猪圈背弯避风,几头土猪没受伤害。大先苕洞捡苕剁碎,煮熟饲喂。留得这几头猪种,是全部的盼头,不能再因饥饿寒冷而损失。喂饱点!大先又添加几瓢潲。几头土猪趁热“坨坨”吃响。大先扶正柴禾,抱来卷走草捆,重新围牢码实圈舍,做得密不透风,切实保暖防寒。
两个孩子帮忙打扫卫生,洗菜煮饭。早饭弄好,大先端去床前,催妻吃饭。彩菊哪吃得下?父子三人吃过早饭,已是午后。两个孩子不知父母伤心事,忙着照雪景玩手机。来富跟在身后跳,突然汪汪叫。大先屋内陪妻子,听见狗咬走出去,只见茫茫雪山下,蠕动两个小黑点。野猪?
两个孩子眼尖:“是人!”
大先缩颈抱胸,跺脚驱寒,站在阶沿仔细看,原来是齐书记与老组长!
“大先,我们来了!”老组长朝坡上挥手。
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大先不再感到寒冷孤清。遇事有人出面关心,心底平添许多底气。他跑进房间,对床上睡着的彩菊说:“快起来,老组长他们来了!”
彩菊一跃而起:“这鬼天气,谁喊他们来的?”
“不是你叫打的电话吗?”大先说。
只是想告诉灾情,不想二人马上赶到,更令人钦佩的是老组长,七老八十高龄之人,不顾冰天雪地,爬上山来实地看望,怎不叫人为之动容?彩菊热泪滚流:“快去接他们!”
大先滑凌蹲溜,推雪开道,好一阵才在半坡接到二人。见齐书记一半边脸,像他穿的皮衣一样黑:“摔倒了?”
齐书记点头淡笑:“快上去看看!”
老组长穿着一件陈旧军大衣,眉挂凌屑,鼻出粗气:“这雪落得把路都盖不见了。书记在前探道,掉进岩坑,把脸摔得像乌茄瓜!”
大先忽觉歉疚:“我不该打电话惊动你们。这么大的冰凌,你们不该来。”
老组长:“再大的风雪都要来,这是我们的职责!”
三人扑爬跟斗来到院坝,彩菊站在檐下迎接。只见她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双眼红肿如鲜桃:“两位领导辛苦啦!”
看一眼房屋受灾情况,就去大坪查看养殖场。山边森林倒伏,地边独树吹折。绿皮埋在厚雪中,偶露残角;钢管横坠土岗下,仍闪寒光……
齐书记乌脸凝重,愁眼湿润:“损失惨重呀!”
彩菊瘫坐在地,披头散发,手刨足蹬,雪飞冰溅:“老天!叫我怎么向领导和乡亲们交待呀!”连连哭喊,伤心欲绝。
老组长说,这么大的雪灾,要依靠党委政府。齐书记说,村委及时汇总上报,对大先:“更要靠自己……雪后抓紧把棚子修复起来!”
彩菊说:“野种猪都跑光了,这特种养殖场还修它干啥?完了,全完了!”又是一阵哀哭。
老组长:“跑掉的说不定要回来!想想看,再这样凌冻几天,它们在山上吃啥?莫说你喂的假野猪,就是真野猪也怕要来,闻着那坑洞里红苕的香气它们忍得住?大先,咱们往年不是在苕洞里捉到过野猪?”
大先称是,扶起彩菊。彩菊也点头,自己去年就曾亲历过,但那是偶然,奇迹绝不会再发生:“你老人家尽说好听话宽慰人哟。”
几人回到木屋,大先和齐书记手机上相互选发照片。老组长想看看自己下面的老屋基,却被雪凌覆盖,退了回来:“看不到了!”不曾想他这是断路话……
老组长和齐书记还要去其它寨子查看村民受灾情况,告辞走了。大先要送,老组长推阻不准:“你事情多着哩!不用不用,你忙你忙!”
彩菊说:“上来滑,下去更滑……格外小心哈!”
目送二人下坡远去,彩菊深有感触,若有所思:“大先,这村组干部……一心为民的还是多!”
大先埋头给刘同志、陈大光等人传图片,没答理。
场棚重新搭好修复,得费人工材料钱。那工钱都还差人家的,哪好再请黄大贵他们?有了钱,不请他们,请其他师傅也行。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好几万。钱从哪里来?晚上两口子叽咕一阵,终是没结果。昨夜受惊吓,没休息好,一家人早早就睡了。
一觉睡到次日上午,吃了早饭煮猪食。捡苕出洞时,大先特意不加封口盖板,希望泥洞里的红苕香气喷吐而出,弥漫整个山岭。他忽觉自己好笑,真是天真幻想!
彩菊说,昨晚尽做梦,各种稀奇古怪的梦都做了,就没梦到逃跑的野种猪。辛苦饲养,不回来,梦里都不见一下,几爷子太没良心了!她还梦见何处魂幡飘挂,道士出入……可热闹哩。
忙到下午,大先才有闲打开微信,不想组群“根在陈家坡”早闹热了!“山中猎人”昨晚就发出了捐款倡议:“雪灾无情,乡邻有情,众人拾柴火焰高!”并配发了陈大先家木房受损、猪场刮倒的照片,带头捐款一千元。随后是“金银花”“苞谷粑”“陈家后代”“乡村必振兴”等一长串的捐款人,数额各在三五百元不等……
还未翻完,就见刘同志红包转账两万元:“我朋友圈捐的,请收下,渡过眼下难关。”
真是雪中送炭呀!有这些钱,修复场棚不就解决了?大先捧着手机,像捧着一盆红红的炭火,手不住打颤:“这……这?”
彩菊早已热泪盈眶。一场雪灾降临头上,身后却站着许多认识与不认识的好心人。他们伸出援手,温暖整个寒冬!使人精神振作,信心倍增……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她犹豫片刻:“咱不能收!”
“啥?”大先以为听错。
“咱欠情太多!这年月找几个钱谁不难?心意领了,退回大家!困难咱慢慢想法。”
“要得。”大先有点不情愿,但她说得有理,依从办理。
刚写完回复,电话响了,是陈大光打来的。莫不是催收捐款?彩菊说,催也不收!
“呀!”大先忍不住失声惊叫,傻愣一阵,双目垂泪:“老组长……走了。”
“什么什么?打胡乱说!”
震惊!昨天才活生生地回去,今天就“走”了,怎么可能?但大先说老组长得了疾病……太骤然了!彩菊刚有愉悦的脸上忽添悲哀。夜梦白事,万没想到应验在了老组长身上。多好的一个老人呀!彩菊也哭了,立刻换下红色羽绒服,穿上深黑色棉衣,与大先匆匆赶去移民新区。
老组长家居公路边,已搭起了丧棚,彩色塑料布在北风中鼓胀欲裂,众亲友忙进忙出。齐书记解释道:“昨天小心翼翼下完坡,不防脚下一滑,老组长身子后仰,头撞石尖……当时没出血,也没说哪里不舒服。回来就睡,家人以为他累了,也没多问……村医生判断,极有可能是颅内出血,可惜错过了及时送医时间。”有人说,要过年了,才摆丧事,多不好……去坡上看一眼,还不是白看一眼,什么作用也没起,老组长死得不值。
“一个共产党员,死在责任上,比什么都值!”齐书记说着拉大先去一边,轻声道,“这陈家坡的组长你得先担起来!”
“好!”大先满口应承,帮着忙事去了。
守灵熬更到深夜,惦念着家中的两个孩子,两口子痛别易大娘、骆大孃等乡邻急急往家转。至坡脚,就听来富汪汪狂吠不已。传说,人死了要翻箱开柜收脚迹窝。是老组长魂归故里,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打电话,两个孩子都不接。二人深感不安,心里紧张,一气爬上半坡,已是汗流浃背。来富见主人到来,胆壮气足,声震如雷,吼叫着直往屋后走去。有贼有鬼?大先把彩菊拉在身后,手持木棒,一马当先冲在前。
二人跟着来富,悄悄来到后屋角,探头电筒照望,傻眼了!后院坝,一群野猪围着苕洞口跃跃欲跳。几头野种猪也混杂其中。彩菊大叫一声扑拢去:“我的宝贝们真的回家了?”
野种猪嗅到熟悉气息,纷纷围在她脚边,唧唧讨吃的。
真野猪闻声而逃。那只领头大野猪,跑了没几步,猛然回过头来,威武雄壮地摆开王者架势。它高昂长嘴,怒张獠牙,横挡壮腰,蹬立长腿,顾护掉队小野猪。
“活像那野猪王!野猪王没死?”彩菊惊喜。
“野猪王死了,不会又有野猪王?”大先也欢喜。
野猪王见无伤害之意,忽然跪下前膝,垂下头颅,嘴里哼哼,似在哀求。
两口子惊呆了!所见野猪都是长嘴撬人,凶残野道,何曾见过向人下跪、哀告求生的?万物都有灵。大先回过神来:“我们保证不追杀你们。”彩菊也说:“乖乖!我们要给你们喂红苕苞谷子。”
野猪王眼沟呈湿……
两口子返身进屋撮苞谷,这才发觉两个孩子早已蒙头熟睡。
一连倒了几箩筐苞谷子,把后院坝铺得一地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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