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羊(外一篇)
2024-12-31张甫军
买买提家的老母羊在戈壁上乱撞,肥硕的尾巴一颠一颠的,羊粪蛋子撒了一路。
“买买提哥,”宰羊人停下了追羊的脚步,用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对一旁的买买提说,“这羊勺(疯)掉了吗?”
买买提没回话,追羊的步子也没停,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因为就在刚刚,他觉得自己被这只老母羊嘲笑了。
晌午,他找宰羊人来家里商量卖羊的事。有一阵子了,他家的老母羊整日病恹恹的,不是蜷在羊圈的角落,就是头沉着,像脖子上挂了石头。他原本还想找村里的兽医来给老母羊瞧瞧的,可他的媳妇这回却死活不愿意,说:“这羊都老成啥样了?还医它有啥用?”又说要是他买买提狠不下心,她就自己找人来把羊宰了。
买买提这才勉强找来宰羊人,他是想把老母羊卖出去,别人该宰该炖他看不见,心里也就没那么难受。可当他和宰羊人刚走到羊圈前的护栏那里时,圈里的老母羊却好似受了惊一样,突然躁动起来,不安地在羊圈里乱冲乱突,其他的羊也跟着乱了起来。
“哼!这会儿倒精神大了,早干啥去了?”买买提拿眼斜乜着老母羊,打开了羊圈的门。他叫宰羊人守在门口,自己则弓着腰朝老母羊走去。然而还没等他靠近,那只老母羊便猛地跳到一只大羊的背上,又跳上一人多高的圈墙,一闪,从墙头上消失了。
“嚯,买买提哥,”这一幕把宰羊人看呆了,他叫唤道,“你家羊会飞啊?”
这话让买买提听出了“自家的羊还收拾不了”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在宰羊人面前丢了脸面,便骂了声“勺羊”,说:“看我不把你抓回来亲手宰了!”
“你要自己宰羊啊?”宰羊人看上去有些失落。
买买提看出了宰羊人的心思,说:“不让你白来,羊皮和羊杂碎你拿走。”说着,便面无表情地关好羊圈门,拽着宰羊人一起跑出院子,追老母羊去了……
放在以前,买买提是说不出“亲手宰了”这种狠话的,他舍不得。好多年来,他都把老母羊当成了家里的半个成员,因为每个冬天,这只老母羊都会贡献一只小羊羔。有一年更是了不得,全村的母羊都不产羔,唯独这只老母羊产了羔,还一下子产了两只。从那时起,他便把老母羊当作宝贝一样对待,从圈里牵出来单独喂,草料也是用的最好的。
这样一晃就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年的冬天,老母羊的肚子没动静,又过了一年还是没有,买买提一家便不再把老母羊当作宝贝了,认定它已经老了,什么东西一老就没用了,没用了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买买提江,把它宰了吧,留着只会浪费草料……”买买提的媳妇不止一次在他的耳边这样唠叨,但他每次都假装听不见,虽然每次喂羊时,看到老母羊嘴巴一歪一歪地吃草,他也会骂:“勺羊,肚子吃那么圆有啥用?里面只有羊粪蛋子!”但骂归骂,若真让他对老母羊动刀子,他还真有些硬不下心来,毕竟那是只曾为他家产下双羔的老母羊……
日头偏西了,买买提和宰羊人还是没追上老母羊。一路上,老母羊都好像在故意戏弄他们,只要他们停下来,老母羊就会停下来,只要他们追上来,老母羊就跑起来。
“买买提哥,”宰羊人再次停下来,他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猛咳了几声说,“我不行了……”
买买提也累,他停下来用袖子抹脸上的汗。老母羊看他们停下来,就在不远处站着,歪着脑袋看着他们,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买买提哥,”宰羊人等呼吸顺畅了些,说,“我看是抓不到了,羊皮和羊杂碎嘛……呃,我就不要了吧。”
看宰羊人要走,加之自己也累得不行,买买提也泄了气,就冲老母羊叫唤:“勺羊,你滚吧,滚了就不要回来了。”然而,老母羊却好像听懂了似的,轻咩了两声,踽踽向买买提走过来,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立在原地,巴巴地望着买买提,眼睛里闪着朦胧的光。
买买提以为老母羊听懂了他的话,还想趁机慢慢靠近老母羊把它抓住,谁知他刚迈出一步,老母羊便倏地转身,奔向了戈壁深处。
从戈壁回来,买买提打发走了宰羊人,一个人闷在羊圈旁抽烟,他怎么也想不通,病恹恹的老母羊咋突然一下子有了精神,甚至精神得连他和宰羊人都追不上。这件事一直闷在买买提的心里,像韭菜一样,割了长,长了割,直到半年后的一个寒夜,他才终于弄明白。
那夜,买买提半夜起来给炕炉子加煤,刚出屋,就隐约听到院门被什么东西敲打着,还伴着几声孱弱的羊叫声。他以为是自家羊圈里的羊跑出来了,心说反正院门锁着,羊也不会丢,便没放在心上,给炉子加完煤就上了炕,打算继续睡觉。但睡着睡着,那敲门声却像长在耳边一样,持续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爬。
咦?买买提感到奇怪,便起了床披上棉大衣拿着手电出了屋。他把手电光打在院门上,院门紧闭,附近什么也没有,不是自己的羊跑了啊。
这时,他又听到了咩咩的叫声,声音是从院门外传来的。
“嗯?难道是别人家的羊认错门了?”买买提嘀咕着,走到院门前,“吱呀”把门打开,就在开门的一瞬间,在手电筒的光芒里,他看到那只跑了半年多的老母羊,此时正卧在门旁。在它怀里,跪着两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羔,正一拱一拱地嘬着它的奶头……
买买提和他的巴扎朋友们
好几天了,买买提的心里一直很乱。
买买提在巴扎里开了家打馕店,店开了大半辈子了,他跟巴扎上开店的人都熟,像卖艾德莱斯绸的艾尼江,卖蔬果的老钱,卖鸡鱼的老刘,卖羊毛毡毯的阿巴刚……大家都是好邻居、好朋友。但自打儿子当上了副局长,买买提就感觉这一层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买买提老哥,听说你家巴郎子当领导啦?哎呀,真的是有出息呀,我们巴扎上的人都为他骄傲……”
“嘿,这小子小时候我就觉得他不一般,别的巴郎子玩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馕坑边看书的呢,嘿,现在当局长了,以后嘛,我们的脸上也有光了……”
类似这些夸儿子的话,若放在以前,买买提会乐破肚皮的,但现在他只是笑笑,心里却在揣摩这些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这自然不能怪买买提,要怪只能怪县上正在搞的市场大整顿,听说其他的巴扎上已有好些店铺因为检查不合格而被关张了。检查迟早会来到买买提所在的这个巴扎的。以前每次迎检,买买提只要把自家的打馕店收拾利索了,也不怕谁来检查,但现在不同了,这次检查是儿子所在的单位牵头,而儿子又恰巧是牵头的领导。
买买提想:以前是大家一起迎检,好了大家一起高兴,坏了大家一起分担,互相打打气说些鼓励的话也就过去了……但这次检查不一样了,因为牵扯到了儿子,如果自家的打馕店没被检查出问题,而其他店有问题,那么巴扎的人会咋想呢?他们肯定会私下里说,嘿,买买提家的馕店没事,肯定是他的儿子提前打招呼了……而且万一其他店有了问题要整顿,巴扎上的朋友们来找我说情怎么办呢?这样的话,不就让儿子为难了吗?可是,我不能失去巴扎里的朋友们啊……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买买提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问题的根子在他的身上,如果他家的打馕店在这次检查中出了问题,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检查组来巴扎的那天,买买提没等检查组的人挨个地检查,就冲检查组的一行人喊:“喂,检查组的同志们,来来来,先检查我家的店吧。”
检查组的一行人便进了买买提的打馕店,但只一会儿,他们就从店里出来了,一个个脸上表情很不好看。经过检查,买买提家的打馕店里问题不少,和面用的是过期牛奶……打馕用的芝麻和皮芽子有的已经发霉了,有的还有小虫子,甚至,店里还发现了死老鼠。鉴于发现的这些问题,检查组当场给买买提开了罚单,还在他家打馕店的门上贴了“停业整顿”的封条。
买买提家的打馕店被封了,巴扎里的人都不相信,有几个还跑去找检查组的人给买买提说情。
一个说:“是不是搞错了,买买提家的馕店一直都特别注意卫生,连和面都用一次性手套的。”
又一个说:“他家和面用的牛奶也是新鲜的,每天都让人送上门的。”
还有一个说:“他家的芝麻和皮芽子都是前一天晚上买回来的,我亲眼看到的,咋会生霉……”
这些话,买买提每一句都听见了,但他却跟没听见一样,转身把店门锁了,失落地往家走。走在路上,他心里是释然的,甚至为自己的聪明高兴。虽然他家的打馕店被封了,但是这样做有一个好处:既保住了儿子的名声,又保住了巴扎上的朋友们。
当然,买买提的儿子对此一无所知,当他看到当天检查组送来的停业整改的名单里有买买提打馕店时,先是一怔,随即拨通了买买提的电话:“爸,咱们家的馕店是咋回事啊?”买买提一开始不愿意说,但被儿子问得紧了,便把之前心里的担忧和自己想的“好办法”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儿子听。
儿子听后哭笑不得,说:“我的傻爸爸啊,您一开始就不该这样想的。”
“为啥?”买买提不解地问。
“爸,您知不知道,这次检查,除了咱们的打馕店,别人家的店都没问题……”
“啥?都没问题?”听儿子这样说,买买提的脑子停转了,良久没说出一句话。挂了电话,他一直在心里问自己:都没问题?那我……突然,他恍然大悟,大家肯定想,买买提的儿子才当上副局长,这是整个巴扎的骄傲啊,所以这次检查一定不能出问题,不能给买买提的脸上抹黑,也不能让买买提的儿子为难……
“买买提啊买买提,你是个撒浪鬼(糊涂虫)吗?!你咋能把你的朋友们都想得跟你一样呢?”
这时,买买提家的门被敲响了。他稍稍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过去把门打开,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鼻子酸起来。巴扎的朋友们都站在他家门口,他们有的手里拎着羊肉,有的拎着牛奶,有的拎着砖茶和方糖。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人说:“买买提老哥,你家馕店停业整顿的事,大家都担心你想不通,所以过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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