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羊杂

大同“羊杂”很有名，也好吃，记得当年我陪汪曾祺先生吃“羊杂”，先生不亏美食家，端起那只不大的碗呼呼有声。他说：你们大同“羊杂”应该是“喝”而不是“吃”，汤中略带“异味”那才叫“地道”；另外它像北京的“卤煮火烧”是最大众化的的食品。先生是南方高邮人，但在张北县呆过几年，也经常到张家口市区掏大粪，帮助马车倌拽磨杆。张家口离大同也就三几百里，地域相连，民风相近，食俗相同，想必先生在那个年头的凛冽寒风中也趷蹴在那里吃过“羊杂”。先生博学、幽默也善饮，那次搪瓷缸里最少半斤的酒，一会儿就由“异味”的羊汤招呼下肚，此时的我想起了大诗人李白，也想起他在《沙家浜》中的名句：“相逢开口笑，全凭嘴一张”……

其实，我们大同周围包括张家口市、集宁（现名乌兰察布）、雁门关以北的朔州等地都喜欢吃“羊杂”，尤其怀仁的“羊杂”更为婚庆必备佳肴。我们这一带即桑干河上游地区（古称代谷）吃“羊杂”的历史最少有1500多年，比云冈石窟（北魏初建时称武州山石窟寺）的年纪都大。此言何出？有壁画为证。

2005年7月12日，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在208国道东，沙岭村东北约1千米处发现北魏墓葬12座，其中7号墓保存有壁画和纪年文字。

“有一两人杀羊的场面，一位男子右膝压住羊的右前腿，右手提着羊的左前腿；另一位男子双腿压在羊的后腿上，右手将一把短刀插在羊的肚上，鲜血从羊身上淌下，流在下面接血的盆中”。（《沙岭北魏壁画墓》，下同）接羊血干什么？很明显，盆中所盛羊血是要吃的。羊血加盐，锅中煮沸，冷却后成块状，如豆腐。吃时切条与羊肝、羊肺、羊肠配以盐、葱等调料杂七杂八，入锅同煮，因原料并不单一，故名之。“羊杂”油而不腻，口味独特，具有驱寒、暖胃、舒身等功能，是当地风味独特的保健食品。

那么，再加细考嗜吃“羊杂”的墓主人又是谁呢？是破多罗太夫人。从收集到的漆皮上有隶书题记：“元年岁次豖韦月建中吕廿一日丁未客尚书领太子少保平西大将军破多罗太夫人……”题记主要记述了四方面内容：一、墓主人死于北魏太延元年（公元435年）农历四月十一日。二、破多罗部原生活于中亚地区，后降北魏以至被迁于平城（今大同）。破多罗太夫人之子的官职是侍中、主客尚书、太子少保、平西大将军。据《魏书·官氏志》，应为二品中阶品级，也是北魏贵族。三、女主人去世后先“殃于第宅”，后在中秋八月才与她先前死去的丈夫合葬。四、“慈颜之永驻”等为赞美语之类。对我们而言最感兴趣的是其有确切的死亡即入葬纪年：破多罗太夫人是从中亚因战事而迁徙过来的，很有可能是于拓跋珪天兴四年（公元401年）抑或太武帝拓跋焘始光四年（公元427年）来到平城的。她来平城8年或28年后即故去。破多罗太夫人生前喜好吃“羊杂”，不然画工也不致于把“接羊血”的场面画在墓壁上陪伴老太太长眠地下。古人“事死如生”，生前有什么喜好，死后也要将这些喜好带在阴间继续享受。

从沙岭墓壁画可以看出大同“羊杂”的历史足够长，比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云冈石窟最少长出20多年。有关云冈石窟开凿年代目前学术界有8种说法，一般认为开凿于公元452年（兴安元年）。此时的破多罗太夫人已经故去17年。很明显当老太太吃“羊杂”并且大快朵颐时云冈石窟还没有开凿。

以上简述了大同“羊杂”的历史悠久性。再说它的传承与创新性。凡是好的东西，凡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东西，总是能够传承下去的。“羊杂”这种北魏帝王贵胄们的名馔，后来“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了百姓普通餐桌上的佳肴。关汉卿的《窦娥冤》中就有如下记述：“（云）婆婆，羊肚片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关汉卿是元代人，他笔下所反映出的是公元1368年前北方小康人家的生活和饮食喜好。以后随着马铃薯栽培技术传入我国，人们把马铃薯磨擦滤干成粉，再压制成粉条，然后混入“羊杂”之内炖煮，连吃带“吸溜”（当地土语，“喝”的意思）。到当下的我家，因为马铃薯粉条在压制时要加明矾，对身体不好，故不加粉条而是加圆白菜丝，也挺好吃。荤素搭配，有肉有菜，汤汤水水，它再就上馒头，尤其烘烤后焦香四溢的馒头片，分外地香，应了当地人的话，“可得咧”。

大同“羊杂”是一种“长寿菜”，不仅吃后对人身体好，能够延年益寿、长命百岁而且历史悠久，人们享用达一千五百多年，又可谓之“长命菜”。破多罗太夫人墓壁上的那幅“杀羊接血”图，引出如此多的话题，并不啰嗦，不为虚妄，很有意义，能够说明的问题也很多，很多。它是大同饮食史上的重要节点和时空标识，是一座里程碑，大约不为过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