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他者”的颠覆
2024-12-31胡艳涛
汤亭亭是最具影响力的美国华裔女作家之一,致力于为华裔在美国主流社会发声。其处女作《女勇士》通过描写华裔女主人公在美国的成长经历,揭示了华裔女性在美国社会面对的双重困境,即华裔父权社会的压迫和美国主流社会的压迫,展现了华裔女性为摆脱“他者”身份所表现出的决心和为之做出的努力。毫无疑问,《女勇士》是一部女权主义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带有浓重种族色彩的作品。美国社会一直盛行“黄祸论”,作为少数族裔的华裔,被主流白人社会排斥,无法融入主流社会,华裔妇女通常被塑造成软弱顺从的形象。中国移民较之美国白人来说是“他者”,同时女性较之男性也是“他者”。汤亭亭在《女勇士》中始终贯穿着这些女性如何经历了从失语到反抗再到融合的过程这根主线,生动刻画了勇敢的华裔女性努力反抗压迫、寻求自我、重塑自我身份的形象。
后殖民女性主义与“他者”
“后殖民理论”与“女性主义”是西方评论界在现代文学评论中广泛使用的社会理论。这两种理论具有共同的特征,即都代表了“少数群体”。后殖民主义理论和女性主义理论都认为女性和第三世界之间存在相似之处。首先,它们拥有共同的社会背景;其次,它们把白人男性的支配地位作为批判的靶子,为弱势群体的利益抗争;最后,它们都展现了从他者到自者的转变。很多评论界将这两种社会理论相结合,提出了后殖民女性主义。
“他者”“差异”“多元”“混杂”是后殖民主义批评的重要标志,“他者”是“差异”“多元”“混杂”的载体。“他者”指的是国界之外的国家,其他国家的政治,其他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西方哲学词典》这样解释“他者”:“他者代表着分离、对立和异化的问题”。“他者”是相对于“自我”的存在。世界万物于“我”出发,自“我”以外有何物,便为“他者”。西方人认为西方文化是先进优秀文化的代表,是检验其他文化的唯一标准。西方人将东方人视为“他者”,将其与主流文化隔绝。正如一些中国第二代作家所描绘的那样,对于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而言,无论他们怎样渴望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总会在寻找美国梦的过程中遇到种种困难和挫折。而相对于华裔男性而言,华裔女性遭受殖民文化的压迫更重。她们不仅要受到种族身份的压迫,还要受到男性的歧视。美国的主流社会是以白人为中心的,再加上男尊女卑的华人传统观念,美国华裔女性的社会地位就这样被双重边缘化,这便为《女勇士》提供了使用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中“他者”来诠释的条件。
男性主导社会的边缘化地位
由于男女不同的生理特征,使得女性总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并遭受严重的贬低和歧视。妇女丧失了主体地位而沦为工具性客体,她丧失了自己的声音和言说的权力。与男性的主宰地位相比,女性处于被边缘化的从属地位,通常被视为是异己的“他者”。女性之所以成为“他者”,正是长期以来男性把自己确定为主体,并在社会各个方面实行男权统治的结果。女性要摆脱处于“从属”的、“他者”的地位,就要从男性的约束与压迫中解脱出来,从而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
《女勇士》以《无名女子》开篇,对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男尊女卑思想进行了猛烈抨击,讲述了无名姑妈在新婚后不久,丈夫到美国去淘金,从此音信全无,但在丈夫离开两年以后,姑妈与人私通怀孕,遭到家族的抛弃和逼迫,在生下孩子的那晚,家里被族人抄家,姑妈抱着孩子跳进家中水井自杀的悲惨经历。无名姑妈的遭遇表现了父权社会中女性的困境,作为一个触犯公共礼仪的女人,她成了家庭的禁忌,成为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一个人的名字是非常重要的,它代表了一个人的真实身份,失去名字就等于失去了自我属性。在父权社会,女性一直被认为是软弱和顺从的。她们在结婚前要听父亲的安排,结婚后要顺应丈夫的心意,深受传统的三从四德思想束缚。男性是整个家庭唯一的主心骨。女性唯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就是顺从。可是姑妈的通奸行为挑战了父权体系的权威,所有人都不肯原谅她,她的至亲家人把她视为家族的耻辱,避免谈论她,没有人关心她在新婚之后便与丈夫身处两地的落寞,更不会有人关心她是否有难言之隐,是否为人胁迫。所以姑妈选择了用死亡来结束族人对她的审判,她选择独自承担私通的后果,保护那个从未露面的男人。中国人历来视“私通”为一种深恶痛绝、万恶不赦的丑恶行为,通奸男女双方都会受到严厉的谴责和惩罚。姑妈的通奸对象胆小懦弱,害怕承担通奸及诞育孩子的责任,所以他一直冷眼旁观,甚至混在愤怒的村民之中向姑妈家扔污泥和石块来抄家。他是无能又善于威胁女性的男性缩影。姑妈最终独自承担了通奸的后果,保护了那个懦夫。姑妈的死是对父权社会最有力的控诉,姑妈选择决绝地投井自杀是她对中国封建守旧意识和对女性的压迫做的最后抗争。身处男权社会,无名姑妈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她是一个丧失了话语权的“他者”。她唯有选择死亡来向这个父权和夫权社会宣战。
在第二章《白虎》中,传统的花木兰形象被重新塑造,与中国传统的花木兰相比,汤亭亭笔下的花木兰不再深闺不出,相夫教子,唯命是从,做妻子和佣人的普通女性。她并没有被任何人逼迫,只身自愿上了白虎山,跟随着神仙老夫妇学习武艺,肄业归来后,赶赴沙场建功立业。花木兰能像男人一样勇敢地在战场上战斗,还能够在战斗中经历怀孕和分娩的过程,实现了女性的传统价值。在战场上,她的战斗力不比男人差,并在许多重要战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父权社会,妇女的责任就是在家里养活孩子,女人生来就要受到男人的保护。在战场上战斗和挣钱是男人们的职责。汤亭亭笔下的花木兰打破了父权社会制度“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分工模式。她既兼顾男性的活力、进取心、好胜心、责任感,又具备女性温柔、顺从、孝顺的特点。
汤亭亭创作新花木兰形象的目的是证明“女孩长大后不应该只是做妻子和奴隶”。相反,女孩可以成为女英雄、女剑客。汤亭亭创造了一个打破传统的木兰,作为华裔女性效仿的榜样,她想要证明,尽管女性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只能受男性保护,但实际她们能够保护自己,还能承担起与男性同样的保卫家国的重任。她们不仅可以生儿育女,还可以上战场,勇敢地和敌人作战。女性不应该被理所应当地认为只会做家务劳动和照顾孩子,她们一样可以征战沙场,保卫家园,甚至可以做得比很多男性更好。汤亭亭笔下的木兰逃离了传统女性所要遭遇的受压迫的命运,在外面建立功业,取得胜利,这也是她对华裔女性的期望。
在第三章和第四章中,作者分别讲述了“我”的母亲勇兰和姨妈月兰截然不同的故事。中国传统女性姨妈月兰三十年来独自生活,对从美国定期寄钱回来的丈夫感恩戴德。月兰在勇兰的帮助下千里迢迢赴美国寻夫,却发现丈夫在美国已另有白人妻室。丈夫以她语言不通、不适合做家庭主妇帮他待客作为回应拒绝了月兰的卑微请求,彻底击溃了月兰的自尊心与希望,缺乏自信的她始终觉得自己是美国这块异域中的“他者”,精神开始失常,最终惨淡地病死在疯人院,成为了文化霸权压迫下的牺牲者。她最后的日子满口的疯言疯语是她再次失语的表现。
勇兰也有着丈夫远渡重洋、自己留守在家的经历,但她们的命运有很大的差异。勇兰用积攒下来的钱去学医,凭着自己的勤奋与毅力完成了学业,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乡村医生。她帮助乡里人看病,实现了她的社会价值,走向了女性的独立和自强之路。最后,勇兰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到了美国与丈夫团聚。在美国,她和丈夫开了一家洗衣店,不管是家里的事还是店里的生意都是她说了算,常常指挥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在家处于领导地位。勇兰自信自强、勇敢独立的女强人形象打破了美国流行文学中所刻画的逆来顺受、令人可怜的华人妇女的“他者”形象。
主流文化中的边缘化地位
在美国主流文化语境下,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压制,华裔逐渐被列为弱势群体。作为一名华裔女性,“我”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处于被边缘化的“他者”地位,需要面对来自美国主流文化对少数民族的种族歧视。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许多中国女性在主流文化中找不到归属感和认同感,失去了话语权。
在这样一个成长的环境中,当“我”第一次进入幼儿园,当“我”不得不说英语时,“我”是沉默的。根据权力话语理论,话语权的缺失是权力缺失的表现。作为第二代的华裔,“我”上了两种语言学校,白人的学校和华人的学校。在白人学校,“我”不爱讲话,明明是背得很熟的课文一站起来背诵就会变得磕磕巴巴,声音很小,班上的华裔学生都有这样的通病,“我”发现了另一个同样不敢开口说话的中国女孩。为了让她说话,“我”打她,威胁她,对她尖叫:“如果你不说话,你就没有个性。你会没有个性,没有头发。你必须让人们知道你有个性,有头脑。”后来“我”明白了沉默的原因就是华裔的身份。华裔美国人与美国白人不同,他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单一的汉语家庭环境中,听着父母说汉语,在家里与家人交流也是说汉语。父母不懂英语,或者只懂最简单的日常用语,这对提高孩子的英语表达能力没有一点帮助。语言代表着人与世界的连接,书中美国华裔女孩的沉默代表了她们在主流社会中边缘化的地位。她们讲着美国的语言,有着美国的思维方式,却长着中国人的面孔,长期在两种文化的边缘徘徊,受到封建父权制的压迫,她们对这种边缘化的地位感到困惑,于是普遍选择了失语、沉默。“我”在进入美国幼儿园的第一年就沉默了。但是沉默的结果是被质疑智商有问题,低智商又会受到社会上更多的歧视。于是,沉默实际上又进一步加大了她们的边缘化。华裔女孩儿的沉默并不是真的不会说话,她们在唐人街声如洪钟,可以在华人学校一起朗读课文,可以相互打闹,甚至又喊又叫。由此可见,她们的沉默不是不会说英语,而是缺乏在主流社会中发出声音的勇气与自信,所以只能用沉默来保护本来已处于弱势地位的自己,做出无力的反抗。
在美国,中国人一直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对于华人来说,无论他们多么渴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在追寻美国梦的过程中都会遇到困难和挫折。在主流文化社会中,“他者”不可避免地会被排斥。失声是美国华裔的标签,话语权完全由代表主流文化的美国白人控制。在主流文化中被边缘化的美国华裔同时也无法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
双重“他者”的解构
作为一名华裔女性,“我”在美国和中国文化中都处于边缘地位,在家庭和社会上都不如男性,但“我”融入主流文化、争取与男性平等权利的努力从未停止过。
作为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小女孩,受中国传统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即使“我”获得优秀的成绩,也很难获得家里长辈的认可。“女娃好比饭里蛆”“宁养呆鹅不养女仔”“养女等于白填”“女大必为别人妻”,这些常听到的说法令“我”感到讨厌,“我”厌恶男人比女人更重要的想法。社会与家庭共同塑造了华裔美国女性形象。“我”应该温柔、顺从、勤奋、安静。“我”将来会成为一名打字员或秘书,一名合格的妻子和母亲。然而,“我”讨厌那些与我性格根本不符的规则和设置,所以“我”故意与之发生冲突,比如为了不洗碗,“我”故意打碎盘子,当“我”听到“男人比女人更重要”的话时会大声哭。“我”试图证明“我”不同于那些刻板印象,使自己成为关注的对象而不是“不存在的人”。
最终,“我”从中国传奇故事中获得启发,蔡琰的故事可以看作“我”的自救方案。她曾被匈奴掳去,在他乡结婚生子。她在面临新文化的同时依然默默坚守着汉族的文化传统和语言。一天晚上,她听到匈奴人用胡笳弹奏的音乐,并随着乐曲唱起了歌,尽管语言不通,但是他们同样明白了其中孤独、凄凉和浓浓的思乡之情。后来,返回中原时,蔡琰把在匈奴所学的《胡笳十八拍》也带了回去。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成功完成了汉文化和匈奴文化的交融,在她身上异质文化和谐共存。
汤亭亭把蔡琰的故事放在小说的结尾,描述了一个可以与异质文化相融合的中国形象,蔡琰以独特的方式实现了汉文化和匈奴文化的调和,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引领“我”恰当而巧妙地处理异质文化的冲突。“我”和蔡琰一样,从小受到的文化熏陶不同于所在地的主流文化,但“我”相信自己可以像蔡琰那样使两种文化和谐共生。不难看出作者汤亭亭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慢慢认同了自己的族裔身份,主动接受了中国文化是美国华裔族群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作为美国华裔,她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沟通中美文化友好交流的桥梁。就像花木兰用刀剑来反抗歧视和压迫,汤亭亭则用文字,用她手中的笔来反抗美国华裔和华裔女性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她用文字打破沉默,向世界讲述了美国华裔的经历。汤亭亭版的蔡琰故事让我们不难看出她的理想:要民族沟通,要文化融合,而不是种族对抗和文化冲突。汤亭亭自己就为美国华裔树立了一个榜样,利用双重文化身份的优势,透彻地理解和客观地看待文化差异,调节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并使其和谐共生,最终成为一名为华裔发声的女勇士。
美国华裔女性在种族、性别上的劣势使她们被双重边缘化,她们既是性别的“他者”,又是种族的“他者”,没有自我定位。种族歧视是美国社会的痼疾,中美文化之间的冲突使华裔很难被中国文化所接受,在美国文化之中处于较边缘的位置,难以对自身身份进行定位,而女性这一标签使华裔女性在美国社会的生存处境更加艰难。汤亭亭的《女勇士》是后殖民女性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向种族和性别歧视发出挑战,鼓励在美国生活的华裔积极融入美国社会,打破沉默,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被美国主流文化所排斥的华裔形象,改变华裔在美国处于“他者”的边缘化地位。她所塑造的“女勇士”形象更是颠覆了女性是“他者”、是弱者的定论,激励华裔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去争取华裔女性自己的话语权,为在美国生活的华裔女性找到自己的定位而指明了道路。
(作者单位: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