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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24-12-31魏晓英

三角洲 2024年23期
关键词:小梅姑父乌梅

黄鼬,黄鼬

黄鼬就是黄鼠狼,黄鼠狼就是黄鼬。

一说到黄鼬,通常都和神秘的故事相关。

我永远记得妈妈给我讲的关于她和黄鼬的故事。我永远都记得,永远!

那一年我刚上初中,而且上的是重点班。每天要很早就起床赶往学校,好在学校离我家不远,也就一公里左右的距离。用现在的话说,我们家的房子是学区房。就因为是学区房,在我们家里寄宿的孩子没有断过。在这里顺便介绍一下我的家庭状况。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响应党中央号召已经去建设大西北新疆了,二哥上高中住校。最关键的是,我的爸爸是面粉厂厂长。面粉厂厂长啊,在那个吃是最大问题的年代,我的爸爸竟然是面粉厂的厂长,可想而知我们家那时候的生活应该算得上吃得饱穿得暖的家庭,即使我的妈妈没有工作。不过爸爸可不是贪官啊,他没有多拿过公家的一袋面。我们家就是因为妈妈可以在面粉厂里用笤帚扫袋子里剩下或者掉地上的面,扫的面可以带回家里吃。因为扫的面里有土,我的妈妈都是用箩筛一下,这样面里就会少些土,不过我还是觉得妈妈蒸的馒头和爸爸正式买的馒头不一样。但是我们全家都很满足,毕竟每个人都能吃饱,而且吃的还是面食,要知道那时候多数农村人吃的是窝头。

在我家里寄宿的有我姑姑家的表哥表姐,还有我姨家的一个表姐。我的妈妈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她每天都早早地起来给我们做早餐,我和姨家的表姐上初一,姑姑家的表姐和表哥分别上初二和初三。总之我们都是早上六点半就开始从家里出发。夏天秋天还好点,可到冬天时,天不亮我们就得踏着夜色去上学。妈妈一直叮嘱我们看见黄鼬要说“阿弥陀佛”。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黄鼬。我看见过刺猬,看见过老鼠,唯独没有看见过黄鼬。

妈妈的讲述从她的十七八岁开始,是关于黄鼬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里,也就是说妈妈的故事,留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院落,幽深而空净。空气中弥漫着梧桐花的香味,树上的大叶子聚在一起如一把扇子盖着大地。妈妈的手能够得着它们,她拽着树叶,轻轻地摇摆。妈妈抓着叶子晃荡,看见有小小的花瓣飘到很远,她拿着花走出了院子,在村道上奔跑。妈妈那时候还没有注意村子里的人,村里的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妈妈。妈妈一直奔跑,一直奔跑,据妈妈说她跑了很远很远,跑到了一个枣树园子里,枣树园子后面是一个空旷的广场,那时候枣刚刚返青。妈妈就在坐下来想休息一下的时候,看见了枣树底下的物件。一只黄鼬在枣树底下微弱地喘息着,妈妈走过去,她看见黄鼬受伤了。妈妈轻轻地抱起它,慌慌张张地把它抱回了家。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宠物医院,妈妈让外婆救救气息微弱的黄鼬,外婆用她那个年代的救治方法,将棉花烧成灰给受伤的黄鼬涂在伤口上,那只黄鼬竟然被外婆的偏方医好了。在把这只可爱的小东西养了些日子后,妈妈竟然和这只小动物成了好朋友。每当妈妈给它送食物的时候,它都甩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后来,它的伤完全好了后,妈妈抱着它来到了那棵枣树底下,这只小黄鼬瞪着闪闪发亮的小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妈妈,一溜烟跑了。妈妈有点失落地回到家。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街道上的狗吐着舌头,梧桐树的大叶子也蔫蔫的,几只鹅趴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小麻雀也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在觅食,地里的庄稼枯了。一切都预示着这是一个灾荒年,大旱之年。

妈妈说那几年鬼子进了国门。天地间立刻变得昏暗起来,看不见一点动物景致。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天夜里,妈妈说她睡得比较早,睡到大半夜,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外公摸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说:“丫头,你自己在家里,我和你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妈妈翻了个身,接着听见外婆说:“唉,剩下她一个人真不放心。”妈妈那时候还小,根本没在意外公的话,外公外婆的话根本没有让她睁开眼睛。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妈妈醒了,看看黑洞洞的天空,她一骨碌爬起来,孤独无依地坐在屋子里,屋子里除了黑没有一点声音。妈妈慢慢下了炕,走出屋子,而后走出院子。

整个村里都空荡荡的,这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突然听见远处似乎有枪声,她顺着枪声跑,跑着跑着,她停了下来,停下来才发现这个地方她很熟悉,是那个枣树园子。妈妈慢慢地靠近枣树园子,从树间的夹缝中看见全村里的人都集合在这里,日本鬼子点的火把照得四周灯火通明。妈妈也看见了外公外婆。妈妈听见日本鬼子用大喇叭喊:“谁知道地下党在哪里,不说的话就枪毙了你们!”人们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突然日本鬼子就对着第一个男人打了一枪,男人应声倒地。人群里立刻发出惊叫声,妈妈此时此刻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妈妈看见外公走了出来,她刚想喊,这时候,一只黄鼬出现在她的跟前,它用小嘴拉着她的裤腿,一直把她拉着回到家。妈妈心里只想着外公,她真害怕外公出事。到了家妈妈才仔细观察小黄鼬,这不是自己救过的那只受伤的黄鼬吗。妈妈爱惜地抱起黄鼬,因为有了黄鼬的陪伴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没一会儿天就蒙蒙亮了,外婆拖着疲惫的身体才回来,外公却没有回来。妈妈没有敢问外婆外公为什么没有回来。

长大后妈妈才知道,那天为了救全村的人,外公被日本鬼子带走了,鬼子还把十岁以上的女孩都带走了,是黄鼬救了妈妈。妈妈和我讲起黄鼬的时候,眼里充满感激。

不久以后,外公就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外公的死,似乎在外婆的意料之中。外婆没有掉眼泪,妈妈觉得外婆真是坚强。对于外公的死,妈妈非常伤心。后来妈妈从外婆嘴里知道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应该有人来给外公送情报,结果和外公接头的地下党员出来不长时间后就发现被特务跟踪,他想赶紧转回去,可惜已经太迟,特务上来就抓住了他。那个地下党员很努力地挣扎着,但还是势单力薄地扑倒在地上,特务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抓了起来。在酷刑面前那个人叛变投敌,日本鬼子得到消息后召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几百口人,要找出情报接收人。眼看日本鬼子滥杀无辜,外公挺身而出,他为了保护全村的人而被鬼子带走了。

从那以后,妈妈对黄鼬有了一种敬畏之情。

妈妈后来找了爸爸,爸爸有正式工作,后来还被提拔为面粉厂的厂长,村里人都说妈妈好福气。爸爸不仅有能力还正直,最主要的是在那个年代,他对妈妈非常好,即使奶奶和姑姑两个人与妈妈发生了矛盾,爸爸也是维护妈妈的。爸爸对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妈妈疼爱有加。奶奶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那样爱妈妈,要知道奶奶一辈子受她婆婆与丈夫的气。那个年代没有几个女人能遇到好男人。而我的妈妈竟然遇到了。

姑姑什么都要和妈妈比,就是不和妈妈比善良忠厚。姑姑也找了个当官的,而且比爸爸的官级要高,是财政局的局长。可是因为姑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姑夫做了不少违反规定的事。姑父出事是在一个晚上,对于姑父的死,我爸爸一直心存疑虑。那天姑父说是出去办事,可驾车驶出办事的城市没多远,朝着回家的方向行驶十几公里处,事故就发生了。车头调向路的右侧,姑父做出想飞翔的样子,扑在方向盘上,过往的车辆没有人注意到姑父,都匆匆忙忙赶自己的路。等人们发现时,一切都晚了,姑父脸色铁青,早已没有了一丝气息。

按我爸爸的意思,是想给我姑父做个尸检,检查一下他的死因。而我的姑姑,也就是爸爸的亲妹妹,说:“没有必要,人都走了,还让他开膛破肚干吗!别再折腾了,就让他的亡灵安息静静地走吧。”唉,那时候表哥表姐才上小学。怎么说姑父也是死不瞑目。根据医生的分析,姑父死亡的原因是心脑血管病的可能性大,但也不排除其他因素。其实,对于姑父的死,姑姑何尝不想做个检查,弄个明白。但是姑姑知道,姑父这次出差是去做一个工程,也就是说出去是为了自己家的私事。爸爸当时怀疑姑父会不会是外面有女人,但是姑姑说姑父今生只爱她一个人。爸爸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母老虎,姑父可能真的不敢做太出格的事。何况对于姑父的死,姑姑还是有她的打算的,她对外说姑父是因公殉职,外人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姑父应该是因为在外面应酬喝了酒而导致心脑血管疾病复发而死的。

当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殡仪馆时,在场的人都在议论姑父那晚的行踪。两个孩子看见自己安详睡在殡仪馆里的父亲后,大声哭喊着。大人们连忙安抚这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姑父的同学同事都惋惜姑父的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年,姑父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有一个女同学说:“我那天还看见他了,没想到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唉,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姑姑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缓了过来,这时候我的爸爸走了进来,很多人都认识我的爸爸,他们赶紧和这个面粉厂的厂长打招呼。姑父单位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同事说:“刘厂长,你来了。”爸爸严肃地点点头。姑姑看到她的哥哥后又放声大哭。我的爸爸安抚了一会儿自己的妹妹就离开了。这时候来吊唁的人一拨接一拨儿。等到告别仪式过后,姑父就随着一缕青烟化成灰走了。

从殡仪馆回到家,姑姑忍不住放声大哭:“你这个没良心的,丢下我们就走了,我和孩子们可怎么办啊。”我爸爸说:“别哭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和我说。”姑姑抬起流着泪水的脸,说:“哥哥,以后我和孩子全靠你了。”

随着姑父的离去,姑姑目睹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对人生意义的理解似乎加深了一点,她对于爸爸以前对她说的“人活在世,莫在意钱多钱少,无论高官还是乞丐都是一日三餐,钱多钱少活着就好,权大权小健康平安最重要”这话,颇有感触。随着姑父的离去,姑姑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变得日渐拮据,虽说姑父因公殉职家里得到了一定的经济补偿,但是要把两个孩子培养大培养成才还需要许多金钱,姑姑毕竟没有正经工作。

几年过去了,姑姑家的表哥表姐都上了初中,因为姑姑家房子离着学校远,表哥表姐就都住在了我们家。我妈妈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耐心地伺候着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妈妈告诉我见到小动物不要伤害它们,我知道妈妈小时候救过一只小黄鼬的事,这让我想起《聊斋》里的小翠就是一只狐狸变的。突然我就对所有的小生灵都有了一种敬畏之情,就连小蚂蚁我都不忍心伤害,有的时候我还会拿馒头给小蚂蚁吃。

我很想看见黄鼬。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想当年在这样狭小拥挤的环境里,我们几个孩子一直都明里暗里地摩擦不断,谁用了谁的东西,谁说了一句不好听的话,谁和谁好了,谁和谁又不好了……那三个亲戚家的孩子都在找我妈妈告状,没有人敢找我爸爸告状,我爸爸永远都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都被这些琐碎小事所累。我是唯一一个不告状的人。亲戚家的三个孩子互相告状,他们却都是我的追随者。他们都知道讨好我,因为他们犯了错我可以向爸爸告状。其实爸爸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火,但大家就是都怕他,我虽然也怕他,但是我知道他宠爱我,所以我敢向他告状。伺候我们的日子里,妈妈非常辛苦,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候的她有多累。

在我的眼里,我们家就是一个字:乱。妈妈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怎奈我们家学生太多,书到处都是,衣服更是堆成小山。妈妈心地善良,对于表哥表姐的邋遢她一概包容。有的时候我会对着那些脱下来的脏衣服大吼:“谁的脏衣服谁自己洗,赶紧的。”每次我一声令下,他们就都纷纷把自己的脏衣服挑出来去洗了,他们怕我比怕我妈妈还严重。我的话如同圣旨,他们都把自己的东西归置好。妈妈从来不会大声批评他们,她脾气太好,我可没有她那好脾气。那时候妈妈才四十多岁。我长大后才知道,其实那时候应该是妈妈最爱美的时光,可是因为每天要照顾我们,她都没有空闲收拾自己,以至于面粉厂里的姐妹都笑她配不上我的爸爸。她只是笑笑,从不争论。

家里面到处是浓重的人的气息,就是到了周末表哥表姐都回了他们自己家的时候,我家里依旧充斥着他们的脚臭味和汗味,以至于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我一想到那个味道就想吐。我最讨厌的就是姑姑家的表哥,脚臭无比还又懒又馋,吃了一身肥肉,回到家就穿着个背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臭脚熏得人要吐,他每次都是在我的呵斥下才乖乖地去洗脚。妈妈还经常让我说话小点声,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碍了我的眼我就要管。唯独有一样我管不了,那就是表哥的逃学。其实谁也管不了他这点,一米七多的大高个子,谁管得了啊!

那时候,我们城市的天空远比现在要蓝。离我们家很近的校园里种着很多树,中学校墙的外面大部分是红砖。正是深秋,靠墙的银杏树挂满了金黄色的叶子,落了一地的小扇子。上课的时间,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墙外的柏油马路上传来汽车的声响,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多汽车,没有堵车这回事。

首先扔出墙外的是一个书包,那个书包重重地落在地上。灰色的皮质双肩书包,还是很好看的款式,我和两个表姐也是这样的书包,只是我们的颜色不一样而已。被我扔出来的书包上画得乱七八糟,脏兮兮的样子,包里装的似乎并不是书,而是许多零碎东西,它落在地上发出了与书本不同的声音。果然,紧接着围墙上露出一只大手,手指短而胖,带着脏泥巴。手的主人显然是这个墙头的常客,三下五除二便翻了出来。翻墙头的人有一张白胖的脸,不怎么好看,小眼睛,脏兮兮的。他就是我的表哥,他把脑袋搁在墙上,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街道,神色十分得意,他带着鄙视的微笑回头看了一眼校园,就麻利地翻下了围墙。

他穿了身脏兮兮的校服,妈妈每天都给他洗,可是他的校服从来都没有干净过。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开心地朝街道远处跑去。

自从姑父去世,姑姑家生活变得艰难,要不是爸爸护佑,姑姑早就带着孩子回老家了。所以,姑姑现在的处境有点尴尬,她一向强势惯了,早先还欺负我妈妈,随着姑父去世她没有了资本。现在她只是一味地讨好我的爸爸。其实姑姑能这么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生活,跟我妈妈有很大关系。我妈妈性格极好,温柔善良,热心肠。姑父去世后,爸爸承担起表哥和表姐的生活费用,我妈妈没有一句怨言。

我的姑姑是在买菜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儿子的。看见儿子回来的姑姑“啊”地一声:“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上课吗?”

表哥小眼一骨碌:“我们自由活动,可以回家。再说我都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姑姑听表哥这样说,便兴奋地搂住儿子:“还是儿子好,你看看才走了四天,今天不是才周四吗?”表哥点点头,然后一闪身就出了屋子,并且对姑姑说:“回头再和你说啊。”姑姑大声问:“你去哪里?”

表哥说:“一会儿就回去上课。”

下午的阳光静静地照在林荫道上,表哥和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在一起。那个男孩比表哥高半个头,腿也长,表哥跟在他身后都得小跑。

“等等,老大,你走得太快了。”表哥气喘吁吁地跟在老大的身后。他背着书包,又光顾着跑,脚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还好他的老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林荫道两旁都是银杏树,阳光透过树梢,树影斑驳。老大穿着一身黑衣服,神色冷峻,狭长的眼睛里如同藏着坚冰,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神情。他看着表哥,一句话不说。表哥应该是怕他的,怯怯地说:“老大,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他把那个书包里的东西翻出来,一件一件摆在面前,拿出一个削苹果的刀子,刀子看上去很锋利。表哥说着,就将刀递给了老大,老大接过刀子,脸上露出阴森森的笑意。

“好,非常好。”老大看着刀子哈哈大笑。我的表哥揉着头发,在老大面前站着,看上去还像个孩子,虽然他个子不矮,但在社会人老大面前还是年少无知的样子。老大说:“跟我走,让你吃点稀罕东西。”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表哥背着书包艰难地跟在老大的身后,走了很长时间,走得夕阳都快落下去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洼地,洼地里有个草屋。进了草屋,老大提出一个笼子,笼子里竟然是两只黄鼠狼。我表哥惊讶地望着老大,老大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笼子里上蹿下跳的活物。表哥颤抖着声音问:“老大,你想吃它?”

老大点点头。表哥说:“我听舅妈说黄鼬是大仙啊!”

老大冷笑着说:“去他妈的大仙,看看它好吃吗。”说完,就拿刀子直捅活物的脖子。看着不再上蹿下跳的黄鼬,我的表哥有点害怕。在老大点燃的柴火中,黄鼬成了他们的晚餐。

家里人一整夜都没有见到我的表哥,也没有找到他,直到黎明才从一个水井里打捞起他和他的老大。据说表哥和老大是因为天黑不小心掉井里的。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件事情。清晨的光里有着太多的灰尘,我的姑姑痛彻心扉地嚎啕大哭。野外的荒地里,芦苇一直延伸到天边,风使劲地摇晃着草叶,我和两个表姐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沮丧地站在风中。远处的天穹,一架飞机消失在天边,时光不停流淌,无数的故事就这样消散在风中。

表哥逝去,我们还要继续上学。

整个初中,除了表哥落井淹死的可怕事情,我记得的就是黄鼬,记得的就是妈妈和我讲的关于她小时候救过黄鼬的那件事,其次是表哥杀了黄鼬吃肉的事。无论想起哪件事都让我毛骨悚然。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黄鼬的“灵”,黄鼬的“仙”。我对于这个生灵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忘记了。真的是刻骨铭心啊!

很快我们都上了高中、大学,慢慢地走的走,散的散。姑姑家的表姐只考上了一个专科,我和姨家的表姐都考上了本科。妈妈为我们做了三年饭,真是披星戴月地伺候我们啊。妈妈的付出在姑姑和表姐眼里成了理所当然,她们母女俩并没有感激我的妈妈。不仅如此,姑姑竟然将表哥的死完全怪罪到妈妈身上,对妈妈恨之入骨,认为是我妈妈没有看管好表哥。对于姑姑这种人真是没法说,她自己看见儿子回家了还不问问怎么回事,又不是周末。再说那天我们都按部就班地上学,妈妈怎么会知道表哥逃学呢?妈妈更不知道逃学的他出去烧黄鼠狼吃。若知道他们伤害她心中的“仙”,她拼死也会拦着表哥啊!

我上了大学以后,有了手机,有了网络,还上百度查了一下黄鼬的习性,竟然和妈妈说的差不多。而且我特地在网上仔细看了看这个黄色的物种,没想到我第一次看到多年来一直想看到的黄鼬竟然是通过手机。不过这个时候的我再也不对妈妈发脾气了,我知道我的妈妈为了我们忍受了多少委屈,我开始孝敬妈妈。我忽然觉得像妈妈一样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能有些人就是为了付出而来;而有些人天生就自私自利,譬如我的姑姑,到最后却没有一个亲人留在身边。我的妈妈有很多人爱,就连我的两个嫂子还有我的爱人都对她很好。我知道,她的爱早在多年前就开始了奉献给别人。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黄鼬。

乌梅的秘密

乌梅拿着体检报告,呆呆地坐在康德医院后面花园的长条凳上,她看着高空飞翔的小鸟,觉得做一只小鸟还是不错的,可惜,她做不了。

乌梅被怀疑得了甲状腺癌。

叶子开始发芽了,冬青也有了绿意。一切都预示着美好的春天来临。

乌梅却感受不到,她的生活里似乎没有春天。

肖加强在殡仪馆工作,不知是不是工作的原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每天活得死气沉沉的。因为工作的原因,两口子虽说是大学同学,生活中却鲜少交流。两个人的工作性质不一样,尤其是肖加强的工作,乌梅一直觉得充满晦气。

乌梅本来大学毕业后在乡政府工作,可她是个要强的人,日子非要过得比别人好才行。所以,她就偷偷摸摸地跑保险。保险是什么?保险本身是好的,可是最近几年,让一部分跑保险的人把名声整坏了。一说自己是跑保险的,人们都有些不屑。所以,乌梅告诉亲戚们千万不要和熟悉的人说她跑保险。乌梅和她丈夫两个人的生活中似乎没有快乐,只有秘密。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真是奇怪,难道人死了也不能说吗?可是,他们觉得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许多秘密。

乌梅这些年跑保险确实挣了点钱,眼看日子越来越好,谁承想她又查出了癌症,虽说甲状腺癌是很轻的一种癌症,可谈癌色变,人们一听到癌就变得战战兢兢。

肖加强所看守的是一个一万多平方米的殡仪馆,他有五个同事。最近,他走在这个偌大的殡仪馆的小路上,总感觉到胆战心惊。他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这里长眠着很多死去的人,而是因为妻子乌梅的病。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妻子会得这种病。当得知乌梅患上当今世界难题的癌症时,他竟无比地忐忑不安。他以为自己在这个和鬼打交道的地方早已经不怕鬼,更不怕死。看来一切都是假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最初被分配到这里工作时肖加强并不满意,他不是胆小,主要是觉得在一个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工作,能有什么出息?可是从农村出来的肖加强没底子没钱,只能服从上级的安排,否则就别上班。

今天肖加强任务很大,听说要火化十多个人。这么多死人,肯定有不是好死的。在肖加强的眼里,好死的属于寿终正寝的老人,活到八九十岁,儿孙满堂,穿戴整齐地被推进火化炉,虽然最后都化作了一股青烟,但是,青烟和青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肖加强知道,人们都对他的工作很忌讳,但是,谁又能绕过这个地方呢?谁都无法跨过这个沟壑,即使每个人都想跨过去。古代多少帝王将相遍寻灵丹妙药,到最后不同样成为了古人。在这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只有这个时候,肖加强才会像阿Q那样想,无论你是多大的人物还不都是在我们这些人手里走吗。想到这里的时候,肖加强才会觉得胸口的闷气舒缓开来,心理稍微平衡点。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几乎哪天也有走的人,经过他手走的人真是不计其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官厚禄也有乞丐平民。

虽然工作很多年了,但肖加强仍旧很难战胜这么大一个殡仪馆就自己一人的恐惧,要知道这里离城区还有几十公里,被风吹过的树枝总是会带着一种怪异的声音,让这里不禁又显得多了几分恐怖。这个殡仪馆所属的部门是民政局,也就是说肖加强所在的单位是民政局,加上殡仪馆的馆长他们一共六个人,三个人一天。最可怕的是他们晚上还要在这里值班。别人夜班睡觉,轮到肖加强这儿了他都要拿着手机翻看,他睡不着,一想到每个死人的脸他的心就不安起来。幸亏现在有手机,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

早上八点钟,肖加强和班上的两个同事一起走进殡仪馆的火炉前。今天要火化的人有点多,看来这一天有的忙了。这些人来自这个小县城的各个角落,因为各种缘由离开了人世,却在今天这个日子共赴天堂。

死者的尸体像面袋子一样放在冷冷的冰棺里。来到这里,他们是按具来算的。代表身份的只是一个编号。那一排排的藏尸柜如同一个个万花筒,每个人都各自精彩地在这个沸腾的世界里走了一遭。这些没有呼吸的尸体都曾经或辉煌或卑微或精彩或抑郁地在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留下过足迹。他们犹如装在万花筒里的美食,一个个被喂到焚尸炉里。可是,对于肖加强来说,他们还好似一个个有知觉、有灵性的人。

第一个被抬出来的是一个老爷子,老爷子八十多岁,按时下说法这个老人是享了福后死去的,这样的尸体一般没有什么秘密,更没有人世间的纷争。儿女也都很平静,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肖加强轻轻地拍拍老人的脸,然后说:“老人家,你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一路走好,去那边接着享福吧。”说完,就把老人推进了焚尸炉,把门关上。肖加强拿出一支烟,开始吸,旁边的亲属在等待的间隙,悄悄说着老人的生平。好像老人是个老兵,做过地下党,但是老人始终都没有和外人说过。肖加强觉得人很有意思,每个人似乎都有秘密。在亲属的议论中,有的老人一辈子仁义善良,到死都没有给孩子添麻烦,有的人一辈子不仁义,和谁也合不来。有的生前生病受尽了各种折磨好不容易才咽了这口气。有的老人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这是最享福的离开方式。还有死于非命的,当然,死于非命的人一般场面会很悲惨,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殡仪馆的大厅,那样的场面让肖加强感到人生的无奈。

第二个来的就是肖加强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是遭遇车祸死的,看来孩子是伤了内脏,脸部倒是没有血肉模糊,小男孩穿着新衣服,看上去像是在睡觉。小男孩刚被一个中年男人推到焚尸炉前,只见六七个人哭喊着扑向他,尤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一度晕了过去。肖加强知道,这一定是孩子的母亲,除了母亲会有这样的表现谁还会有这样的表现呢。肖加强也不禁眼眶湿润了,想想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如同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就枯萎的树木,令人感到万分痛惜。

就在这时,一个同事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一脸的凝重,他来到肖家强身边,对着肖家强的耳朵小声说:“快点火化。”

肖家强好奇地问:“怎么了?”

同事说:“别问原因,领导交代的,这是秘密。”

肖家强看着离去同事的背影,叹口气。

再看孩子的一家,女子抱着死去的男孩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紧紧地抱着不放手。时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任凭谁劝说女子都不让孩子火化。眼看着事情就没法办了,孩子的父亲哭喊着抱起妻子:“别这样了,让孩子早点入土为安吧。”女子还是不放手,男人狠心地把妻子的手掰开,然后几个人一起抬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走了。整个大厅飘荡着女人嘶哑的哭喊声。肖加强和同事给小男孩盖好被单,小心地推进了焚尸炉。他们默默地关上门,小男孩彻底与这个世界没有了联系。

接下来的是一个企业的总经理,据说是县里知名企业的总经理,非正常死亡。肖家强知道,这样的尸体是有着高度秘密的。早上就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到这里说:“今天这个尸体一定要把妆化得好一些。”肖家强听说有个总经理自杀了,小道消息说是患了抑郁症,吃安眠药自杀的。起初都以为是企业破产。妻子乌梅说:“几年疫情导致各行各业都不好干,会不会是企业有外债?作为企业的总经理压力可想而知。”

肖家强第一次接触企业的高管,竟然是在殡仪馆。刚才说过,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一介草民,在这里都一样,不一样的也就是穿戴行头略有区别。比如,这个总经理穿的寿衣是现代的,也是最高档的毛呢料。可是,穿再高档的衣服不也是一缕青烟吗。肖家强仔细地给总经理化妆。就在这时,外面吵吵闹闹的,不一会儿殡仪馆的领导匆匆忙忙地进来:“快点吧,外面来了不少记者,说是想问问家属企业里最年轻的高管到底是怎么死的。”

肖家强说:“这还用问,不就是压力大,患上抑郁症了吗?”同事看看肖家强:“咱信,人家记者不信。另外人家总经理的助理说了,一律封锁消息,什么人问也不要回应。”

肖家强说:“为什么?”

领导瞅了一眼肖家强,说:“秘密,懂吗?”

领导吩咐完就走了。秘密,又是秘密,看来现在这个社会不仅家庭有秘密,到处都有秘密。

其实总经理的神色和肤色都不错,毕竟不是喝毒药死的,更不是跳楼而亡,吃安眠药刚死和睡觉没有多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呼吸了。听说,这个总经理吃了安眠药后,已经在医院抢救了十天,一直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家属希望人缓过来,所以迟迟不让进殡仪馆。眼看着是不会醒过来了,家属才送到殡仪馆。这个总经理的儿子娶了媳妇正好一个月,儿子儿媳哭得异常悲痛。是呀,父亲走了,也就意味着儿子的大靠山没有了。妻子哭得晕过去,被亲戚带回去了。

肖家强轻轻地给总经理脸上擦了点粉,又打了点腮红。总经理看上去就像在睡觉。整理完,肖家强说:“总经理,你一辈子风光了,到那边就没有压力了。到那边好好享福去吧!”然后,就轻轻地给他盖上了被单。

总经理开追悼会的时候,企业的董事长以及下面的员工都来了,副总经理致悼词,总经理的妻子几次都站立不住,在亲戚的搀扶下总算结束了追悼会。在把尸体推进焚尸炉之前,家属们哭作一团,眼看着像要跟着一块走的架势。肖家强想,若是走的人不是总经理,是不是人们也就没有这样悲痛了?在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总经理被推进焚尸炉。

肖家强向领导请了半个月的假,他说要陪父亲去一趟甘肃,父亲很早就想去甘肃游玩了。领导听了肖家强这样说,很支持他去尽这份孝心,于是,毫不犹豫地准许了肖家强的假期。

其实,肖家强根本不是陪着父亲去什么甘肃,而是陪着妻子乌梅去外地大医院做手术。在做手术之前,两口子把各种细节问题都考虑了:医院会不会遇到熟人;手术大概需要几天;做完手术后需不需要化疗等。待一切准备就绪,两口子都请了半个月的假,都说出去旅游了,他们约好不要任何人知道,就连对方的好朋友也没告知。对了,在乌梅和肖家强的眼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朋友。他们在人际交往的时候大多考虑的是对方有多少利用价值,当然,他们也不是什么恶人,他们就是生活得特别谨慎,特别较真。

乌梅和肖家强选择的是离家六百公里的一个有名的肿瘤医院,他们很早就挂上了号,现在通过手机什么都能办,挂号缴费都比较便利。他们预约了专家号,这个专家号是自从乌梅检查出甲状腺癌就开始预约,一直等了两个月才预约上的。早上六点的高铁,七点多就到了,八点专家坐诊,他们是第二个号。医院里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虽然才到三月,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汗珠,也许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很紧张。乌梅和肖家强在焦急地等着专家叫号。肖家强来回踱着步,他有点烦躁地脱下外面的西服。没有人注意到肖家强的焦躁。他现在就怕遇到老家的熟人,是呀,生病去医院这事可不是秘密,再怎么低调,有病也得治呀。在医院里应该就没有秘密了,以前人们不认识字还可以隐瞒患者,现在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医生给开的诊断书上明显地标志着某某肿瘤医院,很醒目的几个大字,让人触目惊心。只要来这里看病的人大多是这个病。以前经济不发达的时候,听说有人患了癌症,人们都会感到很惊奇,现在不用惊奇了,身边到处都有人死于癌症。是呀,现在人们吃的喝的用的,很多都有激素和农药残留,就连每时每刻呼吸进身体内的空气也不敢保证长期性的新鲜干净。

就在肖家强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诊部叫号器喊了乌梅的名字。他们赶紧进到专家的门诊室,里面很高档,都是红木家具,透着光泽。专家看了乌梅的片子,又用手摸摸乌梅脖子的疙瘩。乌梅紧张地看着专家,专家看上去有七十岁了,戴着眼镜,一脸的慈祥。可就算专家再怎么慈祥,乌梅的心也是沉甸甸的。专家看了看情况,说:“做个手术吧。”

乌梅紧张地问:“没事吧,大夫?”

专家说:“等做完手术后看看病理,就算是甲状腺癌也没事,不用担心。你们尽快办一下住院手续。”

从专家门诊出来,乌梅手心里都是汗。肖家强说:“幸亏我当时也挂上了住院的号。”随后,夫妻俩跑断了腿好不容易把住院手续办理完。当时想住单间,可惜没有了,就挂了个两个病床的病房。在这期间,肖家强和乌梅给主刀的医生送了五千元红包。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他们看见病房里早就有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白皙、保养精致的女人在里面。乌梅礼貌地冲女人笑笑,表示友好。女人正在修剪淡紫色的指甲,也冲她笑了笑。乌梅和肖家强把东西规整好,乌梅坐在床上,肖家强说:“我去打点水。”

肖家强拿起暖壶,那个女人叮嘱道:“水就在楼道拐角处,是安装的热水机,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

肖家强发现这个女人不仅长得漂亮,声音也很优美。他忙说:“谢谢。”

肖家强出去打水了。乌梅在看手机,不停地回复着信息。是呀,一个保险业务员,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找,不要以为都是找她上保险的,好多都是她的下线,有的要理赔,有的要退保,净是一些让人头疼的琐事。之所以乌梅的业绩不错,与她有学历给人家买保险的人能讲明白有很大关系。

眼看快到中午了,就在这时,推门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瓷壶,进来就说:“今天我给你煲了鸡汤,你要多喝些。明天就要手术了。”女人修完指甲就躺下了,眼睛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女人坐起来说:“做鸡汤干吗呀,做点凉菜有胃口。”

妇人说:“明天做手术,得好好补补。”

女人懒洋洋地下了床,去洗手间洗手。住单间和两间的就是有这个好处,卫生间在房间里,这样就方便很多。

肖家强问乌梅:“你吃点什么饭?我出去买,给你带回来。”

这时候妇人似乎才注意到他们俩,顺便问:“你们是刚住下的吗?”

肖家强说:“是。”

妇人看看乌梅和肖家强,说:“谁有病?”

肖家强说:“我爱人。”

妇人问:“什么病?”

肖家强看看乌梅,没回话。他们不想说,而且就怕别人知道他们的病。但是,在一个病房里,想隐瞒也隐瞒不住,每天早上医生来查房都会问及病情。

乌梅率先说:“甲状腺上有问题。”

妇人一听:“哎,甲状腺方面是最轻的病了。”

就在这时,女人从洗手间里出来,妇人马上把煲汤的壶的盖子打开,鸡汤的香味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乌梅看看床头贴的名字,知道了女人叫剪小梅,她们还都用了梅这个字。原来缘分藏在各种巧合里。

剪小梅说:“刘姨,给这位病友也盛一碗。”

乌梅忙说:“不用了,我们到外面去吃,顺便转转,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

剪小梅没有再说什么,被称作刘姨的妇人已经把鸡汤盛了一碗。乌梅和肖家强一同走出病房。剪小梅看着他们的背影,叹口气:“你看看人家夫妻俩多恩爱多和谐。你看看我,除了锦衣玉食还有什么。”刘姨把餐巾纸拿过来放在剪小梅面前,说:“你别看别人的外表,谁不是把好的一面展现给外人,内里只有自己知道。穷人过的日子你知道吗?他们为了多挣一块钱也熬夜加班。秘密谁都有的。”

剪小梅的泪水淌了下来。是的,剪小梅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但是,和很多阔太太的命运一样,她只是一个“名誉夫人”,她老公的心早已不在她的身上了。她老公的事业如日中天,给她的只是物质方面的满足。剪小梅实际上已经守活寡很多年了。每当她一个人躺在高贵的大床上,就会悲从中来,这“活寡”两个字真残忍,把女人的脊骨生生掰裂,让人疼得刺骨。剪小梅现在的生活就是在演戏,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为了孩子,为了兄弟姐妹和父母双亲的利益,她也只能拼了命地演下去。因为是在演戏,所以不能和任何人述说内心真正的苦闷,结果患上了乳腺癌。

乌梅和肖家强走到外面,乌梅说:“你看病房里的女人是不是个有钱的主?”

肖家强说:“看着像。她管伺候她的人叫刘姨,是不是她家的保姆啊?”

乌梅说:“应该是吧,你看有钱人多幸福。”

肖家强说:“幸福有的是做给别人看的。”

乌梅问:“这个女人得的是什么病呢?”

肖家强摇摇头:“不知道,我没问,也不能问,现在的人都不愿意说自己不好的一面,咱们没钱还怕别人知道呢,更别说人家有钱的人了。你看咱县里两个有名的企业家都患上了癌症,据说他们都吩咐亲人不让外传。”

乌梅苦笑着说:“是呀,谁也想把不好的事情当秘密保存起来。”

肖家强说:“可是,纸里包不住火,秘密终究不再是秘密。”

吃了点拉面,乌梅和肖家强就上了十八楼的病房。刚进病房,就被屋子里剪小梅的哭泣声惊住了。乌梅觉得好尴尬,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乌梅小心翼翼地进来,剪小梅看到乌梅和肖家强进来,停下哭泣,用纸巾擦了擦眼睛。乌梅脱下拖鞋,上了床。肖家强把一个海绵垫子铺在乌梅另一边的床下,这样既能休息还不碍眼住在同屋的病人。剪小梅叹口气,乌梅看看她,她也正在打量乌梅。乌梅问:“大姐,别害怕,上这儿来的不都是各种各样的毛病嘛。”

剪小梅说:“妹妹,你是哪方面的病?”

乌梅觉得反正病友早晚得知道,在这个陌生环境里无所谓秘密,现在可以无拘无束,不用担心朋友、邻居以及单位的同事知道自己的病。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觉得跟着肖家强活得无比憋屈,有的时候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还不是得打起精神来过日子嘛。

乌梅轻声说:“甲状腺的问题。”

剪小梅说:“甲状腺问题,很轻的,根本就没有事。我们这里好多人都患甲状腺癌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的都有,没有问题。”

乌梅说:“大夫也都这样说。大姐,你是哪方面的病?”

剪小梅说:“我是乳腺方面。”说完,叹口气。

乌梅安慰道:“现在乳腺方面的毛病也能治,有好药。”

剪小梅说:“等做了手术后看看病理属于哪种类型吧,我查了一下,三阴性的最厉害,很多名人之所以治不好就因为是这个类型。”

乌梅笑着说:“姐姐一生病,成了大夫了。”

剪小梅说:“是呀,体检的时候检查出来的,其实不体检也觉得右边这个不得劲。你也是体检检查出来的吗?”

乌梅点点头。剪小梅又问:“是你单位体检还是你自己做的体检?”乌梅原本是因为保险业务做得好,所以保险公司让她做的体检,可是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跑保险,于是回答说:“是单位体检。”

剪小梅看着乌梅:“你在什么单位?你爱人在哪里上班?”

乌梅说:“我在我们那里的一个乡政府上班。”说完,她停顿了一下,本来不想说肖家强的工作单位,又觉得在家里就处处小心,现在这里都是陌生人,想说就说出来吧。“他在我们那个城里的殡仪馆工作。”

剪小梅说:“你看看你多好,自己有工作有工资,不用依靠着别人生活。”

乌梅苦笑着说:“当初想嫁豪门,谁知道自己在大学里谈了个贫穷的,那时候对物质生活没多大要求,结了婚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说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上笑。”

剪小梅叹口气:“哎,如果真嫁了豪门,你就知道坐宝马车的日子有多艰难了。我出门想开什么车就开什么车,家里有保姆,孩子上大学了。可是,身价上亿的男人怀里搂着的是年轻漂亮的可以做他女儿的小情人,我这个原配早就成了秋风中飘飞的落叶。”

乌梅说:“那样也比没钱人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剪小梅摇摇头:“我现在越来越发现,幸福和有没有钱还真没有多大关系。你看看人家家里够吃够穿、夫妻恩爱、子女出息的,过得多幸福。你看看我,被小三气得患上了乳腺癌,小三和那个死鬼就等着我死了,他们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三个月前,小三竟然抱着她儿子找到我,想让我主动让位。你说,谁给小三的权利来羞辱原配的?也就是遇上我素质高,有的时候真想做一回打小三的原配,看看电视上真实的案例,多痛快。可是,我只有自己憋屈着,在外人面前伪装着,在亲人面前隐瞒着。活得真是生不如死。”

看着一脸泪水的剪小梅,乌梅也哭了。她说:“姐姐,你有钱的生活过习惯了,我们为了生活都是在拼命,不瞒你说,我为了给儿子提供更好的生活,还兼职做保险。没办法,要不是做保险我今天也不会遇到姐姐,哪有钱住两个人的房间!”

剪小梅抬起头:“哦,你做保险呢!我那老公本来想让我住单间的,他不差钱。可是我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定了个两人间。”

乌梅说:“那我们就更应该对自己好点,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剪小梅笑了:“对,和妹妹说出来突然觉得心里好敞亮,真舒坦。这些年,怕别人笑话就一直当演员,烦心事都憋在自己的心里。十几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乌梅说:“滚蛋吧,秘密。”

剪小梅也说:“对,滚蛋吧,小三和臭男人。”

说完,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屋子里笑声伴着肖家强的呼噜声。乌梅突然发现,原来人把心里的秘密讲出来是最快乐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知道得还不晚。

窗外,天色暗下来了。

作者简介:

魏晓英,女,20世纪70年代出生,河北盐山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校园四季》《追梦地带》《太阳花开》《插班生左小木》《三麻雀的故事》,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发表于《长城》《青海湖》《北方文学》《延河》《草原》《青春》《红豆》等多家文学刊物,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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